第138章 仿影轶事(下)(1/1)
说着,刘玉乡走到展览墙跟前,伸手扯下自己那篇毛笔字,小心翼翼地折叠了起来装到衣兜里,然后对我说,咱们走吧。
刚走了几步,刘玉乡突然又折返回去,伸手把得奖的优秀书法作品的第一篇也扯了下来,折把了几下又装进了自己衣兜里。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问刘玉乡,你扯自己的那一篇我能理解,扯别人的东西干啥呢?
刘玉乡狡黠地一笑,当然有用处。不过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以后你就知道了。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自习课,李隆刚老师破天荒地没有坐在桌子前判仿,小山一样的仿本一直在桌子上摞着。一些较远的自然村的学生很着急,天色眼看就黑了,都还等着回家呢!
李老师没在教室里,刘玉乡也没在教室里。我原以为刘玉乡早已经回家了,但见他的书包还在桌堂里搁着,说明他还没有走。
他到哪里去了呢?
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是个小姑娘,名叫周艳萍,学习成绩很好,就是胆子特别小,人很腼腆,出头露面的事情不敢做。她家和我家是邻居,班里一些本该她做的事情特别是找人和跑腿的事情,她都让我替她去做。碍着邻居的面子我也不好拒绝,故而同学们给我起了个绰号:第二学习委员。
这次自习课,李老师没来,按说学习委员周艳萍应该到老师办公室问一问;还有刘玉乡也没在,周艳萍也有责任去打问一下。可周艳萍腼腆,不敢进老师办公室;她又胆子小,不敢去找刘玉乡,因为当时天色快黑了,学校四周都是山峦沟壑,经常有一些小动物出没,周艳萍最怕这些东西。无奈,她只好又找到我说,你去替我跑一趟吧,先看看李老师,再找找刘玉乡。
过去替周艳萍跑腿,很多时候不是情愿的,但这次我是自愿的,就是她不找我,我也准备去找李老师和刘玉乡,特别是刘玉乡,既和我同桌又是好朋友,平白无故不在教室里,到哪里去了?我从小好奇心就很强,愿意把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我先到李老师的办公室。刚走到门外,突然听到里面有两个人说话,声音一大一小。仔细一听,声音大的人是李隆刚老师,声音小的听不太清楚。我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听清楚了,这个人居然是刘玉乡。
我的好奇心又突然冒了出来,他们两个人在说什么呢?就悄悄地站在门外边听。
只听李老师说,说说吧,为什么把你的挂在墙上的毛笔字扯下来?
刘玉乡说,李老师,您展览的是优秀书法作品,我那一篇又不优秀,挂上去展览它干什么?
我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把它当做一篇反面教材,让同学们意识到哪一篇好哪一篇不好,以便促使同学们向好的东西学习。李老师说。显然,作为老师,他的初衷还是不错的。
刘玉乡说,李老师,我也承认您的想法不错,是为了同学们好。可我还是不太赞同全校的学生都用你的仿影写毛笔字。我这篇毛笔字写的当然不好,但不代表我以后也写不好。我把它扯下来,就是要激励自己,要坚定地按着自己选择的道路走下去。我不信写不出一篇好书法来。
李老师说,你的说法听起来似乎有一定道理,但你对书法的理解还是有偏差的。
刘玉乡问,有什么偏差呢?
