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心疼(一)(1/1)
第二天,鸡叫头遍时志远就起来了。
起这么早,是因为头痛身痛关节痛,半夜就醒了,而且醒了之后,清鼻涕就流个不止。
杜家是杏林世家,志远多少也懂一些毛皮,知道自己这是昨天淋了雨,受了风寒。
鼻涕流得止不住,干脆爬起来去厨房里找姜,只找到指头大小的一小块姜,煮了碗姜汤,喝了下去,怕姜少了不管用,还把姜片全吃下去。
反正起来了,就开始准备爷儿俩的饭包,爹爹的仍是四张荞麦饼,加一个煮鸡蛋,自己的是两个糠菜团子,做好后将爹的饭包挂好在墙上,自己的放在药篓里,收拾妥当之后,出门看天还黑漆漆的,太早,这时鸡还没醒呢,也就不忙做其它事,爬上小土炕补一觉再说。
不知是不是姜不够,仍是没汗,但鼻涕似乎是止了,人也舒服多了,不一会就入了梦乡。
等志远再醒过来,太阳都晒屁股了,他爹早就出了门了。
志远赶紧把该忙活的事忙活完,然后背上药篓出门,边走边伸手去篓里摸饭包,准备先吃一个团子当早饭。
忽然想起不能在村里就吃,要被人看见自己在吃糠咽菜,说不定就能会传到爹的耳朵里,才碰到饭包的手缩了回来,这时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石头。
石头走过来:“你今儿怎么这么晚才出门子?”
“睡过头了。”
“你出村口等我!”
志远才待要问,石头已经颐指气使的一瞪眼:“别啰嗦,快去,我跟着就来!”说着就走开了。
志远只好到村口去等,村口大树下,六、七个村里的孩子,正在一起玩耍。
志远看到他们就头痛,低着头背过身,离他们远远的站着等石头。
这几个孩子,这几天只要看见他,就叫他“野种”,然后还啪着手唱:“小灾星,时气差,爹也打,娘也骂,你死了吧,你死了吧!”,唱得可欢了呢。
他几乎每天回家时,他们都跟着他在后面唱,直到他进了家门还在门口笑半天才走。
今天却怪了,站了好一会子了,没人笑他。
志远抬眼看他们一眼,发现他们也正看着他,只是没叫他野种,更没唱那首气人的歌。神色怪怪的,好象很不甘心似的。
一会石头来了,塞给了志远一个窝头,小声说:“拿着,我早饭时藏的,原准备你晚上回来时给你的。”
志远虽饿,但没接过来就啃,而是把窝头收在口袋里,他怕事情被石头的娘知道,那石头就要捱骂了。
“后天就是集日了,你放心,这两天,有我呢!明天再给你一个!”石头拍着胸脯说。
志远感激的一笑,他开始明白石头为什么能成为孩子头,除了打架历害,这份义气还真的让人服气。
可此一刻,还有比这个窝头,更让志远要感激的事情。
志远抬眼看着石头,双眼亮晶晶的:“石头哥,二妞他们没再叫我野种了,是你不让他们叫的,对不?谢谢石头哥!”
“啥?”石头一脸懵然,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
石头把二妞他们叫过来,问为什么。
二妞有点不满的瞟了志远一眼,撅着嘴说:“他爹昨天和我们说,说再听到我们骂他是野种、灾星,他要打人了咧。”
志远是怎么上的山,他自己都不知道,一路上满脑子都是二妞的那句话,一会欣喜若狂,一会担心害怕,患得患失中不知道走了多远,走了多久。
不知道渴,不知道饿。
不知走到了哪里,不知要干什么。
他只知道,爹爹不准他们再叫自己是野种、是灾星!
爹爹这是原谅了自己,为自己出头说话呢。志远欣喜若狂。
但也可能爹爹只是要面子,不愿他们瞎吵吵,老在人前提自家的事;爹爹并没原谅自己,不然,爹爹为什么还不理他、没和他说一句话呢?!志远担心害怕。
“咔嚓”一声惊雷,就在志远的头顶炸响,这才把志远从浑浑噩噩中惊醒过来。
电闪雷鸣,一阵阵大风卷着树梢,天上乌云滚滚,马上就要下雨。只顾着想心事了,天色变了都不知道。
志远左右看看,地方倒还认得,是他平日采药的一处山中,只是雨就要下来了,这附近可没处躲雨。
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雨开始下了,志远赶紧跑到一颗樟树下躲雨,他首先想起的是石头给他的那个窝头。可不能淋坏了。
志远放下背篓,把窝头从口袋里拿出来,用嘴叼着,把上衣脱了,顶在头上挡雨。
然后去背篓里翻他的饭包,窝头不舍得现在吃,得留在晚上吃,不然晚上会饿得睡不着,他要把窝头放饭包里包好,拿个糠菜团子出来吃。
饭包拿在手上,感觉不对!
饭包里应该是两个糠菜团子,可重量和形状不对!
打开饭包,志远怔住了:饭包里面,两张荞面饼,一个带壳的水煮蛋!
志远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
饭包,爹爹的是蓝布,四张荞麦饼,加一个煮鸡蛋,备好后是挂在墙上的,自己的饭包,是白布,装两个糠菜团子,放在药篓里的,绝不会错!
在他早上还睡着的时候,爹用两张饼子和一个鸡蛋,换走了他的两个糠菜团子!
爹爹还是疼他的!!
志远抱着饭包,哭了。
哭得撕心裂肺,涕泗滂沱。
雨很大,风雷雨电之声中,怎么哭都没人听见,虽在树下,倾盆的大雨中,流多少眼泪又有谁能看见?
