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敕勒质子(1/1)
武佑七年 孟夏
北平王大胜回朝那年,我养了九年的狗死了。
六月初的魏宫,蝉鸣聒噪烦人,但夏蝉叫的没有我哭声嘹亮。我不单在自己广阳宫里哭,还跪到我父皇魏宁帝的宣政殿外嚎,求我父皇给我的光光追封为犬中大将军,然后国礼厚葬。
几个被父皇宣进宫议政的机要重臣不知道前因后果,竟以为我父皇不好了,颤颤巍巍地和我一起跪在殿外嚎啕大哭,但没一会儿那几个老头儿就哭晕了过去。
我父皇忍无可忍,直接命内务府把我宫里消暑用的冰块停了。
父皇他这招可太损了,在酷暑里过了三天后,我一边抱着痰盂干呕,一边催促宫人抓紧让光光入土为安,实在太味了!
光光全名瑶光,是十年前外邦进贡的高庭雪狐犬,通身雪白形如狐狸,是西域的高庭国特有宫廷犬。
外邦人都是狡诈之徒,进贡的奇珍异兽只有雌的,根本没法纯种繁衍,所以我连睹子思母都做不到。
我三哥李景晏摇着扇子和表姐宋温宁来广阳宫的时候,我正一边抹眼泪一边刺绣,照着瑶光生前的样子绣的,想留个念想。
我李望舒是魏国最受宠的永乐公主,同时也是让御史台上书弹劾最多的皇家不肖子孙。从来只有我把别人折磨哭的份,我这般伤心的模样他俩也是少见。
宋温宁和李景宴嘀嘀咕咕半天,最终宋温宁试探着开口:“舒舒,你这小猪绣的还挺像的哈!”,闻言我手一顿,哭的更狠了。
"我就说是驴,这龇牙咧嘴咋能是...."
李景宴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我跳起来追着扎。
踏马的,今天不刺绣了,改刺杀了!
“别追了别追了,外邦后日就会来我国朝贡,你从贡犬里再挑一只养就是了!”
李景宴张口就开始编,还编的有鼻子有眼。就算我不关心前朝之事,外邦和中原几国车轮战多年,再无朝贡的常识还是有的。
看我一脸不信的表情,一旁的宋温宁巧笑倩兮:
"我爹爹他们一路打到了敕勒王庭,逼着敕勒带着柔然降了,他们现在答应向中原归顺称臣。"
宋温宁眉眼含笑,简直美的让人别不开眼:"现在使臣们已经在鸿胪寺安顿下了,在我爹爹洗尘宴后,他们会在承乾殿行朝贡受降礼。"
我一愣,随即也喜笑颜开,这么多年的仗居然打完了,我舅舅北平王果真言而有信:
"舅舅去打下外邦的王庭,给舒舒带小白狗回来!"
洗尘筵宴那天,我被宫人伺候着穿戴整齐后,便拉着我三哥李景宴直奔承乾殿。
我去的早,趁宴飨还没开始,我兴冲冲地凑到我舅舅席位旁,问他给我带的高庭小白狗在哪里?
我舅舅明显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反应过来“哦~”了一声。他面露心虚地思索了一会,最后目光坚定,朝对面努了努下巴:“搁对面坐着呢,绿眼珠子的那个。”
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确实是白毛绿眸。但是不是狗,是个五官精致的外邦少女。
"我说的是狗,白毛狗!"
我失望极了,死死盯着对面的小白毛,确定他和狗是有那么亿点差别的。
舅舅赧然一笑:"舒舒啊....这个也差不多吧。白毛狗反正是没有,高庭亡国了啊。但是我听外邦人说,他也是高庭的,而且很听话的,要不一会让他给你学两声狗叫?"
我两眼一黑地摇了摇头:"骂我大臣已经够多了,我可不想再落个当众羞辱降臣的罪名!”
只是当众不行,私下的话...我想了一下,笑的变态至极,嘿嘿,私下也不是不行嘛!
和使臣平起平坐又姿色艳丽,估计是外邦送来和亲的贵女,没想到父皇四十多了还能有这种艳福。
"你说父皇会把她许给谁呢?"
我三哥一看见那小白毛,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真丢我们大魏的脸!
"不是和亲的,这是敕勒的王子,送过来当质子的。"舅舅直截了当地开口打断我三哥幻想。
我听后更不乐意了:“敕勒?那和高庭有半文钱的关系?”
高庭属西域,敕勒控柔然,虽然都算外邦,但西域是白人管辖,柔然则是胡人天下,两边一西一东接壤于金微山(注:今阿尔泰山)。前面还说小白毛是高庭的,怎么一会又变成敕勒的了?
