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1/1)
出了门,上了车,李唐渐渐冷静下来。
他现在去找陆俊,其实也问不出名堂。
陆俊说,要将仇大夫的封地转给他,作为他去仪国的酬劳,但陆俊从来没说过这块封地有多少井,又是什么样的土地。
以仇大夫的风格,这几十年不会闲着,肯定开垦了不少荒地,其中有亩产五六石的良田,也有亩产一两石的贫田。如果仇大夫将良田留着或者卖了,拿贫田来充数,他也找不出问题。
除非拿出当初册封时的地契对照。
但这样的事,仇恩估计早就处理好了,不会给他留下把柄。
说来说去,还是他斗争的经验太少,又太轻信别人,现在成了大司马与国相争斗的棋子,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仔细想想,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这五十井地有点不清不楚,究竟是他去仪国助阵的酬劳,还是杜姜的军功赏赐,现在有些混淆。
如果是前者,他还没去。
如果是后者,祖制也的确是个绕不过去的坎,张远有足够的理由拒绝。
还是太年轻啊,被这些老东西三绕两绕,就绕进去了。
现在继续闹,就成了不守祖制,引来邻国干涉的罪魁祸首。
不闹,这口气又咽不下去。
李唐一时拿不定主意。
“姐夫,去哪儿?”杜恕小心翼翼的问道。
李唐瞅了杜恕一眼。“你的军功赏钱拿到了吗?”
杜恕干笑了两声。“拿到了,又花了,车钱还是不够,还得等两天。”
“花得这么快?”
“唉哟,姐夫,你是不知道,我这首战获车的事一公布,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朋友,有些我都没印象,非要我请客。一来二去的,我也没留神,就花掉几十万。本来想再等两天,凑齐了给你送过去,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来了。”
“你不希望我们来?”
“当然不是,我是真的手紧啊。”杜恕快哭了。
李唐拍拍杜恕的肩膀。“行了,你也别装可怜了。你姐那儿,我去说,这钱暂时不跟你要了。”
“真的?那可太好了。谢谢你啊,姐夫,你是我亲姐夫。”
“都是自家人,总不能为了几十万翻脸。”李唐靠在车上,摸着下巴。“陆言在国都吗?”
“应该在。不过他住在城外,比较偏,我没去过。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去问问。”
“那就走吧,反正闲着没事,出城去散散心。”李唐嘀咕了一句。“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了。”
杜恕应了,驾车向城外而去。
经过城门时,杜恕停车,向看守城门的士卒打听陆言的住处。还没说几句,门侯从城上探出头来,大声说道:“小侯爷,你去找陆言?咦,这不是李君吗?”
李唐抬头一看,巧了,是之前曾为他驾车的田龙,连忙拱手施礼。
田龙大喜,从城上飞奔而来,凑到李唐车前。
李唐不敢怠慢,下了车,与田龙见礼。
“恭贺田君高升。”
田龙眉开眼笑。“都是托李君的福,还没谢过李君呢。李君哪天有空,我请李君饮酒?”
“好说,好说,有空一起。田君,上次托你打听的事……”
“正要向李君汇报。”田龙凑了过来,低声说道:“我去田氏会馆打听过了,他们都没见过田千秋这个人。这人要么不姓田,要么就是有秘密使命,不宜公开露面,刻意与田氏会馆保持距离。至于私下里有没有联系,就不是我能打听得到了的。”
李唐会意,再次点头致意。
对田千秋这个人,他越发好奇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田国对杜国的野心已经快要摆在明面上了,杜姜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没有这个件,他们还会找到别的事,总之就是要对杜国动手。
杜国的形势,远比看起来危险。
说话间,杜恕问到了陆言的住处。李唐和田龙告别,上了车,向城外而去。
——
陆言的家并不大。一个小院子,正房三间,厢房四间,也没什么值钱的家具,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国人差不多。
陆言坐在堂上,正在摆弄几个兵俑。
有车兵俑、步兵俑,看起来像是在演示以步对车的战术。
听到门外车马声,他有点诧异,起身到门口张望,见是李唐、杜恕,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喜出望外,连忙迎了过来。
“小侯爷,李君,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李唐下了车,随陆言进了门,四处张望了一下,有点奇怪。“你的军功赏赐还没发?”
“发了。”陆言有点不好意思。“还了一部分旧债,又寄了一些回去,手头就没剩多少了。不过李君登门,我肯定要请你喝酒的,请李君千万不要推辞。”
李唐瞅了陆言一点,嘿嘿笑道:“我才不会推辞呢。大老远的跑来看你,岂能空手而归。怎么的也得吃你一顿。”
“那太好了。”陆言连忙叫来一个老奴,让他去买酒食。
李唐看在眼里,很奇怪。“你现在也是上士了,身边怎么连个侍从都没有?”
“花不起钱,一个侍从一个月至少要十枚银币,再加上衣食住行,开销也不小。我也没什么事,自己做就行了,没必要带个侍从。”
陆言说着,引李唐上了堂。
李唐看了一眼桌上的兵俑。“又在研究步兵的战术?”
