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逝水如梦(二)(1/1)
因为圣祥公主告状,阿凝终究还是被罚了。
太皇太后罚她闭门抄经三天,这样的惩罚不痛不痒,圣祥公主气得鼻子都歪了。
阿凝抬手摸一摸自己额上的莲花显像,轻轻哼了一声,当然是因为有这朵佛莲慧根在,不然皇祖母和皇后得扒下她一层皮。
三天之后,阿凝迫不及待地再次提着新买的红豆糕溜了出来,悄悄来到九渊修行的禅院中。
刚跨进院子便听到原本幽静的禅房里传来欢快的笑声,声音脆如银铃还带有女孩儿特有的一丝娇软。
阿凝悄悄走到窗台边往禅房内看去,眉眼清冷的小和尚盘腿端坐在桌几前,面前的女孩手里端起一盘红豆糕笑吟吟地撒娇道:“小和尚,快尝尝,这是我跑了好远的山路特意去买的,脚都走疼了呢......”
九渊眉眼不动并没有说话,明澈的眼神温柔而包容的看着对面的少女,最终架不住少女的软语央求,微微一笑后伸手拈起一片红艳的糕点送入口中,仿若拈花而笑的佛,庄严慈悲又温情脉脉。
慈瑞锦见他吃了红豆糕,笑得更加欢畅:“我就知道你喜欢吃,小和尚,下次我给你花来吧,皇祖母后院的花开得可好看了,皇宫里都没有那样好看的花......”
九渊垂下眼帘,轻轻道:“好”。
清冷端持的少年僧人温和少言,侧耳倾听对坐的娇俏少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知不觉间已经吃了半碟子的红豆糕点。
窗外的阿凝手掌紧紧攥起,握紧了手中盛放着红豆糕的竹篮,心中愤怒的小火苗见风样蹭蹭往上涨,她怕自己忍不住把篮子砸在慈瑞锦那张娇弱做作的小脸上,屏住呼吸轻轻放在窗台上,转身往外跑了出去。
庄非鱼看着阿凝如一团小小的火苗般在偌大的庙宇中胡乱冲撞,幸好此处偏僻寂静,并没有其他僧人居住。不知跑了多久,身上的怒火大约也散得差不多,她才渐渐止住脚步,发现偏殿的一棵巨大古槐树下。
这棵古槐树因为祈愿灵验而盛名远扬,后来逐渐成了许多有情人的情缘树,多少痴男怨女们在树下写上生生世世的期许,挂在高高的枝丫上,如今这棵苍翠的古树上已挂满丝丝缕缕的鲜红布条,倒也算古寺里的一处趣景。
阿凝抬头看着树枝间垂落的万千红色布条,忽然间心潮涌动,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悄悄成形。
她拿起一条空的许愿布条,凝神努力思索,大概是想之前遇见的香客们都写过些什么,片刻后郑而重之地提笔写下一行字,待墨迹吹干后就迫不及待地踮起脚尖往树上挂。
她想起有寺中的僧人曾经说过,许愿的布条挂的越高愿望就越能实现,便一心要把手里的布条往高处挂,可惜她个子太矮,只能勉强够到最低的树枝,忿忿之下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在布条两端各缠上一块小石子用力往高处扔。
理论上这是一个办法,但她 人矮力气小,试着扔了几次都没成功挂到树上。庄非鱼好奇布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努力试着靠近一些去看,然而红色的许愿条晃晃悠悠,忽上忽下怎么也追不上,便只好作罢。
又一次投掷失败之后,坠着小石子的红色许愿条翻滚着飞出老远,最终落在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旁边。
阿凝看清来人之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黑如锅底。
绣鞋的主人圣祥公主弯腰捡起地上的许愿布条看了一眼,忽地“噗嗤”一声笑出来:“呀,阿凝,原来你的愿望是这个呀”
阿凝涨红了脸,走上前一把夺过许愿布条,恶狠狠道:“谁让你碰的,要你管!”
圣祥公主也不生气,她看见了禅院窗台上的竹篮,已经知道阿凝去找过佛子,此时正心中得意,笑嘻嘻道:“原来阿凝想与佛子.......哈哈哈,可惜你人太笨,老槐树都不帮你许愿呢,不如本公主帮你,说不定就实现了......”
