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佞臣之姿(1/1)
第二道题比较简单,题干只有四行字:“闻善忽略,记过不忘者暴。所任不可信,所信不可任者浊。”
题目是让阐释这句话的含义。
这句话同样有出处,是发生在百年前第三行政星梦魇宗的一件事,讲的是时任梦魇宗宗主的符立春远赴第一行政星担任轮值副宗主,梦魇宗由副宗主朱锋波主持大局。朱锋波能力是有的,但是为人却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大权在握之后,更是将梦魇宗当成了一言堂,宗门弟子稍有不慎,得罪了他,就被他立刻巧立名目施以报复,宗派弟子人人自危,却畏于权势,敢怒不敢言。
而且此人极其贪财好色,主政期间,梦魇宗每年的税收除去必要开支,倒是有一大部分都被此人拿去做了项目,为此,各式各样的狂蜂浪蝶纷纷逐臭而来。此人倒也好胃口,不管男女老少,来者不拒,把好好一个梦魇宗差点儿变成了一处淫秽窟。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符立春轮值归来。符立春也干脆,说你不是喜欢独断专行吗?命人打造了一件天殛级武装“分寸”,钉入其腰椎,自此之后,这朱锋波但凡行走,身体部位必须横平竖直,不能弯曲一分一毫。又说你不是爱钱爱色吗?符立春索性效仿了祁连义,将这朱锋波也投进了种猪圈里,这朱锋波被植入武装“分寸”之后,动作不便,倒是经历了好一番折磨。
不过这厮也是硬气,硬是坚持了一个月才咽气。
“我万象魔宗的高层竟然这么多蠢货!”
周易回顾起这段历史,暗戳戳的想。
细一思索,确认这道题没有挖坑,周易提笔作答:“闻有贤善好人,略时间欢喜;若见忠正才能,暂时相爱;其有受贤之虚名,而无用人之诚实。施谋善策,不肯依随;忠直良言,不肯听从。然有才能,如无一般;不用善人,必不能为善。
齐之以德,广施恩惠;能安其人,行之以政。心量宽大,必容于众;少有过失,常记于心;逞一时之怒性,重责于人,必生怨恨之心。疑而见用怀其惧,而失其善;用而不信竭其力,而尽其诚。既疑休用,既用休疑;疑而重用,必怀忧惧,事不能行。用而不疑,秉公从政,立事成功。”
到了这里,作答已经完成,正要停笔,周易心头却无端的又想起刚才的那个念头来:“我万象魔宗的高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蠢货?”
上面的一道题,他谈了法治和人治,当时以为已经鞭辟入里,现在回头来看,好像意犹未尽,说没说透。
他下意识的在草稿纸上演绎,法治和人治属于执政方式,执政方式是国家治理体系的组成部分,那么,万象魔宗的高层能够量产蠢货是不是意味着现存国家治理体系出了问题?
而且,题干中提到“闻善忽略,记过不忘者暴”。很显然,这是对高位者个人行为进行的描述,那么,是不是可以从这里推导出结论,出题人也有着对“人治”的批判?
