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桃花渐暖年岁闲（1/1）

对于三圣母和二郎神来说，这一生平平凡凡的时光实在太少。两个封号并在一起，起初是斩蛟治水，造福人间。而后是兵戎相见，一正一邪。可唯有杨戬和杨婵自己知道，戏本里的泛黄折段，写不尽他们的斑驳过往……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历经了生死的一家人重新团圆在一起，虽是素面不相识，却依旧如醇酒一杯将那些伤怀涤荡成诗。这曾是杨戬，从来都没敢奢望过的。

“此番若非先生和姑姑相助，沉香或许还寻不到那怪物的踪迹，沉香敬你们一杯。”百花仙子从苏州送来的冬酿酒正合着如此时节，众人举杯畅饮，不问离世愁。

“这陕西和川蜀，冬至素来讲究食用羊羹，山东便以饺饵为主，还有百花姐姐送来的汤圆，都是冬至百姓常吃的东西。今日这三样都有，诸位只管依着口味吃。”三圣母将长发全部束起，整个人少了些女儿的娇俏，多了些妇人的娴静，忙里忙外摆出一副女主人的架势招呼着。

“娘娘快别忙了，坐下跟我们一起吃。”珺落笑着迎她坐下，“按理说这到了华山，入乡随俗，随便准备些东西就是。娘娘倒是忙前忙后做了这么多。”

“素来听沉香提起珺落仙子，可是比我这娘亲都要亲几分。沉香在天庭亏你照拂，我自然得好好款待。”杨婵说着，一双眼直在珺落和沉香之间打转。

珺落遮着嘴莞尔一笑，“殿下，娘娘这是吃味了。”说着握住杨婵的手，“哪里就比亲娘亲了？我倒是听沉香说，他娘不光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还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母亲。有这样的娘亲，他不知道多开心多幸福呢！”沉香嘴里吃着饺饵，一边忙点着头，“对，娘，您最好了。不光人间的百姓说您好，珺落姑姑和司马先生也觉得您好的不得了。是不是啊先生。”杨戬愣了片刻，似乎不懂沉香为何有此一问，继而尴尬的点点头。“那是自然。”

杨婵看着眼前的人，平平的相貌下，似乎有掩藏不住的贵气。那一双眼睛，真的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眼睛。杨戬不经意的抬眸，正撞上杨婵的目光。兄妹二人对视间，杨戬眼里的温柔藏也藏不住。杨婵低下头，浅浅一笑，却没说什么。

“来，大家喝点汤吧。”刘彦昌从厨房出来，将羊肉汤放在桌上。仙丹的药力已将他变作中年时的模样，有当父亲的样子，却也不至于苍老。上了桌便忙活着夹菜给三圣母，两人不时低语着，果然是羡煞旁人。

珺落端着碗，舀了一碗汤放到杨戬面前。看着他神色有些拘谨，也理解他如今想要亲近妹妹都没有理由的心情。“舅舅，你不爱吃甜的吗？”珺落瞧他面前的汤圆一直未动，试探着问。见他没有反驳，便去厨房换了碗饺饵给他。“这可是三圣母亲手调的馅儿，沉香包的”说着转头冲沉香做了个鬼脸，“包的真丑！”“姑姑！”沉香不满的撇着嘴，一副小儿姿态逗坏了众人。

正吃着饭，却听沉香道，“姑姑，我一直没弄明白，您为何不能亲自动手杀了火凤，非要我去杀他呢？”杨戬听了这话也颇感到好奇，明明她才是定天簪的主人，为何她不直接杀了火凤，非得让他大费周折的来到华山。

“殿下不知，那火凤，本是女娲娘娘座下童子。三千多年前，因不喜娲皇宫拘束，逃离下界。没想到到了人间，为非作歹。与他一同修行的一只青鸾，被真君打死。他却逃到朝歌，借弱水之患勾结了炎魔水魔，祸害百姓，而后才被二郎真君封印进天维之门。殿下你可知道，这火凤与青鸾，本是成双结对的。他们代表了美好忠贞的爱情，可火凤贪欲太重导致青鸾命丧，他便是孤苦伶仃一个人。成双成对的鸟儿怎么耐得住寂寞？我正是借用他这份心思，才会设计拿他。”那日敖春被带回真君神殿，她便感应到火凤元神作祟，于是才与沉香商议，干脆撞破封印先放他的肉身反下天去，再设计捉拿。而唯一让他上钩的办法，是有人故意放了他，而这个人自然不能是沉香。所以沉香便提前撤了自己的一半封印，再由珺落大张旗鼓的去撞破另一半。