李老师说,古人在练习书法时,一般都是先临习字帖,咱们学校也给大家买了不少字帖,比如《多宝塔碑帖》等等。还有一种是拓片,也是后人学古人书法的一种方法。只有先熟悉了古人的书法精髓后,我们才能创出自己的风格,才能练好书法,温故而知新嘛。所以,模仿是第一步,而且就书法来说,这是不可缺少的一步。
这一套大道理把刘玉乡说愣了,也把站在门外的我说愣了。中国书法艺术的博大精深,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还不可能完全理解的。
屋里的刘玉乡沉默了片刻又说,李老师,你这套大道理说的无疑是正确的,只是我现在还不能真正的悟透。临习字帖是应该的,我也临习过,比如颜真卿柳公权和赵孟頫的等等。只是我觉得在仿影上描着写,不算是临习。临习是照着写,而仿影是在原笔道上描,本质上是有区别的。
刘玉乡说过这番话后,李老师长时间没有说话,或许是认可了刘玉乡的话,也或许是对他这番话不屑一顾,根本值不得反驳。
又过了一会儿,刘玉乡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见我在门外站着,惊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说,你和李老师都不在教室里,学习委员周艳萍让我来找你们,同学们都在教室里等着你们呢!
刘玉乡和我边往教室走边问我,刚才我和李老师的对话,你听见了吗?
我实话实说,听到了。
刘玉乡说,你觉得李老师的话正确吗?
我说,他的话我根本没有听懂,什么临习什么拓片,特别是拓片,究竟是什么东西呀?我见都没有见过。
刘玉乡说,这个东西我见过。
你见过拓片?我惊讶地问。
见过。刘玉乡说,我父亲的一个同学在S省博物馆工作,有一年他到我家来,就送了一个拓片给我父亲,正好我在旁边,有幸认识了这种物件。
拓片是什么样子的?是怎么造出来的呢?我问刘玉乡。
刘玉乡一听笑了,说,拓片不是造出来的。拓片拓片,就是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拓出来的,形象一点说是印出来的,就是把纸张或绢布放在刻有字迹的石头或木器上,最后将上面的字迹印在纸张或绢布上,这些带字的纸张或绢布就是拓片。
听了刘玉乡的解释,我突然对他刮目相看了,他和我同岁怎么懂得这么多?我的爸爸是教书的老师,他的父亲是乡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从文化程度上讲,似乎比我爸爸强不到哪里去,可他怎么就懂的比我多呢?
大概看出了我的怀疑,刘玉乡说,我的父亲也是个书法爱好者,他写得字比李隆刚老师强的多。每年腊月底,村里的家家户户都到我家,让我父亲帮着写对联。对了,我的父亲还是咱们县里的书法家协会主席呢!他在工作之余常常和一些朋友讨论和交流书法上的心得体会和见解。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也从小就喜欢上了书法,也临习了一些古代书法大家的帖子。
怪不得!怪不得这个刘玉乡竟敢不按照李老师的仿影写字,原来人家是世家出生,有家学渊源。这个时候,我的好奇心再一次露出了头,就对刘玉乡说,我能看看你家的拓片和古代名人的字帖吗?
刘玉乡说,字帖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因为这些字帖是父亲给我买的,我能做主。拓片不好办,那是父亲的同学送给他的,父亲把它看做自己的命根子一样,在柜子里锁着,钥匙父亲拿着,我现在无法答应你。
我听了有些惋惜,叹了口气。
刘玉乡大概觉得有些对不起我,我和他同桌,关系不错,平时有个大事小情我也很照顾他,就说,你先别叹气,等父亲回来时,我和他说一下,说不定他还同意呢!
果然,半个月后的一个周五下午,刘玉乡对我说,已经和父亲说过了,他同意你看看拓片,星期日你到我家来吧。
星期日,我早早来到石青村刘玉乡家。一进屋,就见刘玉乡早把好几本字帖摆到了桌子上,颜真卿的柳公权的米芾的董其昌的等等,几乎应有尽有。
看过这些字帖后,我忽然觉得李老师写的那些仿影真的不是那么好了。再仔仔细细地一瞅,又觉得刘玉乡那些瞎划拉的东西也不像瞎划拉了,好像很有章程和法度,竟然和这些字帖上的东西有些相似的地方。
刘玉乡问我,喜欢这些字帖吗?