周易的大脑飞快转动,在第三行政星接受桑国羊的教学时,桑国羊就反复提到过一定要透过题目把握出题人的思路,最好是能够见微知著,连对方的底裤都看清楚。
他隐隐找到了两道题的共同特征,那就是都充满了对个人肆意妄为的不屑,所以答案呼之欲出。
周易在下面继续写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前提是要有科学合理的顶层设计,规范人之行为,却又不限制其积极性。”
另起一行:“高位失德,是高层修力而不修德的结果,但是也暴露出监管的缺失、管理的漏洞,选人用人当排除主观因素,以制度选人,以制度用人。”
稍微润色一番,周易感觉已经写无可写,这才回过头来看念念不忘的第三道题:以诗词歌赋的形式浅谈对万象魔宗近三十年来所有举措的看法。
周易先是梳理了一下自己了解到的知识,题干既然考校的是近三十年的事,时间就有了界限,在殷朝歌改魔号之后。这期间,殷朝歌在万象魔宗撼天动地,掀起了一场场声势浩大的大变革,一方面,他东征西讨,平息叛乱,消弭内患,打通了政令畅通的所有环节,另一方面,收缴地方权限,持续推进中央集权,把万象魔宗十个组成单位打造得铁桶一块,上下齐心,大事改革,第一行政星、第二行政星和第三行政星之间逐渐形成烽火连城之势,万象魔宗的国运自此犹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蒸蒸日上。
不夸张的说,苍茫众生,殷朝歌是最耀眼、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万象魔宗近三十年的历史就是殷朝歌一个人的历史,宗派大大小小的事情,弟子的悲欢离合,都与他息息相关,或者说与他一手掀起的风浪息息相关。
所以,与其说这道题的要求是评价过去三十年的历史,不如说是评价殷朝歌创造的这段历史。
周易回想起临别前,与师父的一次对话。
师父当时正在押题,说:“万象魔宗过去三十年所有的改革、战争,其实都不是集体的决策,而是殷朝歌个人意志的体现,所以,遇到这种评价类题型,一定要慎之又慎,选好角度,避免跑题。”
周易点头说:“夸人如写诗,思路我是知道的。但是那毕竟是第一行政星仙都大学的入学测验,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会不会显得太不要脸了些?”
师父轻描淡写的说:“咱们是魔宗,要脸做什么?”
周易说:“我毕竟还年轻。”
师父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扎都结过了。”
周易沉吟了一下,问:“师父,这两件事情,有关联吗?”
师父说:“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记住,宗派行为是宗主意志的体现,任何脱离了对宗主的评价而进行的事件评价,都是耍流氓。”
周易说:“可是,我翻遍教材,也没有找到一篇对宗主的官方定论,怕不是宗主并不喜欢这种举动吧?”
师父说:“小易,你见过师妹换衣服吗?”
周易羞赧的说:“师父,我还小。”
师父一拍脑袋,说:“是我疏忽了,你见过师姐为了见师父换衣服吗?”
周易说:“小时候见过。”
师父问:“感觉如何?”
周易老老实实回答:“不是大就是小。”
师父说:“这就对了,师姐们为了给师父留个好印象,换衣服时为了花色、大小、款式举棋不定,总觉得不是大就是小,不是艳就是俗。但,其实在我眼里,她们穿什么都一样。”
周易诧异的问:“这是为何?”
师父遗憾的说:“因为她们不管怎么做,都达不到我心目中的理想型。”
周易举一反三,说:“你的意思是,世面上之所以没有对殷朝歌的官方定论出现,是因为没有他的理想型?”
师父笑眯眯的说:“我也就是站在男人的角度这么一猜,如果他殷朝歌性别没错,那我猜测他应该就是在等他的理想型。”
那么,这是要唱赞歌?
周易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师父押题后,赞歌的内容他已经私下起草过,立刻驾轻就熟的写道:“五万年前,天下剖裂,洪圣下山,开基启运,下西川,平岭表,收江南,天魔、地魔、沥血教纷纷垂首,天下纳藉归觐,始有万象魔宗。然万象魔宗虽成,却人心不齐,各自为政,天魔、地魔、七情等宗派对中央政令阳奉阴违,驭象、意象、心象与万象离心离德,加之道德宗、月亮湖、紫薇王朝虎视眈眈,万象魔宗虽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已险象环生,岌岌可危。
至光武年间,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期,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辟八荒而为庭衢,并包有截,用四裔而为藩屏,善闭无关,万象魔宗分崩离析之颓势至此终结。”
放心亭里,去而复返的紫鸾捂嘴大笑,第一、第二道题的答案虽然也可以称得上惊艳,但是万象魔宗下辖三颗行政星,统领秘境无数,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太多了,他们干出来的惊才绝艳的事也太多了,紫鸾虽然欣赏,却还没有太过在意。
但是这第三道题的回答简直太有趣了,这是明目张胆的拍眼前这位的马屁,还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
关键是人家写的是真好!
“以天地为一期,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辟八荒而为庭衢,并包有截,用四裔而为藩屏,善闭无关。”
这样的词语一听就让人感觉到描述那人的大胸襟、大气魄,也说出了描述那人在沧海横流、人人不安的年代,所做出的丰功伟绩。
啪!
