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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平面馆(1/1)

熙攘的城市里,车流不息的喧闹裹挟着一处老城区,这里是市政府决定保留老城区风貌的地方,也就不打算再做新的开发规划。这里的住宅、市场、商超还都保留着二十多年前的格局。

老城区里的楼房都是三十年前很流行的五层、六层楼。小区往往都不大,门口的生活设施倒是一应俱全。

常贵的面馆就开在红星小区的门口,店面不大,只摆了六张长条桌,店里早中晚三餐供应的都是面条,老早以前,常贵从甘肃的师傅那里学了抻面的技术,开了面馆这么多年,只卖牛肉拉面。

前几年在常平的强烈建议下,常贵才丰富了面条的种类,也增加了茄子肉丁、西红柿鸡蛋、酸菜牛肉之类的卤子。又配上了清爽的小凉菜,还有卤蛋之类的小吃。

面馆的客人大都是附近小区的住户,开的日子久了,有些成家后搬走的年轻人,偶尔也会想念家门口的面条,时长也会回来光顾一下。常贵的生意还算不错。日子不慌不忙,常贵在这一碗一碗的面里养大了常平。

常平是常贵的女儿,那年常平不过三岁,面馆刚盘下来,去办理工商执照的时候,工作人员告诉常贵,得有一个区别于其他面馆的名字,常贵想了一下,就叫常平面馆吧,就让这面馆和女儿一样,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常平二十六岁了,师范学校毕业后,考到了家附近的实验中学,当了生物老师。这样的生活也是常贵所想见到的。

常平没见过自己的妈妈,常贵告诉她,她生下来没几个月妈妈就因病去世了。母亲这个名词就是常平心里最大的问号。她还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来接,她只有爸爸接,而她的爸爸永远都是最后一个来接她的。

在常平对幼年浅淡的记忆中,她似乎经常哭着喊着跟爸爸要妈妈,后来稍大一点,她就会回问问关于妈妈的很多细节,可是常贵总是敷衍的回应她。

看着钱包内层里那张模样并不是很清晰的照片,是小学时候常贵给自己的,照片上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妈妈。看着这张饱和度并不高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的女人,穿着一袭红裙,带着属于那个年代精致的发卡,白净的脸庞,秀气的五官。

那时常平经常对着镜子和照片比较,她觉得自己肯定是长得像妈妈的,常贵皮肤偏黑,精瘦,还有一双小眼睛,个子也不算高,常平不想像爸爸。可家里关于妈妈的记录少的可怜,大一点的常平觉得常贵是怕睹物思人,或许这是爸爸内心中不愿提及的伤痛吧。

这周围居民的印象里,常贵一个老实巴交的大男人,拉扯个孩子,生活实在是不容易,也有很多热心的食客想给常贵介绍个对象,都被他以孩子还小婉拒了,渐渐的张罗的人也就没了。

面馆斜对面有家小商店,老板娘陈姨十年前跟丈夫离了婚,儿子跟着丈夫出去上学,自己守着这家店,慢慢的也对常贵动了心思,毕竟过日子还是得找个老实人,平常里包了饺子,蒸了豆包都会送过来一份。

常平觉得陈姨不错,也曾问过常贵,常贵一向话少,常平明白,没有回应,就是拒绝了。常平有时候也会羡慕那个照片上的女人,能有对她一辈子一心一意的男人。

如果不是此时在医院里,她还是会一如既往的羡慕父母间的爱情。

常贵的面馆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都没什么客人,也是常贵习惯的打盹的时间。这天下午来了一伙儿职高的学生吃面,要了几瓶啤酒,吃到一半,不知道是不是酒精发挥了作用,其中两个学生发生口角吵了起来,常贵见状想去劝一劝,没想到有一个少年从包里抽出一把水果刀,慌乱之间捅向了常贵。

老城区里只有一所职高,很多年前,还是会有很多家长会把孩子送去学个专业,随着后来找工作门槛的提高,只要孩子的成绩能上普高去考大学,就没人会去职高,渐渐的,职高校风涣散,像极了一个高龄孩子托管所。

住在周围的家长都会告诉自己的孩子,见到职高的学生,要离远一点。

还是陈姨报的警,打的120。常平赶到医院的时候,常贵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正在吊水。医生说还好没有伤及要害,多休养一阵子就好了。

常平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着手上的一沓化验单,有些恍惚。其中有一个单子上写着常贵是O型血,可常平自己是AB型血,有一个不好的念头在常平的心里涌起。

而最让常平感到不安的是,如果自己不是常贵亲生的,那么常贵到底知不知道。

常贵伤的不重,打完点滴之后便要坚持回家,常平拗不过他,只得搀着他回去了。面馆的二楼是父女俩住的地方,厨房里的卤肉的香料味儿早已渗透木质的地板,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安置好常贵后,常平下来挂了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下午的那场打斗,屋里早是一片狼藉,常平拿过扫帚清理着满地的碎片。

“常叔怎么样了?”民警宋春潮进门后问道。小宋也是住在老城区的,和常平从小学就是同学,两个人也要熟稔些。

“医生说没伤及要害,输点消炎药,勤去换药,小心别感染就行。”

“没什么事儿就好,那几个小混混都在所里拘着了,伤人的那个家里想找人和解呢。”

“你们警察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先声明,我作为家属我可不私了。”常平停下扫地的手,抬起头对宋春潮严肃的说道。

“你别这么盯着我,我们肯定也是遵从受害者意愿的。”小宋看得出常平有点激动,不过这种事儿放到谁家,哪个做儿女的恐怕都不能平静。“不过常叔的性格。。。”

“这事儿让他们直接找我,别找我爸。他那人心软。”

隔了三天的清早,常平照顾好常贵,往嘴里塞着包子,拎上文件袋准备下楼。常贵受伤后,每天早上都是陈阿姨过来送早饭,熬好的小米粥,现磨的豆浆,一早蒸好的小包子,米糕,蛋汤。总之每天早上都不重样。

常平不禁在心里感慨,即便是发妻也未必能照顾到这么周到了吧。

刚出面馆门口,就遇到了一家三口,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穿着夹克外套,腋下掖了一个黑色的皮包,西裤下面配了一双运动鞋,像是走过什么泥泞的地方,浅灰的运动鞋快被泥土掩盖住了本来的颜色。

女人穿着羊毛大衣,化了很浓的妆,就像告诉所有人,她在努力的用厚重的化妆品来掩盖住岁月流逝的痕迹,能看得出是用心的打扮,也能看得出来她至少四十五岁了。身上的香水味有点呛人,常平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对这位过分的打扮的女士稍稍避了一下。

“姑娘啊,真是对不起,都是我们家混小子不对,我们今天特意带着他来道歉。”男人见到了常平先开了腔,说着边从身后拽过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那少年很瘦,和常平教的学生们都不一样,少年的头发压过了眉毛,烫了锡纸烫,还染了深褐色。常平心下了然,这大概就是宋春潮提及的那个伤人的职高学生,看他父母的样子,显然是来和解的。

“姑娘啊,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能不能跟你爸爸说说,放我们一马,赔偿的事情都好谈。”女人随即把拎着的礼盒往常平的手上塞,常平下意识的把双手放到了身后。

“我爸都五十多了,还要承受这种无妄之灾,不好意思,我不接受和解。”常平语气冷冷地说完这句话,女人听了后有些着急:“都是我们儿子不对,看在他还是个孩子的份儿上,你们就高抬贵手吧,这要是在公安局留了案底,他这一辈子可就毁了。”

“十六岁就可以承担刑事责任了,他持凶伤人之前怎么没觉得他是个孩子,你们回去吧,咱们没什么好谈的。”常平的语气没有丝毫的动摇。义无反顾的往前走去,没有再理会这一家三口。

常平记得大概是三岁左右的时候,和常贵来到南州,那时候面馆刚盘下来,生意也不多。父女俩从西北过来一时间饮食上不太习惯,气候也不能适应。

那年常平起了很多小湿疹,常贵背着她看了很多医生,都说是水土不服,那些药物对小常平都不太管用。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给常平起个外号,叫她麻子大王,说她有传染病,幼儿园的阿姨就告诉常贵等她好了再来。

常贵听了一个老中医的偏方,每天晚上用中草药熬水,然后用毛巾沾上药水一点一点擦拭在小常平的患处,小常平的白天需要照顾,常贵的面馆就没办法营业,那一个多月,父女俩是没有收入的。

常平对这件事最有印象的就是,那会儿正是春天,父女俩吃了一个月的荠菜,直到现在常平对荠菜仍然保留着生理上的厌恶。缘由就是小时候吃伤着了,就这样熬了一个多月,常平的疹子总算好起来了,也能去幼儿园了,面馆也能开业了。

长大后偶尔会想起来这件事儿,常贵解释到,那是荠菜能治湿疹,还是陈姨戳破了这个善意的谎言,“我在这南州生活了大半辈子,可没听说过荠菜有这功效,你爸那会儿啊,就是没钱。春天时候荠菜便宜,到底是个大男人不会带孩子,大人这么吃可以,小孩子怎么受得了上顿下顿都是荠菜。”

常贵一辈子都不爱言语,想到医院里那张化验单,常平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愈发明显了。她在心里已经幻想过很多种可能了,也会在心里怀疑,过往种种在脑海中一帧帧闪过,常贵于自己,早已胜过世间大多数父亲了吧。

常平下午没课,和年级主任请了假,到市场买了鱼,打算晚饭给常贵熬个鱼汤。老板把收拾好的鱼装进塑料袋子里递给了常平,又送了她一块老姜。

遇到熟悉的叔伯姨姨都会关心一下常贵的近况,和繁华的新城相比,老城区里人情味处处透着浓烈。拐过这个街角就是常贵的面馆了,离了老远,常平就看到面馆门口的人影。

常平走过去一看,和自己想的差不多,还是早上那对夫妻,还有那个十六七岁仍被父母的羽翼保护的少年。

“常老师,有什么条件您尽管提,只要别让我家小辉留了案底。”男人的脸上带着几分焦灼,常平也说不好这一家三口是不是真的在面馆门口守了一天。

“犯罪就要伏法,咱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在常贵遭受无妄之灾这件事上,常平丝毫不想退步。在常平的认知里,欠债还钱,犯罪伏法,天经地义,“如果那么怕留案底的话,动刀子伤人之前想什么来着。”

女人听常平这么说后,赶忙拉住常平的衣袖,“常老师,我们小辉真的知道错了,您为人师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女人的眼里噙着泪花,眼尾的眼线都有些晕开了。

“爸、妈,你们别求她,大不了我就进去蹲几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个名叫小辉的少年,眉头深锁,也许是被母亲卑微哀求的样子触动了,随即看着常平大声说道。

“常老师你别听他的孩子话。”女人还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得出,平时在家里应该也是位温柔的母亲,难怪老话都说慈母多败儿,常平看着眼前的女人,心下思忖着。

男人像是受到儿子情绪的影响,眼神变得冷峻起来,“常老师要是不愿意私了的话,我们也不介意和常老师长期交流。都是生活的南州,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的道理,你应该懂得。”

“你这是在威胁我?”常平心里不悦,脑子里正准备说辞,好好跟这对护犊子的夫妻掰扯掰扯。

“阿平!”身后传来常贵的声音。常平闻声回头看去,陈姨搀着常贵从木质楼梯上下来。

“爸,你怎么下来了,医生不是说需要卧床静养吗。”常平看着有些虚弱的常贵,脸上带着嗔怪。

“可怜天下父母心,阿平咱们和解吧。”常贵的声音低沉,能听出来受伤之后中气不足,“也是年纪大了,稍微受点伤就不好养,没什么大事儿,躺几天就好了。”

听过常贵这句话,那对夫妻很明显松了一口气,“还是常师傅深明大义啊。”说着,那男人连忙把买好的礼盒摆在桌上。

常平刚想说什么,常贵抢在她前面,小声对她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常贵向来老实、厚道,这是街坊邻居公认的优点,同样也是作为女儿的常平,不喜欢的一点,她总是觉得这样的父亲太软弱。

“那赔偿也不能少。”常平赶忙说道,生怕话音晚落地半分钟,又被常贵卖了人情,而这种情,对方也未必实心实意的承领。

“对对对,常老师说得对,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我们一分都不会少。”

女人生怕常贵改了主意,一边说一边从包里翻出几沓子现金,塞向常贵,忽然想起常贵身上有伤,又转头塞给常平。

“你还是先拿回去吧,明早我们去派出所签字,当着警察面也好说明白了。”常平说完这句话便径直上楼了,路过常贵身边的时候还不忘把鱼递给陈姨。

小辉的父母听到这句话,像是得了赦免一样,又寒暄着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领着孩子出了面馆,坐上那辆Q7。常平隔着窗子看着汽车远去的影子,心下对常贵是有些埋怨的,平白无故挨了一刀,也没讨到什么公道。