阿凝心思被人揭破,一时有些脸红心跳,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庄非鱼跟上去,心里更加好奇了,目光努力聚焦想看清她手里许愿布条上的字迹。
圣祥公主站在身后静静看着阿凝走远,骄纵的神色突然变的阴沉:“阿凝,你记住,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一定不会让你得逞。”
阿凝头也不回,轻蔑道:"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此时,她心中满满的不屑和轻视,只因自己眉间那朵红艳的佛莲慧根,那是连佛子和住持都暗暗惊羡的天生慧根,比起圣祥公主浅淡的金莲慧根,她自信会拥有的更多更多。
庄非鱼的神识追随着阿凝略有急躁的脚步而去,晃晃悠悠间终于看清了许愿布条上的字迹: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觉得像是被雷劈了一道,顿时惊呆住了:阿凝,小小年纪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许愿的布条没有挂到树上,第二日,阿凝寻个空又悄悄来到古槐树前,然而一向僻静的槐树前早已有人在许愿。
圣祥公主一手拿着一个许愿布条,一手紧紧拉着九渊的衣角,跺脚痴缠道:“小和尚,我是公主,你就伴做状元郎,就像戏文里那样,公主招状元郎做驸马,咱们一起在槐树上许愿吧......”
九渊丝毫不为所动,被她缠的久了只好低头轻声念一句佛号,一副心里只有佛万物皆入不得眼的圣人模样,却始终没有挣开僧袍衣袖上那只不依不饶的小手。
圣祥公主有些气恼,抬头看向高大的古槐,娇纵道:“小和尚,你个子高,快点儿帮本公主把许愿条挂上,要挂得高高的,”
九渊有些无奈,伸手接过圣祥公主手里的许愿布条,在看清上面的愿望时,动作微微一顿,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
圣祥公主扯一下他的衣袖,催促道:“快点儿,快点儿,挂在最高的那根树枝上,就是那根......”
山间忽然起了一阵风,吹得古槐巨大的树冠沙沙声响,枝头细密的槐花随风簌簌落了两人满头,飒飒花雨中,少年僧侣终是抬起手臂将手中的红布条稳稳系在树枝上,脸上的神情无奈又包容。
圣祥公主得愿所偿,拍手欢笑,连眉间的金色佛莲都在闪闪发光。
山风吹动古槐上丝丝缕缕的许愿布条,如同一种古老而神秘的仪式。
庄非鱼神识凑近凝神想要看清楚,布条上下翻飞间,她终于看清了圣祥公主刚刚挂上愿望:百年好合。
仿佛又被雷劈了一道,庄非鱼又不淡定了:怎这里的小孩子都兴早恋的吗?
阿凝躲在一株花树后面,隔着漫天花雨看着树下的佛子和圣祥公主,紧紧握住拳头,抿紧了嘴唇。
庄非鱼见她脚下动了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却始终没有往前迈出一步,猜测她此时内心正天人交战,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圣祥公主眼角的目光往这边扫了一眼,忽地猛的向前走了一大步,抬头定定看着清隽的佛子,天真而任性地说道:
“小和尚,你这样好看,不如还俗好不好?我让父皇封你做我的驸马,我要嫁给你。”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震颤,连一向波澜不惊的九渊都忍不住怔了一下,低垂的长睫轻抖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成庄严神圣的佛子,神情慈悲包容,却又不可触碰。
花树后传出来的杂音越来越响,九渊抬起眼远远地看过去又收回目光,始终没有正视面前娇美少女璀璨如星辰的眼睛,他轻轻笑了一下又摇摇头,仿佛只是听到一个胡闹稚童的玩笑,低声念一声佛号后转身缓缓离开了。
佛子当然拒绝了圣祥公主,可是目睹一切的阿凝却气疯了,她知道,圣祥公主是在挑衅自己,可又不能跟她当面对质。
