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十美元(1/1)
呼......
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停止的时间再次开始汩汩流淌,水瓶从汗湿的手心滚落,掉在地上,发出扑通一声闷响。
门是锁的。
周亦恒落了锁。
流浪汉的力道野蛮粗暴,但车门很结实,安然无恙。
来回几下,他似乎意识到白费力气,脚下一扭,臃肿的身躯靠着车身,一动不动了。
程嘉音收回放在门锁上的手,揉了揉咬得酸痛的腮帮子,俯身捡起脚下的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又旋上,两手十指交握着,将水瓶抱在掌心。
车内落针可闻。
胸腔间心脏急促地跳动。
一,二,三……
数到三百五十六下的时候,车窗上浓重的阴影突然掀开,柔和的灯光涌进来。
她迅速抬头。
旅社的玻璃门后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周亦恒推开门,提着她的紫色小行李箱,一步步走进昏黄的灯光里。
夜风拂开他额前的发丝,俊朗的面庞一半微明,一半微暗,仿佛一幅暖色调的浓郁旖旎的油画,静悄悄安抚着慌张的夜晚。
程嘉音挪回原位。
车外,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挥手迎上去,周亦恒面色淡然地停住脚步,手伸进风衣内袋,很快又递出来。
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张半折的美钞。
流浪汉毫不客气地拿了钱,一刻也没多待,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巷子。
车门打开。
周亦恒探身进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几息,逐渐下移,落在她手中握得变形的塑料瓶上。
程嘉音若无其事地松开,放到一边,抓过屁股底下乱糟糟的毛毯披到肩上,漫不经心地问:“你给他多少钱?”
“十美元。”
他顿了下,安慰说:“是讨钱的,不用怕,车窗是单向玻璃,他看不见你。”
“我不怕他。难道在你心里,我是手无缚鸡之力,住这种地方,晚上随意外出的蠢货?”
她裹紧毛毯,像一只蜷缩的小刺猬,硬着脑袋说:“不要小瞧我,就算不是乞讨的,我一个人,也可以解决。”
周亦恒未置评论,只问:“你和别人打过架吗?”
似乎知道她要如何反驳,他话音刚落,又立刻补了句:“我指的不是在训练馆,不是在教练眼皮子底下,而是在任何没有保障的、不安全的地方。”
程嘉音瞪他。
半晌,垂下眼睫:“我才不会在不安全的地方打架,我很少去危险的地方。”
她对自己的胆量有自知之明,可是,在这场和程总关于于文的较量中,她并不想轻易地举手投降,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实际上,在这段独自出发的旅程中,她无时无刻不想退缩。
在走进这座阴雨连绵的陌生城市,满耳异国语言的时候。
在酒吧遇到似乎有暴力倾向的Joe的时候。
在听到旅社走廊深处的尖叫和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的时候。
……
周亦恒听她话音渐弱,低声安慰说:“没有这种经历是好事,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正说着,情绪低落的“小刺猬”忽然抬眸,嘴唇微抿,一双清凌凌的杏眼仿佛会说话,带着欲说还休的不满。
他心中蓦然一动,改口道:“也不一定这么绝对,除了愚蠢,还可能是胸有成竹……”
捕捉到他生硬改口时面上闪过的片刻不自然,程嘉音终于露出一抹笑意,想到他刚才说“没有这种经历是好事”时的过来人的语气,又有些好奇,禁不住再次打量眼前倾身说话的男人。
他很高,身形恰好,既不显得弱不禁风,也不显得壮硕。
眉目充满柔和之意,戴个眼镜更显得斯文雅致,吐字不急不缓,温声细语,没有一点攻击性。
如果在街头擦肩而过,她会猜测这是哪家书香门第精心教养出来的后代,衣食无忧,投身学问,浸染一身高雅的书卷气。
她胡疑地问:“你会打架?”
就差把“怀疑”两个字儿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周亦恒笑了一下,很浅,眼眸微弯,有种单纯的少年气,眼底含着微末的几不可察的飞扬。
程嘉音怔住了,等回过神,这抹浅笑已消失不见。
周亦恒合上车门,绕到驾驶位坐进,拉过安全带啪嗒系上,发动车子,边打方向盘边说:“会。”
路灯飞逝而过,将车里映得时明时暗,斑斑驳驳。
程嘉音一时没有说话,半晌,她突然问:“周亦恒,你几岁啊?”
“二十四。”
“哦,比我大四岁。”
她换了个姿势,身体前倾,胳膊支在膝盖上,拳头抵着腮,歪头看着他的侧脸,“周亦恒,你第一次打架,是什么时候啊?”
第一次……
太久远的事了。
周亦恒仔细想了想:“在幼儿园。”
“因为什么呢?”