陈姨扶着常贵上了二楼,二楼也有一间小厨房,和一楼面馆的后厨相比,要简单的多,只有一个燃气灶,一个电陶炉。常贵自己慢悠悠的走进常平的房间,陈姨熟练的从小厨房柜子里拿出一个砂锅,厨房里叮当的碰撞声掩盖不了常贵虚弱的脚步。

“爸...”常平见常贵进来,站起来刚想说话,就被常贵用手势打断了。

“爸知道你想说什么,阿平,这个世界上不是非黑即白的。很多事情辩不赢的。”

“即使辩不赢,我们也应该试试呀,总不能就这样当了缩头乌龟吧。”常平想起这件事,语气不自觉的加重了一些。

“你觉得爸爸软弱也好,是缩头乌龟也罢,可你想过没有,咱们要是都揪着这事儿不放,那孩子不过十六七岁,往后还能念书吗,他读不了书,只能在街上游荡,那时候可不是动刀子伤人这么简单了。”

看着常平有些听进去了,常贵接着说:“你看那孩子的父母,也不是什么安分人家,你把人家逼到绝路,人家夫妻俩能放过你?你啊,毕业了又回到学校,社会上的三教九流还是接触的太少了。人心未必都善良啊。”

“你爸说的对,他也是为你好,那两口子今天跟你说话可不完全是商量啊。”陈姨总是出现的恰到好处,常平顺势去厨房里帮忙,不再跟常贵争辩什么。虽然她的心里仍然是不认同的。

常平一家的生活轨迹无外乎面馆、市场、学校,常贵的飞来一刀搅乱了常平原本平静的心。冷饮店里,程锐看着她皱着眉头咬着吸管发呆的样子,不禁问道:“你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常平回了回神,不知道该怎么和程锐说起,索性就先不说了。程锐是常平的大学学长,大了常平三岁,物理学的博士,毕业后也当了老师,不过是教的都是大学生,教龄反而没有常平的长。

程锐是典型的理工男,不懂浪漫,也不懂女孩子心里的弯弯绕,常平有时候也会疑问,自己怎么会和闷闷的程锐谈起恋爱呢,从程锐研究生开始,一直到他读完博士,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常平在不停的说,程锐在安静的听。

“常叔的身体恢复的怎么样。”程锐想起来,常贵受伤后还没有去看望过他。

“再养一阵子应该就好了,医生叫他躺床休养,我爸那人,你也知道,根本闲不住。偷摸在厨房研究他的卤菜呢。”

“那等常叔好点,找个时间,我应该正式登门拜访一下。”

“你又不是没去过我们家,直接去呗。”常平一时间没有明白程锐的意思。

“以前虽然去过,但是都不正式。咱俩在一起也有几年了,我妈也说该去拜见一下你爸爸。”程锐见常平不上道,便说的更明显一点。

常平明白了程锐的意思,试探的说道,“那我是不是也得去拜见一下你的父母。”

“嗯”。

“不过这么多年,我还真的没见过你爸妈,你爸是教授,他会不会很严肃。”

“你别担心,我爸只对我严肃。”程锐宽慰着说道。

常平的心思还都在那两个血型上,敷衍着说道:“等过阵子的吧,正好我爸也能再养养。”

“你说O型血的父母能生出AB型血的孩子吗。”不等程锐反应,常平直接跳到了这个话题。

程锐愣了一下,但也没想太多,“你自己不就教生物的吗,你还问我。”

“虽然理论上O型血的父母是不会生出AB型血的孩子,假如父亲是O型血,母亲要是个很罕见的血型呢,会不会到他们的孩子,就会突变到AB型呢?”

“你既然存疑,就应该去求证,用实验数据说话。”理工男在探讨学术问题上,总是无比的冷静。

“实验数据?”常平小声的重复了一遍,心下考虑着怎么这个实验数据。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了,最近的新课题吗?”程瑞有些不解。

“也不算什么新课题,就是最近才遇见的一件事。一个父亲是O型血,女儿是AB型,可是看起来不像是没有血缘关系啊。”

“结合一下母亲的血型呢。”

“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血型。”常平说完这句话,程锐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需要我帮你吗?”

常平把憋在肚子里好几天的话,一股脑的全倒出来。

“你知道的,我没见过我妈妈,只有她的一张照片,以前我还觉得我挺像她的,可是现在怎么看都不觉得像。按照遗传学的理论,我和我爸多少是要有一点像的吧,外貌、性格、身高什么的。现在仔细想想,确实没什么相像的地方。”

常贵皮肤黑,常平却很白,以前常平都会认为他的皮肤黑是因为太过操劳,风吹日晒的,常贵一米七多,常平现在将近一米七了,常贵的性格内敛、沉稳,而常平性子有些火爆。一一比对下来,除了都姓常,常平没找到一条相似的特征,来佐证父女亲缘的。

看着自我纠结的常平,程锐说道:“你也知道,遗传学的理论并不能百分之百的说明父亲和女儿一定有相似的地方,在胚胎时期,如果女性基因过于强大,是存在这种孩子不太像父亲的情况的。”

“常平,你应该相信科学。”程锐用坚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常平沉默了一会儿,喝完杯里最后一口奶昔,问道:“你大学经常一起打球的同学,你们一起考研读博的那个,他是不是在鉴定所工作。”

程锐点了点头,常平想了想,说道:“帮我个忙。这些天都被这件事弄得心绪不宁,帮我做个鉴定。”

常平虽然是生物老师,大学专业选的数学,但是她所有学科里学的最好的是历史。上大学报专业的时候,选择了服务调剂,就被分到了数学系。大学四年,周围的同学都在忙着考各种资格证,比比谁能考下的证书多,常平考完本专业教资证后,又顺手考了一个生物的。

南州实验中学前几年招聘老师,常平本来做好了当数学老师的打算,没想到教务主任第二天和她谈,希望她能带带初中一年级的生物。学校里的生物老师比数学老师要紧缺。

常平已经教了三年生物了,虽然血型的遗传规律课本上也会浅显的提到一点。可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头上,反而不那么相信自己的知识储备。

程锐虽然不解风情,不懂浪漫,但是托他办事效率还是蛮高。常平在常贵的梳子上找了两根头发,仔细看了好几遍,确定是常贵的,这次装进塑封袋里,连同自己的头发一并交给程锐。

常平在脑海里无数次的设想,如果常贵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以后她该如何面对常贵。在常平过往二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中,常贵占了很大的篇幅。

初中的时候,常平成绩不稳定,时好时坏。常贵对于孩子的学习,向来是秉承顺其自然的态度,只要常平没有走歪,学习成绩方面都好说。

常平初中时候个子就长起来了,再加上性格活泼,男生女生都爱跟她玩。当时的班主任姓丁,叫丁秀云,是个四十多岁古怪的妇女,她喜欢那种学习成绩好但是土里土气,内向自卑的学生,兴许是因为这样的孩子好把控。而常平这种活跃份子,无论成绩好坏,她的性格就成了她的原罪。

初三第一个学期的期中考试,常平记得很清楚,那一次考的成绩不好,偏偏学校里要开家长会。下午四点,正好是常贵面馆临近晚饭饭口的时候,店里只有常贵一个人,忙乎不开,去了没有半个小时,常贵就匆匆回店里了。虽然常平那天没在场,但是能想象的到丁老师恨不得杀人一样的眼神。

从那之后,丁老师无论是讲课还是开班会,只要有机会肯定会在课上,用那种轻蔑的眼神,扫视一遍讲台下的同学,然后停在常平身上:“我从你们的身上,就能看出你们家长的素质。不是我想夸自己孩子,看着你们,我真是庆幸自己的孩子比你们好一万倍。”

这个班里,她不喜欢的人很多,只不过因为常贵家长会的早退,让她对常平格外的“关注”。常平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丁老师自然也会有一套单亲家庭的孩子心理都有问题的理论。

十几岁的常平不懂,但是二十六岁的常平明白,特别是她现在也在实验中学工作,和丁老师成了同事。在丁老师的眼里,除了那几个家境困难,学习拔尖的学生能入她的眼,其他家长有眼力见的话,她也会格外关照一下。像常平这种,成绩不是很出众,同学里人缘不错,家长没有什么职位,又从来不送礼的学生,自然就充当起了眼中钉的角色。

丁老师 恐怕也想不到,在临退休的前几年,自己会和曾经最讨厌的学生成为同事,如果她能预测未来,绝对不会在那时候难为这个学生。

距离家长会事件又过了两个月,不知道是谁跟班主任打了小报告,在周一的第八节自习课上,丁老师来了个突袭检查。

每个同学课桌的里的书包、课本都被翻出来了,当然是从常平那列开始,常平坐在倒数第三排,轮到常平的时,不等常平自己去拿书包,丁老师直接伸手把书包从书桌里拽出来,拉链没拉好,书包里的东西洒落了一地。丁老师眼尖从一堆课本里捡起一本漫画书,脸色铁青直接摔到常平的课桌上。

常平被丁老师的举动吓了一跳,起初也没有太慌张,毕竟不是在上课时候看的。丁老师又往后翻了几个人的书包,除了常平的漫画书还又没收了几本。

丁老师站在讲台上,垮着脸看着大家,用手依次指着几名被没收的同学,“你、你、你还有你,明天早上让你们的家长来一趟!”

常平向来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被老师请家长倒是第一次。回家跟常贵说了之后,常贵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哦”了一声。常贵和常平都觉得,书包里背着一本漫画书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儿。

那天晚饭的时候,常贵破天荒的开口问常平,“昨天开家长会你们老师说学校里有一些小孩子偷偷谈恋爱,你们班里有没有这样的?”

“我们班好像没有,但是听同学说隔壁三班的丁美丽和李良夕在谈恋爱,被人撞见好几次了。”常平天真的分享学校里发生的八卦。

常贵低头想了一下,“那你们班里或者你们学校里,有没有你比较有好感的男生。”

“没有,他们都太幼稚了,个子还没我高呢。”初中时候的常平个头就蹿到了一米六五,班里没有几个男同学比她高。看着常平还是小孩子心性,常贵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常平看着反常的常贵,想起今天被老师请到了学校,“爸,早上我们老师跟你说啥了。”

“没什么,就是让你少看漫画书。”

那时青春的少男少女刚对感情有些懵懂,早恋也是让学校老师以及家长头疼的事情。那个年级的女生都出落得清秀,又恰好学校里风靡了一阵韩流。放学时学校门口那一帮年级高一点,痞气一点的男生,成功激发了女生们的好奇心。

丁老师在学校是怎么跟常贵说的,常平无从知道,哪怕是这件事过了很多年后,常平再问起来,常贵也没有回答,后来再问,常贵索性就说忘了。

常贵记得清楚,只是自己一方面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说,另一方面又有些觉得没必要。丁老师告诉常贵,“常平这个孩子,这会儿正值青春期,天天跟一帮男生混在一起,我都看见好几次了,还爱看个闲书,你们家情况又特殊,这女孩身边也没个当妈的,难免跟书上学坏了。即使现在社会风气开放了,女同学还是得注意点脸面,你作为父亲得管管啊,要不长大了该成什么了!”

