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学礼,无以立(1/1)
李唐正吃着鱼,杜恕忽然站了起来,将还剩下一点肉的鱼扔在地上,又用脚尖踢到一旁。
“你干啥?”杜姜很不满意,刚想责骂几句,一抬头,也愣住了,连忙捅了捅李唐,同时站了起来。
李唐一边啃着鱼,一边抬头,含糊的问道:“什么事?”
“大姐夫来了。”杜姜用脚尖踢踢李唐。
“大姐夫?”李唐眼睛一瞥,看到了陆俊。
陆俊一身戎装,威风凛凛,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高大强壮的侍从,从他们胸口的徽章来看,一个是五大夫,一个是上士,爵位都比李唐高。
李唐咂了咂嘴。这陆俊不愧是陆宁的长孙,陆家未来的继承人,连侍从都不一般。
陆俊站在几步外,静静地看着李唐等人,一言不发。
李唐将最后几口鱼吃完,这才拍拍手,站了起来,一边嚼着,一边来到陆俊面前。
“找我有事?”
陆俊盯着李唐,眼神严肃,李唐却满不在乎,只是嚼得更响了。
陆俊有点无奈。“听说你们俘获了一辆战车,还抓了两个俘虏,过来看看。”
“战车带不回来,拆了。俘虏就在这儿。你要是想问,带过去问就是了。”李唐挑挑下巴,看向神情尴尬的庞飞虎、庞飞燕兄弟。
陆俊摆摆手,身后的侍从上前,拽着庞飞虎兄弟走了。
“李君,世子很看好你。”陆俊轻声说道:“你虽然爵位低一些,毕竟是君子,一言一行,还是留心一些的好。众目睽睽之下烤鱼,还带着少君和小侯爷,这合适吗?”
“合适。”李唐坦然说道:“我又不是茹毛饮血,有什么不合适的?行军作战,诸事简易,难道还要奏乐歌舞,再弄几个人吟诗作赋?”
陆俊眉头微皱,转身就走。
“还有……”李唐叫住了他。“国君还健在,不要总是世子世子的,容易让人说三道四。”
陆俊转头看了李唐一眼,点了点头。“多谢赐教。”然后快步走了。
李唐看着陆俊的背影,心中不安。陆俊是陆宁的长孙,一直带在身边教导的,这次出征又是后军主将,在政治上怎么会如此稚嫩,连这点避嫌的常识都不懂?
就算你们陆家支持世子,也不要这么明目张胆嘛。
万一国君改变主意了,要废长立幼呢?他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李唐一边感慨着,一边回到烤鱼的地方。李左车还在烤鱼,杜恕正看着地上浪费的两口肉惋惜。杜姜却担心地看着李唐。
“夫君,大姐夫说些什么?”
“他说我们在这儿烤鱼不合礼制。”李唐淡淡地说道。
杜姜松了一口气,随即说道:“你别在意。他这人就这样,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的,像个老夫子。”
“没错,大姐夫最没劲了。”杜恕也说道:“整天就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非礼勿言。非礼非礼,就像是被谁非礼过似的。”
“三儿!”杜姜打断了杜恕。
杜恕吐吐舌头,没敢再吐槽陆俊。
“三儿,你读过书吗?”李唐问道。
“读书?”杜恕抬起眼皮,打量了李唐一眼,有点茫然。“什么叫读书?”
“就是学习啊,你不会是文盲,连字都不认识吧?”
杜恕恍然,笑了起来。“我认字,也学习,但是学习不是读书,而是听书。”
“听?”
“对啊,学习就是听老师讲,不是读。老师也没有书,他所有的学问都记在脑子里。”
杜姜也说道:“学武也一样,不会写在纸上的,都是口耳相传。你说的书是什么东西?”
李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见过纸,见过文字,比如地契,但却没见过书。想了很久,只当是李家如此,却没想到这个世界就是如此。
怪不得几百年没什么变化,学问还是靠口耳相传,这效率能高吗?
正想着如何解释,有人来报,国君召见。
李唐连忙起身,稍微收拾了一下,去见国君。他有些期待,这次立了功,国君多少要赏点钱吧。刚才因为关心杜姜、杜恕安危,没顾得上,现在冷静下来了,应该是想起来了。
来到国君的大帐,国君正在吃饭,闻到李唐身上的烤鱼味,立刻皱了皱眉。
“你又烤鱼了?”
“阿姜心情不好,我烤两条鱼,哄哄她。”李唐赔着笑。
国君脸色缓和了些,嘟囔了两句,示意李唐就座,随即将要派人出使六国、仪国的事说了一遍,只是没提这是陆宁的意见。
李唐听完,顿时傻了。“国君,我只是一介公士,又不熟悉礼仪,如何担得起出使的重任?”
“所以才要将你叫来,让你准备一下。以前你在家种地,上阵最多是个什长,也就罢了。现在娶了阿姜,总要担起一点责任来。不学礼,何以立身?”
李唐听懂了国君的意思,心里很不爽。
这老小子是嫌我官爵不够,配不上杜姜啊。你之前怎么不说?哦,现在危机过去了,你嫌弃我了?
