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1/1)
荆少语走出县衙,原本是急着要去钱家的,结果刚踏出县衙大门,便看到邵时有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荆大人……”邵时有喊了一声。
“苏行桑死了,苏良玉已经下了狱,赵知府和闫慎都在县衙里,你去找他们,我要出去一趟。”荆少语不待他开口,便直接交待完抬腿要走。
邵时有被这接踵而来的消息砸得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荆少语抬脚便要走,忙上前一把拉住了他,“你等一下!”
“县衙就在眼前,要知道详情你自己进去问。”荆少语急着要走,皱眉不耐烦地道。
“不是,你这是急着要去哪儿啊,我是想说你们家来人了,就在钱家酒楼等着你呢。”邵时有忙道。
“我们家……来人了?”荆少语愣了一下,“谁?”
“说是荆家来的嬷嬷。”邵时有想了想,“好像听她自称叫尤嬷嬷。”
荆少语一下子绷紧了脸。
“你怎么这副表情?家里来人了你不高兴吗?”邵时有一脸疑惑地道。
“荆家没有人知道我来了凤来镇。”荆少语淡淡开口。
准确来说,荆家没有人知道他在替皇帝办差。
“……那这个尤嬷嬷是怎么找来的?”邵时有也觉得不大对劲了。
“应该是苏良玉那只老狐狸给我找来的麻烦。”荆少语面无表情地道。
“不是……你们家里人怎么就成了麻烦了?”邵时有一脸问号。
荆少语却并不准备给他答疑解惑,只道:“你进去吧,我去一趟钱家酒楼。”
说完,上马走了。
邵时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总觉得这位纨绔之名在外的荆小公子……似乎在荆家的生活并不是外人想象得那么自在?
荆少语一踏进钱家酒楼便看到了大堂一角坐着一位面容严肃板正的嬷嬷,正是母亲身边的尤嬷嬷。这位尤嬷嬷是母亲的奶嬷嬷,在荆家很受尊敬,说话比一般的主子都管用,且母亲出自武将世家,这位自小跟在身边的奶嬷嬷也是有功夫在身的。
小时候,荆少语很怕这位严肃刻板的嬷嬷。
荆少语一踏进酒楼,便引来了酒楼管事的注意,酒楼管事笑着上前招呼了一声,“荆公子,那里有位老人家等你许久了,说是你家里的嬷嬷。”
这么说的时候,酒楼管事的脸上带着探究之色,尤其是他还注意到荆公子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的一股味儿……这是干什么去了?
荆少语点头谢过他,走到尤嬷嬷坐的那张桌子旁,恭敬地叫了一声,“尤嬷嬷。”
“三公子。”尤嬷嬷打量了他一眼,起身行了个礼,“老奴奉夫人之命,来带你回去。”
尤嬷嬷的气度礼仪都不大寻常,一看便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这一番举动已经引来了旁人侧目,尤其是一直悄悄注意着这里的酒楼管事。
“这里说话不太方便,尤嬷嬷请上楼说话吧。”荆少语笑了一下,道。
尤嬷嬷略带犹疑地看了他一眼,刚刚他走近的一瞬间,她闻到了他身上有血的腥味,细看他身上那些斑斑点点的暗红色痕迹……竟仿佛是血迹?
在尤嬷嬷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的时候,荆少语已经转身上楼了。
尤嬷嬷只得跟了上去,总觉得这位三公子……看起来有哪里不大一样了。
荆少语将尤嬷嬷请进房间,给她倒了杯茶,这才笑着问道:“尤嬷嬷,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尤嬷嬷面上仍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口中说的却是训斥之语,“夫人一直放心不下三公子,自然会尤其注意三公子的行踪,老奴知道三公子少年贪玩,但也该体谅一下为你担忧的母亲,不求你像大公子二公子那样孝顺懂事,但也不能这样让夫人为你操心,夫人在京中给你相看了几位贤淑的贵女,请三公子收收心准备回京成亲吧。”
对于尤嬷嬷的自说自话,荆少语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垂眸摩挲了一下指尖,从袖中掏出了一枚腰牌,给尤嬷嬷看了一下。
尤嬷嬷一脸震惊地看着那枚腰牌,那是北衙禁军统领的腰牌!
