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清本02(1/1)
八点钟不到,医院门诊大厅里等待看病的患者已经排起了长队。今天是医院一周当中最忙碌的一天,医生们除了日常巡诊工作,还得开病历总结大会。
暮云早上醒来,已经八点多了。房间里很安静,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外面;门也关着,走廊上有说话声传进来,但听不清。
她盯着格子天花板上的白色灯管发了一会呆,才想起自己昨天从三人病房转到了407的单人间;扭头左右看看,果然没有旁人在,心里感到特别自在。而昨晚一夜无梦,又睡得十分踏实,今天精神不错。
她慢慢坐起来,侧目一瞧,只见丈夫就横卧在旁边的折叠椅上,盖着薄毛毯,嘴巴微微张开,睡的特别深沉,然而眉头却没有舒缓开来,显得有些辛苦。为了照顾自己,他才那么劳累。暮云心底不由涌起一股暖流,丈夫的爱总能无声地触到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静坐了一会,暮云才轻手轻脚地下床。
口好渴,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水,喝光之后返回床边,正准备拿手机看时间。
“咦,你醒来啦?”
突然,丈夫抬起头,半眯着眼睛问。
“我才刚醒来。”她看一眼手机,接着说,“八点十五,还早,你再睡会吧。”
“哦。”匀山似乎没睡醒,含糊地说,“房里好闷……”
“我去开窗户。”
匀山还没来得及起身,暮云已走到窗户前。
“头还痛吗?”
“今天好多了,感觉不怎么疼。”
暮云说着,把百叶窗帘拉起来,然后打开窗户;一股冷风随即灌进屋来。虽已入冬,但天气仍然很暖和,没有要下雪的预兆。外面阳光明媚,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朵云。
楼下停车场里小汽车正排成长队过闸道,升降杆起起落落无法停歇。八点半潘医生要来巡视,匀山缓缓地从椅子上坐起来。这种折叠椅虽然可以当床用,但毕竟宽度不足,只能侧躺着;而且椅面太硬,压得一边胳膊又痛又麻。
“看来,潘医生的治疗效果真管用。”
“是的,今天感觉轻松多了。”
“十点半还要再做一次电针灸,等潘医生巡视完我们去吃早餐,怎么样?”
“好啊。”
暮云说完,从窗口走回来,开始叠被子整理床铺。
“上个厕所。”
匀山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二十多分钟过后,潘医生领着七个实习生模样的年轻医师来巡查;分别是四位男生和三个女生,他们都一脸稚嫩,看上去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样子。
“感觉怎么样?头痛的症状有没有减轻?”
昨天做了电疗针灸,潘医生很关心疗效。
“还有点儿闷痛,不过现在基本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了。”
“那就好,继续坚持治疗吧。”
确定暮云的病情好转后,潘医生又叮嘱她多休息,保证睡眠,不要焦虑,注意保暖防止受凉感冒;同时,开了谷维素、维生素等药物辅助治疗。
等医生走后,匀山和暮云也随即离开了医院。
冬日的阳光异常明快,并且温度不高,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感觉相当惬意。
虽然医院内部有食堂,但暮云坚持要到外面去。
“我想出去走走,关在病房里人都快发霉了。”
早餐吃的是豆花和抄手,花了不到二十分钟。走出店外,太阳已高过了树梢。眼下离做针灸还有一段空余时间。于是,二人默契地朝医院大门右边的一条林荫道走去。医院周围是狭窄的街道,此时几乎被车流全部占据;人行道上随处可见手里提着印有医院名字的胶袋的病人,他们脚步匆匆,专心地往医院里赶。
匀山牵着妻子,逆人流缓慢而行。
“怎么样,累不累?”
走了大概十来分钟,匀山关切地询问。
“还好……”
“要是累的话就回去,潘医生说过你不能受累。”
“没关系,我撑得住。”
也许躺得太久,血液循环变慢,才走不上一半路程,暮云就感觉体力不支,有些气喘。
二人聊了一几句病情的事,匀山提起住院费和治疗费。
“昨晚护士来催了。”
“我们的钱够吗?”
暮云停住脚步,盯着丈夫。
“不太够,我手里的五万交了检查费和住院费,现在生活费超支一万五。”
“哦。”暮云淡然地应了一声,接着问,“那,以后怎么办?”