周亦恒不吭声,拒绝回答。
程嘉音兴致勃勃:“你不说,那我就猜猜看。”
如果是因为一块饼干或者一个玩具,他没必要不好意思讲,小孩子因为这些打架很正常,她心中有了猜测,却也不单刀直入,故意问:“因为玩具吗?”
周亦恒从后视镜中看到她眼底的狡黠,心如明镜,但还是心甘情愿地掉入陷阱:“不是。”
“因为小姑娘?”
果然,周亦恒又沉默了。
程嘉音扑哧笑了:“没看出来嘛,你小时候这么不老实,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的幼儿园初恋啊。”
周亦恒赧然:“那时候太小,什么都不懂。”
“怎么不懂,懂的可多啦。”程嘉音炫耀说,“我小时候,有个小男孩儿放学后死活要拉我回他家,还说长大要娶我做老婆。”
“你答应了吗?”
程嘉音神神秘秘:“你猜。”
“我猜没有。”
怎么一猜就准,程嘉音嘟囔:“没意思。”
周亦恒眼底闪过笑意,他不仅知道她没答应,还知道她当场被吓得哇哇大哭,第二天就转到了另外一家幼儿园。
程嘉音又问:“你什么时候来的美国?还是出生在这里?”
“八九岁。”
那时候……
自己五岁。
想起旧日情景,她羡慕道:“我五岁的时候还没记住世界地图呢,别说出国了,出门都很少,少数几次还是去医院体检,最怕那个很大的圆滚滚的机器……”
“核磁?”
“是吧。”
医院这个话题就跟那段生活一样无聊,程嘉音不想多谈,想起方才他递钱给流浪汉的场景,好奇问:“你随身备着十美元吗?为了应付这种流浪汉?”
她当时瞧得分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币就递了出去,根本看都没有看。
周亦恒“嗯”了声。
“为什么?”
“你怕纠缠?还是吃过亏?”
“习惯了。”
程嘉音撇嘴。
她问的是原因,不是结果,恐怕是不想承认自己的胆小怕事,啧,好面子的男人,一点都不如她诚实。
不过,事事都有价。
打发一个流浪汉需要十美元,而收买他,又需要多少?
程嘉音问:“程总给了你多少钱?”
周亦恒没回答。
程嘉音挑眉:“不能说吗?”
“很多。”
“具体的呢?”
周亦恒犹豫了下:“一百万。”
“美金还是人民币?”
“人民币。”
程嘉音:“……”
一百万人民币,只能在国内某些城市的黄金地段勉强买个厕所,只能在方敏女士的手腕上系一只新鲜期不超过三个月的手表。
实在不算什么。
但是现在,一百万就能让她奔赴万里却不得寸进。
“程总真抠门。”程嘉音点评。
她往后一靠,双臂抱怀,斜眼看他的后脑勺,不客气地讥讽:“你真便宜。”
而且傻。
……
西森酒店。
“顶层套房。”
周亦恒从钱包取出银行卡递给前台工作人员,偏头问程嘉音:“几晚?”
西森的顶套独占一层,一晚上含税约十二万人民币。
“八——”
程嘉音故意拉长声调,用眼神幸灾乐祸:让你收程总的钱,让你故作大方,自作自受吧。
周亦恒眉尖都没动一下,向前台转述:“Eight nights.”
呵,还挺沉得住气!
“干嘛要打肿脸充胖子。”
程嘉音瞪他一眼,上前不客气地将人挤开,把准备好的证件和一叠美钞递给前台:“一晚普通房,谢谢。”
幸好,她有备现金应急的习惯,钱不多,只剩下四千多刀,但足够支付今晚的房费和回程的机票。
是的,她决定明天回国。
周亦恒负担不起她的消费,她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帮助。
至于于文女士……
她随手拨弄装饰绿植的细长叶片,就暂且等一等吧……
自己等了十几年,让她等几天不过分吧?
听她只订一晚,周亦恒问:“剩下的七天呢?”
“没钱啊。”
程嘉音白他一眼,想到他和程总是一国的,也许明日返程正如他所愿,她心里忽然就有些气儿不顺。
说话也带了点阴阳怪气:“不用你操心,好好珍惜你的一百万,别头脑发热就随便霍霍了,到时候后悔也没用,程总可不会为一桩交易买两次单……”
说着说着,她觉得迁怒很没有意思,干脆闭口不言,低头把玩鲜嫩的植物叶片。
说到底,这是她和程总之间的矛盾,与旁人干系不大。
当她铩羽而归,灰头土脸地出现在程总面前时,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
高兴?
他的办法很有效,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愤怒?
时间已远远超过了他限定的二十四小时。
又或许,是她想多了。
毕竟,自冻结银行卡后,他没有来过一通电话,没有关心过她是否会露宿街头,也没有在意过她是否会忍饥挨饿。
他真的,不在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