舅舅厚着脸皮自圆其说道:“唔,敕勒随行的官员说他母亲是高庭的,说他也算半个高庭人。”
我这才仔细打量了对面那个异邦少女,啊不对,是少年。这一看不得了,我也和我三哥一样,眼珠子转不动了,原谅我读的书少,只能用人间绝色来概括。
他一身窄袖长裤的胡人贵族打扮,头戴云青色松尔石抹额,上身穿着绛紫金丝滚边锦衫,外搭祥兽纹坎肩,下身胡裤配着圆头半长靴。
这外邦小王子五官深邃又俊美,银金色微卷的头发在鬓角两侧简单的辫了几绺束进象牙发冠里,野性不羁又颇有塞外风情。
于是我猥琐的擦了擦哈喇子当机立断,在宫宴上向父皇讨要他当我面首。
"简直胡闹!"父皇老脸一拉,大臣们纷纷一副"老天爷!您终于开眼了!"的表情,等着皇上责罚我。
"你才十三岁,收面首尚早,先让他给你当伴读吧。"这其实就是变相的把小白毛送到我身边,供我驱使。
我和父皇虽然关系生疏,但是他就这一点好——无论我要求多么荒谬,他几乎对我有求必应。
天子金口玉言,此话一出,几个脾气冲的言谏官气的直接出列,情绪激动地大呼“礼崩乐坏!纲常何在!”,左谏议大夫张润平更是恨不得当场碰柱血谏。
敕勒的总使节倒是大大方方地出来打圆场,直言无碍,但他们的王子尚未满十四,身子还不算结实,要再养两年才能“伺候”好公主。
外邦民风奔放,他们的王室私生活素来糜乱,我猜他们的使臣一定是见过大场面的。自家王子要给本公主当男宠了,他居然还能乐呵呵地讲起小白毛的荒诞出身:
"公主慧眼识珠,莫罗浑王子的母亲以前是高庭很有名的公主,我们攻打高庭时,费了可大劲才抓到她。
高庭美姬里面,我们大汗王和左右贤王都很喜欢她,也算是无愧她西域白玫瑰的艳名。虽然他是大汗帐下的王子,但看眼睛,生父应该是右贤王,我们右贤王那是敕勒第一美男子...."
给皇子公主做陪读的,不少都是出身显赫的贵族子弟。但敕勒王子和本公主爵位是相平的,也就是说在柔然战败前,我俩是平起平坐的身份。而现在给我做陪读,明显是压了他好大一头,有了君臣之别。
父皇此举是在给敕勒王庭难堪,但没成想敕勒使臣毫不在意,还若无其事地讲起他们王庭辣耳朵的秘辛。
魏国公主索要敕勒王子当男宠,魏皇顺水推舟把质子送公主当陪读,那么敕勒就说质子出身不干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让两边都膈应。
使臣得意洋洋地讲述小白毛的出身,但说出的话让全场诡异的沉默。当然除了我,我当时蠢的没边,看不出里面弯弯绕绕的门道,也听不懂话里话外的夹枪带棒,傻呵呵地和使臣们一起呲牙乐,觉得自己确实占了个大便宜。
草原民族崇尚白色,六畜皆以白色为吉祥,我这算白捡了个吉祥物。但我估摸着小白毛在敕勒要么地位不高,要不就是爹不疼娘不爱,否则敕勒也不会把他送过来当质子。
几个正统的老臣,直言外邦蛮子有辱斯文,简直耳不忍闻!然后之乎者也地捂着耳朵告病离席。
莫罗浑似乎不满如此儿戏的发落他的去向,隔着半个大殿怒视我。毕竟按照惯例,在魏国里当质子,待遇等同公侯世子,现在却要给大魏第一混账公主当男宠了。
哈哈!明珠蒙尘,羊入虎口。
把小白毛整到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给他起个中原名字。
当天我就把他叫到广阳宫里,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中原话,郑重其事的对他讲:"本宫苦思冥想,决定给你取一个中原名字,如何?"
他欠欠身向我行了个外邦的抚胸礼,语气僵硬,汉话勉强算的上流利:
"臣,郁久·莫罗浑,悉听公主尊便。"
他故意强调了他的名字,郁久·莫罗浑,但我全当没听见一样,乐呵呵道:
"那就叫光光,全名瑶光,寓意月光常照,思念随影。"给降臣起狗名,睹人思狗,这种事全中原估计只有本公主能干出来。
我笑眯眯地打量他那张妖孽一般的俊脸,端起白玉瓷杯,吹开漂在碧色茶汤上面的茶叶,轻抿一口,越发觉得自己眼光好。
没想到,他很不给面子地反问:"光光?在中原,狗才会叫这种名字吧?"