“尤嬷嬷,我有公务在身,不得儿戏,此事牵涉甚广,我此行亦是机密,想来应该是有人恶意泄漏了我的身份,请你立刻回京,免得误了大事。”荆少语面无表情地道。
尤嬷嬷张口结舌,眼前这人……真的是那个向来除了油嘴滑舌讨好卖乖就一无是处的三公子吗?
好半晌,尤嬷嬷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道了一句,“三公子真是心机过人,是老奴眼拙了。”
她自诩人老成精,这位三公子也算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竟然藏得这样深,连她都没看出半点不对来……这个人,在自己和夫人的眼皮子底下成长了起来,长成了他们都不曾想到的模样。
“此事我回京之后会向母亲解释清楚。”荆少语垂眸道。
尤嬷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曾纠缠,行了个礼,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荆少语一个人默默地房间里坐了一会,整理了一下心情,正准备起身去钱家,忽地注意到了自己身上又是血渍又是汗渍的……这味道实在是不大好闻,且衣服还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荆少语看到那几个大口子,倒抽一口凉气,心疼极了,这身衣服可是墨儿亲手做的,早知道今日不穿这身衣服出去了!
他一脸沮丧地将又脏又破的衣服脱下,搓洗干净晾起来,这才简单梳洗了一下,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门去了钱家。
钱家的门房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见到荆少语上门,完全不复往日的热情,他一脸紧张地搓了搓手道:“请您稍等,小人进去通报一声。”
连“小人”都出来了,往日里看见你们家未来姑爷的那个亲热劲儿呢?
要知道荆少语自从与钱老爷成了棋友之后,上门都是不需要通报的,此时看到门房这样的态度,就知道他身份暴露这件事大概钱家上下都知道了。
他见门房一脸紧张的样子,点了点头,用平生最温和的语气说了声,“好。”
门房便忙脚不沾地地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钱老爷亲自迎了出来。
“荆大人。”钱老爷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道:“不知今日登门有何指教?”
看这阵仗……他的棋友果然是要翻脸不认人了。
荆少语心里暗叹一声,陪着笑脸道:“钱伯伯,墨儿她回来了吗?”
“荆大人请慎言,虽然小女姻缘坎坷了些,但将来还是要成亲的。”钱老爷磨了磨牙,道,“还请您不要坏了小女的闺誉。”
理智告诉钱老爷眼前这人是京里来的钦差,是他得罪不起的贵人,可是这混账东西不提墨儿还好,一提起墨儿,钱老爷就想起了他那可怜的闺女。
他们担心了一夜,今儿个一早墨儿却自己回来了,这本是件喜事,可是墨儿简单交待了一下这次事情的始末和荆少语的身份便病倒了,这会儿还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发着高热呢!他从小把闺女养得跟个小牛犊子一样壮实,虽然外表看着娇娇弱弱的,但身子骨可是结实得很,这会儿竟然病倒了!
简直岂有此理!
前有苏行桑,后有荆少语,这一个个豺狼虎豹的,他闺女怎么这么可怜!
荆少语一听这话不对啊,什么叫将来还要成亲的?他们的婚期不是都定了吗?!就在明年三月啊!
“钱伯伯……”荆少语急眼了,这是要不认账啊!
“不敢不敢,荆大人这样称呼草民,草民实在不甚惶恐。”
钱老爷口中说着“不甚惶恐”,表情却全然不是那回事,一副要生吃了他的模样。
“不是,钱伯伯,我和墨儿的婚期就在明年三月,你这是要反悔吗?”荆少语一脸不敢置信地问。
钱老爷的表情比他还不敢置信,“荆大人在说笑吗?你连身份都是假的,婚约又怎么当得了真?”
“……”荆少语一瞬间无比憋屈,总算是体会到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苦楚,他鲠了一下,一脸诚恳地道:“钱伯伯,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想要入赘的心都是真的。”
“荆大人说笑了。”钱老爷笑呵呵地道,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可不是说笑么,他一个京城来的钦差说要入赘?谁会信?