代表周易的那朵水磨莲彻底绽放了。
紫鸾错愕。
这才考了一门,就直接通过了?
她伺候眼前这位将近十年,可从来没见过哪个接受入学测验的弟子享受过此等恩宠的。
这篇文章有那么好吗?
悄悄看了眼似乎无动于衷又似乎憋得很辛苦的眼前人,趁他不注意,紫鸾一缕神思离开放心亭,翩跹飞舞,来到一处重兵守卫的地方,化作一只俊俏的鸟儿站在院里桃树的枝头上。
这里是仙都城第二监狱,住着十一个人。
这十一个人身份特殊,为首那位是仙都大学主抓教研的副校长张真,其余十位是万象魔宗下面十个组成单位的督学。他们从三个月前就住在了这里,专门负责这次入学测验从出题到评分的所有事情。
出题工作事关重大,这三个月,十一个人与世隔绝,所有与外界联络的渠道都被堵住,饶是十一个人个个修为高深,养心功夫到家,也都憋了一肚子火气。也就是到了现在,试卷正式启用,需要他们进行打分,才放开了部分权限,让他们可以提前阅卷。
“这名弟子文章写得大气,宛如一件天灾武装,无视空间、时间、距离,想打哪里打哪里,文字之间,自然流淌着一种豪气。”
紫鸾眼睛骨碌碌转了转,认出这是煞魔宗的督学常武。
“真想不到一名最低级的见神境弟子怎会具有如此胸襟气魄!更难得的是碰瓷碰得好啊,把洪圣他老人家都拿来用了,硬生生把一个中兴之主抬高到了创教祖师的高度。”
这阴阳怪气、明褒实贬的腔调,不用看也知道是天魔宗的督学夏少安。
提起夏少安,紫鸾有些忿忿。
“不然,照我看来,这名弟子把洪圣他老人家抬出来,可不仅仅是为了抬高那位,恰恰相反,是给人家做衬托来了。你没看这文章里写?纵英明神武如洪圣他老人家,也只是打了几场仗,建了一个万象魔宗的花架子,还是十个宗派各自为政的花架子,等到那位大人先生出世,天下方定,这文成武功,听着可比洪圣他老人家强多了啊!
这名弟子不知道是无知呢?还是胆大包天呢?又或者是有人暗中指使,竟然敢出此妄语。嘿嘿!”
这话就很诛心了,讲话的是地魔宗的督学朱食夫,天魔宗和地魔宗一向是一个鼻孔里出气。
“没一个好东西!”
“俩人单独出来是为祸一方,俩人一起出来就是祸不单行!”
紫鸾踮起一只脚,抖了抖,然后傲娇的翻了个白眼。
“朱兄所言极是,这最后一道题本就是送分题,我们出它的目的是为了给那些上面回答不好的弟子留些颜面,向来是只考弟子文辞,无益时事,但是却偏偏有人无视我等初衷,借题发挥,其心可诛啊!”
这是梦魇宗的督学李坤。
“取士之道,当以德行为先,其次经术,其次政事,其次艺能。德行不好,总是想着投机取巧,那就是从根上就坏了,我认为,此风不可长!”
这是沥血宗的督学房名远。
“我附议,文风问题不是文学创作问题,而是现实政治问题。入学测验选拔的都是将来的官员,考场文风与考生品德、资质、性格密切关联。如果要为魔宗输送合格的人才,必须端正考场文风,荡清文章写作之不良风气。”
这是七情派的督学苗独一。
……
眼看周易就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驭象宗的督学于凌阙咳嗽了一声,说:“最后一题虽然初衷是考试进士文辞,但取空言,无益时事。但如果有人君能上思天戒,广求规谏以为试题者,岂非数百年间最美之事?”
心象宗的督学贾云宜是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头,闻言捋了捋花白胡子,点头说:“考文者以声病为是非,唯择浮艳,岂能知移风易俗化天下之事?更有甚者,穷研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刓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蠧伤圣人之道。
依我看来,这才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之事。眼下这名考生,不过是谈古论今的口气大了些,年轻人嘛,年少轻狂可以理解,对崇拜对象的崇拜盲目了些,热烈了些,也可理解,诸位督学以为然否?”
