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1)
钱弄墨托小碗送过谢礼之后,心下稍安。
如荆言所说,她的手果然隔日就真的好了,退了痂,除了指甲短了一些,半点也看不出什么了,她把先前那件绣了红梅的寝衣做完之后,便开始做先前答应过阿金的荷包。
阿金无比期待着他的新荷包,以至于心情愉悦,连身上和手上的伤好得快了些,不出两日功夫就基本痊愈了,走路坐卧都完全无碍,也完全不影响他拨算盘!
当然,这个基本痊愈是阿金自己认为的,事实上他的手还是肿得跟个大猪蹄似的。
赵茂被判了弃市之刑,钱家的金银交引铺又重新开张了起来,那个笑眯眯的阿金掌柜又回来了。
阿金最近心情很好,哪怕铺子里的事情又多又杂,还被钱老爷支使得团团转,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好心情,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钱老爷这两日瞧他时那凉飕飕的眼风。
钱老爷憋了两日,终于憋不住了,拉住夫人要谈心。
“这是怎么了?铺子里的事情不是暂时解决了吗?怎么愁眉苦脸的?”钱夫人摸摸他的脸,疑惑地问。
钱老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荷包,放在了桌子上。
钱夫人伸手拿起那荷包看了看,一个十分陈旧的素面荷包,从剪裁到做工都一言难尽,那针脚一会儿松一会儿密,还歪歪扭扭的,看着应该是哪家孩子初学女红的杰作,简直没眼看。
“看出什么来了?”钱老爷问。
“看这料子似乎是十年前流行的素缎,这荷包做得这样难看为什么要用上十年?”钱夫人问出了灵魂深处的疑问。
钱老爷抽了抽嘴角,但自己夫人不管怎么样都是可爱的,要宠着,于是他温柔地示意她再看看。
钱夫人又看了看,感叹,“这种针脚的荷包用十年都没有散架,只是起了些许的毛边,看起来这荷包的主人用得很是爱惜啊。”
钱老爷终于忍不住按了按额头,“夫人,你知道这荷包是哪里来的吗?”
钱夫人满足了钱老爷一颗卖关子的心,从善如流地问,“哪来的?”
“前段时间阿金被衙役带走时,留下了一些重要的线索,就是用这个荷包装着藏起来的,后来被墨儿发现了,交给了我。”
钱夫人沉默了一下,“阿金那孩子……过得这样苦吗?你也不要对他太过苛刻了,他是个好孩子。”
这样丑的荷包用了十年,还仅仅只是起了毛边,这孩子过得得有多苦才这么爱惜东西啊。
钱老爷简直一口老血哽在心头,他悲愤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夫人,“夫人,你再看看!这荷包是墨儿做的啊!”
钱夫人惊呆了,一脸的不敢置信,“墨儿的女红能丑成这样?”
钱老爷抚额,好嘛,果然不愧是母女俩,墨儿也是完全认不出那是她自己做的荷包,十分坦然地将荷包连同里头的东西一起交给了他呢。
“十二年前,墨儿也不过才接触女红,能做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了。”钱老爷努力地挽救着宝贝女儿的尊严,然后他又甩甩头,心道差点被夫人给带跑偏了,赶紧又将话题重新引入了正题,“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阿金那臭小子把墨儿做的荷包宝贝一样藏了十二年,你说他是什么居心?”
钱夫人沉默了一下。
“我就说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吧,看着笑眯眯的好欺负,那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其实满肚子坏水!”钱老爷越说越像那么回事,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那小子肯定对咱墨儿别有居心!”
钱夫人摇摇头,“阿金不是这样的孩子,你别瞎说,人是你带回来的,他禀性如何你会不知道?”
钱老爷哼了哼,沉默了一阵,“我就是气,那混账东西把心思藏这么久这么深,这会儿墨儿都定亲了才闹出来,早干嘛去了。”
钱夫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就知道这个是嘴硬心软的。
“那混帐东西要是早点表明心思……”钱老爷忿忿地拍了拍桌子,他当初可是当真动过要招阿金为婿的心思的,那孩子毕竟是他亲自看着教养长大的,性格好、有担当,且还算有些本事,再让他历练历练也足以护墨儿一世无忧。
结果这个混帐东西像个闷葫芦一样把心思瞒得死死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墨儿定了亲!真是气煞他了!