“就算我肯学,这一时半会也学不会啊。”
“出使而已,没那么夸张,一夜时间足够了。”国君摆摆手,示意李唐不要再说了。“你去仪国,陆言去六国,不要失仪,让人笑话。”
“陆言?他不是在洗耳亭,协助王炎剿贼么?”
“现在派人出发,明天他就能到大营,不耽误。”
李唐本想再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从国君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凝重,显然国君清楚这么做的利弊,并且做出了决定。
既然如此,那就不是他能改变的了。
国君沉默了片刻,又道:“李唐,铁真能打造兵器,而且比青铜兵器更锋利,更坚韧吗?”
“当然。”
国君抬起眼皮,打量了李唐一眼,随即挥挥手。“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尤其是这一身的味道,然后去找学士学习礼仪吧。杜恕知道,让他带你去。”
李唐暗自翻了个白眼,转身出帐。
杜姜、杜恕已经回来了,问了一下情况,得知李唐要跟学士学习礼仪,姐弟俩喜出望外。杜姜握起拳头,用力捶了李唐一拳。
“夫君,你可以啊,这么快就中了阿爹的意。”
李唐没有准备,被她这一拳打得半边身子都麻了,疼得呲牙咧嘴。
“你干啥?”
杜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为李唐按摩。“夫君,你知道跟学士学习礼仪意味着什么吗?”
“还能意味着什么,不就是为了出使仪国时别闹出笑话,让人小瞧了杜国。”
“意味着阿爹喜欢你,把你当成亲儿子了。”杜恕酸溜溜的说道:“学士是从京师来的智者,出自鸿都门学宫。学成之后,派往各地方国,教授方国国君子弟礼仪、学问,其他的事一概不问。就算是国君子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跟着他学习的,我就是求了好久才得到机会的。”
李唐这才明白为什么杜姜这么兴奋。
不用说,国君这么看重他,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杜姜。
“不就是学个礼仪嘛,有这么严重?”他耸耸肩,一脸的满不在乎。
“哼!”杜恕无声的吐槽了几句,把脸扭了开去。
——
李唐洗了澡,换了衣服。为了尽可能消除烤鱼味,杜姜还特地帮他洗了头,用上了她珍藏的薰香。
李唐感觉,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干净的时刻。
杜恕一直在旁边看着,毫不掩饰心中的嫉妒,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像祥林嫂一般。
一切准备完毕,李唐跟着杜恕来到国君大帐旁的一个帐篷。这个帐篷不如国君大帐大,却也不小,住一个人实在有些浪费。
学士鲁召已经在帐中等候。
这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面庞清瘦,眼神湛然。虽然脸色平静,却自有让人不敢冒犯的威严。
他打量了李唐一眼,缓缓起身,一手半曲,抬在胸前,捻着须尖,一手负在身后。
“某,鸿都门学宫第一百三十一届毕业生,大夏天子钦点门生,七大夫召,姬姓,鲁氏,字子来。”
李唐按照杜恕事先关照的规矩,躬身行礼,报上姓名。
鲁召缓缓点头,目光看向杜恕。
杜恕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连忙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鲁召这才看向李唐,淡淡地说道:“先学宾主相见之礼。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要问为什么,明白了吗?需要你问的时候,我会让你问。”
李唐很无语,却只能点头答应。
——
礼仪并不复杂,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个动作。
只是鲁召对细节的要求非常严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
比如说拱手行礼时,腰要弯到什么程度,少一点不行,多一点也不行。起身的时候,速度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袖子要动,却不能发出声音,要有春风吹拂的感觉。
诸如此类,让李唐备受折磨。
官僚主义害死人啊。这些繁文缛节有什么用?除了养活一批闲人。
学了半夜,李唐勉强过了关,告辞学士鲁召,跟着一直等在外面的杜恕回自己的帐篷。
“我还是愿意上阵战斗。”李唐吐槽道。
“战斗有风险,做使者却万无一失。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规矩。要是能说服仪国退兵,你这功劳可比缴获一车强太多了。”
李唐说道:“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不可能得到。”
“话虽如此,毕竟你也没什么损失嘛。”杜恕忽然一声叹息。“姐夫,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阿爹会给你这个机会。我都能想得到,明天一公布,肯定会有很多人另眼看你。”
“我也想不明白。”李唐说道。
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回到帐篷,杜姜还没睡,正在帐篷里静坐。听到脚步声,她才睁开眼睛,起身迎接。杜恕去隔壁自己的帐篷休息了,留下李唐和杜姜两人。
“学得怎么样?”
“还行,就是鲁学士要求太高了,一丝一毫都不能差。”
“这就对了。严师出高徒嘛,要求不严格,怎么能教出合乎礼仪的姿态呢。就像我学武,师傅也是要求非常严,差一点都不行的。据我师傅说,同门师兄弟上百人,最后能成为入室弟子的只有七个人。”
“入室弟子?”