常贵听完老师的话心里也犯嘀咕,十几岁的小女孩正是心思活络的时候,可自己的常平学习之余不是惦记看漫画就是惦记吃零食,一点臭美的苗头都没有,简单的问过常平之后,常贵决定相信常平,相信自己的判断。

请完家长的第二天清早,常平见常贵和往常一样,从市场买了牛肉回来,只不过分量要比平时的都足。每天常贵都会起的很早,买了食材,就要准备汤料。常贵把牛肉收拾好,用棉线捆住,扔进锅里放好调料准备卤。常平还挺高兴,心里琢磨着晚上应该会加菜吧。

直到中午放学,常平推着自行车和同学一起出校门,老远就看见了丁老师,她的自行车筐里放着透明的塑料袋,袋子里是一大块卤好的牛肉,用棉线捆住,白色的棉线的被卤汤浸染成了棕色。这个捆肉的手法,是常贵常用的那种。

常平心里有种难受的滋味,成年后的常平回忆起这件事,用酸涩一词形容了当时的心情。十几岁的孩子是开始懂事的了,常贵虽然每天都在煮牛肉,可是爷俩平日的饮食还是很素淡的。

像是卤牛肉这种东西,即使过年,常贵也未必会做。相依为命的日子清苦,养个孩子花销又大,常贵平日里新衣服都不买,那一大块牛肉的价钱,怕是要抵上常贵煮一天面的利润了。

作为女儿,常平能想象出常贵拎着卤牛肉,去找丁老师时卑微的样子。父亲的心理很简单,不奢求老师对常平有多格外关照,只是希望常平在学校有什么表现不好的地方,老师能宽大处理。

丁老师收了礼物后倒也“放过”了常平,但是她的眼里,对常平的厌恶变成了轻蔑,就像高傲的城里人,傲视乡下人那种目光。

常平入职后,学校里第一次召开职工大会,她就从人群中看到了丁老师,那个常平印象里古怪的中年妇女,此时已备显老态。听同事们说丁老师的孩子高考后,她就和丈夫离婚了,她的孩子已经变成了她口中的那种单亲家庭,心理有问题的人。

从少年时期到现在,常平一见到丁老师就会条件反射的想起常贵和他的卤牛肉,少女和卤牛肉事件也成了常贵父女俩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躺在床上,常平看着天花板出神,一声微信的提示音,把常平从十几岁的记忆中拉出来了。解锁手机后,是程锐发来的消息,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

委托程锐朋友做的鉴定结果出来了。结论那一栏赫然写着:二人没有亲缘关系。

虽然常平多次试想过鉴定的结果,可当冰冷的报告就在眼前时,心下的第一反应还是希望这不是真的。

常平的手无意识的拨通了电话。

“喂。”常平飘忽的思绪被程锐电话那端的声音带了回来,其实她是想问这个报告会不会有弄错的可能,比如在化验的时候用了别人的样本,可仔细一想,都是专业的团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内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被自己的理智说服了。

“我心里乱,你出来陪我溜达溜达。”常平对着电话那端说道。

南方的冬天潮湿阴冷,傍晚护城河边上的人行道人影寥寥。冬天的柳树叶透着浅浅的黄色,冬至已经过去了,再过几天,严寒霜雨再多些,叶子就黄了,然后全部落下。

程锐陪着常平沿着护城河一直往前走,往日话多的常平今天沉闷了许多,程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种事情根本谈不上感同身受,他只想让常平高兴些,还变成往日里那个爱说爱笑的姑娘。

走了许久,常平缓缓开口:“无论我是不是我爸爸亲生的孩子,我都会尽到做女儿的义务,这一点毋庸置疑,老话说过养恩大过天。”这就话更像常平说给自己的。

“那你在纠结什么?”

“我知道了真相,可我爸爸知道吗,毕竟我从来没见过我妈,如果我爸不知道,那肯定是我妈骗了他,可如果我爸知道,为我这个没有血亲的孩子倾注一生,想到这我心里难受。”

“那你要不要侧面问问你妈妈的家人。”程锐看着情绪低落的常平尝试着问道。

“我妈妈的家人,我都没见过。小时候别的同学都有外公外婆,还有舅舅和小姨。我都没有,我也没有叔伯姑姑,我爸说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就带着我来南州了。那会儿我太小了,没什么记忆。”

常平努力在记忆里搜寻关于母亲的印记,可除了那张照片外,什么都没有了。关于母亲生活的背景,她的存在她的死亡,常平都好奇过,可都没了结果。

小学时候,老师会让同学们写作文,别的同学都写《我的妈妈》,而常平写的永远都是《我的爸爸》,听着同学们念着作文里的母爱,那是常平从未体会过的情感。

常贵从来不会在家里主动提及关于母亲、妈妈等词汇。很小的常平也问过常贵:“你的妈妈呢?”

常贵摸摸她的头,“她在西北,很远的地方。”

“那我们都没有妈妈。”

看过了许多书,读过了许多散文,常平心里渐渐地刻画出了母亲的形象,和所有文学作品里一样,刻画的妈妈美丽大方、温柔善良,是她和常贵心中的白月光。可发现爸爸不是爸爸,妈妈好像也不是心里想的那个妈妈。

成年的常平内心被冲击的焦灼起来,在探究真相之前,常平想的更多的是常贵的立场,常贵的感受。也曾在心里试想过无数次某一天,一旦戳开这个秘密,常贵还是一如既往的疼爱自己吗,而自己还能那么坦然的喊一声爸爸吗。

自打常贵受伤以来,常家父女的一日三餐,都由陈姨打理。溜达回家的常平,看着饭桌上几个白瓷碗,为了保温又分别盖上一个小瓷盘。心里明白,这是常贵给自己留的晚饭。

依次打开后,西红柿炒鸡蛋,土豆烧肉,还有一碗白米饭。这一看就是陈姨的手艺,常贵虽然是个开面馆的,但自家的饮食上向来没有那么讲究。父女俩多数时候都是一个烩菜,两碗白饭。

常平吃着饱含陈姨心意的晚饭,想着常贵的生平。为了自己的妈妈,以为了自己不受后妈的委屈,常贵没有再娶,可他一心一意带大的女儿却没有血缘关系,一旦带入了这种设定,常平越想越为被骗的常贵感到委屈。想到陈姨,常平扒拉完最后两口饭,犹豫着走进常贵的房间。

常贵仰卧在床上,看着常平灰溜溜的进来,脸上写满了“有话要说”。

“爸,陈姨烧的菜真好吃。”常平试探性的说了一句。

“嗯,这几天也是辛苦你陈姨了。眼看要过年了,你买点东西去看看她。”

“嗯...爸....我想天天吃陈姨烧的菜....”

“我这回伤了已经很麻烦人家了,你就不要太贪心了。你要喜欢她烧的菜,不如你搬到你陈姨家住一阵子,顺便学学手艺。”

“我学会了烧给你吃。”常平说着便扯出一个干涩笑容。

常贵看了她一眼,也干笑一声,没有说话。常平心思转了转,又接着说道:“爸,我觉得陈姨挺好的,这些年她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

“可不是嘛,她离婚那年,儿子就跟着他爸走了,这么多年了她儿子在外面念书也没咋回来。家里的门市全靠她一个人里里外外的忙乎。”

“你也这么觉得吧!我看陈姨对你挺好的.....”

“她是个热心人。”

“嗯,人家是雷锋,这几年就无偿热心的照顾咱爷俩了。”常平揶揄道。

常贵不再言语了,打从常平进屋说第一句话起,常贵就猜出了她的用意,父女俩来回打了几个回合太极,常平性子急,最后实在沉不住气了,还是想撮合老父亲梅开二度。

“阿平啊,你别再说了。除了你妈妈,我不会再娶别人了。”这也是过去每次常平提起让他再婚时,常贵的说辞。以往这句话都很好用,可今天,常平听着常贵这句话,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头儿,心里格外的难受。

“爸!你为了我妈守了一辈子了!你不能为自己想想吗!”常平忍不住激动,“你这样她又不知道!她又不值得!”

“混账!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妈!”常贵听完常平的话,心下起了一股火,斥责常平道。

“你对她一心一意!可她呢!”常平这句话音刚落,脸上就结结实实的挨了常贵一巴掌。

在常平的记忆里,常贵从来没有打过她,一直都是温和少言的样子。挨了打的常平,委屈的眼泪瞬间夺目而出,一手捂着刚被打的脸颊,哭着大声说道:“你醒醒吧,别再执迷不悟了,你爱的女人根本不爱你,还骗你为她养一辈子孩子!”

说完这句话,常平回到自己的房间,狠狠地关上房门。隔着门板,常贵也能听到女孩清晰的哭声。

常贵靠着床头,耳边回荡着常平刚才说的话。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常平的时候,那还是一个在襁褓里的婴儿,女人临终前对他说:“求你,求你照顾我的孩子,让她活下去。”

这个场景在无数次的梦里也曾出现过,那个倒在血泊里,满眼绝望的女人,那一刻无论是过二十年、三十年还是更久的时间,常贵都不会忘。

常贵接过女婴,答应女人要照顾她的时候,他就选择做一个单亲父亲,选择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常贵不知道常平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但是常平却把自己误会成了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还为自己打抱不平。

二十六前年,常贵那时候还叫林志国, 跟着一个李姓老板做生意 ,从西北辗转到西南。常平的母亲姓刘,至于叫刘什么他也不知道。

那年在西南边境,老板的生意出了问题,和对家发生了火并。

常平的母亲是这场争斗中的牺牲品,在此之前,林志国和她也只见过两三次。女人临终托孤时,也许想不到这个男人,不仅信守承诺,还把孩子视若己出。

看着林志国答应了自己,濒死的母亲放心的闭了眼睛。林志国甩开同伙,抱走了常平,然后回到了西北。自此,世间少了一个打手林志国,多了一个面馆学徒,常贵。

西北的风沙大,满大街都是面馆,常贵学成后却找不到一个合适开店的地方,只能在常平两岁多的时候,就带着她南下,江南温润的气候让父女俩适应了很长一段时间。想到常平从小小的一只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而自己也早已陷入了面馆老板常师傅的角色。

二十多年过来,苦归苦,可因为有了常平,枯涩的日子好过很多。常贵靠着床头慢慢回过神来,他不想告诉常平的身世,而她母亲都 目的也一定是让她单纯快乐的活下去。

面对常平的误解,常贵还得费劲心思想给她一个解释。终究是二十六年的父女情分,总要维系下去的。二十六年的相依为命,生活里琐碎的点滴,也形成了父女之间胜过血缘的羁绊。

常平很小的时候,就会问自己要妈妈,随着她年龄的增加,也愈发的不好糊弄了。常贵从一本老杂志上剪下一个照片,告诉常平,这是你的妈妈。

常贵知道,这样骗她不好。可相比亲生母亲惨死的现实,常贵宁愿她活在善意的谎言里。自从有了常平,常贵才觉得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活着才有目标,日子才有盼头。

常贵是想和常平解释一下的,毕竟父女俩不能有隔夜仇。可常贵醒来的时候,常平似乎起的更早,已经出门了。学校临近期末,老师们也要最后冲刺一下,加加早晚自习也是常有的事儿。常贵也明白,常平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了。

这么多年,父女俩鲜有争吵,昨晚的事儿扰得常平心绪不宁。连上课的时候都会为此失神,讲卷子讲错了两道题。终于熬到下班,常平一改往日的积极,拖拖拉拉的从学校出来,一路上慢悠悠的想着回家该怎么面对常贵。

即使她有意识的放慢自己回家的脚步,可老城区本就不到,从学校到家再慢也不会超过四十分钟的。

到家后,和每天一样,还是看到了餐桌上的菜肴,和等着自己吃饭的常贵。陈姨在厨房盛汤,听见常平上楼,赶忙招呼她洗手吃饭。

餐桌上父女二人都缄默着,陈姨察觉到了异常,想要问个缘由,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别的,“阿平啊,你和程锐在一起好久了吧,是不是也该定下来谈谈婚事啦。”

“他博士刚读完,还不急。再稳定稳定。”

“嗯,阿平学习好,人漂亮,男朋友也蛮优秀,不过两个人在一起谈恋爱,可不能拖太久哦。”

程锐是提过过年的时候来拜访常贵,现在眼见要进了腊月,常平丝毫没有把握,常贵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陈姨收拾了碗筷后,给父女俩洗了点水果,就回了自己家。常平在自己的房间里心不在焉的写教案,常贵缓缓的走进来,坐在床边。

常平闻声回过头,看着常贵,对方才开口。

“有些事情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爸爸就不瞒着你了。咱们爷儿俩确实没有血缘关系,可这事儿赖不得你妈。你妈也是命苦,你下生不久她就病死了。临终前托我照顾你,也是这命里有咱俩一段父女缘分,然后你稍微大点,我把你从西北带到南州。”

常平听完后对自己小人之心的猜想很是不耻,但也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我亲生父亲呢?”

提及往事,常贵捋了捋思绪,叹了口气,“你亲生父亲和你妈妈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他要出国,他们就分手了。后来,你妈才发现怀了你,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要生下你。”

“我亲生的父亲是不是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应该是的,我跟你的妈妈也是后来认识,我认识她的时候,都怀孕四个月了。算是临终托孤吧。”

“那我妈妈的家人呢?”

“那个年代未婚生子可是天大的丑闻,他们想逼着你妈妈把你打掉,你妈妈就跟家里断了联系,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城市,一边打工,一边生下你。”

常平听完有些动容,“那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结婚呢,因为我吗?”

“年轻的时候没钱,没有人愿意嫁,后来岁数大了,也就不想找了。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不是有了你,这辈子我可能会孤苦的老去。”常贵自嘲的说道。

常平的眼泪如簌簌而下, “生恩不及养恩,你就是我的爸爸!我的亲爸爸!”说着常平就趴在了常贵的肩头,哭了出来,常平很清楚,常贵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是独身一人,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自己这个毫无血缘的拖油瓶。自己是亏欠常贵的。

常贵的手拍了拍常平背,安抚好了她的情绪,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儿,看到常平痛哭的模样,常贵也会心疼,他只想这件事儿赶紧翻篇,日子还是得回到原来的轨迹上。

夜里常平辗转反侧,一遍遍的琢磨常贵说的话,这种戏剧般的情节发生在自己身上,总是不愿让人相信的。

常平看了看手机,已经是夜里两点了,还是没有睡意。起身准备下楼去冰箱里拿罐啤酒,怕吵醒熟睡的常贵,蹑手蹑脚的打开了自己的房门,斜对面就是常贵的房间,竟然还有光亮,卧室的门没有关紧,常平眯着眼,透过门缝悄悄的看着常贵房间里的动向。

凌晨两点, 常贵也没有睡, 对于五十多岁的人来说是极不合理的。常平静静地看着常贵拉开床头橱,拿出纱布,绷带,还有几个药瓶子。常贵撩起上衣拆掉原来的绷带,给伤口上药,重新包扎,一系列动作熟练如流水。

常平不解,在她的记忆里,常贵最常做的动作就是和面、揉面。而眼前娴熟的包扎手法着实让常平惊到了。常平悄悄回到自己屋子里,努力消化着刚才看到的场景,如果没有专业学习过,或者是经常处理伤口,是包扎不了那么完好的。

常平坐在书桌前,拉开窗帘看着满天的繁星,本就寥寥无几的睡意,此时更是消退了。常贵受伤后,为了方便换药,都是找的小区门口诊所的小张大夫上门换药的。既然常贵搭了小张大夫的人情,就说明他不想让别人尤其是自己知道。

听着木地板发出的声音由近及远,常贵应该是出去了,常平看着窗外临街的马路,路灯稀疏的亮着,不一会儿就看到常贵的身影穿过路灯下一个个的光晕。

这么晚了,他出去干嘛?