他们一个唤钱伯伯一个喊荆大人,自己叫自己的,互不影响,各自执着。
荆少语沉默了一下,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但还是试着问了一句,“钱伯伯,墨儿受了不小的惊吓,我实在担心她,能否……让我见她一面?”
“此事着实不大方便。”钱老爷笑得一脸恭敬,“大人贵人事忙,草民就不多耽搁您了,您请吧。”
荆少语愣是从这句看似恭敬的“您请吧”中听出了“你滚吧”的话外音。
钱家的大门“砰”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
一个委婉得很生硬的闭门羹。
荆少语摸摸鼻子在门口站了一阵,到底是转身走了,这种时候强行再敲门的话,只会有反效果……八成会被认为是仗势欺人,从而带来更大的恶感吧。
钱家大门后头,钱老爷鬼鬼祟祟地扒在门缝里往外看。
“老爷,他走了没?”钱老爷身后,那门房躬着身子战战兢兢地压低了声音问,“我们这样把钦差大人关在门外会不会不大好?万一他发怒怎么办?”
县太爷在这没见过世面的门房眼里已经是顶大的官了,这位荆大人据说可是京城来的钦差大人啊!那得是多大的官,万一把他得罪狠了怎么办?
钱老爷隔着门缝看着那个沮丧的背影慢慢走远,眯了眯眼睛,“怕什么,他走了。”
“啊?真走了啊?”门房一脸的不敢置信,见钱老爷已经直起身子让开了位置,他忙凑上前,从门缝里往外看了看,果然不在门口了,“这位钦差大人脾气很好啊……”
吃了个闭门羹也没生气呢。
荆少语从钱家离开之后便直接去了县衙,尤嬷嬷的到来让他产生紧迫感,他得尽快回京城去将事情交割清楚……不然以母亲的强势,擅自替他定下婚事也是有可能的。
而在此之前,他得先搞定这桩盗铸案。
荆少语回到县衙的时候,邵时有正准备出来找他,看到他回来,忙匆匆迎了上来,“苏良玉要见你,说见了你才肯招供。”
荆少语挑眉凉凉地笑了一下,“正好,我也想找他。”
荆少语直接去了县衙大牢,他到县衙大牢的时候,便见赵知府和闫慎表情不大好地坐在那儿,苏良玉正盘腿闭目坐在地上,不知心里是如何想的,但面上的表情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看上去没什么精气神,形容枯槁,白发苍苍,就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老人,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便是当年那个名动京城、惊才绝艳的苏良玉。
荆少语转身拖了把椅子来,往苏良玉的跟前一坐,“听说你要见我,我正好也有件事要问问你。”
苏良玉睁开眼睛,看到荆少语,眼神微微闪了一下,“荆大人请讲。”
他一睁开眼睛,便又有了几分苏良玉当年的风采。
“京城荆家的人,是你引来的?”荆少语笑眯眯地问。
苏良玉微微一愣,随即笑了一下,很坦然地道:“是,我猜到了大人的身份,往京城去了一封信,原是想给你找点麻烦,想不到这个麻烦来得有点迟,却没派上什么用场。”
荆少语听他坦言是想给他“找点麻烦”,挑眉,“你知道得不少啊。”
苏良玉微微一笑。
“好了,你说见了荆大人才肯招供,现在荆大人来了,开始吧。”一旁的赵知府开口催促道。
苏良玉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道:“临东郡那个盗铸作坊的幕后主人是我,逼死魏晟的是我,诱使杜春林用钱家金银交引铺的名号盗铸的也是我。”
这一次,苏良玉开口全都认下了,一点花招都没有耍。
邵时有听得一脸的痛心,“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需要大量的钱财铺路啊。”苏良玉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旁人只知我得罪权贵被调去岭南一个极偏远的小县做县丞,然后三年前又凭借着过人的政绩调到富庶的凤来镇来当县令,可是我当年得罪的可是一位得宠的县主啊,她父亲是荣林王,若是没有过人的手段和通天的钱财,你觉得单凭所谓的政绩……我有可能翻身吗?怕是我做得再多,也无法上达天听吧,可是你看现在……就差一点点,如果不是你们多事,我明年就可以调回京城,回到那个权力的中心了。”
邵时有怔怔地看着他,“权势……就这般重要吗?”