我闻言,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这小蛮子的汉学未免太好了一点!
"这可由不得你。"
我冷笑起身走到他面前,外邦人都生的高挑,但我这两年抽条长得快,所以他与我同岁却比我还矮一些。
我知道他很不爽我强行讨要他的行径,但本公主生平作恶多端,最喜欢的就是为非作歹,强人所难。
"自古成王败寇,记住你的身份,敕勒的败臣没资格置喙本宫的决定!"
我摆出大魏公主的架子,低头睥睨他,一如既往地笑的像个女魔头:
"而且啊,瑶光就是本宫爱犬的名字,能有几分像光光,也算是你的福气。"
他抬头瞪我,一双微微上挑的绿眸浸着愠色,眼神如同野狼一般阴鸷又凶狠,眼尾因为动怒而泛红。
我见状心情大好,笑的愈发恶劣,上手就挑起他的下巴,继续折辱他:"光光,你能学声狗叫给本宫听吗?"
他愣了一下,居然怒极反笑,很上道地反握住我的手,像小狗一样轻舐我的指尖,眼中水光潋滟,流漏出和他年龄格格不入的情欲。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近身上前贴着我,箍住我的腰身,在我耳边低语挑逗:
"扮狗?你们中原人是有这种怪癖吗?"
几个宫人见状,十分识相地垂头退下,还贴心地掩好了门...
......
贴心个你妹啊!本公主就过过嘴瘾的本事!
"给本宫撒开手!"他语调浪荡又轻浮,激的我汗毛倒竖,我使劲推开他然后连退好几步,和他拉开距离的同时努力保持公主的仪态。
饶是我在宫中不拘礼法,也从未出格,自然没见过这般直白的挑逗。外邦人果然寡义鲜耻,胆大孟浪!
"原来中原的公主就这点胆量"莫罗浑忍不住笑出声,语气带着冷冰冰的轻蔑。他神色自若又正经的模样,和刚才的“热情似火”判若两人。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是在以毒攻毒,故意做戏恶心我。
岂有此理!在大魏的地界上,还能有人戏耍本公主?我顿时肝火大动,于是上去就直接扇了他一耳光,我半点没有怜香惜玉,把他脸都打的微微侧过去了,力道之大我手都麻了。
果然训狗就是要给狗点颜色看!
小白毛正过脸,半张脸印着我的巴掌印,然后...
然后他居然转头拿起茶杯泼了我一头脸!!!
茶水顺着我的发丝滴落,我缓缓睁大了眼睛,半天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我,大魏的永乐公主,中原的明月,我爹是中原赫赫有名的魏宁帝,我娘是四国伐胡时最能打的将军。我众星捧月、穷奢极欲中长大,从记事起就无法无天,想打谁就打谁,想砍谁脑袋就砍谁脑袋。别说是对我无礼,就算是别人多看我一眼,这人脑袋都得给我连夜搬家!
而本公主今天,居然...居然...居然让一个外邦小蛮子这般对待,还是在魏国的地界上!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啊啊啊啊啊啊!!!!!
我感觉火气在五脏六腑中乱窜,直冲天灵盖,简直气煞我也!!!
我立马撸起繁琐的宫衫,把宽大的袖口一扎,本公主自幼习武,拳脚功夫也不是盖的,今天不亲手打的这小蛮子叫爹,简直愧对我母后打遍外邦无敌手的一世英名!
我指着他鼻子趾高气扬:“你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小白毛顶着我鲜明的巴掌印,沉思片刻,像教书夫子般一板一眼道:“横、撇、横撇,撇、点、竖弯钩,公主可明白了?”
“.....”
我一愣,旋即让他气的大口大口喘气,谁踏马请教他了?他绝对是故意的,他还没管我叫上爹,就超级加辈变成我师‘父’了,而且他还倒下笔!
婶可忍,叔不可忍,舒舒更不可忍!
“小蛮夷!受死吧!”我跺脚大叫一声,直接上前狠砸他一直拳,他硬生生吃了我一拳,龇牙咧嘴道:“臣可从不打女人,你不要欺人太甚!”
“什么人,你个狗杂种!”不知道是不是‘狗杂种’三个字刺激到他了,他开始和我还手了。我微微屈膝然后猛地弹起给他一蹬地膝击,这小白毛也不是善茬,当即回敬了我一脚。
胡人自来好斗,所以这小白毛手上功夫也不赖。
我俩大打出手,我给他一肘劈,他还我一掌,我刺他一喉击,他直接咳出一口血。本公主学的可不是什么花拳绣腿,全是杀人技,一招一式都往要害上招呼,招招直取他狗命。
殿内桌案陈设尽数打翻,我和他打的畅快淋漓,难舍难分,拳拳到肉,劈啪作响,少年吃痛闷哼声与少女失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踏马的,动静这么大,就没人来拉一下偏架?!耳朵都是出气的对吧?