“我心里也正愁这事呢,如果借不到钱,就只能找爸妈帮忙了。”
匀山看了一眼妻子,眼神躲闪地望向远处的楼群。
“你打算找谁借?”
“公司的同事,还有杨泉。”
“杨泉?”
“就杨庆文的表弟,你忘记啦。”
刹那间,庆文的脸在暮云脑海一闪而过,如今再提起这个名字,感觉不过是一个遥远的陌生人。
“我记得你提过,那借到了吗?”
“杨泉答应借我两万,一两天就汇过来;其他同事也口头承诺了,不过没说死,感觉有些渺茫……”
“我明白,人走茶凉嘛,不能强求。”
“是啊,越到这种时刻才能显现出谁是真正的朋友。”
“你说,万一没钱交,我们会不会被赶出医院?”暮云担忧地问道。
“应该不会吧,毕竟你可是病人……”
匀山嘴上说不会,但到底会不会被医生扫地出门,其实他心里也没底。毕竟,现实中还没听说过有患者因为交不起住院费而被赶出医院的先例。
“不过,可能会停止治疗吧。”
“若不治疗,那继续住在病房里也毫无意义呀。”
“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借到钱。”
匀山的话让暮云似乎又想起了被父亲盗走的存款,她不甘心地说:“要是那些钱没被偷的话,我们也就不至于如此艰难了……”
察觉妻子的情绪有转低的迹象,匀山立马变换语气,握住她的手打气道:“亲爱的,请你相信我,眼前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我们一定能跨过这个坎。”
此时此刻,对暮云而言,丈夫就是她的一切,唯一的依靠。
他们在距离医院大门将近四百多米左右的路边,匀山突然停住了脚步。
“在这儿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
“给谁打电话,家里吗?”
“是的,我想给他们提前汇报一下。”
匀山说着,穿过街道,直奔对面的小卖部,店里有公用电话。
十分钟不到,他便返了回来。
“怎么样?”
暮云紧盯着丈夫的脸。
挂断电话后,匀山忽然决定跟妻子开个玩笑,逗逗乐,想看看她紧张的样子。于是,他一本正经,表情严肃,故作失落地说:“完蛋了,我爸说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他不会帮我们……”
听罢,暮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失望的眼神直直望着前方,根本没发现隐藏在丈夫眼里的笑意。
见妻子当了真,匀山终于绷不住大笑起来。
暮云莫名其妙地看着丈夫,渐渐才醒悟过来,接着脸一变,怒喊道,“你有病吧,这个时候开什么玩笑……”
她是真得生气了,脸色阴沉,语气严厉,“你想气死我吗?”
“喂,怎么啦,和你开个玩笑嘛,何必大发脾气呢。”
最近一段时间老待在病房里,两人都过的太压抑,匀山想借玩笑调剂一下心情,没料到此举反而激怒了妻子。
“我能不发火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吊儿郎当,能不能成熟点。”
“我见你总是闷闷不乐,想着开个玩笑逗逗你,让你开心呀。”
“我没心情开玩笑。”
“哎……”
匀山的心情顿时仿佛落入了冰窖,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难过又委屈,自己分明是好意,却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开个玩笑嘛,怎么就发起脾气了呢?
他感觉妻子越来越像刺猬,可怜又叫人不敢亲近。争执之后,妻子愁容满面,匀山的心情也变沉重了;于是,他们不再开口,默默地回头往医院走。到大门口时,也许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过分,妻子主动示好,用缓和的语气问匀山。
“老爸到底愿不愿意帮我们?”
匀山平静地答道,“当然愿意,他怎么可能袖手旁观。我爸说只要我决定了,他和我妈全力支持。”
“真的吗?”