“闲来无事,多做些准备。将来到了仪国,也能快些上手。”
“你就等着去仪国吧?”
“是,去仪国才有征战的机会嘛。”
“你不知道田国正在挑衅么?想征战,很快就有机会了。”
陆言沉默了片刻。“在杜国,我最多只能统率百人作战。到了仪国,我才有机会统率更多的人,甚至有机会统率车兵作战。”
“你倒是实诚。”
“相知难得。李君面前,我不想遮遮掩掩。”
李唐眼皮轻抬,打量了陆言一眼,笑了。“承蒙陆君看重,我受宠若惊。不过你研究的是以步对车,怎么还想统率车兵作战?”
陆言露出一丝赫然。“我研究以步对车,是因为我觉得步卒潜力更大。想统率车兵作战,是因为车兵还是主力,只有指挥车兵作战才能立大功,受重赏。上次作战,步卒挡住了实力最强的宁国,但功劳却远远不及击破仪国的车兵。”
李唐想了想,觉得陆言说得有理。再远大的理想,也敌不过眼前的苟且。现在还是战车的天下,绝大部分人都将车兵当成主力,以战车的数量决定国力强弱。
杜国经济困难,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缺乏马匹,只能花高价购买。
两匹马,一辆战车,价值百万,有相当经济实力的封臣才能拥有,普通封臣只能望战车兴叹。
“你为什么觉得步卒潜力更大?”李唐顺着话题,向陆言请教起了战术。
他知道步卒的潜力很大,也清楚步卒的优势在哪儿,但他不清楚陆言的认识究竟到了哪一步,能不能承担起推动历史进步的重任。
眼下还只是菜鸡互啄,杜国也好,宁国、田国也罢,战车数量都有限,撑破了天,也就是百乘规模,甚至只有几十乘。一旦与中原大国发生冲突,那就不是百乘了,而是千乘万乘,杜国这类偏僻之国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
要想取胜,只能出奇。
以步对车,就是一种可能。
这个话题说到了陆言的痒处,他开始侃侃而谈。
在他看来,步卒至少有两个优点:一是便宜,二是适应不同地形。
所谓便宜,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步卒的装备相对车兵来说更便宜,不需要战马、战车,只要有甲胄、长枪、剑和弓箭即可,成本只有车兵的十分之一。二是训练成本低。步卒不需要像车兵一样成年累月的训练,正常情况下,几个月就可以成阵。
这就带来了另一个好处,可以快速补充兵力。
车兵有了损失是很难补充的,尤其是御手。这也是交战时,双方会保持默契,不主动伤害御手的原因所在。如果不讲规矩,御手大量损失,双方都会损失惨重,车战根本无法延续。
明明是战争,最后却打成了比赛,除了双方都是贵族,要保留体面之外,损失太大,无法承受,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陆言觉得,这正是战事频繁的原因之一。
原本是不得已的克制使得君主忽视了战争的成本,频频挑起争端,因为一点小事就出兵讨伐,实际积累下来,损失并不见得小。
如果一战就能让对方大伤元气,就没人敢轻易言战了。
车兵做不到这一点,但步卒可以。
论杀伤效果,步卒并不比战车差,反而少了从战车上摔下来的可能。
李唐静静地听陆言解说,杜恕却有些不耐烦,坐了一会儿,就以解手为由出去了,再也没回来。
陆言等了一会,也意识到自己话多了,讪讪的闭上了嘴巴。
李唐很感慨。“如果仪国能够成行,我一定要和你并肩作战,而不是为敌。陆君,努力,你有机会成为改变战争模式的一代名将。”
陆言悄悄地翻了个白眼,觉得李唐说大话,连夸人都这么假。
他也许有机会成为一代名将,但是改变战争模式什么的,想得太远了。
步卒的确有潜力,但是代替不了车兵,更无法改变战争的模式。
——
在陆言家聊了半天,吃了一顿虽然算不上精致,却很丰盛的午餐,李唐返回城中。
在路上,他就做好了决定,要去仪国。
不管陆俊是否兑现承诺。
留在杜国和一群老臣勾心斗角没意思,他应该主动跳出这个圈子,去寻找更广阔的天地。
天下大乱的趋势渐渐显露,不能做温水里的青蛙。越早跳出舒适圈,生存的机会越大,要不然只会被慢慢煮死。
半路上,李唐问了杜恕一个问题,你愿意去仪国么?