“好了好了,你在这里生什么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钱夫人拍了拍钱老爷的手,“且这些都是你自己瞎琢磨的,也许阿金对墨儿的心思根本不像你想象中那样呢。”
“那小子一抬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钱老爷气得说了脏话。
“你这火爆脾气,知道的说你心疼孩子,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有多霸道不讲理呢。”钱夫人无奈地替钱老爷抚了抚胸口,哄劝道:“这样吧,晚上阿金反正要回来吃饭的,我单独问问他,许你躲在屏风后面听,好不好?”
钱老爷别别扭扭地应了。
傍晚时分,阿金像前几日那般关了铺子回钱家,而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铺子后面的配房里。
回钱家的这趟路,脚步总是格外的轻快。
因为阿金手上有伤的缘故,今日的晚膳也是格外清淡,毕竟虽然阿金自己说他的手已经痊愈了,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那两只大猪蹄子一样的手。
晚膳过后,钱夫人不着痕迹地拉着阿金聊了一会儿,钱夫人性格温柔为人善良,钱家就没有不喜欢她的,阿金当然也是。
他从小跟着大小姐一起长大,说句逾矩的话,他是把钱夫人当娘看的。虽然他没有娘,但在阿金的想象里,钱夫人便应该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娘了。
“这手还需养着,不要急着动,也不要逞强,万一伤了筋骨以后还是你自己受罪。”
“是,阿金知道。”阿金乖乖地应。
钱夫人瞥了一眼对面的云母屏风,隔着这厚实的云母屏风都挡不住钱老爷的躁动,她轻笑着摇摇头,看向阿金,温柔地道:“阿金,今日老爷给我看了一个颇为陈旧的荷包,说是你的,是墨儿送给你的吗?”
阿金闻言,一下子白了脸。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钱夫人忙伸手去扶他。
阿金却死死地跪着不肯起。
原本躲在云母屏风后面准备偷听的钱老爷坐不住了,他气呼呼冲出来,将一脸为难的钱夫人拉到了身后,“让他跪!小兔崽子,这是吓唬谁呢?他虽然不是我生的,但是我养大的,说我是他爹都不为过!跪一跪怎么了!”
阿金听到钱老爷说的那句“我养大的,说我是他爹都不为过”一下子红了眼,他磕了个头,“阿金有错。”
“你错在哪?”钱老爷吹胡子瞪眼道。
“阿金不该私藏大小姐的荷包。”阿金抹了一把眼泪,哭着道。
“什么荷包,谁藏荷包了?”钱弄墨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她是循着钱老爷的大嗓门找来的,见阿金跪在地上抹眼泪,一旁钱老爷还在吹胡子瞪眼,不由得有些无奈,“爹,你又欺负阿金。”
“谁欺负他了!你们一个个都向着他!”钱老爷还委屈呢。
这一个个都是不省心的!
一旁的钱夫人冲着钱弄墨悄悄摇摇头,将手里原本准备给阿金看的荷包递给了女儿……反正人都齐了,说开了也好。
钱夫人向来就是这么个走一步看一步的性格。
一旁的钱老爷默默捂脸,他怎么就忘记自家夫人其实是个不靠谱的呢,都怪他……爱情使人盲目。
“这是……”钱弄墨看了看手里陈旧得起了毛边的素面荷包,总觉得有点眼熟,她仰头认真想了想,然后疑惑道:“这不是阿金的荷包么,我从柜台墙角的那个洞里掏出来的,装赵茂兑银存根的那个,怎么会在这里?这个荷包有什么特别吗?”
“再看看。”钱夫人鼓励地看着钱弄墨。
钱老爷默默捂脸。
“唔,阿金,我不都答应了会给你做一个荷包的么。”钱弄墨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么丑的荷包……咱不要了啊,虽然说节俭是美德,可你如今好歹也是咱家金银交引铺的掌柜了,不能这么寒碜。”
钱夫人也默默捂住了脸。
很好,完全忘记这个丑荷包是出自谁的手了。
那种不堪回首的过去,倒是忘得干脆……
“爹,娘,你们怎么了?”钱弄墨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的表情不太对。
“墨儿啊……你再仔细看看。”钱夫人捂着脸提醒。
钱弄墨疑惑地低头又将那个荷包仔细端详了一番,越看越觉得这个荷包丑得十分别致,且……莫名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一下子让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拿起绣花针时戳了自己一手指针眼的血和泪。
“咦?”钱弄墨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半天,终于恍然大悟,“这不是我当年做的第一个荷包么,原来你们刚刚在说这个啊,阿金你为什么要承认私藏了这个荷包,这不是当时我送给你吗?”
阿金愣了愣。
她……记得?