打到力竭,我们两个人都不按招式出手了,像市井泼皮一样厮打在地上。我仗着身高优势骑在他身上输出,掐住他的脖子往地上撞,他则伸手扯住我的发髻把我往下拉。
我让他扯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于是直接不讲武德开始下嘴咬人,一把拉下他的小坎肩后,狠狠的咬在了他锁骨上,教我武术的温安表兄说这里是人最脆弱的地方。
“居然咬人?你是狗吗!?”小白毛痛呼出声,直接撒开了手,但我没有松口,伏在他身上,一排贝齿死死的嵌入他身上。
“撒口撒口!你耍赖!”他疼的眼泪汪汪,也不敢使劲推我,急的用胡语叽里呱啦的大喊,本公主自然听得懂他讲的鲜卑语,但就是不松口!
“胡古胡?(服不服?)”我口齿不清的问他,今日要是不把他打服,本公主怕是这辈子都咽不下这口气。
“不服,死也不服!”他气的用汉语大叫:“你再咬,我可就不让着你了!”
哈?让着我?本公主用得着你让?这小畜生不止敢和我动手,还羞辱我!我更气了,牙关骤然咬紧,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嘴里瞬间弥漫出浓郁的血腥味。
小白毛疼的用母语大叫,我听他用鲜卑语喊什么圣山的神,求神仙带走咬人的杀神之女...
因为叫的太惨,终于惊动了那些早就应该过来拉架的宫人。
这些该死的贱婢,选择性耳聋是吧,刚才这么大动静不过来,现在好不容易我逮到机会能咬死他了,又把我俩拉开,明天统统都砍了!
我俩分开的时候,一个头发凌乱,嘴里血淋淋的,另外一个鼻青脸肿,上半身衣服全让血浸透了。本公主理了理乱糟糟的衣冠,小白毛则擦了擦嘴角咳出的血。事情闹这么大,宫人们不敢瞒报,直接奏给了我父皇。
听闻本公主居然被人打了,我父皇竟然“哎呦”一声,觉得稀奇极了,正好敕勒那边的使臣们还没走,就又把我俩又叫了过去。
那个夸我慧眼识珠的敕勒总使节叫喀日其,他不止见过各种大场面,而且还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居然乐呵呵的问我说:“公主啊,我们莫罗浑王子体力不错吧?”他看了一眼浑身是伤的小白毛,得意洋洋道:“而且还耐造哈!”
气死我了,果然免费的东西是最贵,日内瓦,退钱!哦不,是退人!
我噗通跪在宣政殿里指着那不服管教的小畜生,求我父皇给我做主。
父皇看了看头发些许散乱,牙缝里还残着血的我,又看了看鼻青脸肿浑身是血的小白毛,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了。
最终他拧着眉头,刚正不阿道:
“李望舒,你身为公主,居然动手殴打降国王子,简直无法无天!你既损魏国气度,又失汉室风范,当罚!”
那义正言辞的君王口气,仿佛上午把敕勒王子赐给我当面首的人不是他!
这一刻,我瞬间明白了这小白毛的阴险,他只挑看不见的地方下手,虽然我下手是比他重那么亿丢丢,但现在倒完全像是他被我按着暴锤了一顿。
喀日其又出来打圆场,打踏马的圆场啊,摆明了是在和稀泥!外邦人可真险恶!啊啊啊啊!气死本公主了!
“既然莫罗浑王子惹公主心烦,那便不好再陪侍在公主身边了,先前给公主当陪读的事情不如作罢,外臣怕小王子侍奉不好公主。”
正好!眼不见心不烦,我才不要养条疯狗在身边!
父皇却摆摆手,一口回绝:
“不必,寡人观莫罗浑心性柔韧,又无畏强权刁难,不是媚主献谄的弄臣,这种品行实在难得,日后自然能辅佐好公主。”
父皇不会是想让这个胆大妄为的小畜生来治我吧,果然这老家伙一点都不爱我!
但是等使臣和莫罗浑都走了,我父皇才冷声点拨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若是想报复,来日方长便是了。在殿前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让敕勒那边小瞧咱们汉人。”
啊!我瞬间了然,父皇他之前下的旨是让莫罗浑给我当陪读啊!
姜还是老的辣!呼呼哈哈!我父皇不愧是中原最阴险狡诈,哦不,是最英明神武的君主!
哈,小白毛,本公主一定要你痛哭流涕地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咱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