“当然,我妈还说,明天就给咱俩汇三万过来,替你治病。”
暮云不由地眼眶一热,尽管自己与丈夫妈妈交集不多,但她已经感觉到了来自家人之间的关怀与温暖。
“这样劳烦他们,我心里真过意不去。”
“傻瓜,这有什么关系,你是我最爱的人,也是家人,他们不帮我们帮谁啊。”
暮云强忍着眼泪,哽咽道,“谢谢你,老公。”
如今,患病的人实在太多,比起治疗,排队等待做检查要花费的时间更多。上午,医生们要开会、巡诊、问诊特别繁忙,每个科室外面都挤满了患者;若非亲眼目睹,很难想象在医学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还有这么多人的健康正遭受着疾病的侵害。
做完针灸治疗,已经过了十二点。二人决定去食堂吃午饭,匀山特意点了夫妻肺片和醪糟汤圆。然而妻子的情绪有些低落,吃饭过程中不愿多开口交流。饭后他们回到住院部,医生、护士都去午休了。诊室的门已经关闭,走廊里冷冷清清;有几个滞留在此的人躺长椅上休息,不时还能看见一两个出来活动筋骨的病人,他们搭伴去走廊尽头,那边可以晒太阳、聊天。
匀山刚开开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混合着药水和消毒水的酸涩味,把二人包围起来。
“哇,闷死了!”
匀山走过去拉上窗帘,推开窗户,让外面新鲜的冷空气流进来。暮云进了厕所,出来后便直直躺在床上休息。近来她的体力严重下降,上午出去走了一圈,然后回来做针灸,也没干什么特别费力的事情,却累到不想动。
“累了吧,睡一下。”
觉察到妻子脸上的疲态,匀山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
“嗯。”
暮云脱掉厚重的羽绒外套缓缓躺下,匀山摊开棉被盖在她身上。看见妻子闭上眼睛,匀山又落下了另一副百叶窗帘,光被遮挡后屋里随即暗淡下来。
匀山感到口渴,于是离开窗户轻手轻脚地回到床头,端起放在矮柜上的杯子一口气把里面的水喝光;放下水杯后,转身走向专门为陪护而设的椅子,躺在上面休息。
照顾病人确实很累,连他都到了筋疲力尽的程度。
“为什么会这么累呢?”
匀山陷入了沉思。正常来说二十六岁正是一个男人精力最旺盛、身体最强壮的年纪。可是,近半个月来他却浑身慵懒、不爱动,即使睡足七个小时,醒来仍然感到乏力,精神萎靡。
起初,匀山以为是身体疲劳,随即调整作息,连续五天晚上十点就睡觉;可是,疲乏的状况并没有任何改善。面对这徒劳无功的结果,匀山很是泄气。
最终,经过一番思路推演,他找到了问题所在,原来导致自己精神不佳的主要原因是心情郁闷。而心情郁闷则完全是受了妻子火气的影响。匀山深切地感觉到,自入院以来妻子的脾气变得不可捉摸,且越来越难控制,常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他大发雷霆。日常,无意中说过的某一句话或某一顿不合胃口的饭都可能成为她发火的引子。
妻子性格的转变,搞得他神经紧张、身心疲惫、烦恼不堪。不过,多数情况下,每逢妻子发火,他都主动选择服软、忍让,很少与她针锋相对或拌嘴、争吵,匀山这么做其实背后有着深刻的考量。何况,他本性就不爱大吵大闹,懒得生气,除非在忍无可忍时,才会稍微反驳一两句。
他认为,因为小事就与妻子争吵的行为简直愚蠢透顶,争吵不光伤害心灵,还破坏夫妻之间的亲密关系,影响身心健康。因此,只要在妻子面前,他都万分小心,慎之又慎。两人无论谈什么话题,开口之前他都必须反复思量才敢说出来,生怕一不留神触怒妻子。而妻子一发怒,他就遭殃,紧接着精神状态也将跌入低谷,起码抑郁两到三天才能恢复过来。
而最令匀山受折磨的是他们一旦发生争吵妻子就冷战,陷入可怕的僵局,无论他说多少好话,怎么哄,妻子都难消火气;最终的结果是,二人虽同处一室,却如陌生人一般互不理睬,心里感觉特别疏远;这种弥漫在夫妻之间消弭不了又无法逃避的距离感压得匀山几乎喘不过气。
因为相爱,两人走到了一起。谈恋爱时,他们的表现都十分大度,无论谁犯错,只要不违背原则与底线,皆可一笑了之,彼此相互包容。但是,共同生活的时间一久,甚至跨进婚姻这条船后,妻子的气量不增反而变小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莫非她已经厌倦了自己?
