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1)
“你在说什么?”苏行桑终于蹙起眉头,开口问道。
“若……若我当年……”何红绡动了动唇,气若游丝地说了几个字,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失去了气息。
死不瞑目。
若我当年,也如钱姑娘这般长了一双慧眼,不曾盲目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她便不会有今日这般凄凉的收场了吧。
至此,还在妓籍,九泉之下,她又有何面目去见爹和娘呢……
何红绡自小便长了一张招人喜欢的脸,是清潭村出了名的小美人,她家是屠户,爹娘以杀猪卖肉为营生,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因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原想在村子里找一个忠厚老实的男子入赘,可是她却喜欢上了一个读书人。
那人叫梁暮春,虽自幼家贫,但却好学上进,她尤其喜欢他读书作诗时文质彬彬的模样,百看不厌,她当然也知道自己有多美貌,村子里的后生谁不曾悄悄偷瞧过她几眼呢?
爹娘总说,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果然梁暮春也是如此,那时她觉得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两情相悦。
十八岁那年,父母终是拗不过她,她如愿嫁给了自己的意中人,她是多么的欢喜。
她的夫君是个有着大志向的,婚后也丝毫不曾懈怠,头悬梁锥刺股,日日勤学苦读,终于考中了秀才、举人……直至进士。
她知道她的夫君是个有大志向的,却不知道他的志向太大了,大到她承受不住……为了他的志向,他可以牺牲一切利用一切不顾一切往上爬。
她满心欢喜地随他上京,却被他下了药送给了自己的上峰,这才知道他竟然在京中另娶了一位妻子,一位真正的高门贵女。而她,却因为生得美貌被当作玩物几经转手,最后被一家主母卖入了当时最红的青楼,风月阁。
那家主母性子霸道,娘家又颇有权势,因此没人敢伸手拉她一把,她在风月阁受尽了折磨,千忍万忍,终于忍成了风月阁里最红的姑娘……没人知道那些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她无数次想过要一死了之,但却放不下家乡的爹娘,她不想自己客死异乡,最爱她的爹娘却不知道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在风月阁苦熬了一年,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处境终于有了一些起色,并且筹谋着要替自己赎身之时,却无意中听闻老鸨私下同人抱怨,说何红绡好端端一棵摇钱树,就凭那等上佳的品貌再风光个三五年都是可能的,眼下却不得不眼巴巴地将她送去边关充作营妓,当真是暴殄天物……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听了许久,当夜,她便在风月阁后厨的井里下了药,虐杀了风月阁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彻底释放了心里的那头凶兽。
从此江湖上少了一个风月阁,多了一个血手红绡。
后来,她终于辗转回到了清潭村,却不知等待她的……是更为残酷的现实。
曾经温暖的家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栋荒草丛生的空屋子,村里人告诉她,她爹娘一年前想去京城探望她,结果半路遇到了山匪,掉入山涧,连具尸首都没留下……
这世上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梁暮春的手笔。
那个男人,真是太狠太毒了。
她可以原谅他不爱她,她可以原谅他背叛她,她可以原谅他利用她……她杀了整个风月阁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却始终没有想过要去杀了那个害她堕入深渊的罪魁祸首始作俑者。
可是面对着那个荒草丛生的家,她终于后悔了。
悔!不!当!初!
后来,她亲手杀了那个男人。
她当胸刺了他一剑,想剖开他的胸膛看看,他究竟有没有心。
他痛哭流涕,他哀嚎忏悔,他看上去那样怕死,可当她剖开他的胸膛时,他却突然平静了下来……仿佛认命了一般。
原来他的血也是红的,这个她爱着的男人,他的血也和旁人没什么不一样,最后她放了一把火,她本想与他同归于尽的,却不知那个男人是怎么想的,临了临了,竟将她推了出去。
临死前,他说,“你不想到死,都身在妓籍吧。”
因为这句话,她没死成,拼着毁了半张脸从火海里逃了出来。
是啊,她不能到死都是妓籍,她得清清白白地去找爹和娘……
后来,她便遇到了这个叫苏行桑的男人。
他说他可以替她改籍,但她要替他办一件事,她同意了……再然后,便有了今日这一遭。
苏行桑垂眸看着地上那个失去了气息,身体慢慢变得僵冷的女人,她睁着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怎么也不肯闭上。
半晌,他轻嗤一声,“你的妓籍,早就已经改了……在你虐杀了风月阁上下几十口人逃走的那一日。”
是那个叫梁暮春的男人出手改的,要将她送去边关充作营妓不过是个幌子,那个男人不过是想救她脱去妓籍罢了……估计他自己都没有料到会因此让她心生误会,引来她的绝境反扑,直接引出了这个女人心底的杀性。
在他打算要利用何红绡去将钱弄墨掳走的时候,他就将她的过往查了个清清楚楚,那个叫梁暮春的男人,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狠绝。
偏偏已经这样狠绝了,临了却又弄了这么一出神来之笔。
这算什么?在捅了她无数刀之后,再给她一点关怀和爱意?