我说喜欢。
刘玉乡说,喜欢就拿走几本。
我心里很想拿走几本,但最终没有拿。原因有两个,第一个这是刘玉乡的心爱之物,自己不能夺人所爱。第二个觉得在习字阶段还是按照李老师的仿影写保险一些。刘玉乡都被同学们叫刘瞎划拉了,我可不愿意让大家叫我谷瞎划拉。几十年后的今天,我才认识到,自己天生就不是当书法家的材料!
看过字帖后,刘玉乡又把我领到里屋去看拓片。他父亲不在家,说是单位临时有紧急事情早晨就走了,把柜子钥匙交给了刘玉乡。
刘玉乡抬着两条胳膊,手里攥着钥匙,轻轻地迈着脚步来到柜子旁,看那姿势就像捧着一颗炸弹,亦步亦趋,谨小慎微。
刘玉乡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上的小铜锁,从里面取出一卷纸来,继而轻轻地放到桌子上,再轻轻地铺展开来,对我说,过来看吧,这就是拓片,是从泰山顶上的摩崖石刻拓下来的。
我走近前来一看,发现这些拓片上的字歪歪扭扭,笔道有粗有细,有点笔道还似有似无,而且上面的字一个也不认识,我不由得对这个东西兴趣索然起来,原先的神秘感一下子荡然无存。
忽然,我发现拓片上有的地方疙疙瘩瘩很不平整,就下意识地用手去摸。
没有料到刘玉乡大喊了一声——别动!
他这一声呐喊,吓得我一哆嗦,赶紧把手缩了回来!我不明就里地问他,怎么回事?不能摸吗?
刘玉乡说,是的,不能摸!今天早晨父亲临走时特意嘱咐我,可以让你的同学看一看,千万不能用手摸。
我不以为然,就这么一卷破纸,有那么金贵吗?
刘玉乡说,金贵不金贵我不知道,反正父亲每次从柜子里往出取它时都是极其小心,而且往开铺展时也不用手。
不用手?那他用什么让纸卷展开呢?我问。
刘玉乡说,用镊子。父亲有一把镊子是专门用来铺展这个拓片的。可惜,我不知道父亲的镊子放在哪里了,要不我也得用镊子来铺展这张拓片的。
......
三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县里举办儿童书法大赛,雁浦村小学报送了两幅作品。可能是刘玉乡走了担任县书法协会主席的父亲的后门,后来就加了两幅,这两幅就是刘玉乡从学校会议室墙上扯下的那两幅毛笔字。
评奖结果出来后,优秀奖那一幅又得了一个好名次。刘玉乡那一幅没有得奖,但大赛评委会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它笔道虽然稚嫩,但笔势飘逸洒脱,结构不拘一格,让人从这幅书法作品里看到了中国书法艺术的最大的希望和光明的未来。
大赛过后县里传出小道消息,说刘玉乡这篇书法本来也是应该获奖的,但报上去后被他的父亲否决了。他父亲说,我是书法大赛评委会主任,我儿子的作品获奖,到时候真是黄泥巴塞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那可就什么都说不清了。孩子岁数还小,以后的书法道路还长,慢慢地走吧。慢点走才能走得稳当走得扎实。
......
“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刘玉乡考上了S省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政府机关工作。虽然他从事的职业与书法没有关系,但刘玉乡一直没有放下书法的爱好,日习一帖,经年不断,最终成为一代著名书法大家并担任了S省的书法协会主席。
我退休后,有一次和几个小学同学去S省看望刘玉乡,走进他家的门后,见他正在书房里练习写字。让我倍感惊奇的是,在他的案头,竟然摆放着两张发黄的揉的皱皱巴巴的字纸。
我走近前一看,天哪,原来是他那年从雁浦村小学会议室里扯下的那两张毛笔字,一张是优秀奖,一张是他的反面教材。
多少年了,你还留着它们?我用手指了指案头的字纸。
刘玉乡说,留着哩,就是它们激励着我一直把毛笔字写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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