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风起(1/1)
李唐还没说完,国君就吓得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杜姜在一旁听着,原本低着头,一言不发,以免破坏李唐营造的气氛——她觉得李唐就是为了脱身,故意吓唬国君,顺便多要点好处。后来越听越不对劲,抬起头来一看,也有些心疼国君了,便给李唐使了个眼色。
差不多就得了,真把他吓出个好坏来,那就麻烦了。
李唐苦笑着说道:“夫人,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但……”
国君抬起手,打断了李唐。“李相,不是你想多了,其实我也一直有这样的担心,只是不愿意接受。”他掏出手绢,抹了抹额头的油汗。“你也知道的,仪国实力有限,努努力,也许能和宁国对抗一下,可若是楚国大军来了,仪国就算再努力,也没有幸存的可能。所以,我一直不敢去想,更不敢说,免得吓着自己,也吓着其他人。”
李唐、杜姜惊讶地看着国君。
杜姜将信将疑。她觉得国君又在习惯性的吹牛,本来没有这样的想法,听了李唐的分析之后,为了表示自己不笨,故意说也有这样的担心。
李唐则不然。他更愿意相信国君的确有这样的担心,只是觉得太过匪夷所思,这才密而不发,和任何人都不提。现在听他提起,遇到了同类,这才表示赞同。
如果只是为了面子,他不会流那么多汗。
演戏能演出眼泪很正常,演出汗,就有点夸张了。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能将这么大一件事藏在心里,对谁也不说,这份城府也的确惊人,尤其是对国君而言。
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这是天赋异禀啊。
“李相,你推荐庞涓重新担任国相,是希望利用他的影响力,推进改变么?”
李唐点了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改?”国君恢复了平静,多了几分严肃。“还有,你打算怎么说服庞涓?”
李唐重新打量了国君两眼,吁了一口气。
如果说刚才还真是猜,现在他可以确信,国君是大智若愚之人。现在的他撕去了伪装,露出了本来面目,锋芒毕露,不知不觉的散发出人君的威严,言语之间也有着让人难以拒绝的坚定。
“我虽然和庞涓相处时间不长,但是相信他的人品。他或许保守,或许贪图权力,但他还有身为士大夫的底线,比如……忠诚。”李唐迎着国君的目光,严肃地说道:“仪国即将亡国之际,他又被罢免了相位,就算转投宁国,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他选择了为仪国奔走,这,很不容易。”
国君点点头,却不说话。
“仪国有难,哪怕面对的是更强大的楚国,想必他也不会退缩。相反,困难越大,越能让他做出平时不太可能做的改变。这些改变包括放弃战车,重用步卒,以及罢免一部分封臣。”
“罢免封臣?”国君还没说话,杜姜便惊呼出声。“夫君,这可是要激起公愤的。”
“的确如此,所以不能由我这个外人做,甚至不能由国君去做,只能由庞涓这样的老臣做……”
李唐详细解释了一下他的思路。
要想富国强兵,即使面对楚军也有一战之力,就必须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去除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将力量集中到刀刃上。
比如战车。
战车本是中原地区的武备,也是贵族作战的象征。对于雨水较多,开发也不够的南方来说,战车其实并不是最适用的武器,成本巨大,限制太多。如果只是贵族之间的较技,双方约定一个合适的战场,拉开架势打一场,没什么问题。一旦有一方不接受这种模式,战车就成了摆设。
刚刚结束的战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仪国为了生存,放弃了战车,而以步卒作为主力,拥有更多战车的宁国就束手无策。
这还只是开始,仪国只是放弃了以战车,以步卒列阵迎战,还没有真正发挥步卒的威力。
如果让步卒主动出击,选择不利于战车的地形发起攻击,结果会是什么样?
放弃战车,损失的战力有限,节省的成本却是巨大的。
战车的制造难度本来就很高,但战车最大的成本却不是战车本身,而是马匹。
仪国不产马,所有的马都来自北方,不仅贵,而且少,一旦损失就很难补充。之前大家有默契,轻易不射马,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在于此。
如果双方不守这个规矩,射人先射马,又会是一种什么场面?
可以预想的是,战车会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对于诸国而言,车战能够存在的基础,就是大家公认的规矩。
一旦有人打破了规矩,车战就什么也不是。
楚国、宁国已经打破了不亡人之国的规矩,打破不射马的规矩还会远吗?