“不过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喜欢这样的施舍。”苏行桑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伸手轻轻抚过她的眼睛。
这一次,她的眼睛终于阖上了。
“果然,如你娘所说,是个犟骨头呢。”苏行桑轻嗤一声,顿了顿又道,“但是你错了,我和梁暮春才不是一路人。”
梁暮春为的是权势和富贵。
而他为的……从头至尾,都只是那么一个人罢了。
若钱弄墨待他,能似何红绡待梁暮春那般,他又怎么舍得伤她半分……
不过,那个坏了他好事的白衣男人究竟是谁?苏行桑想起那荆少语总是一身锦衣锦袍花团锦簇的样子,料想应当不会是他。
正在苏行桑垂眸思索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那急促而愤怒的脚步声,除了他爹苏县令不会是旁人……他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每次听到这样的脚步声,他都免不了要挨上一顿打。
他一把扯下架子上的外袍,面色平静地将何红绡的尸身裹住塞进衣柜里,动作利落得就仿佛小时候藏匿那些被苏县令斥责为玩物丧志的小玩具似的。
他看了看地上掩不去的血迹,还有四周挥不散的血腥味,一瘸一拐地走到书案旁摔碎了砚台,然后从地上拾起一块尖锐的碎片,反手便狠狠往自己左边胳膊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殷红的血一下子涌了出来,瞬间浸湿了衣袖。
他刚刚丢掉手上的砚台碎片,房门便“砰”地一声被踹开了,苏县令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进来。
一进房门,便有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苏县令一下子顿住,“你在做什么?”
“我躺久了有些乏,便想起来练一会字,没想到腿脚使不上力,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碎了砚台。”苏行桑捂着淌血的胳膊,一脸不明所以地看向苏县令,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爹,你为何这样生气?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事?”
“钱家方才来报案,钱家那个小丫头今日险些被人绑走,匪徒自称是血手红绡,说是有人同她做了笔交易要抓了那小丫头去。”苏县令盯着他,缓缓开口。
苏行桑听闻,忙一脸紧张地问,“阿墨没事吧?”
“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苏县令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
苏行桑一脸错愕,“我?我为什么要指使人去掳走阿墨?”
苏县令看着苏行桑一脸错愕的样子,却并没有打消怀疑,这个儿子是他一手养大的,是个什么性子擅使哪些手段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的视线落在那只还在淌血的胳膊上……还偏就这么巧,在他进门前一刻摔伤了手,见了血。
“爹?”见他沉默,苏行桑又轻声喊了他一声。
苏县令神色莫测地看了他一眼,转而打量了一下整个房间,正在他准备去屏风后头看一看时,苏行桑仿佛站不住了似的微微摇晃了一下身子,跌坐在地上。
苏县令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走向屏风。
“爹!”苏嫱的声音猛地响起。
苏县令脚步微微一顿,转过头便看到苏嫱拎着裙摆匆匆跑了进来。
“你怎么可以这样怀疑哥哥!”苏嫱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她十分气愤地嚷道,若是往日她定然不敢这样顶撞向来严肃的父亲,可是这几日压抑在心底的怨气让她终于按捺不住爆发了。
苏县令一下子皱起眉,沉声道:“嫱儿,此事与你无关,回你自己房间去。”
“他是我哥,你是我爹,为什么你们的事情就与我无关了?”苏嫱咬了咬唇,带着些微的哭腔道,“我刚刚在外面都听到了,哥哥才不会做那样的事情,而且他腿上伤得那样严重,连走路都不方便,又怎么可能指使什么人去掳钱弄墨?而且他为什么要掳走钱弄墨?光天化日之下把那样一个大活人掳走,要藏到哪里去?难道他疯了不成?!”
苏县令看向垂着头坐在地上捂着胳膊的苏行桑一眼,他也想知道这个儿子,是不是疯了。
“哥,你的手臂……”苏嫱匆匆上前,拿帕子按在他的胳膊上,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爹!哥哥的手臂都伤成这样了,你怎么还能这样无动于衷地怀疑他责骂他?他真的是你亲生的,不是捡来的吗?”
苏县令一下子黑了脸,他心口猛地一阵抽痛,下意识看向苏行桑。
苏行桑还是垂头不语。
苏县令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伺书,扶公子上床躺下,再去找个郎中过来。”
一直躲在门外不敢进来的伺书听到这句,忙匆匆跑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将公子扶到床上躺下,又一路小跑出门去寻郎中。
郎中很快来了。
“公子手臂上的伤口虽深却没有伤及要害,只是这腿有些麻烦,要好好养着,短时间之内都不能再下地了。”郎中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他摇摇头很是不满地道:“这腿又是摔伤,又是跪伤,伤上加伤还不好好养着,真是太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了……”
“我原本预备十月入京备考,不知是否有碍?”苏行桑忽然抬头问。
那郎中一下子皱起了眉,“备考虽然要紧,可是这腿要是留下什么病根那也是一辈子的事情,劝公子还是慎重。”
伺书送走了郎中,房间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苏行桑垂眸摸了摸自己的腿,抬头看向苏县令,“爹,我想年后再入京,行吗?”
苏县令一下子皱紧了眉。
“爹!”苏嫱见状,急得跺了跺脚,“你刚刚也听到了,哥哥这腿要是不好好养着,以后会留下病根的!”
苏县令没有理会苏嫱的吵闹,他定定地看了苏行桑半晌,忽然冷笑着道了一句,“随你。”尔后拂袖而去。
“爹这是什么态度嘛。”苏嫱不满地嘀咕。
“爹也是为我好。”苏行桑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多谢你,阿嫱。”
“谢我什么?”苏嫱眨了眨眼睛。
苏行桑笑而不语。
不能带走钱弄墨,他怎么甘心十月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