“至于为何非要他来华山，还不是想顺水推舟，送驸马爷一个人情。”刘彦昌和杨婵面面相觑，“驸马的功德簿功德未满，可寿元却已即将耗尽。小仙不过借此送了驸马爷一个功德罢了！”

刘彦昌听罢了然，恭敬的朝珺落拱了拱手。“承仙子大恩，刘某才能名正言顺脱离凡胎。昔日来不及道谢，今日在此谢过。”

珺落微微颔首，报之一笑。

一旁的杨戬却一直不曾说话，这珺落为何答非所问。故意将她为何不杀火凤避之不谈呢？

【东海龙宫】

扶桑树依旧承载护送小金乌东升西落的使命，此刻枝桠伸展，绿叶婆娑。仿佛在庆祝这三界终于逃脱劫数。

东海龙王端坐在王位上，面色红润，眼看着是大好了。

“儿臣拜见父王！”历劫完毕，总算保住一条性命。敖春方自扶桑还魂归来，拜见了父母兄姐。四公主死而复生，八太子亦然。四海之内，无不称奇。

“敖春，你老实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听心坐在敖春对面，一动不动的盯着弟弟。重得新生的感觉，和失而复得的喜悦，不知孰轻孰重，交缠在一起，便比海水还温柔细腻几分。

敖春便将那日在真君神殿，沉香审问他的事一一道来。“姐姐，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那天我行云布雨时，被人在云头偷袭，没能及时收掉行雨令才造成了人间水患而那时，沉香刚好感应到天维之门的妖气减弱了不少。便料定那妖怪是想害死我后，控制我的魂魄，待我的魂魄沉入东海扶桑时，借我的力量获取扶桑树的金乌神力。”

原来龙族枉死后，魂魄并不归幽冥管。而是沉入大海，在扶桑树旁七七四十九天后，要么化为泡沫，要么变作鲸鱼重得新生。可此法只用于那些在斩龙台斩去龙身的枉死之魂。“沉香跟前的一个姑姑，跟我们说清楚这一点，我们就知道这妖孽定是想借扶桑树增强修为，如此金乌殿下有难，三界必然遭殃。所以我才和沉香商议，让他用开天神斧杀了我。这样，扶桑树不会接纳我的魂魄，而我却可以以真龙之身，护佑扶桑树。”

听心听罢释然，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牵扯。“也就是说，这件事，倒是我误会他了。”敖春笑道，“我们都误会他了，不止这件事。”敖春又将牛郎织女的孩子暂时被八公主养在昆仑山，不赦免她就是为了保护他们在凡间安然度日。而牛郎织女此时正在兜率宫养伤。以及被诛杀的那些凡人是被魑魅魍魉附了身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四公主。

听心轻轻的叹了口气，这个沉香，怎么跟他舅舅一样不要命。姐弟俩各怀心事，一时无话。

【真君神殿】

是夜，珺落往香炉里添了勺半透明的膏体，小心翼翼的点燃。整个房间便浸透着帐中香的气味儿。据说，这带着梨花甜香的帐中香，曾是南唐李后主所制。

杨戬在榻上紧闭着双眼，嗅着空气中淡雅的梨花香，眉头渐渐舒展。悠悠醒转后，却见珺落正在一旁翻着什么书。

“你在做什么？”杨戬缓缓拾起身，在透着微凉的香气里，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

“我瞧你近来嗜睡，去找老君讨了些香料方子。都是些安神助眠的，气味也不至于太浓郁。”珺落翻了几页，遂放在一旁。

“珺落”“嗯？”杨戬整了整衣衫坐端了身子，暗夜里的余晖照在他月白色的袍子上。徒增了些消瘦。珺落看着他，遂听他缓缓开口，“那日在华山，你提起火凤一事知无不言。唯独避开你为何不亲自杀了火凤，难道真的就是为了刘彦昌的功德？”