既然改变不可避免,不如主动求变,放弃战车,将资源集中到步卒上。
此外,瓜洲应该发挥其应有的军事价值,打造成一个堡垒,而不仅仅是往来客商的中转地。
楚国大军若来,大概是乘船浮江而下,瓜洲是必经之地。
守住了瓜洲,就等于堵住了楚国大军的喉咙,让他难以下咽,无法用武力吞并仪国,最后只能选择谈判,给仪国足够的利益。
瓜洲地方有限,也无法进行车战,以步卒进行防守才是正道。
李唐初步估计,如果能充分利用瓜洲的地形,以五百人守,可能挡住万人进攻。
以楚国的实力,出动万人几乎是极限。简而言之,只要准备充分,仪国是有可能挡住楚国的第一次进攻的,而且会打得很出色。
至于第二次、第三次,即使是李唐,也不敢做那么乐观的估计。
毕竟仪国能做的改革,楚国也能做,只是时间问题。双方巨大的体量差距,决定了楚国只要稍做调整,就能组织起比仪国强大得多的力量,重新形成碾压之势。
只考虑扛住第一次进攻,为自己争取一个不错的条件,是相对理性的方案。
以庞涓的性格,相信他会接受这个方案。
降是肯定要降的,但是要降得有尊严一点,这是士大夫们的通病。真正能舍生取义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不想死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唐看了杜姜一眼。
杜姜翻了个白眼,以示不屑,只是没反驳。
她也清楚,李唐说的是事实,让庞涓等人在投降之前抗争一下没问题,真让他们舍生取义,几乎不可能。
不仅是庞涓,其他人也差不多。
国君听完,沉默半晌,一声叹息。“既然如此,那明天就请李相发言,说服庞涓,推行变法。”
“愿为国君效劳。”
国君站起身来,甩甩袖子,有些遗憾地打量着李唐。“可惜仪国太小了,不能给李相一展所长的天地。我不敢耽误李相,明天会议后,我会筹措一笔酬金,为李相饯行。将来……”
他一声长叹,摇摇头。“如果有将来,再说吧。”说完,起身走了。
杜姜看着国君的背影,回头看看李唐,有些责怪的说道:“夫君,你吓着他了。不仅是他,连我都被你吓坏了。形势真会发展到那一步吗?”
“我不敢保证,但凡事预则立,我们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夫人,你如果觉得我说的还有几分道理,不妨写封信回去,让国君和大司马、国相一起参详一下,有个心理准备也是好的。”
杜姜默默地点了点头。
——
第三天,国君召集封臣议事。
李唐作为国相,参加了会议。
会议的第一个议程是议功,由大司马杜姜汇报战况,并对有功之臣做出评判。
国君本人也在战场上,是亲历者,对所有的经过都很清楚,所以这些报告其实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那些没有参战的封臣。论功行赏也是次要的,真正的目的是对那些明知仪国有亡国之危,却还是按兵不动,不肯按照礼法出战的封臣。
只是一开始,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军功榜的第一人不是杜姜本人,而是指挥步卒的陆言。
具体的理由有两条:
一是指挥步卒迎击宁国,造成了超过一百人的杀伤,并让拥有优势兵力的宁国无可奈何,只能选择议和、休战。
就这一点而言,步卒发挥的作用比杜姜亲自指挥的战车更大。
即使杜姜首战成功,也未能阻止宁国继续前进,步卒却做到了。
二是陆言阻止了宁国牺牲步卒换取箭矢的阴谋,守住了仪国的优势,最后使宁国知难而退。
这个结果一公布,很多人都大感惊讶,包括陆言本人。
他们都以为首功会是杜姜的,毕竟她既是大司马,全军的最高将领,又首战告捷,大大提振了士气,并迫使宁国放弃了战车进攻的计划。
杜姜做了详细说明,着重提醒众人不要被表现的胜利所迷惑,更应该看到宁国改变原先作战计划的关键因素,分清主次,而不是固守战车才是主力的印象。
众人虽然不是完全赞同,却也觉得杜姜这么做有君子之风,算是接受了。
就当是成人之美吧。
陆言大为感慨,偷偷看了一眼李唐。
他本以为拒绝了李唐的邀请后,李唐再也没来见他,双方已经翻脸,没想到李唐、杜姜还会将首功给他,又在这么多人面前强调他的价值。
想想自己一心想指挥战车的执念,他很惭愧。
说完陆言的战功后,杜姜继续宣读战功簿,然后呈送给国君。
国君接过战功簿,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宣布赏赐。
战功的赏赐有一定之规,战功定了,赏赐也就定了,没什么太多好商量的东西。
陆言理所当然的拿到了最厚的赏赐,杜姜其次,后面有数十人,绝大多数是指挥步卒的封臣。
数量最多的,当然是作为普通步卒参战的国人,只不过那些赏赐不会在这个场合公布。
能坐在这里的,都是有爵位、封地的封臣,没有一个是平民。
宣布完赏赐后,国君颁发了象征爵位的印绶和象征封地的策书、地契。
现场的气氛也不知不觉的有了变化。
数十名低爵封臣因为指挥步卒作战有功,加官晋爵,由士成为大夫,打破了之前中高等爵位由有战车的封臣独占的局面,步卒的重要性也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加强,双方有了分庭抗礼的实力。