紫鸾默默的想:“这才是老成之见,不知不觉间就给人挖好了坑,不过夏少安和朱食夫能做到天魔宗和地魔宗的督学,也不是蠢货,真是太可惜了!”
夏少安脸上现出挣扎神色,半晌后,说:“殷宗主说过,不让搞个人崇拜。”
贾云宜说:“横扫六合,并吞八荒,举山河内外,皆匍匐脚下,夏督学以为这是个人崇拜?”
夏少安沉默不语。
贾云宜却笑了笑,说:“这就是个人崇拜,我万象魔宗又不是道德宗那些伪君子,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犯不着遮遮掩掩。再说,殷宗主天人之姿,开启一个独属于万象魔宗的新时代,难道不值得我们崇拜?不崇拜这样的人,难不成去崇拜道德宗的那些娘炮儿?”
不等夏少安回答,贾云宜又转向朱食夫:“朱督学,我万象魔宗铁蹄所向,天下觳觫,这样的事如果不大书特书,做出这件事的人如果不大书特书,甚至还别有用心的围追堵截,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外宗派来的奸细!”
朱食夫脸色一变,却没有藉此发难,反而淡淡的说了一句:“跑题了!”
贾云宜瞠目结舌:“什么?”
朱食夫脸色慢慢浮现一丝笑容,说:“我说这名考生跑题了,题干要求是谈谈对万象魔宗近三十年举措的看法,不是谈个人。”
贾云宜硬着头皮说:“个人是站在历史长河里的个人,宗主是万象魔宗的宗主,谈个人就是谈历史,谈宗主便是谈万象魔宗,这是小切口,大文章。”
朱食夫说:“随便你怎么说,我还是坚持认为跑题了,如果你不认可,咱们按老规矩,投票!”
贾云宜瞅了眼李坤、苗独一几人,说:“我的朱哥哥哎,你又不是没看到他前面的答题,那辞藻,那论点,要不是亲眼所见,题目又是咱们一起合计的,我都怀疑你给他漏题了。这样优秀的弟子,还需要投票?”
朱食夫冷笑:“贾督学,你莫非忘了那考生前面的作答:‘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
老夫虽然不耻他的为人,但是对于他的策论,却是有几分赞赏的。”
夏少安咂吧了一下嘴:“文采风流,又精擅策论,却不自爱,反而醉心钻营,投机取巧,此子有佞臣之姿啊!”
贾云宜一把糊住他的嘴:“少安啊,可不敢这么说,毁人一辈子的!”
夏少安使劲挣脱,吐了口唾沫说:“你刚才上厕所是不是没洗手?”
贾云宜闻言,顿时一脸尴尬:“好像是尿上面了一点儿,最近前列腺有点儿肥大,尿路分叉了。”
夏少安脸黑了黑,正要发怒,贾云宜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说:“咋啦?还嫌弃我呢?你忘了,你跟桑国羊干架的时候,还是我拉的偏架呢。”
夏少安大怒:“狗贼,你还有脸提这茬?!”
说完就要和贾云宜拼命。
“够了!”
朱食夫见夏少安渐渐被贾云宜刺激的丧失理智,轻喝了一声,说:“以此子表现来看,如若不加制止,定非池中之物,焉知地位越高,为祸越大,贾云宜,你莫非忘了‘魔皇失位’的教训?”
这是要撕破脸了!
贾云宜松开夏少安,脸色转冷。
就在这时,周易的文章终于写完。
也是在这时,紫鸾突然失去了对神思的控制,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变成放心亭中那年轻人,环顾一周,微微一笑,说:“策论高者,稍近于仁义。”
在场十一人顿时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构尽乾坤,作我之龙楼凤阁,开穷日月,为君之玉户金关。”
放心亭里,看眼前这位忍不住将周易的文章念出声后,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紫鸾没来由的想到那柳崔,但是想起周易笔下那些词语,又不由得想:“这人就算是个佞臣,也必然是个有才华的佞臣!”
眼前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想法,大感有趣,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兴奋,放声大笑。
紫鸾闭上眼睛,很是鄙夷:“领导,这就是领导!任你再雄才伟略,嘴巴再硬,不也经不起那三寸不烂之舌的考验?!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