珺落早知她会疑心，便也只浅浅一笑。起身行至他榻前，坐在一边。月色朦胧下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她便也只低头，轻轻攥着袖角。

杨戬总不喜欢在房间里点灯，从前的神殿便由他一人躲在黑暗里。而今好不容易，沉香让这地方添了些鲜活气息，可杨戬住的地方依旧如此。仿佛相比烛光，他更爱这入户的月光。

“我知道我瞒不过你，也不想狡辩。我的确有意不提我为何没有亲自杀了火凤，因为这事关我的身份。若是我的身份暴露，你是我舅舅这个说法便立不住脚了。”杨戬看着她如水的眼眸，暗夜里波光流转。虽知她不会是坏人，可这身份却让杨戬委实好奇。

“曾经我遇到沉香时，他问我是何人，我说自己从前是神殿的侍女，他想都没想就拆穿了我。我告诉他，既然敢隐瞒，就不怕被拆穿。所以除了不让你的身份暴露以外，我实在没有其他隐瞒身份的理由。”杨戬点点头，心想她既能为了沉香不惜进天牢，陪自己演这么一场戏，必定有她的理由。

“那一日，沉香问你为何不亲手杀了火凤，你却没直接告诉他。而是说了一通火凤的身世，以及他与当年被我打死的那只青鸾的渊源。火凤青鸾本是成双成对的鸟儿，当年我杀死青鸾时，火凤却未曾殉情。可见，他早已失了神兽本性。”珺落一点都不奇怪杨戬会猜出来，只是微笑着看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当初，他并非逃离天界，而是他动了贪念，盗取了灵芝草，才被女娲娘娘赶出娲皇宫的。青鸾为了追随他，跟着一起逃跑了。火凤离开天界后杀戮成性，青鸾用尽办法都不曾劝他迷途知返。所以她那时才会甘愿被我打死，只为给火凤一条生路。”珺落点点头，“不错，正是如此。上古时期，凤凰本是成双成对的。自从青鸾火凤反下天去，危害人间，女娲娘娘震怒。此后，下令所有凤凰，都得经历浴火涅槃方可配偶。但是没几对可以做的到，如此辗转过了千万世，凡间渐渐有了龙凤呈祥的说法。便也不再把凤凰当成恩爱的鸟儿，凤凰繁殖越来越少。如今这世上，便也没有凤凰了。”

杨戬见自己的这些猜测都没错，内心便更加确定了关于珺落身世的那些想法。于是继续试探道，“虽然如此，可是凤凰的天性却被保留了下来，见到异性便不忍诛杀，我说的可对？”

杨戬的从容和自信一览无余，珺落见他如此笃定，哪里还能否认什么。“杨戬不愧是杨戬，算计得了三界，还能看不透我这点把戏？”杨戬听罢低笑几声，见她已经承认，继而道出心底疑问，“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天眼看不出你的真身，甚至在照妖镜里，你都只是普通仙体？”珺落望着窗口清冷的月色，思绪辗转间，悠悠开口，“如真君所见，我现在的确是人，不是凤凰。”杨戬一只胳膊撑在面前的小木桌上，指尖轻轻扣响桌面。“这其中，莫非还有别的渊源？”珺落见他这司法天神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无奈的笑笑，知道自己这身份，是瞒不下去了。