常平鬼使神差的来到常贵的屋里,同样拉开床头橱,拿起常贵刚用过的药瓶,仔细打量着,瓶身上写着“止痛散”,打开里面都是细腻的粉末。又在常贵的屋里转了一圈,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刚换下的绷带已经不在了,一定是出去的时候顺手拿走扔掉了。

常平不敢在常贵的屋里多待,把东西放到原位又溜回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的常平满脑子的问号,她心里有一种预感,在她没有参与到的常贵人生的前三十年,一定是一个和面馆师傅迥然的别样历程。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的妈妈为什么会把孩子托付给他,而常贵又是因为什么,二十多年甘之如饴的照顾着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

常贵觉得这件事儿已经翻篇了,常平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只有常平自己知道,转身关上面馆门的那一刻,心绪翻腾,所有的疑问都崩了出来,好奇心驱使着常平去挖掘常贵的故事。

刚进腊月,学校里放了寒假,程锐任教的大学也放假了。常贵的伤也好了不少,常平告诉常贵自己要和程锐出去旅游一圈,每年的寒暑假常平都会自己安排几天出去玩的。常贵习以为常。

早在一周之前,常平在和程锐吃火锅的时候,就讲了自己的计划。去一趟西北,常贵说他的老家在西北,要想知道常贵之前的人生,就得亲自去一趟。

对于常平的想法,程锐总是会顺从的,常平说好哪天出门,程锐就会提前订好高铁车票。常贵说他的老家在甘肃,一个叫古朗的地方。南州到古朗没有直达的高铁,需要到西安中转一下。

“我们在西安待两天吧,西安也是个不错的城市。”程锐提议道。

“先去办正事儿吧,等回程的时候,咱们在西安多待几天。”常平带着一肚子的问号,自然是没游玩的心思。

下了高铁又转了一辆大巴才到的古朗。西北气候干燥,两个在南方生长二十多年的人都受不了这边凛冽的风沙。风大,土多。这是常平对古朗的第一印象。

古朗是一个小县城,人口不多,小城里处处透着西北人的质朴,街上的女人们多数都围着头纱,常平站在街上,她的肤色是这个城里少有的白皙,引得路人频频回头。街上栉次鳞比的商铺多是牛肉面馆,这也让常平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多一分亲切。

小时候的常平自从知道自己不是南州本地人后,就总是问常贵关于老家的事情。

“爸爸,我们以前住在哪呀?”

“西北。”

“西北是哪,离南州远吗?”

“很远,做火车要一天一夜。”

“那在西北我们住哪,那边冷不冷啊。”

常贵用手比量着和小常平说:“我们以前在离南州那么远的地方,那里叫兰州。”

“那么爸爸你是在兰州出生的吗?”

“不是,爸爸出生的地方叫古朗,那里有个常家庄,满村子的人都姓常。”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兰州,去古朗。”

“去古朗的路很远,要等常平长大了,赚够钱了,带着爸爸回古朗。”

其实上了高中后的常平已经渐渐淡忘了小时候关于古朗的问题,她只知道自己的老家在西北。如果不是因为常贵,她恐怕再也不会想起这几个地方。

投宿的酒店客人不多,前台是为四十多岁的大姐,看起来也像是这个酒店的老板娘。程锐办完入住,向老板娘打听道,“大姐,您知道常家庄该怎么走吗。”

“常家庄?那地方远得很,你俩是旅游?”大姐疑问道。

“有朋友老家是那里的,让我们过来送点东西。”常平补充说道。

“要去常家庄,早上六点就得走,前边拐个弯在那等车。大约摸俩个点。”

等车的间隙程锐问常平,“你想好到了之后怎么说了吗?”

“差不多吧,你到时候顺着我说就行。”

六点多一点,穿行乡间的公共汽车就到了,是辆小巴,只有最后一排还空着,常平和程锐背着包直接坐到了最后一排。

司机、售票员还有其他乘客在熟悉的闲聊,说的都是西北方言,常平听不太懂,但也能猜到,年底了所有人都在忙乎着采买年货,这一车的乘客多半都拎着从镇上买的东西,最夸张的是前座的大姐,拎了一捆一人粗的干粉条。

常平和程锐一张嘴就知道是外地人,古朗这个地方外地人来得少,做乡际小巴的外地人就更少了。前座的大姐好奇的问道,“你俩是去常家庄?”

常平点点头,大姐接着问,“去串亲戚?”

“寻人,我们是来寻人的。您也是去常家庄吗?”常平反问道。

“我是娘家是常家庄的,嫁到了隔壁王孙庄,这不好过年咧,从镇子上买了点粉条子给我娘家妈送去。”大姐说话声音洪亮,大大咧咧的带着笑意。“你们去常家庄是找谁家的?”

“是这样,我们俩都是南州的老师,学校门卫的常大爷重病,联系不上家属,校长就派我俩来常大爷的老家这边看看,还能不能联系上直系亲属。”常平自然而流畅的说着,边上的程锐看着满嘴瞎话的常平也只能应和着。

“南州?”大姐听到这个地名有些疑问,在她的人生里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兰州了。

“嗯,南州,一个小地方,在东南沿海,离古朗一千多公里吧。”

“那么远啊。”在大姐的记忆中,沿海地区只在电视里见过。大姐回过神来接着说,“你刚说你们学校的门卫,他全名叫啥?”

“只知道他姓常,上岁数的人都管他叫常三,在学校里的年头挺多的了,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全名。年龄有个五十六七岁。”

“常三?五十六七岁。”大姐努力在脑中搜寻符合这一点的人物,“待会儿到了,我领你俩去村上常金家里问问,他家有个哥哥,早年出去打工,一直没回来。村里人都当他死咧。”

“那您知道他哥哥叫什么吗?”

“我想想啊,好像是叫常全还是常贵来着...”大姐努力的回想这个已经淡出她记忆的人物,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常平努力压抑着心里的波涛汹涌。程锐听完看了看常平,他感到早被崎岖的山路颠簸移位的五脏六腑此刻都平静下来了。

到了常家庄,大姐拎起干粉条下车了,常平和程锐紧跟其后。

常家庄不大,住户不多, 黄土陇头西北风呼啸而过,地上顺势起了阵黄土烟,和江南水乡比,这个地方荒凉,贫瘠。大姐说她也姓常,热心的带着常平和程锐向常金家的方向走去。

“我们庄子上都姓常,除了外嫁的丫头子祖辈都住庄上。庄上人论来论去全沾着亲。”常大姐一面带路一面介绍着村子的情况。走了十几分钟,在一处比其他村民的要破烂一些的院子门口停下。这家的房子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常平觉得如果这里来场台风,眼前的房子可能就塌了。

常大姐熟练的推开院子门,对着屋里喊道,“五叔在家没?”

五叔就是常大姐说的常金,从屋里出来一个五十左右的妇女,打量了一下两个陌生的面孔,对三人说道,“你叔在屋里头呢,上屋吧。”说话的这个就是五叔的媳妇,五婶。

五婶撩起门帘,常平进屋后就见到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和常贵一样精瘦,即使他坐在那,常平也能感觉出他的个子应该很高,能有一米八多。即将能知道常贵的生平了,常平不自觉的有些紧张,程锐握紧了她微微颤抖的手,顺着五婶指着的方向坐下了。

“五叔,这俩是南方来的老师,他们学校有个姓常的人病咧,听着说的像三叔,他们是来找三叔的家人,在车上碰见,我就领他们过来了。”常大姐简单的讲了来意。

常金听完后,接着抽着手里的旱烟,在常平和程锐两人的脸上打量一遍,慢悠悠的问,“你们认识我三哥?”

常平把在车上给大姐讲的话又对常金说了一遍。

“我三哥十六岁就外出打工了,头半年还往家寄些钱,后来就没音讯了。家里也去寻过几次,也没找见。”常金抽着旱烟开始讲述着。

“我们这地方穷,我家哥们儿五个就更穷了,脑瓜子都笨,念书都念不灵,全出去打工了。我大哥二哥在兰州城里打工,赚了钱娶了媳妇就在古朗安家了,我三哥那会子心气高,想赚大钱,去四川打工了,一开始没了信儿的时候,我娘以为他赚到了钱不想回来,可过了十好几年,也没个音信,我娘说估计是回不来了。”说到这常金吐出一口烟雾。

“您三哥叫?”

“他叫常贵。”得到明确的答案后,常平的脑子飞快的转着,要不要认亲?认亲的话该说些什么,那常贵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跟家人联系?

“你们说的那个常三多大岁数?什么模样?”常金的话拉回了常平的思绪。

“有五十七了,皮肤黑,小眼睛,很瘦,一米七多点。”

“他们家哥们儿都连像。”一直在听着的五婶说了句话。

“连像?”

看着常平二人疑惑的样子,常大姐连忙说道,“我们这的土话,就是说他们家五个兄弟长得都很像的意思。”

“老奶子在的时候,没少把老五认成老三。”听着五婶的话,常平看了看常金,又想了想常贵,两个人除了黑和瘦外,没有一点相似处。

“你们八成是找错人了,我三哥是我们家个子最高的,一米七多点那肯定不是了。人,应该是没了。”说完这句话常金便起身出了屋。

常平的程锐又回到了村口下车处,这一趟好像什么都没有收获,可好像有知道了点什么。临走的时候,常金从柜子里翻出一张老照片,黑白的照片上是常金一家,他指着右二的位置,告诉常平,这个人就是常贵,可照片上的常贵,和南州的常贵根本不是一个人。虽然隔着数十年岁月的痕迹,常平坚信,她认不错的。

“也许是重名。”程锐想宽慰一下心绪不宁的常平。

“应该不会错了,你别忘了,我们可是按照我爸说的地址来的。”他也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吧。那些常贵不想说,一直想隐瞒的事情,常平就越想知道,她总觉得弄清了常贵是谁,也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古朗和常家庄之间,只有早上一趟对发的公共汽车,错过那个时间,就只能凭运气看看能不能拦个顺风车。古朗是个地广人稀的地方,而常家庄又是离县城最远的村子。

寒冬腊月的北方不比南州,这是常平第一来这么北的地方,北风凛凛像要吹进骨髓,程锐冻得原地踱步,希望这样能让血液循环快一点。远处开过来一辆商务车,程锐赶忙伸手拦。

两个人,三百块钱,和司机说好,送他们到古朗县城。腊月回乡串亲戚的多,司机的商务车上坐着的都是要去古朗的人,路上又临时拉了三个,眼见着已经超过核定的载人数,常平想跟司机理论一下,程锐拽住了她,用眼神示意她,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常家庄到古朗都是小路,坑坑洼洼,颠的人胃里直翻腾。下午三点左右,车上人都昏昏欲睡,司机也满眼疲倦,常平能感觉到车身一个拐弯,然后咣一声翻到了河沟里。整个人好像在空中翻腾了一下,一时间找不到重力存在的感觉。

车上的人瞬间都没了睡意,能动的都努力从车里爬出来了,幸好河沟不深。司机驾驶位那侧重重的摔倒了河沟的水泥边缘上,除了司机和坐在他身后的几个乘客外,其他人还都有意识,先出来了的人赶忙报了警,打了120。

常平没什么大事儿,“程锐!程锐!你还好吗?”,她从车里爬出来后,赶忙回过头来找程锐。程锐被撞的有点蒙,额头不知道撞到哪了,流了很多血,所幸没再有别的伤口。

120到了之后重伤的几个人都拉走去了医院,轻伤的都给做了包扎。回到古朗后,常平不放心,坚持带着程锐去了古朗人民医院,拍了CT。

“是不是还挺疼的?”常平有些心疼。

“没大事儿,就是皮外伤。”

“你可是博士,脑袋金贵的很,拍完没什么事儿就好,生怕你脑震荡了。”

门诊的大夫说程锐的伤口有些深,估计要有好一阵子才能愈合,如果不是疤痕体质的话,应该不会留疤。

“别担心啦,真要留疤了,你对我负责就行。”听着程锐轻松的口气,常平的心里也平复了很多。

这一路北上,没有弄明白之前的疑问,反而让事情又迷离了起来。

“下一步怎么办?”程锐问道。

“先回南州吧,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

“那你爸那.....”