以孙承为首的封臣感受到了压力。
仪国的军事不再由他们这些人说了算,孙家的影响力遭到重创。一直以来,孙氏拉拢的重点都是有战车的中高爵封臣,对没有战车,只能以步卒方式出战的低爵封臣视而不见。现在这些人因跟随国君出战而得到赏赐,自然对孙氏没什么感恩可言。
换言之,这些人只会忠于国君。一旦国君与孙氏发生冲突,他们会坚定不移的站在国君一边,并对孙氏下重手,报复孙氏一直以来的排斥、压制。
这个不祥的预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赏赐完军功之后,李唐起身发言,先对当前形势做了说明。
他当然不会说楚公可能对仪国有觊觎之心,那会吓坏其他人。他只是提醒众人,虽然宁国已经退兵,但现在还没到庆功的时候。
宁国这次吃了亏,只是准备不足,暂时休战也可能只是争取时间。等他们完成了调整,加强了步卒的战斗力,很可能会卷土重来,用武力夺取更大的利益。
因此,为了生存,仪国现在同样应该抓紧时间,加强自己的实力,充分发挥优势,弥补劣势,争取再次大破来犯的宁国大军。
具体而言,就是增强步卒的兵力,同时抓紧时间,打造更多的铁制兵器,尽可能让每一个将士都拥有最优良的武器。
之前的战斗中,铁制兵器——尤其是箭矢——已经证明了铁制兵器的优越性。这是宁国没有的优势,不应该错过。
步卒代替战车,带来的不仅仅是作战形式的变化,还有作战技术的变化。之前步卒长期得不到重视,局限于为战车提供辅助,没有属于自己的战术。现在步卒成了主力,应该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战术的改进中,包括战阵、武器等等。
最重要的一点是守城。
战车是进攻型武器,防守力量有限,更无法用于守城,但步卒可以。
这一点,需要更多的封臣群策群力。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唐看了一眼陆言。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直视陆言。
在李唐说话的时候,陆言一直盯着李唐看。对李唐加强步卒的提议,他是百分之百赞同的。这不仅是因为他刚刚依靠步卒立了功,更因为加强步卒的作用是他一直以来的观点,否则他也不会研究步卒的战术。
在他看来,在这一点上,李唐不仅是他的知音,还走得比他更远。
李唐隐隐有取消战车,将所有的资源都集中在步卒上的意思。
战车岂止是不能防守,战车的进攻也是有局限的。
比如战车无法攻城。
之前不担心这一点,是因为没有攻城的需要,双方挑一个适合战车作战的战场,拉开架势,战车互冲,分出胜负即可,根本没有攻城的必要。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宁国有灭国的野心,仪国就不能因为野战败了就投降,退守城池几乎是必然。
换句话说,宁国主动休战,或许不仅仅是因为无法攻破步卒阵地——只要他们不惜代价,战车冲破步卒阵地并非不可能——而是战车无法突破城墙。面对不肯投降的仪国君臣,他们很难取得最后的胜利。
既然如此,李唐提议加强步卒的力量就不是简单一说,而是是关系到仪国存亡的重要举措。
如此一来,他的重要性就更高了。
他一边听一边猜想,难道李唐找他,就是要商量这件事?
就在这时,李唐看了过来,陆言不免一阵心虚,下意识地想要躲开李唐的目光。
但接下来,李唐的话彻底惊着了他。
李唐沉声说道:“国君,臣以为,不必固守大司马为尊的旧习,改以大司徒为尊,以明主次。”
国君立刻说道:“寡人以为可行,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但刚刚得到晋升的那些封臣迅速反应过来,有人起身说道:“臣以为李相所言甚是。既以步卒为主,当然应以大司徒为尊。”
一言发言,数十人附和,声势颇为惊人。
他们坐着的时候,还没这么明显,一起站起来,立刻让在场人的明白了一件事。
这里再也不是有战车的人才有资格发言的场所了。
就算孙承不死心,还想争夺大司马之位,他也不可能成为仪国武臣的代表了。
他通晓车战,但是对步卒的了解非常有限,甚至不如这些刚刚随陆言上过阵,立了功,得到封赏的封臣们。
仪国的武臣势力要变天了,庞涓在一旁看着,心中暗自感慨。虽然有些意外,但他并不觉得不可接受。
一来步卒的优势已经摆在面前,他自己甚至亲眼见识过宁国君臣的无奈,宁国大司马宁缺被逼得“失足”的事犹在眼前。
二来他是文臣之首,本来就不怎么关心武臣的事,何况他现在连国相都不是,只是因为爵位高,才被国君请来议事。
大司马、大司徒谁为尊,关他什么事?
就算要关心,也是李唐这个国相关心,轮不到他。
没想到,很快他就无法置身事外了。
李唐提出,他将辞去国相之位,杜姜也将辞去大司马之位,夫妻二人将离开仪国。
在辞职的同时,李唐郑重提出,庞涓此次出使有功,也是仪国得以幸存的功臣之一,忠诚、德行、能力都有目共睹,足堪大任,可再为国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