珺落起身，走到窗口。远处，夜幕下的银河璀璨依然。天维之门关闭，人间归于平静。银河也恢复了往日的温柔静谧。

“女娲娘娘自补天之后，伤了极大的元气。自此随伏羲帝归隐九十九重天外，再不问事。三千年多年前，我曾是女娲娘娘座下的青鸾仙子，因为不甘心必须经历涅槃的命运，所以一直在想办法，让自己脱离青鸾元身。那年是我十二岁的生辰，娘娘恩典，放我下山历练。我去了女娲娘娘补天的不周山，在那山洞的藏书里，发现了一个秘密。”彼时珺落不过豆蔻年华，起初是因为贪玩儿才跑去不周山，可那一次误打误撞，却改变了她的一生。“那山洞里的书，记载了上古时期所有的奇珍异宝以及运用法门。其中便提到了女娲莲池里养的那株混沌青莲，书上说，那青莲自盘古开天地辟地时，沾染了人间初成的第一缕混沌之气，是天地间的至宝。若吃了它，可使精怪一夜之间修成人身，并且完完全全脱离本性，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于是，我便回到娲皇宫，趁娘娘不备偷吃了混沌青莲。”青鸾吃了混沌青莲以后，身体时若火焚，时若寒冰。她痛苦不堪，反下界去躲入了凡间一处山洞。历第三重天火焚烧时，她险些因脱水死于洞中，被路过山洞的一个老人所救。

珺落浅浅一笑，想起年少时的荒唐年岁，竟也不失为一份足够精彩纷呈的回忆。终于，历经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脱胎换骨，青鸾悠悠醒转时，身旁躺了只已经身死的鸟儿，那便是她自己的元身。而她，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妙龄少女。青鸾开心极了，在人间四处云游，看遍湖光山色。年少的她哪里知道，天界已因为她乱成一锅粥。

“那日，我正在云梦泽的烟波里梳妆，娘娘座下侍者毕方陆吾，将我抓回天庭。那时我才知道，娘娘的宝莲灯是混沌青莲的莲子所化。我吃了青莲，宝莲灯也熄灭了。娘娘只能把宝莲灯化成一株莲藕，放入乾元山。待千年以后，有缘人来点燃。”

杨戬总算明白宝莲灯当年为何在乾元山了，没想到，这一切竟有如此因果。“那，后来呢？”珺落低下头，三千多年的惩罚又历历在目。“女娲娘娘补天后，留下三块神石。分别置于傲来国花果山，青埂峰，和西岳华山。”珺落说到这儿，抿着嘴笑了笑，“你知道的，花果山那一块，变成了孙悟空。华山那一块，变成了新天条。而我呢，被打入华山之心，守护了七彩石三千年。娘娘为我赐名‘珺落’，七彩石陨落之日，便是我得赦之时。你掷下乾坤钵时，七彩石承载了你的大爱化成了新天条。而后沉香劈山救母，放我重见天日。”杨戬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新天条看着总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本就是承载了他的思想幻化的。

那日在天牢里珺落虽然是与他演戏，说的话却是真心。世上哪有人无缘无故会为你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若不是为恩，便是为情。“那，你与老君又是如何相识？”

珺落笑道，“你忘了，我方才跟你说，我吞下青莲后，险些身死，却被一个老人所救。而那个老人呢，名唤李耳，凡人称他老子，你们叫他老君。”

杨戬颔首，不禁将这因果付之一笑。忽觉胸口一闷，咳了两声。昔日翻天覆地的手，如今握着杯盏都有些颤抖。

“杨戬……”珺落扶住他，抬头一看却见他面色苍白，杨戬取出老君给的仙丹就温水吃下，一时恢复了脸色。

珺落复又劝道“杨戬，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就把一切跟沉香说清楚，把假面取下来吧。”杨戬摇摇头，沙哑着声音说，“再等等吧！”香炉里的气息缓缓进入脏腑，杨戬觉得舒服了不少。珺落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着气，知他固执，便也不再劝。仔细想想，他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如何愿意背负着骂名重回三界呢？

一时觉得心里难受，语气却不由得调笑道“好吧，不取就不取咯。我是想着我的底细你知道的一清二楚，可我却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便觉得亏的很。”杨戬被她这话逗笑了，无奈的摇摇头“哪里有这么算账的？”

珺落在他茶壶里换上热水，看着他面色依然憔悴，想也没精力同自己说话，便退下了。走到门口，突然回过身。“对了，我想起一件事。那天你变成哮天犬的样子用宝莲灯救治了人间水患，沉香难道就没有半点疑心？”

杨戬听罢迟疑片刻，面色却依旧如常。随即笃定道“我一直觉得这小子最近怪怪的，可能，他知道什么了吧。”珺落眸光微动，想起他从华山刚回来时，前前后后的反应，亦觉得大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