太皇太后很快也知道了这件啼笑皆非的“求婚”,乐呵呵地抱着圣祥公主逗笑,众人也只觉得小公主年幼稚嫩,根本不懂情爱为何物,只当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只有阿凝闷闷不乐,甚至有些恼羞成怒,九渊被世人传说是佛祖转世的佛子,修行前途无可限量,在她心中像是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连父皇和皇祖母都恭敬的喊他九渊活佛,自己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逾越,凭什么慈瑞锦可以对佛子肆意撒娇调戏,却无人责备。
最让她隐隐嫉妒的是,九渊佛子也不曾生气,温和慈悲的神情里甚至隐有一丝......宠溺。
嫉妒的火焰悄然而起,在庄非鱼眼前的梦境中逐渐蔓延,如同阿凝手中不曾扔上树枝许愿布条一样火红。
从这日起,阿凝很是安分地在居住的院子里抄写佛经,偏偏圣祥公主时常过来说一些自己跟佛子的接触日常,有时候是跟着佛子去法殿听经,有时候是在禅院中喝苦茶,有时候是她强拉着佛子去后山摘花,说话时眼中满满的都是挑衅。
几日下来,阿凝便再也坐不住,在一个有些阴天的午后,瞒过不住打瞌睡的侍女,终于又偷偷溜了出来。
还是之前僻静的院落,佛池中央金色的莲台之上,佛子九渊果然在闭目清修,面前一团透明莲花状法器微微晃动。
阿凝驻足静静站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往前迈出一步。
四周静悄悄的,连山风都没有一丝,她走到佛池近处才听到一阵微弱的喘息声传来,声音时快时慢的,有时粗重急促,有时又气若游丝,仿佛有人濒临深渊边缘,下一秒就要掉下去万劫不复。
阿凝心里一惊,她自小修行佛法,虽然年纪小修为浅却也能听声音的主人情况危险,于是再无从顾忌其他,涉越过佛池往中央的莲台奔去。
莲台周围的结界早已无法维持,佛子九渊盘腿坐着,双手合十于胸前,口中急速默念经文,身上素白的僧衣已经被汗水浸湿,满脸通红,仿佛置身在蒸笼里一般,表情痛苦万分。
这是佛修中最忌讳害怕的魔障之兆!
阿凝呆住了,一时间被吓得手足无措,不知是先救人还是先去叫人。她想上前帮忙可是却不知该如何帮忙,脑海中一片空白,情急之下想起方丈住持曾说起天生慧根的妙用,于是想也不想便抬手划向自己眉心。
眉间的红莲像残破,一滴异常殷红的血液从伤口中飞出来,阿凝忍着脑海中炸裂一般的痛楚,将这滴血液缓缓渡入九渊佛子口中。
九渊苍白的脸色迅速泛起一团红晕,片刻后气息也安静下来,随即身体一软昏倒在莲台之上。
阿凝心头一松,头脑被一阵眩晕袭击,意识模糊间听见有几人走了过来,似乎是慈瑞锦的惊呼声响起,不过她已经顾不得了,眼睛一闭就晕了过去。
梦境随即陷入黑暗,庄非鱼轻轻叹息一声:阿凝,你真是太傻了,牺牲自己救了别人,又能得到什么呢?
梦境再次亮起来的时候,是在阿凝居住的房间里。
阿凝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入目就是自己侍女哭哭啼啼的模样。
侍女说她被人送回来时满脸是血,昏迷不醒,清洗后才发现额头上划破一道伤口,正正伤在红莲慧根之上,虽然红莲像依旧红艳,但终究还是破相了。
阿凝缓缓闭上眼睛,忍住脑海里的一阵眩晕,她没有告诉侍女,不只是破相,红莲像会在不久之后也慢慢退去,就像她在宫里的一切地位和荣宠一样,终将也会烟消云散。
不过,她不后悔,用自己的红莲慧根换佛子的安然无虞,她心甘情愿。
然而,几日之后,忽然传来“佛子炼制本命佛器时险生魔障,圣祥公主用自己的金莲慧根助佛子破障”的消息,阿凝惊愕当场,全身如坠冰窖。
她挣扎着起身下床,额头上以红布包裹尚未痊愈的伤口,跌跌撞撞地跑进佛子清修的禅院,还未靠近便见佛池莲台方向升起阵阵金光,金光落下后传来慈瑞凝娇声笑语:“太好了,小和尚,你把本命佛器塑成了金莲的模样,就像我的佛莲慧根一样......”
一个温和地近似温柔的声音说道:“区区佛器塑形而已,公主为救我已经消散掉大部分慧根,如今额上金莲像如此黯淡都是因我之故,从今往后,我自会竭尽所能助你金莲复像。”
阿凝痛苦地捂住额头,锥心刺骨一般的疼痛忽然在脑海中炸开,紧跟而来的侍女见她额上伤口又有鲜血浸出,连忙把她背回了房间。
鲜血浸红了阿凝的眼睛,渐渐把眼前的梦境也染上了一片斑驳的血色,熊熊嗔怒之火终于吞没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