苏县令闻言,竟是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双眼通红,“当然重要!权势逼死了我的妻子,害死了我的女儿,将我发配岭南,权势让程显那个小人为了撇清关系积极主动地杀子休妻,断情绝义!没有权势,我护不住妻儿,护不住家人,只能如丧家之犬一样被远远地打发了,一辈子苟延残喘!”
他笑声悲怆。
“两年前二皇子惊马案当真是程显所为吗?”邵时有看着他,忽然问。
“哈,那个胆小怕事的小人,他怎么敢。”苏良玉一脸嘲讽地道。
“果然是你……”邵时有心情复杂。
“那是他的报应。”苏良玉冷冷地道。
“程显算是遭了报应,那钱家又有什么错呢?你用钱家的名号盗铸,原是打算让钱家来顶这个罪名的吧。”荆少语看着他,道。
“是啊,钱家没有什么错。”苏良玉表情冷淡了下来,“可我的妻子又有什么错呢?她陪我青梅竹马长大,陪我十年寒窗苦读,为我洗衣做饭,为我生儿育女,她那样好,我想给她应得的荣耀,我终于中了状元,我欢欢喜喜地同她保证将来再给她挣个诰命……可结果呢?因为夏安县主看中了我要下嫁,所以我心爱的妻子就得给她腾位置,即便我坦言家中早有妻儿拒绝了婚事也无济于事,我妻子是被他们生生逼死的!死时她还怀着八个月的身孕……我亲手剖腹抱出了孩子,一个八个月大的女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面目狰狞起来,“可见这世上根本没什么对错道理,不过各凭手段罢了。”
“你疯了……”邵时有喃喃。
“是啊,我早就疯了。”苏良玉双目通红,浑身颤抖,“那是一个已经成型的女婴,你知道她有多漂亮吗?她甚至会睁开眼睛看我,可是因为在腹中憋了太长时间,她没能活下来……”
从那时,他就疯了。
“没能活下来?那苏嫱是谁?”荆少语问。
苏良玉用手抹了一把脸,语气平缓下来,“她只是我在去往岭南的路上捡来的孩子,并非亲生。”
“即便你有再多理由,错了就是错了,既然你已经认罪了,便画押吧。”一旁,闫慎开口催促。
苏良玉目光奇异地看了闫慎一眼,“不急,我还没有交待完呢,你们不好奇我一个得罪权贵又被发配岭南的小小县丞,为何能和曾经权倾朝野的大太监魏晟搭上关系,还逼得他畏罪自杀吗?”
闫慎眸色沉了下来。
荆少语抬了抬下巴,“洗耳恭听。”
“因为我手里握着魏晟一个重要的把柄,魏晟此人行事无所顾忌是因为他六亲断绝,可事实上他还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便是钱金宝的夫人魏宁姝,魏宁姝是魏晟入宫前留下的女儿,也是他唯一仅剩的血亲。”苏良玉咧了咧嘴,“我便是捏着这样一个把柄,令曾经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宁可自绝于天牢,也不曾咬出我来。”
魏宁姝,大概便是魏晟心底唯一仅存的柔软,是他誓死也要保护的人。
一时间,在场几人面色各异。
闫慎咬紧牙关,面色难看至极。
邵时有和赵知府都有些惊讶的样子,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荆少语却是并不意外的样子,因为对此他早有猜测,他看着主动交待了一切的苏良玉,“所以你为什么要见了我才肯招供?”
“魏晟的秘密太烫嘴,我怕不多几个人听着,会被灭了口。”苏良玉低头画押,无比合作。
“我还当你不怕死呢。”荆少语淡淡说了一句,看了闫慎一眼,苏良玉这一手显然是在防着闫慎呢。
“谁能不怕死呢?”苏良玉反问。
“你犯下这等滔天大罪,难道还以为能免得了一死?”闫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声道,“早死和晚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苏良玉微微一笑,“有的,我的仇人还没遭到报应,我不敢死。”
“你还做了什么?”荆少语挑眉。
苏良玉却是不答了,他顿了一下,忽然问,“戴桃月……如何了?”
“死了,畏罪自尽。”
苏良玉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