“无论他是不是常贵,他都是我爸。只是,他为什么要用别人的身份呢。程锐,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我爸不对劲。”

“你也别多想,你爸可能不是用别人的身份,常家庄没有第二个常贵,可不代表古朗没有呀。”

程锐说得对,常平心里想着,还是得先回南州再做打算吧。

临近年底,火车站人潮汹涌。从西安离开的时候,程锐没买到高铁票,只买到了两张软卧,一上一下。程锐有些抱歉,好在常平不是娇气的人,倒也能适应这二十多小时的车程。

车厢里有一股火车特有的燃油味道,让人闻了头疼。程锐安置好行李,从包里掏出两个苹果。洗干净递给了常平。常平在下铺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从随身包里翻出一个本子,这是她当老师的习惯。本子里记录的都是常平认为比较重要的事情。

软卧的车厢里有四个铺位,常平和程锐在左侧,右侧的下铺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阿姨,而在 上铺的人,从常平进了车厢后就一直在躺着,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也分辨不出多大年岁,只能通过地上一双43码左右的运动鞋来判断是个男性。

常平看着手里的本子,回忆起常家庄的见闻,又在本子上补充了几句。车身摇晃,晃的人头疼。列车是晚上九点始发的,窗外是浓重的夜色,如果不是火车和铁轨间摩擦发出的轰隆声,常平甚至会怀疑列车在原地晃动。

“要不要吃点东西?”程锐问道,这一路常平忧心着常贵的事情,饮食住宿全是程锐安排的。看得出来,他其实并不擅长做这些事情,不然也不会买不到高铁票。

常平摇了摇头,西北的水土没有江南的柔软,这几天程锐带着她不是吃面就是吃面,五脏庙已经向她发出了水土不服的抗议。对于程锐笨拙的安排各项行程,常平看在眼里是有些感动的。也很庆幸,能遇到程锐这样支持她一切想法的男朋友。

对桌的大姨说话有股浓重的东北口音,穿着浅灰色皮毛一体的外套,烫的蓬松的头发绾成一个髻,搭配着一条枣红色的丝巾。她涂得粉底偏白,再配上艳红的口红,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好相处。

不过大姨热情,爱聊天,见到常平和程锐就主动攀谈起来,程锐不擅长应付这样热络的阿姨,倒是和常平聊的不错。

“你们南方这姑娘呀,就是好皮相,好身条。要不是有主了,姨肯定得给你介绍个对象,我们东北那小伙子,一米八大个,板板正正的。”大姨和常平聊了几句,就开始夸常平漂亮,那熟络的程度让程锐一度怀疑她俩之前是不是认识?

面对大姨夸张的赞誉常平笑了笑,反过来又夸了夸大姨保养的好,不像六十岁。程锐加入不了聊天,早就爬到上铺准备睡一觉。这时对面上铺的人坐起来,踩着梯子下来。

常平这才看清,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寸头,个子很高,起码比程锐高出半头。穿着一身运动衣,身姿挺拔。他下来之后直接拉开车厢门出去了,也没有理会车厢里其他三人的目光。

常平的手机收到一条微信,“你看,你俩这在互吹互捧人家都听不下去了。”是程锐发来的,还配了一个搞怪的表情。常平没有理会。

大姨压低声音对着常平说,“你看见没,这八成是才出来的。一副谁也不理的样子,肯定是个混混。”

“寸头不一定都是才出来吧,当兵的不也都寸头?”常平不赞同。

“你看他一身邪气,哪像好人。”大姨相信自己六十来年的阅人经验,这个人绝对不好惹。

常平倒是没觉得对方身上的什么邪气,只是觉得他那眼神,冷峻,犀利。

夜色渐浓,倦意袭来,大姨躺下后,快速入眠,不时发出鼾声。程锐也睡了,常平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车厢里一片黑暗。可常平还没有睡意,她还坐在靠窗的地方看着窗外,想透过浓夜看一看晚星,可列车疾速前进的窗外,呈现的只有黑暗。

看着那无边的暗夜,常平心里在想很多事情,关于常贵,关于母亲,关于自己。

上一次坐火车的卧铺,还是和常贵一起。十八岁那年夏天高考成绩出来后,常平报了省城的大学,从南州到省城要十个小时,而且只有晚上一趟列车。常平本来想自己去学校报道的,可常贵不放心,他担心常平一个人离家奔赴异地的路上不安全。

常贵父女买了硬卧,硬卧有三层,上、中相对来说价格便宜些。那是常平记忆中第一次坐火车,常贵告诉她,小时候来南州也是坐火车,只是那时候太小,没什么记忆了。

那年九月份的那天,常贵早上起来就开始煮茶叶蛋,这是常平喜欢吃的食物之一。忙乎了一天,把常平收拾好的一些衣物和日用品塞进一个箱子里,晚上父女俩背一个大双肩包,又拖了一个大箱子,去了火车站。

常平从进了火车站直到上车进了车厢,还保持着对这个交通工具的新鲜感,少女满心欢喜,完全沉浸在奔赴远大前程的喜悦中,那个时候她是忽略常贵的,忽略了常贵在狭窄的上铺躺着舒不舒服,他起早忙碌了一天疲倦不疲倦。

常贵从省城独自返回南州的时候,买了硬座,票价比卧铺便宜很多。后来常平大学四年里寒来暑往都是做的硬座。第一次做的时候,很难受。车厢人多嘈杂,闷热,还有一种汗液、臭脚混合的味道,那一夜常平坐在硬座上坐立难安,和常贵说的坐上来睡一觉就到站了完全不一样,这种环境根本睡不着。喝光了两瓶水,直到早上列车到站,常平还是感觉喉咙发干,脚步发飘,像是熬了两个大夜。

她不知道常贵是怎么忍受下来的,但她能明白,硬座和卧铺的差价够常贵卖上好几碗面的了。于是常平自己订票都是会选硬座,自己省一点,常贵就能轻松点。

常平思绪飘忽的时候,车厢的门打开了,已经夜里一点多了,整节列车都安静下来了。推门而进的是对面上铺的男人,他借着门缝的光,恰好看到了发呆的常平,他愣了一下,随即转身关上门,踩着梯子回到了自己的上铺,什么也没说。常平看到了他眼中淡漠如水,周遭的世界又回到了安静。

常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再睁眼已经是早上七点钟了,程锐早就起来了,还把常平的化妆包找了出来。常平洗了脸回来,看了看程锐,“你头上的纱布怎么拆了?”

“这都过了好几天了,都好差不多了,老是捂着伤口也不爱好。”程锐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说道,常平看着那伤口结好的痂已经开始掉了,但还是有些担心,“你这要留疤了怎么办?”

大姨起的也很早,听了两个人的对话,看了看程锐额头的伤,随即对常平说,“丫头,你看我这个植物凝胶,祛疤效果老好了,不信你给小伙子试试。”

程锐看常平有些心动赶忙说道,“没事儿,阿姨,我这皮糙肉厚不怕的。”随即看了常平一眼,笑着说“要是留疤了,只能有人负责就行。”

常平白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大姨拉开她玫粉色的化妆包,对着常平说,“你还别不信,我这东西成管事儿了,这些都是一套的。”大姨边说边往外拿化妆品,“你瞅,这个眼霜,能去细纹,你看我不像六十吧,全是靠这个。一般出去我不跟人说,人家都以为我五十出头呢。”

大姨说话的功夫,瓶瓶罐罐的已经摆满了板,一水的肉粉色包装瓶,瓶身上都有一个logo“利美护肤”。大姨有拿起其中一个小罐子,“你看,这是粉底霜,涂上之后脸上一点瑕疵都没有,什么毛孔啊,色斑啊全都不见了。”

看着大姨脸上白腻的粉底,常平心下想着这跟刷墙一样,遮瑕效果当然好了。大姨越说越起劲,介绍完化妆品之后,大姨又开始说,“我跟你说,这个利美啊除了化妆品之外,还有保健品。艾灸知道不?”常平点点头。

“利美艾灸,你上网上查去,这个产品在全国销量都是排前三的,咱们女人的那些小毛病呀,什么宫寒啊,月经不调啊,用这个都管事儿,你听姨的,你现在开始用这个东西,姨给你保证,不出仨月准能怀上大胖小子。”

常平正喝水的时候,听到大姨说的这些,差点呛住自己,“阿姨,生孩子的事儿还太早。”她想打断大姨,换一个话题,大姨没有理解到她的意思,接着说,“早啥早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你听姨的,女人生孩子就得趁早,该保养就得保养,该给自己花钱就得花。”

“这样,咱俩呢,加个微信,留个联系方式,姨待会儿就好下车了,等姨回家了,你给个地址,姨给你寄一套产品,咱这个产品保准你用完还想用。”常平起初觉得大姨只是单纯的被人忽悠了,现在看来大姨这是在发展潜在客户。

常平用胳膊捅了捅程锐,“来,你加上姨,没听姨说了吗,女人就得对自己好点,回去你从大姨那给我来一套。”

“对,小伙子你扫我二维码,姨不骗人,这都是好东西,想要生大胖小子,得赶紧回去给你对象买一套。”程锐性格有些腼腆,他知道常平自己不想加这个麻烦,可他又不好拒绝,只能红着脸,硬着头皮加了微信。

大姨自称叫红姨,红姨给常平和程锐介绍了两个多小时的“利美”产品后,列车就到了她的那一站。如果红姨手边有产品的话,恨不得立马塞给常平一套,还好她到站去转乘了,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红姨下了车,她上铺的男人缓缓起身,又出了车厢。

“你看吧,这回倒没人说话呢,他不是也出去啦。”常平还记得昨晚程锐发的那条微信,程锐正看着手机,浏览一下红姨的朋友圈,然后点了删除键。他不喜欢微信的通讯录里有不熟悉的人。

列车晚上七点多才会到南州,还有漫长的几个小时。常平从包里拿出一本旅游杂志,程锐也打起了手机游戏。

常平心不在焉的看着杂志,又看看窗外,此时列车正驰骋在豫东平原的土地上。广袤的平原,大片大片的村庄,这和西北不一样,也和南州不一样。一方水土滋养一方文化,孕育了一方人民,成就了一方的特色。

程锐打了几把游戏,看着边上闭目养神的常平,“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很久以前,我爸带着我来南州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走的这条路。”常平缓缓睁开眼睛,淡淡的答道。

程锐听罢没有作声,他明白离南州越近,常平的心就越乱。

列车即将到站,对面上铺那个男人才回到这节车厢,他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双肩包,很利索的就收拾好了,他也是在南州站下,常平没有在意这个人,因为常贵打了电话给她,等她回来吃晚饭。

这一趟西北之行常平走了大约一周的时间,常贵也认同年轻人要多出去走走,多看看外面世界的观点。有程锐陪着,倒也没有多担心。

常平到西安和程锐逛了兵马俑、华清池、大唐芙蓉园,也去了现下在网上很火的永兴坊还有回民街。景区都有游客服务中心,都会有专门的展柜来卖当地的特产,还能快递到家。常平买的伴手礼比她还要早一天到南州

西安一行常平逛的心不在焉,如果不是怕回来被常贵发现端倪,她更想在古朗那个地方多待几天。她在随身的本子里简单的画了一下印象中的常金,高个子,单眼皮,塌鼻梁,厚嘴唇,很普通,没有什么特点,常贵个子没有他高,鼻梁高挺,嘴唇偏薄,只是同样的小眼睛,可又不是一种小。

常平这趟回来,陈姨拉着她问了不少西北的风土人情。陈姨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没有去过西北气候差异那么大的地方,对那千里之外的古都充满了好奇。常贵是西北人,对常平的旅途兴趣不大,常平在他身上也没发现那种对故乡的想念。

去古朗的事儿,常平没有提,常贵倒也没有细问都去哪里,这件事儿上父女俩倒是有了一致的默契。

常平的假期向来都是懒懒洋洋的,学校里有些资历深的老师都会利用寒暑假的时间,在家里办个补习班,一方面提高一下学生的成绩,另一方面也能增加一些收入。常平从来没有这种打算,一来是因为和学校政策相悖的事情她不太敢干,二来也确实没有什么家长会专门给孩子补习生物。这种小学科在家长眼里就像是年夜饭上的配菜,不过是套餐里附带的菜品罢了。

面馆每年都会开到腊月二十五,而今年因为常贵之前受伤耽误了几天生意,所以想多开几天,常平说了他几次,年底了哪还有人来吃面啊,可常贵觉得,多坚持一天,就能有多一天的收入。

假期无事可做的常平也会在店里帮忙,尤其是今年,她总觉得常贵的伤没好利索,想帮常贵多干点活儿。常平从市场买了不少蔬菜拎回面馆,拐个街角,靠近面馆的时候,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电动车,车后面还绑了一个大大的保温箱,箱体是黄色的,常平知道这是外卖员送餐专用的。

去年春天,就有一家外卖公司来到店里,想让常贵的面馆入驻他们的平台,常贵没同意。当时贵算了一笔账,上了外卖平台后,订单量增加肯定需要再雇人,而且平台抽成不低,里外里收入也没高到哪去,而且面条这种东西,在保温箱里待久了,就会坨到一起,十分影响口感。常平觉得自己已经工作了,也能赚钱了,也不想让常贵再徒增劳碌了。

常平看着这辆电动车,不会是常贵趁着自己没在家的时候被外卖公司忽悠了吧。常平拎着两大袋子蔬菜匆忙进屋,屋内只有一个穿着黄色冲锋衣的外卖员在吸溜吸溜的吃面条。常平把菜放到后厨,“爸,这是那个平台又来劝你了?”