想到此,匀山叹了口气。
人们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现在,他慢慢体会到了这句话里头所蕴含的真相。就在今天上午,他们虽然吵过又和好,但匀山觉得缺了些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东西,他一时也说不清楚。
对比眼下的境况,他有点怀念过去。谈恋爱时,暮云像一颗耀眼的星辰,煜煜生辉;如今修成正果结了婚,她却像年画,越来越没有光彩。
妻子身上出现的种种不良现象,估计是疾病所致吧。隐形抑郁症,匀山虽不曾耳闻,但光听名字就判断得出这病症绝不简单。
可是,匀山十分不解,妻子才二十八岁,那么年轻,怎么会得这个病呢?他在心里思忖着,突然想起在精神病院里生活的岳母时,瞬间茅塞顿开;如此看来,妻子病因的源头似乎找到了。
“果然是遗传……”
匀山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天啦,假如猜想正确,那么,将来有一天妻子也会变得跟岳母一样疯癫。这么想时,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耄耋之年,自己垂垂老矣,守着疯癫的妻子坐在家徒四壁的屋中,晚景格外凄凉。
刹那间,仿佛看清了自己的余生,匀山不禁悲上心头,朝床那边望去。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妻子的侧脸,白皙、圆润,跟初识时一样美丽。然而,此刻他思绪烦乱,根本没心情欣赏。
暗淡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妻子睡得相当深沉,一起一伏的鼻息声规律而有节奏。
坐久了不动,匀山感觉屁股被压得又僵又疼。于是,他站起来,双臂举过头顶伸个懒腰,又耸耸肩,扭一扭脖子舒缓筋骨,待血液顺畅后,他又重新躺下。
虽然很疲惫,却没什么睡意。匀山把身体侧着,继续思考自己的境况。妻子把后半生交给他,作为男人非常自豪,这是女人爱与信任的体现。今后,无论生老病死、贫穷富贵,他们将永不分离。
当然,如果能和和睦睦地生活,一起努力奋斗的话,那将是最完美婚姻。然而,现实中怎么可能没有摩擦,两口子床头吵架也是常有之事。关键在于争吵之后,双方所持的态度,是相互宽容、相互关爱还是互相埋怨、互不理睬呢;这一点非常重要。最近,匀山总被妻子埋怨,似有嫌弃之意,这令他既难过又郁闷,不由地对婚姻失去了信心。
另一方面,他万万没料到,妻子的性情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暮云越来越不像当初那个让他感到安心的人了,虽然自己对妻子的爱未减丝毫,可内心深处一种厌倦之感已经默默萌芽。
匀山自忖,人活着,图的是舒服;而结婚是为了幸福,并非自找麻烦。假如自己没有和暮云结婚,一个人过或许会感到孤单,但能够随心所欲地谈恋爱,不必受气,那么一定比现在快乐。归根结底是因为没有看透这层罗辑,才随大流选择了结婚。倘若早能预见这些麻烦,他恐怕不会这么轻易踏入婚姻这围城。
听着妻子平稳的鼻息声,匀山想到了岳母。她确实可怜,或许曾经与丈夫相爱过,但甜蜜的日子恐怕不长,从患病时间来看,大概就两三年吧。
如今,自己可能与当年的岳父一样,面临同一种囧境。岳父选择了逃避,放弃婚姻与家庭。那么自己该如何选择呢?心里好矛盾。
选择做个绝情的人固然活得轻松,但必将会背负内疚,无法原谅自己的良心;何况,活成自己最鄙视的那种人,匀山怎么也办不到。一想到自己逃走后妻子孤苦伶仃的心酸模样,匀山就心如刀绞。
“我是爱她的,更不会离弃她……”
匀山笃定了心意。蓦然间,他变得无比坚定,仿佛领悟了婚姻之于男人的使命。爱妻并不仅仅代表着要和她共度一生,共享快乐,爱的背后其实还包含着宽容、尊重与责任。
如果冷静思考就会发现,只从自身的角度来看待婚姻,往往容易走极端,造成悲剧。男人应该站在更高的层面去看待夫妻,这才不失为“大丈夫”。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女人一旦成为妻子,她所赋予男人的东西何止恩情,被誉为第二生命也不算夸张。
换位思考之后,匀山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他再次舒展一下四肢,打个大大的哈欠后,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