杜恕说,我倒是想去,但我阿母不太可能让我去。我还没行冠礼,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个孩子。上次出征,本来只是跟着见识一下,并没有上阵的打算。只是机缘凑巧,才完成了首战获车的壮举。
去仪国作战太危险了,阿母不可能同意的。
李唐没有再说。
这是杜家的事,他不能越俎代庖。
回到城中,杜恕试探着问李唐,要不要去见一下大姐夫陆俊,再商量一下军功的事。
李唐拒绝了,国相不同意,陆俊又能如何?别去为难他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将来是要做大司马的人,和国相闹翻了,对杜国不利。
杜恕由衷的赞道:“三个姐夫中,就你最通情达理了,难怪我阿母最喜欢你。”
李唐突然想起张惠,便问杜恕他去哪儿了。
杜恕说,张惠出使田国了,估计还要一阵子才能回来。
提到田国,杜恕的心情就不太好。
同是邻国,田国的实力也许不如宁国,影响力却不小。田国是姜姓支系,与齐公关系不一般。几次三番挑事,背后很可能有齐公支持。如果真是这样,那杜国的处境就危险了。
也正因为如此,国相才派张惠出使田国,想要搞清田国的真实意图,消除误会。
李唐记在心里,却没多说什么。
将李唐送回偏院,杜恕转身就去了大司马府,找到了陆俊。
陆俊正在等杜恕,一见面,就问杜恕去哪儿了,怎么去了这半天。
杜恕把情况说了一遍,最后对陆俊说,李唐不打算再要那五十井土地了,怕你为难。
陆俊听完,打量了杜恕两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小侯爷,这可不是我为难不为难的事啊。有功不赏,尤其是这种先登斩将的大功,如果没有得到应有的赏赐,以后谁还愿意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国相只知道拘泥祖制,不知变通,实在让人无奈。”
杜恕托着下巴。“那怎么办?”
陆俊沉默了片刻。“这样吧,你去对李唐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然答应了他,就绝不食言。请他在国都等两天,我一定将那五十井地的地契送到他的手上。”
“那行,我待会就去告诉他。”杜恕站了起来,正准备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仇大夫的封地是不是包括那些藕塘?”
陆俊一愣。“这个我倒是不太清楚,怎么了?”
“我刚才听三姐夫说,他想要那些藕塘,一是我三姐喜欢吃藕粉,二是他想在藕塘里面养鱼。”
陆俊有点为难。他虽然不清楚藕塘是否属于仇大夫的封地,却也清楚那片藕塘有多值钱。仇家的藕粉不仅杜姜爱吃,他的夫人杜瑾也爱吃,仇大夫每年都要给他送一些。
藕塘给了李唐,倒不影响杜瑾吃藕粉,但仇家却少了一笔收入。
杜恕见状,说道:“你要是为难就算了,三姐夫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让你为难的。”
陆俊挤出一丝很勉强的笑容,心道你小子太年轻,根本不知道李唐多阴险。他才不是什么通情达理的人,他就是要看我的笑话。
我如果不把这件事办成了,就成了食言自肥之人,不仅无法摆平国相张远,就连仇恩都搞不定。
这个恶名一旦传出去,将来这大司马还怎么做,还有谁服我?
送走了杜恕,陆俊起身,来到后院,求见陆宁。
陆宁刚刚午睡起来,见陆俊来见,多少有些奇怪。
这时候,陆俊应该在军营里才对。
陆俊因功升为左司马,名义上只负责中军左部,实际上就是他的副手。他不在军营的时候,就由陆俊全权处理相关事务,为将来接任大司马做准备。
“子雄,有事?”陆宁指指对面的椅子,示意陆俊坐下说话。
陆俊就座,将李唐来国都的事说了一遍。
陆宁花白的眉毛颤了颤。“这小子这么通情达理,顾全大局吗?我怎么觉得他又憋着坏呢。”
陆俊点头道:“阿爷,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想把那五十井地给他,免得再生事端。”
陆宁点点头。“也行,这件事你去处理吧,仇恩不会有意见的。”
“可是李唐要藕塘。”
“藕塘?”陆宁想了一会儿,才明白陆俊说的是什么。“你的意思是……这个也给他?那可是仇家的聚宝盆,每年收入比封地还多呢。”
“阿爷,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汇报。”
“什么事?”
“右司马王炎说,他听到一个传言,之前抢劫朱氏、柯氏的貉奴,并不是从李家逃走的,而且是李唐派出去的。”
“是么?”陆宁吃了一惊,坐了起来,沉吟片刻,又道:“想不到这小子这么深的心机,实在难得。若是这么说,那后来在宁国境内游击的流寇,是不是就是他们?”
“可能性很大。阿爷,你还记得李唐出使仪国回来,半路上被人打劫的事么?”
“当然记得,现在看来,他不是被打劫,而是主动送补给啊。”
“正是。这些人连宁国都敢打劫,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仇恩不给藕塘,惹恼了李唐,那些貉奴随时可能上门。与其杀得血流成河,不如爽快点,送给他,结个善缘。”
陆宁眼珠一转。“仇恩可没这么聪明,他会答应吗?”
“不如阿爷点拨他一下?”
陆宁恍然,指了指陆俊。“小子,真有你的,算计到我头上来了。”笑了两声后,他又说道:“也行,就算要结仇,也让他把这个仇结在李唐头上,别让人以为是我们陆氏欺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