“没有,他进来就点了一碗面,没说其他的。”常贵说完,常平疑虑消散了。外卖小哥吃完了面,喊了声,“老板结账!”

常平从后厨出来,指了指收银台上放着的二维码说,“八块钱,微信扫这里。”

外卖小哥抬起头,和常平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是他。那个火车车厢里一言不发的男人,常平对着他扯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男人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结过账,出门便骑上那辆电动车走了。

对方是明显的北方口音,常平不禁想起火车上那位红姨说的,他像刚出来的,所以千里迢迢来南州找一份外卖员的工作,背井离乡,开启新的生活,也是合情合理。

一连三天,每天下午两点左右,这位外卖小哥都会到店里来吃碗面,常平觉得奇怪,老城区这里比不上新区繁华,没有那么多商铺,一般外卖员闲暇时候都喜欢在新区待着,在那接单方便,还能多跑几趟。

看着外卖员远走的身影,常平向常贵提出了这个疑问,“爸,你说这人为啥天天都来咱家吃面呢?”

常贵顺着常平的目光,向远处看了看,那抹黄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老街的尽头了,“他是北方人,好像是吃不惯其他店的东西。估摸着是才到南州,在咱家能吃着西北的拉面,价格还实惠。年轻人在外边打工也挺不容易啊。”

不知怎的,常平听完常贵的话,更觉得他像是刑满释放人员,人谁无过,不能带有色眼镜看人。常平不禁在心里告诫自己。

刚过腊月二十,程锐一早就来到常平家,和以往不同,这次程锐来是拎着东西的。有酒有烟还有营养品。常平被程锐这出搞蒙了, 以前程锐虽说也常来找常平,这么正式却是第一次。 过了好一会儿常平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正式来登门拜访了。

常贵乐呵呵的把程锐请进了屋,上了二楼。程锐虽然来的次数不少,可却是第一次上这面馆的二楼,程锐坐到沙发上打量着周围,房子不大,但是足够父女俩生活了,房间里物件不少,摆放的整整齐齐 。常平有点轻微的强迫症,家里所有一切东西摆放都要整齐划一。

常贵跟程锐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家里情况,然后说道,“我们家特殊,常平妈妈走得早,平日里什么事我都顺着她,所以她这个性格,可能会有点娇气,你们在一起得多包容多包容她。”

程锐也客套的应和了两句,常平看着这场景怎么那么像老师去家访呢,家长对着老师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程锐走后,常贵把常平叫了过来,“阿平啊,我看程锐这个孩子不错,心思单纯,也挺有诚意,年前你应该也去他家里拜访一下。”说着常贵从兜里掏出了一沓人民币,塞给常平。

常平捏了捏那沓钱,大概有五千多,连连拒绝,“爸,我都上班了,自己有钱。”

“我刚问了,人家爸妈都是知识分子,挑礼物的时候,选贵点的,别舍不得钱。再给自己买身衣服,第一次到人家去,第一印象很重要。” 常贵又把钱塞回给了常平。

常平这次没有拒绝,常贵说的对,程锐的父母一个是大学教授,另一个是退休干部,自己是应该重视起来的。以前常平总觉得程锐的性格里,有一些懦弱,这几年的相处下来,好像也没什么大的缺点,最主要的是程锐对常平的好,常平都切切实实的感受的到。

常贵很重视这件事,有些女孩子家的心思他猜不透,很多贴心话作为爸爸也没法说,尤其是才被发现的没有血缘的养父,所以特意把陈姨叫来,让陈姨教教常平,第一次见父母要注意些什么。

“第一次去他家呢,他父母应该会给你一份见面礼,然后留你吃饭的。吃饭前还有吃饭后,你要主动提出帮忙,如果程锐妈妈说,不用不用, 你俩坐着就行。你呢,就坡下驴,坐着等着就好了。”陈姨也是看着常平长大的,也拿她当女儿看,传授着自己的经验之谈。

“真不去帮忙吗,就那么干坐着呀。”常平不解。

“你得象征性的问问,不问的话就显得你不懂事,但是也不能真干,你要是真沾手了,等嫁过去,这些洗菜做饭做家务还不都是你的活儿啦。”

陈姨仔细的讲述着见家长的小贴士,常平也努力的往心里记,还没有结婚,常平就感受到了这件事带来的烦恼了。

常贵知道常平这趟西北之行的目的,常平一向怕冷,冬季出行往往都会选择南方。常贵也没有说穿这件事儿。说到底,任何一个人遇到这种事情,都会把自己的身世探究清楚。

常贵不想讲太多常平母亲的事情。按照常平的性格,一旦知道真相是怎么回事,她一定会回到她出生的地方,把这件事查个明白。常贵觉得常平妈妈一定会和自己的想法一样,不愿意把女儿置身于危险之中。

常贵总潜意识里觉得离那个城市越远,越能护常平周全。所以他带着常平到了西北,又到了南州。

老城区菜市场的后面,有一条僻静的窄巷,又脏又乱,素日里这条巷子鲜有人迹。凌晨三点,常贵靠在巷子的老墙上,一口一口的抽着烟,他的烟瘾好像越来越大,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一天要抽掉一整包。

借着路灯的光,一个欣长的身影由远及近。他和常贵一样,走过路灯的光晕圈,浸入了夜色中。

“你找我总是这么晚。”男人接过常贵递去的烟,点着了火。从远处看,漆黑的巷子里只有两点微弱的火星。

“丫头知道我不是她亲爹了。想查自己的身世。”常贵的声音已愈发的老态。

“为这丫头,你值得吗?”男人从始至终都不理解常贵的想法。

“值。因为她,这二十多年我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不苦?”

“苦,也累。但是心里踏实,总比过刀尖舔血的日子强。”常贵坚定的说。

“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曾经射击格斗第一名的林立国,会隐藏在这水乡小镇卖面条。”男人带着玩味的笑了一下。

“也亏有你,这次你还得帮我”

常贵掐灭了烟,又用脚碾了碾地上的烟蒂,转身又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常平和程锐看完电影,准备回家吃晚饭。二楼的小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四副碗筷。陈姨和往常一样在厨房忙碌着,这也是她和常贵心照不宣的默契。

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男人,五十岁上下,身高将近一米八。常平觉得奇怪,常贵来南州这二十多年,社交的圈子无非是街坊邻居,没有自己不认识的人。那男人用打量的眼神看着常平,也没有说话。

常贵见状说道,“阿平,洗手吃饭,我给你介绍个人。”

“阿平,上次你问我你妈妈的事,我知道你满肚子的疑问。这位呢,你得叫舅舅。关于你妈妈的事情,舅舅知道的更清楚。”常贵指着陌生的男人,表情中看不出悲喜。

“舅舅?”常平有些懵,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知道自己有父亲以外的亲人。

那男人看着发懵的常平说道,“我叫吴世森,和你妈妈是表亲。你爸爸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说了你们的事情,我想我有必要来见见你。”

“我的母亲和你姥姥是亲姐妹,后来你姥姥当知青去了新疆,再后来就留在了喀什,也很少回去。直到去年你姥姥去世了,给我母亲递了信儿,我们才去了趟新疆。你姥姥临终前说了你的事。”吴世森顿了一下,接着说,“你姥姥觉得这辈子都亏欠你妈妈,其实当年你妈妈未婚先孕,她是很气愤,觉得很丢脸,那个年代,未婚先孕,一个女人带孩子生活太难了。所以她想让你妈妈打掉你,然后再嫁个本分人,好好过日子。没想到你妈妈性子要强,执意生下你,竟然离家出走,再无音信了。”

常平内心如刀绞,即便是现在这个年代,未婚的单亲妈妈也是要受非议的,更何况是那个时候,常平能想象到,自己妈妈一定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莫大的勇气才保下了自己。换成自己遇到这种事情,也未必会像妈妈那般坚强。

吴世森接着说,“如果不是常贵大哥找到我们,我们也不会知道你妈妈已经过世了,幸好有常贵大哥这个好心人,帮我们把你养这么大,还养的这么好。”

“舅..舅舅....”常平试探的叫了一声,然后问常贵,“爸,你是怎么找到舅舅的?”

“你妈妈之前说过,她自己的家在新疆,住在一个叫霍林格顿的地方,外婆姓陶,我那天给当地社区打电话,觉得你应该去见见你的外婆,但是那边告诉我,你外婆去年去世了,是你舅舅帮忙办的后事,所以就把你舅舅电话给我了。”

“是啊,我接到你爸爸电话时,就直接订了票到了南州。阿平,我是你舅舅,你应该是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很抱歉让常贵大哥抚养你这么多年,咱们的老家在哈尔滨,不过你姨姥还有舅妈在国外生活,我在国内也是各地做生意。 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走, 咱们去哈尔滨也行,或者出国找你舅妈也行。”

“哈尔滨?”常平脑子里想着听到的这些地方,新疆、哈尔滨、还有古朗。都离南州好远啊,“舅舅,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要留在南州,南州有我的家人,我的工作生活都在这里。”常平拒绝了吴世森的提议,常贵含辛茹苦养大自己,自己自然也是要照顾他终老的。

听着吴世森和常贵席间的对话,常平的外婆只有一个女儿,外公和外婆相继离世。吴舅舅已经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可吴舅舅的家人都在国外定居,常平觉得自己好像多了很多亲人,但是又好像没有。

“你爸爸那里,如果你想见你,我可以帮你。”吴世森问道。

“你认识我的生父?”在常平的记忆里只有常贵一个爸爸,那个生物学上的父亲,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常平想,他一定更不想见自己,毕竟他都不知道有自己这么个女儿的存在。

“不认识,但是可以找,现在通讯这么发达,没有什么人是找不到的。”

“算了,我只有常贵一个爸爸。”常平说完这句,常贵心里淌过一阵暖流。

陈姨一直听着没有说话,在她心里多常平的心疼多了几分,对常贵的好感也增加了几分。用自己的一生践行一句承诺,能做到的男人太少了,老实的常贵此刻显得高大起来。

吴世森吃过饭就走了,临走的时候塞给了常平一个红包,说这是舅舅第一次见外甥女的见面礼,叫常平不要推辞。常平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舅舅还是有很多的陌生感。她的世界里,亲人这一栏有且只有常贵。小学时候,常平也会羡慕同班的同学能在过年期间,收到很多份压岁钱,以及远在外地的亲人,回乡过年时带回的礼物。

很小的常平就看得到常贵的辛苦,很多想要的东西,她都会压在心里,想着等自己长大赚钱了,自己买给自己。可真当自己长大了,那些小时候期盼的东西也都变得不那么喜欢了。

就像是父亲,即便是血脉至亲,可缺席了这么多年,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对彼此而言,就是生活在两个不同国度的陌生人。

常平和程锐讲起自己多了一个舅舅,“和舅舅或者叔叔相处是什么感觉?”常平问道。

“就是家人吧,我舅舅对我很好,甚至比我爸对我都好,小时候想要的玩具爸爸妈妈不给买,偷偷跟舅舅说,他都会买给我。”在程锐的认知里从来没仔细的探究过这个问题,因为是亲人,因为基因序列里有大部分的相似,所以这种和父母一样的关爱似乎是天经地义。

“那叔叔呢?”