“你这是什么表情,跪着干什么,起来啊。”钱弄墨将手里的荷包扔给他,“这荷包……嗯,丑得挺有记念意义的,以后别用了啊,我回头再给做个好的。”
阿金下意识抬手接住了荷包,将它塞进了怀里,感觉一颗心又落回了原位。
“好。”
“那你们聊,我回去休息了。”钱弄墨挥挥手,走了。
一场气氛严肃的谈话被搅得半点气氛不剩……钱老爷和钱夫人面面相觑,一时有点迷茫,他们是来这里干什么的来着?
“那阿金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最终,钱夫人温柔一笑,结束了这场莫名其妙的谈话。
钱老爷摸摸脑袋,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正准备和夫人一起回房,身后一直沉默的阿金忽然开口了。
“老爷,夫人。”
钱老爷和钱夫人一下子停下了脚步,双双回头看向他。
阿金握了握拳头,“我想说句逾矩的话。”
钱老爷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阿金的鼻子,气势汹汹地地道:“你说。”
“我很喜欢大小姐……像是对最心爱的妹妹的那种喜欢。”阿金微微垂下头,握紧了拳头,声音轻微但坚定,“我也很喜欢老爷和夫人,像是对这世上最好的爹和娘的那种喜欢。”
钱老爷和钱夫人都是一愣。
随即钱老爷大步走到他面前,狠狠一巴掌拍在了阿金的脑袋上,“你这个小兔崽子,真是吓死你老爹了!”
他多怕阿金对墨儿上了心,却又一辈子求而不得。
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怎么忍心他吃这种苦。
一巴掌下去,阿金却笑了。
钱老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一把将他搂进了胖乎乎的怀里,看似凶狠地狠狠拍了两下他的背,实际上那力道也跟撸猫没什么两样了。
钱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睛,笑着摇摇头,“这傻孩子。”
这一夜,阿金睡得很沉很踏实。
他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到了大小姐成了亲,婚后有了一个很可爱的孩子,那孩子管他叫舅舅,纪师父年纪大退下来之后,他给大小姐做了一辈子的大掌柜,为小姐守着钱家。
他看着大小姐的孩子一日日长大,结婚生子,看着大小姐从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温婉幸福的老婆婆……就像钱夫人那样。
阿金是笑着醒来的。
他起身洗了把脸,穿戴好走出房门的时候,外面一片阳光灿烂。
“阿金!”不远处,传来大小姐的声音。
阿金一抬头便看到了对面游廊上,大小姐正笑眯眯地对他招手,他下意识便扬起了笑脸,快步走了过去,“大小姐,早。”
“早啊。”钱弄墨笑眯眯地塞了一个荷包给他,“喏,答应你的新荷包做好了。”
阿金惊喜地看着手里的新荷包,比他见过的所有荷包都要更漂亮的新荷包,上面还绣了一株鲜活的水仙……这幸福满足的感觉实在太不真实,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梦还未醒。
“阿金?”见他看着手里的荷包发呆,钱弄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不喜欢吗?”
阿金一下子回过神来,“喜欢。”他顿了顿,又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喜欢就好,那个旧荷包不要再用了啊。”钱弄墨不放心的叮嘱他,“这个荷包你尽管用,用旧了我再给你做新的,一个荷包而已,不费什么力的。”
主要那个旧荷包着实丑得太别致,钱弄墨一想起那个丑荷包阿金竟然用了这么多年,颇觉得有点对不住他……最要紧的是,万一旁人问起这荷包是谁做的,岂不尴尬!
她现在可是很擅长女红了呢!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她最有信心的其实是女红啊!她这是抱着不能再让那丑荷包出现于人前的决心做了眼前这个漂漂亮亮的新荷包的啊!
阿金笑眯了眼睛,“好。”
阿金不知道他出来后不久,暂时和他同住一间房的阿渚便走进了房间。今日阳光甚好,阿渚他娘嘱咐他帮忙把阿金掌柜把被子晒一晒,尤其他用的是药枕,需要时常拿出来晾一晾,不能受潮。
阿渚走到床边,伸手拿起那只药枕,然后手上便是一顿,他又伸手摸了摸枕面,手上触及湿漉漉的一片,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一言难尽起来,难怪他娘让他帮着多晒晒枕头被子呢,这多大人了,睡觉还流口水。
你定要问阿渚为何这般确定这是口水?
枕上不是口水还能是什么?难不成是泪水?
哭成这样,恨不能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是得有多少伤心?
那个总是笑眯眯的阿金掌柜,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这般能哭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