何况,这里没人,不用掩饰,不用再管什么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哭了很久。
从雨狂风骤,哭到雨过云收。
这一晚,海山回得特别晚。
到城里支摊坐诊已经有些天了,渐渐的有了些口碑,来找他看病的人多了起来,这一天还有人等着他收摊后请他去家里给人瞧病。
到家时,已经快半夜了。
他以为远儿会在村口迎他,最低限度,也会在家里候着他。
早上,他可是大发慈悲,把他饭包里的面饼和鸡蛋,换给了远儿,这下子,那小子,应该开心感动得找不着北了吧。
可结果,村口没人!
进了家门,也是黑漆漆一片,那小子,竟然先自去睡了!
竟然不候着老爹,老实认错,痛哭流涕的求老爹原谅,竟然就自己先睡了,姥姥!
海山有些来气了,那臭小子,着实欠打,看来不能心软,还得再晾他几天,不理他,让他多吃些苦头!
海山悻悻的关好院门,走进院子,摸进厨房,点灯,从灶上锅里拿出留给他的晚饭,一大碗的高粱米饭,上面依旧是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孩子还小,还不会做太多的菜,但他煎的荷包蛋,焦边嫩心,竟然比他娘煎得还好吃,厨房也收拾得干净整齐,收进厨房的药材,也码放得井井有条。
孩子还小,做这么多家务,还要去采药,真的难为他,难得的是还事事都做得周全。今天估计是做家务累了,然后又久候他不见人,才去睡的吧。
海山立马就气平了好些。
一手拿饭,一手举着灯,走出厨房,看一眼远儿的屋子,很想先去看看他。
六天了,六天没理他,孩子人瘦了一大圈,着实让他心疼死了。
犹豫了一会,海山没去看志远,而是回了自己的大房。
还是等明天孩子认过错,再把他好好训一顿之后,再和他说话比较好,对孩子不能娇纵,就是得严加管教!
海山把灯和饭放在炕桌上,拿出一本医书,边看边吃。
海山每晚都要看医书,今晚不知怎么的,怎么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志远那臭小子。
那天,在坟前看到志远偷笑的那个样子,真的把他气得七窍生烟,要不是还有理智,第一时间只是拎起孩子质问,而是那时就出手打他的话,估计志远会被他活活打死。
当时真的是生气,真的是不想再要他了,觉得那臭小子,就一白眼狼!
以前,媳妇还在的时候,总是疼着远子,怪着老婆,而在那一刻,全记着老婆的好了。甚至,从不怀疑远儿是个灾星的他,也在问自己,会不会真的是这个孩子克死了自己的一大家子?
他真的起了让志远滚出杜家的心。
亏得起了这样的心,打志远那一巴掌时,才留了手。
因为他知道志远把他这个爹看得有多重,赶他走,对他就是最严厉的惩罚,既然已经对他进行了最严厉的惩罚,就没必要再把他打伤打残了。
要不留手,他那一巴掌,不但能把志远的脖子打折,还能一个耳雷子,把他左耳打聋了。
等回了家,他把志远的衣服和铺盖一把抱起,准备扔出门时,孩子吓尿了。
那淅淅沥沥失禁的滴落声,志远那惨白的脸色,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得他突然心里好痛,象一盆冷水,把他心头的怒火,浇灭了好些。
这是个他又当爹又当妈、眠干睡湿、相濡以沫带大的孩子,是在他的臂弯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孩子晚上尿了炕,海山会把干的地方让给孩子睡,自已睡湿的地方。现在,是自己活生生的把孩子吓尿了。
海山想起远儿小时候,种种让人心疼的可爱,当大秃头用三角鞭抽自己时,是这个孩子,伸开双手,就那么护在自己的身前,弱小,但倔强。
海山心软了,已经高高举起的衣服铺盖,没忍心扔出去。
而且,怒气稍平后,理智开始回归,志远还是个孩子,如果他有什么不对,那么他这个当爹的,是不是也有责任?
最终,他把铺盖扔在了小土炕上,为孩子、也为自己,留了个机会。
当孩子躲在屋子里痛哭时,虽然咬着牙没哭出声来,但他的每一下哽咽抽噎,海山都有所感,难道这就是父子连心?
当那些孩子要进屋看远儿的热闹,他不客气的把他们全轰走了,他的远儿,只能由他来教训,他不准别人,在这个时候,往他的远儿心上的伤口上撤盐!
当远儿哭完过后走出屋子,海山人在大房里看书,一双眼睛却时不时的悄悄瞟他一眼:
臭小子舀水进屋干嘛咧,哦,是把自己洗干净了,哼,说了不准哭,那小子还把两眼哭得肿得像俩桃似的,敢不听话,欠打!
当志远弯腰,把晒在院子里的药材收回到厨房时候,海山清楚的看到,孩子的腰背上,有大片的瘀青,这肯定是之前,自己把孩子拎起来,往地上摔的。这还是腰背,屁股上应该更严重,看臭小子走路,都有点瘸了。
海山起身,在炕头柜子里,翻出治跌打的药酒,放在炕桌上,想想不妥,他说了,不准孩子进他的屋子,他的话,这小子当圣旨的,便把药酒,放在了窗台上,这样,不用进屋,孩子也可以拿药酒自己去治伤了。
看着孩子在院子里和厨房忙里忙外,默默的把家务做得妥妥贴贴的时候,他虽然还是冷着脸,心里却是赞赏的。
唯有自强,方能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