“我叔叔还好,但是我婶婶和我妈关系不好,所以走动不是特别多。”妯娌之间就像是外来物种入侵这个家族,如果两个物种之间排斥比较大,大家族就会分裂成两个小家族。如果妯娌相处和谐的话,那实乃家族幸事。

不光程锐这样想,每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大概都是这种相处模式。 常平一时间理解不了,这些亲缘是她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就像她总是认为让舅舅或者姑姑来开家长会的家长就是不负责任的。以前知道自己没有额外的亲人,常平也没有奢望过,可现在偏偏出来一个舅舅,常平就会很好奇,有舅舅是什么样的。

常平按照常贵的意思到商场给自己买了身新衣服,常平日常都是衬衣牛仔裤,搭上运动鞋或者低帮低跟的皮鞋。她的衬衣有格子的、棉麻的、真丝的、雪纺的,裤子都是各式的牛仔裤,冬天往往会在衬衣外套一件毛衣背心,再搭上厚外套。

这种穿法常平说叫学院风,但是陈姨说女孩子要穿裙子和高跟鞋,才显得温柔秀气,平时随便穿穿不要紧,但是去人家第一次见父母一定要穿的正式些,显得重视。

常平对着镜子看了看穿连衣裙的自己,搭上一双高跟鞋,一走一动都有了束缚,感觉很不自在,可陈姨说好看,常贵也说好看,程锐虽然嘴上说你穿什么都好看,可是看到常平与众不同的穿搭还是觉得眼前一亮。

常平化了淡妆,又学着卷了头发,拎上精心挑选过的礼物,坐上了程锐的车。

程锐家住在新城区,玖礼府。这在南州算得上是高档小区了,常平听说过这个楼盘,最小户型的面积也得有170㎡,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小区。这里和老城区的风貌不一样,这里更时尚,更前卫,彰显着城市大步的发展。

从程锐家的地下车库直接进了电梯,程锐的家住在一楼,电梯入户,程锐家很宽敞,上午的阳光正正好好的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整个房子都看起来暖洋洋的。屋里的陈设简单但都十分考究。

到了客厅常平才发现,程锐家虽然是一楼,但是下面还有一层,带着一个小院。而客厅还有一处通往二楼的楼梯。客厅里的家具多是红木的,是书香世家的样子,可这个豪华的户型还是让常平惊讶了一下。

常平只知道程锐的父亲是大学教授,以前一直以为他妈妈也是个老师,知道今天才知道,程妈妈是一名退休领导,而他的舅舅是南州一家知名公司的创始人,玖礼府,就是舅舅公司的产业。

常平之前从来没考虑过门当户对的问题,她只是先入为主的认为程锐的父母只是普通的双职工。

程锐的父亲一身书卷气,谦和儒雅,到符合一贯教授的气质。程锐的母亲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短发微卷,带着金丝框眼镜,脸上轻施薄粉,很像常平印象中的贵夫人。

“爸妈,这就是常平。”

常平向程锐父母一一问了好,然后随着程锐坐在沙发上。

“锐锐说你是实验中学的老师,教生物的。老师教书育人,是个不错的职业。”第一个说话的是程锐的父亲。常平本想客套两句,但是程母接过了话茬,“你是什么学历?研究生吗?”

“不是的,阿姨,我是本科。”常平如实回答。

“本科啊,那我们锐锐是博士,你俩在一起能有共同语言吗?”

程母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常平就感觉到这个阿姨并不是个好相处的,好在程锐替常平解了围,“有呀,我们俩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常平尴尬的笑了笑。

“你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呀。”程母接着问。

“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父亲在老城区里面开了一家面馆。”

“哦,单亲家庭。”程母听完常平的回答,能明显的看出脸色不是太好。在程母的心里,自己的儿子帅气、优秀、学历高,自身的家庭条件也不错,未来的儿媳妇儿自然不能差太多啊。

可是儿子领回来的这个常平,长相嘛,算过得去,学历不高,最重要的是家庭条件不好,单亲家庭的孩子性格多少都有点缺陷,程母是有些不满意的。

常平敏锐的捕捉到了程母情绪的变化,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程家。

在送常平回家的路上,程锐也明白常平在想什么,“你别担心,我妈那人当领导当惯了,谁都看不到眼里去,在家里对我和我爸也这样。”

“你怕你妈吗?”

程锐想了想,“也不算怕,应该叫尊重吧。”那不还是怕吗,常平心里想。

陈姨说按照南州这边的习俗,女孩子第一次上门,男方妈妈满意的话会给见面礼,还会留下来吃饭,常平明白,程家是没看上自己,也确实,学历、家庭条件都匹配不上。

程锐把常平送到面馆门口,常平直至下车也没跟程锐说一句话,程锐想着让她冷静冷静也好,便开车走了。常平进了面馆之后,陈姨也跟着进来了,她在店里就看见常平拉着脸下了车,看来这未来婆婆见的不太顺利。

“阿平,怎么样。”常贵看到常平回来便直接问道,也不顾面馆里还有两桌客人,常平瞟了瞟周围,那个外卖员也在店里,同往常一样点了一碗面。

“他妈妈应该不喜欢我吧。” 常平顾不上顾忌其他人的目光, 接着说,“他家住玖礼府。”然后转身就上楼了。

常贵和陈姨一下子就明白了,住玖礼府的人家和老城区的居民就像是生活在南州的两条平行线,各自按照各自的轨迹运行,常贵要照看店面,陈姨便跟着常平上了二楼。

“阿平啊,那程锐是什么态度。”陈姨关切的问。

“他还好吧,没有什么不一样。”常平回忆着今天程锐的表现,似乎还能说的过去。

“如果程锐这个小伙子能和你站到一边,阿姨觉得这个人还能处,他爸妈并不能完全代表他。我看他对你蛮上心的。”陈姨说话带着南州特有的口音,听起来软软的,很好听。

其实常平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感情也是在的,况且书里不都说婆媳是天敌了嘛。

日子不紧不慢的到了腊月二十九,常平一直在劝常贵休息几天,过年都回家了,谁还会出来吃面呀,可常贵却说,“总有漂泊的人是没回家的,他们总要有个地方吃饭。”常平起初没有明白,直到这天下午,那个外卖小哥又来店里,常平才知道,常贵所说的漂泊异乡的人就是他。

这个时候店里客人很少,常平给小哥端上一碗面,然后坐在对面,拿一个塑料袋子准备剥蒜。常平刚扒好了半头,那人便拿了一瓣生蒜,直接放嘴里咬了一口。

南州人是没有这种吃法的,常平上次去了一趟西北,见西北人都这么吃,每个面馆的餐桌上都放了一个小筐,筐里放了几头蒜。

男人见常平看着自己,便说道,“我老家那边都是这样的吃法,吃面不吃蒜,香味少一半。”

“你是西北人?”常平问道。

“嗯,青海的。”外卖小哥边吃边含糊的说了一句。

“青海离南州好远,过年了你怎么不回家?”

“为了赚钱,这几天同事放假的多,我能接不少单呢,而且配送费都挺高的。”

看着他的样子,常平就想到的第一个词是“朴实的劳动人民”,和常贵一样。

“你为什么来南州?”常平还是没忍住好奇。

“都说南方钱好挣,我就来了。”外卖员又吃了一口面,“你家不是南州本地人吧?”

“不是,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带我来南州了,他也是西北人。”

“难怪,难怪只有你家的面没有那股子甜味。”

“甜味?”常平疑惑。

“嗯,我之前吃过几家,酱油都是甜的,吃不惯。”

常平反应过来了,南州本地人做面,喜欢用酱油加上各种香料还有冰糖,熬成颜色很深的汤,煮面烧菜都会放一勺,陈姨做饭就是这样,起初吃时,是有些不习惯,但是多吃几次,就会慢慢的便会爱上这个味道。

常平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外卖小哥吃面速度飞快,不大会儿碗就见了底,付过账,没有跟常平说话便走了。

过年还不回家,可能是真的有些难言之引吧。

国人最重视节日的团圆,在外的游子大都是要回家过年的,比如陈芝芝。她是常平最好的朋友,两个人一起念小学、中学,大学也都是在省城念得,陈芝芝读的是传媒学院,毕业之后从事新媒体工作,经常北京上海的跑。一年到头也就是过年时候能回来待几天。

每年过了腊月十五,常平就会在微信上问她什么时候回来,陈芝芝的新媒体干的风生水起,运营了一个粉丝量过百万的公众号,很有电视剧里Office Lady的范儿。常平很多时候都会羡慕陈芝芝都市丽人的生活,而陈芝芝也会羡慕常平小城里安逸的生活。

常平和陈芝芝是发小、是同学、是闺蜜,两个人一年没有见,每次见面的第一站都是去高中时候最喜欢的甜品店,还和十几岁的时候一样,一人点了一杯热奶茶,聊聊彼此最近的工作生活。

常平和陈芝芝讲了最近自己家里的事情,陈芝芝是清楚常平家里情况的,听完后也有些不可思议,小学时候同学们都很羡慕常平有这么以为开明、脾气好的爸爸,小时候那几个玩的好的朋友里只有常平的爸爸不是凶巴巴的。

“你想见见你亲生父亲吗?”陈芝芝也问了这个问题。

“其实不瞒你说,对于这个人,我肯定是好奇的,可是他跟我妈妈并没有一个好的结局。而且他也不知道我的存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如果我真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我想他可能会是一脸厌恶吧。”常平对着闺蜜袒露了心里话。

“那也是他不负责任,对不住你妈妈在先,我觉得你应该去见见他,让他看看,因为他的自私,你妈妈、常贵叔都脱离了原有的生活轨迹,替他承担起他该承担的责任。”

“如果找到他,认或不认都会打扰到我现在的生活吧。我现在挺好,现在还有了陈姨,算是弥补了一部分我缺失的母爱吧。”

常平和陈芝芝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常平看着街上人群忙碌的身影,和陈芝芝讲着心事。不远处的街角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黄色的冲锋衣,这个时候街上忙碌的外卖员已经少之又少了,那个西北来的外卖员,手上拎着一个盒子,给了一个少年,而那少年常平看着眼熟,思忖一下,这不正是那个叫小辉的少年吗。

外卖员把东西给到小辉后,说了几句什么,便转身走了。这个地方还真是小啊, 常平心下想到。 外卖平台的随机分配,竟然这样的两个人匹配到一起。

今年的除夕陈姨格外高兴,因为她的儿子回来陪她过年了。陈姨的儿子罗小军即将大学毕业了,常平还记得罗小军离开南州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自己高,这一晃也长车成了大小伙子了。自从陈姨和丈夫离婚后,儿子跟着爸爸老罗搬去了别城市,每年的除夕都是在老罗那里过的,今年是第一次回南州过节。

今年的年夜饭陈姨准备的格外丰盛,各类蔬菜、肉类在陈姨的烹制下变成了各色菜肴,十二个菜里面有一般都是罗小军喜欢吃的。常平比罗小大了几岁,小时候都住在一条街上, 倒也算是熟悉,凑到一桌上吃饭倒也没有多拘谨。

见常贵摆出了五副碗筷,常平说道,“爸,你餐具拿多了,算上小军咱们不是四个人吗?”

“还有一个,一会儿你就知道啦。”常贵卖了个关子。常平忍不住自己琢磨着,多一个人会是谁?程锐吗?不对,他每年都是要陪他自己爸妈的。难道是那个舅舅?可是舅舅也要陪自己的家人呀。

常平下楼拿饮料的功夫,面馆的门吱呀一声由外向内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那件熟悉的黄色冲锋衣,“不好意思,今天没营业。”常平刚说完这句话,常贵的声音便从楼上传来,“阿平,让他上来,是我让他来的。”

常平狐疑着,倒也没多说什么,带着这个外卖员上了楼。这个男人叫温沉,他直到腊月二十九都还在常平家的面馆吃面。常贵想着除夕这天不如让他一起来吃饭,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儿。

面馆二楼的小客厅里瞬间被五个人挤满了,小军从楼下搬上来几个椅子。常贵招呼着温沉随便坐,温沉脱掉黄色冲锋衣外套,里面是一件黑色的加绒卫衣,运动款,这种卫衣要想穿的好看,全靠穿衣人的身形,温沉的背很挺拔,不像常平平日里接触的那些男同事,一个个都长期伏案弓着背。

其他人都在厨房里帮忙,温沉索性参观着常家的每个房间。屋子很小,但是很温馨,特别是常平的房间,临街,阳光充足。常平不像别的女孩子把房间装扮成淡粉色或者天蓝色,房间四面刷着大白墙,桌椅梳妆台全是选的白色,连常平的窗都是白色的铁艺床,整个房间的色调看起来就很舒服。

常贵很早就漂泊在外了,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件事他很有感触。常贵的家乡,在更遥远的地方,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回去过了,常年的在外漂泊甚至忘了家乡话该怎么说了。所以见到温沉,常贵就会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他从来没有问过温沉为什么要来南州打工,就像曾经的他,也不愿提及背井离乡的原因。每一个异乡人都是有属于自己的辛酸过往,不问,不打听这是每一个异乡人之间不约而同的约定。

虽然年夜饭上多了两个人,温沉话不多,小军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大家也没有觉得多别扭。陈姨看着自己的儿子,眼里流出满满的爱意。虽然每年暑假儿子也会回来,可团聚的日子里见不到儿子,对于母亲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煎熬,往年过年,常平都能察觉出陈姨对儿子的想念。

饭吃到一半,常贵说想告诉大家一件事,大家都放下了筷子,准备听着,“我和艳荣认识了这么多年,彼此都知根知底。现在我俩都老了。想搭个伴过剩下的日子。今天两个孩子都在,小温真好也当个见证人,我们俩想把关系确定一下。”常贵说到最后的时候,略带着一种老男人特有的羞赧。

艳荣是陈姨的名字,听到常贵这么说常平很开心,“爸你终于想明白了,没白辜负陈姨对你的心思。”

陈姨用乞求的眼神看着罗小军,希望能从罗小军那里得到同样的祝福,罗小军低头吃饭,闭口不言,陈姨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有些难过。常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军,你表个态呀。”常平用胳膊肘杵了杵罗小军。

过了几分钟,罗小军才抬起头,“妈,你不和我爸复婚了吗?”