“是啊,弟子也分很多种的。最差的是记名弟子,只在学籍上记下名字,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师傅。通过考试,师傅觉得你有一定的天赋,列入门墙,有机会看到师傅本人。再进一层,有资格登上讲堂,听师傅讲授,但武艺还是由师兄代传。只有入室弟子,才有机会得到师傅亲自指点。”
李唐听了,大感惊讶。
拜个师,学个艺,还有这么多讲究?
他之前读书,也读到登堂、入室之类的说法,却没太在意。现在听杜姜这么一说,才知道这里面的区别如此之大。
“入室弟子就是最厉害的了吧?”
“也不是,入室弟子能得到师傅的真传,却得不到师傅最高深的武艺,只有关门弟子才可以。通常来说,关门弟子要接受师傅的一切,不仅是武艺,还包括爵位、官职,甚至是师门的产业。所以关门弟子通常都是师傅的儿子。”
杜姜忽然笑了一声。“如果我不是女子,或许就成了师傅的关门弟子了。我学成出师的时候,师傅亲口说的。”
“你师傅是谁啊?”
“不知道,他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从来没跟我说他叫什么。”
“这么神秘吗?”
“高人都是如此。”杜姜愣了片刻,忽然叹了一口气。“两年不见了,我好想他。”
李唐伸手搂过杜姜,安慰地拍了拍她,忽然心中一动,笑道:“你师傅这么神秘,有没有说,你对他最好的报答,就是将来惹出麻烦的时候,不要提他的名字?”
杜姜一愣,看向李唐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夫君,你总是喜欢把人想得那么坏吗?”
李唐很尴尬。“我……就是开个玩笑。”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杜姜推开了李唐,自顾自的脱了衣服,钻进了被子,将背对着李唐。
李唐哄了两声,没得到任何反应,也觉得无趣,挠挠头,脱了衣服躺下了。
他虽然很困,却睡不着,脑子翻涌着今天的所见所闻。
之前一直被形势推着跑,也没时间停下来想一想。现在终于有时间了,才发现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有些甚至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比如带着杜姜、杜恕去侦察敌情,还俘虏了庞氏兄弟。
比如得到国君认可,有机会向学士学习礼仪,还要担任使者,出使仪国大营。
这意味着,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国君眼中只知道耕地的公士,成了一个可以托付更大责任的亲信。这里面或许有杜姜的原因,但不完全是,多多少少应该还有点自己的价值。
比如铁制兵器。
他能感觉到国君态度的改变,假以时日,国君或许会打破旧制,接受铁制兵器。
生死存亡面前,他还是务实的,并非死守礼制不变。
这也许就是他虽然和世子政见不同,却依然支持世子的原因?
李唐越想越多,只觉得脑子不够用,见识不够广,经历过的事不够多,无法得到准确的结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读万卷书是不够的,还要行万里路。自己前世读了不少书,历练却太少。就算知道一点人情世故,也是礼崩乐坏之后的尔虞我诈,不知道怎么和这种封建时代的古董相处。
一旁的杜姜好像动了一下,可是李唐转身去看时,杜姜却睡得正沉。
看着她曲线玲珑的身体,李唐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睡不着了。
不是因为今天遇到了很多事,而是有事还没做。
在国都几天,杜姜一直在后院陪国君夫人,晚上就睡在她自己的闺房。自己刚出了丧期,正是欲望强烈的时候,却被迫守空房,连杜姜的面都见不着。如今好容易在一起了,又因为一句不合时宜的玩笑惹怒了杜姜,一腔激情无处释放。
这该死的青春啊。
李唐懊恼的拍拍额头,悄悄的起身坐起,出了帐。
掀开帐门,抱着刀盾,守在帐门外的李左车听到动静,迎了过来,低声说道:“主君?”
李唐皱了皱眉,看着阴沉的天空和潮湿的地皮。“下雨了?”
“四月嘛,下雨很正常。”李左车露出一丝笑意。“如果下得大一点,明天就不用开战了,还能再拖两天。”
“你不希望开战?”
李左车一愣,尴尬地摸摸头。“必败的战斗,能拖一天也是好的。”
远处有脚步声响起,伴随着有气无力的刁斗声。值夜的士卒走了过来,嘴里报着时辰,已经是三更了。他们的声音和脚下的泥地一下,粘粘乎乎,一点也不干脆,更听不出半点斗志。
“你叫左车,会驾车吧?”
“不会,驾车是贵族才会的技艺,我只是一个国人。”李左车顿了顿,又道:“若上苍眷顾,能积累军功,做个车右,我就心满意足了,不敢奢望做御手。”
李唐收回目光,看着昏暗的灯光下李左车有点迷茫的脸。“你长枪练得不错?”
“还行吧。”李左车摸摸头。“和少君不能比,比一般人强一点。”
“和我比呢?”
李左车转头看着李唐,嘴角不由自主的抽了一下。“应该能支持三五合。”
李唐笑了。“明天早上记得提醒我,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试一下。如果你能胜我,我就保你一个前程。如何?”
李左车盯着李唐看了片刻,确认李唐不是开玩笑,眼神渐渐凝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