“你爸不都再婚了吗?怎么可能还会复婚呢。”常平一向快人快语。

“我爸又离婚了,那个女人的儿子结婚了,然后就跟我爸离了。我爸现在有点想回南州,所以今年过年才让我回来看看。”

老罗当年刚接触网络,就通过网络聊天认识了外地的一个女人,两个人想谈甚欢,老罗甚至还去了那个女人的城市和她见了面。回到南州后的老罗就开始魂不守舍,死活不跟陈姨过了,任陈姨如何苦苦哀求,任儿子哭的无论有多伤心,都挽回不了老罗的心。

后来老罗还是跟陈姨离婚了,带着儿子去了那个女人的城市,火速的领了证。这件事儿当年在这条街上无人不知,陈姨那两年走到哪身后都有议论她家事的人。

现如今听了罗小军的话陈姨才知道,当年的那个女人是个寡妇带了个儿子,为了能养活大儿子就开始在网络上结识各种各样的中年男人。

刚好遇到了色迷心窍的老罗,等老罗帮她把自己的儿子养大,帮着她的儿子买房子成了家,老罗的价值被榨干殆尽后,女人选择跟他离婚,和自己的儿子生活在一起。

常贵听完这句话看着没什么反应,倒是常平觉得有些尴尬。在常平的印象中,老罗对陈姨其实并不好,前阵子网上流行了一个词语叫PUA,常平想了想,老罗和陈姨的相处模式就是PUA。并且老罗是一个极其重男轻女的人,在离婚的时候坚持要带走儿子,也不管罗小军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样的。

现在的老罗,也是年近六十岁的人了,小军说他身体也不好,特别是再次离婚后,身心俱疲。男人只有在外面吃够了苦,才会想起被他抛弃的结发妻子的好。

看着儿子期盼的眼神,陈姨说,“我和你爸爸错过便错过了,不会再复婚了。”

当小军听完自己母亲亲口戳破自己的幻想,年轻的男孩子此刻的心情全部写在脸上,失落、不甘。小军站起身来,套上外套离开了常家。陈姨看着期盼已久的儿子远去的身影,喊他名字的时候,满是哭腔。

温沉大概是觉得作为一个外人不太适合继续待在这个场合里了,吃饱了,道了谢便要走了。常平认为此时此刻应该让常贵和陈姨单独待会儿,借口送温沉下楼,也离开了席面。

“要不我带你去兜兜风?”温沉看着情绪不高的常平说,顺着他的视线常平发现温沉平日骑得电动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摩托车,只不过后面还是捆着一个保温箱。

常平穿上外套,接过温沉递过来的头盔,坐上了摩托车。除夕这天,街上很安静,路上没有什么行人,除了大型的餐馆,也没有什么还在营业的店铺,这个日子不正式家家其乐融融团聚一堂的时候吗。

“想去哪?”温沉的声音顺着摩托车带出风传到常平的耳朵里。

常平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随便!”

温沉加大了油门的力度,常平被车速的提升惊了一下,下意识的揽住了温沉的腰。住在临街的阿嬷,看着一身黄色的冲锋衣的小伙子,摩托车骑得飞快,身后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还有一个黄色大号保温箱。“年轻人大过年的送外卖还要带上女朋友,真是胡闹。”阿嬷对着自己养的猫说了这么一句。

这是常平第一次坐在摩托车上,感受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周边的树木、建筑的形状逐渐模糊,常平很喜欢这种风驰电掣的感觉,能让人短暂的忘却眼前的烦恼。

温沉骑到城北,在一处空旷的街道上停下来,整个南州的道路比平日通畅很多。温沉把摩托车支住,坐在马路牙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常平坐在他边上,看着他抽烟的侧脸。温沉也是高鼻梁、薄嘴唇,只不过他的眼睛又大又有神,看起来很赏心悦目,有点像电影里的男明星。

“看什么呢。”温沉侧过脸看着发愣的常平问道。

“看看你,在想你为什么会来南州送外卖,过年还不回家。”

“你觉得呢?”

常平想了想,“我想你应该是接受不了家人的异样目光,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其实人都会犯错,能改正就好了。”

温沉听完常平的话,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然后又听到常平说,“接受劳动改造的不一定是坏人,很有可能当时是一时冲动....”

这下子温沉听明白了,常平以为他是刑满释放人员,下意识的用手摸了摸头,偷偷的笑了一下,他的这个动作,让常平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想法。

看着常平的傻模样,温沉已经在想象常平知道自己猜错时候的样子了,一定非常滑稽。

除夕夜的烟花燃亮了南州市的天空。陈艳荣吃过饭便回了自己家,她和小军一定有很多话说。常贵站在客厅的窗边,看着外面绚丽的烟花,偶尔可以清晰的听见小孩子们打闹的声音,过了今年就是来南州的第二十五年了,常贵也离六十岁更加近了一点。

自从那天父女俩吵了架后,常贵始终有种预感,常平早晚是要离开南州的。虽然关于她母亲的事情,吴世森帮忙应付过去了。常贵还是觉得不踏实,这件事儿常平一定会翻来覆去的想,保不齐还会追根究底。

常贵已经在心里预想了常平知道事情真正真相时的样子,那样的话无论是常平还是任何一个人,都会义无反顾的回到亲生父母的城市,拨开当年事情的真相。常贵了解常平,她是一个重情义的孩子,将来真到那天的时候,或许为因为自己而牵绊住前进的脚步。

常贵饭桌上说的话也的确经过了深思熟虑。陈艳荣这几年对常家父女俩的照顾,常贵都看在了眼里,他心里是感激的,不过职业使然,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想来如今自己早已是一个卖面的师傅,总是执念于过去的自己,也该放下了,给自己寻一段新的生活也是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想着孩子有一天要去寻找自己的亲人,而自己这里有了陈艳荣的陪伴,常平才不会被掣肘手脚。从答应收养常平的那天起,常贵就想过会有那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常贵一手带大的常平,父女情分是百分百的真,既为人父自然是要多为孩子考虑,常贵心里明白真相就等于危险,如果有一天常平执意要淌明白这趟道儿, 他还是会尽最大的能力保护常平的周全 。

常贵没算到罗小军这个变数,也是想不到老罗的为爱远走竟是一个笑话。孩子们大都是希望自己的父母在一起的,这一点本无可厚非。不过老罗以前对陈艳荣就算不上太好,陈艳荣长得不是很漂亮,老罗从一结婚就不是很满意,两个人也没什么感情基础可言,而且陈艳荣性子柔和,对老罗的打骂容忍度很高。

如果不是半路上老罗出轨了,五十岁的陈艳荣或许还过着和老罗吵吵闹闹的日子。当然作为别人家的事情,常贵不太好过问,只能尊重人家的选择。

常平在厨房里一颗一颗的洗草莓,自来水顺着水管流下来冲在红红的草莓上,常平仔细的摘掉每一个草莓蒂,父女俩各有心事,家里只有一台电视机在出声。最近发生在她生活里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有让她感到了压迫感。

常平在从西北回来后,有一天早上趁着常贵出门去市场采买,她又溜进了常贵的房间,那夜常贵给自己熟练包扎伤口的样子时不时出现在她脑海里。常贵的卧室很简单,床、衣柜、床头橱。

衣柜里只有常贵四季的衣物,不过常平在装着被子的那侧柜子里,翻到了一个皮质的公文包。这个公文包和卖面大叔的身份十分不符。常平在手里掂了掂还是有些分量的,打开之后并不是常平想象的机密的东西,而是一本书,一本英文原版书《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不能承受的生命只轻》。

记忆中常贵在劝常平好好学习时,总会拿自己没有文化来举例子,已经大学毕业几年的常平早把四级英语还给了老师, 眼前这本英文原版书,常平读起来很吃力。她不知道常贵为什么会有这本书,从书的样子看,已经看来很多年了,书页都有些泛黄。

常平把书装进公文包,又将那个包放回了原位。她曾经跟陈芝芝讲过常贵这些不合常理的事儿,陈芝芝说,“谁说面馆师傅就不能会包扎手法了呢,万一年轻时候学徒经常受伤,慢慢的自己就练会了呢。再说那本书,你又没撞见过你爸看,万一是他年轻时候哪个姑娘给的定情信物呢,你就是最近太紧张了,一惊一乍的,老瞎想。”

是自己想多了吗?常平的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常贵有问题,快把他的秘密挖出来。”,另一个则在说,“你就是有病,胡思乱想,这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儿。”常平在心里已经纠结好多天了。

直到除夕,常贵说要和陈姨想伴共度余生,常平听心里后是祝福的,可又觉得常贵这样做好像太刻意了。如果再这样纠结下去,常平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

程锐同往年一样,会在这天早早的发一条微信,“新年好!”每次都只有三个字。常平刚要拿起手机回复,新年的年字还没打全,程锐又发来一条消息,“我爸妈想约常叔见面,说说咱俩的事儿。”

“你妈不是不太喜欢我吗?”常平回复道,她还记得那天程母高傲的样子,也有点诧异怎么这么快就要约父母见面了。

“我跟我妈说了你有很多优点,我爸爸也觉得你很好,想两家见面商量商量。”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呲牙的表情,紧接着程锐又发来了地址,“明晚6点半,翠湖大饭店888房间。”

常平把手机伸到常贵面前,“程锐爸妈想约你吃饭。”

常贵看了看聊天记录,做家长他是头一次,可会亲家的场合他可从来没有经历过。常贵把手机还给常平,“那咱们明天晚上就去一趟吧,看看程锐的父母都是什么样的人,待会儿我问问你陈姨,有些话女人家之间说着方便。”

上回从程锐家回来常平就是满脸的不高兴,她说程锐家住玖礼府,常贵多少也是明白了,怕是人家父母嫌自己女儿门楣低。这次吃饭,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心实意。

大年初一早上罗小军吃过饺子就去了老罗的城市。陈姨心里万千不舍,可是让她再和老罗复婚,再伺候他终老,陈姨打心眼儿里也是一百个不乐意。和儿子推心置腹的聊了一宿,罗小军也明白了那些年母亲过的并不如意,倒也没再坚持复婚这件事儿。

陈姨也记得那天常平回来拉长着脸,从衣柜里翻出一身平时不舍得穿的衣服,准备晚上一起去吃饭,虽然常平妈妈不在了,但是她也不能让常平在人生大事上低人一头。

翠湖大饭店是南州比较出名高端餐厅,常平一家都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虽然是大年初一,可翠湖饭店的生意丝毫不冷清,年夜饭,团圆饭定了一桌又一桌。

服务员引路带着常平一家到了888包房,这次常平没有穿裙子,她想明白了,如果对方父母看不上自己,穿成什么样都没用,索性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

常平一家进了屋,程锐分别给双方父母做了介绍,在程母左手边有个年轻的女孩子,像洋娃娃一样漂亮,常平不认识她,也没听程锐说他有什么妹妹。

看着常家人都用不解的眼神看着这个姑娘,程母笑了一下,“这是我同学的女儿叫沈嘉盈,她妈妈和我既是同学也是同事,嘉盈和锐锐呢从小青梅竹马,现在她爸妈都移民去了国外,嘉盈过年回来都是住我们家的。”

沈嘉盈笑着对常家三人打个招呼,“听说今天是和锐哥哥女朋友一起吃饭,所以我缠着阿姨非要过来,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才能拿下我们锐哥哥的。”

沈嘉盈银铃般的笑声,加上一句又一句的锐哥哥,让常平听了十分不悦,可又没法说什么。程父这个人大概是因为是大学教授,水平要高一些,见到常贵后寒暄几句,让常平觉得心里好受点。

程母看了看来的三个人,直接问向常平,“小常老师啊,上次你来我们家,我记得你说过你妈妈很早就过世了,那这位是?”程母的眼神瞟向了陈艳荣。

“我生母是很早就过世了,陈姨这么多年一直待我如亲生女儿,我也是拿她当妈妈看的。”常平一字一句的回答着程母的话,不卑不亢。

“哦,原来是后妈呀。”程母这句话说完,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她的不友善。

“妈!”程锐在边上喊了她一声,示意她说话注意些方式,程父也在桌下踢了踢程母的脚。

“今天是大人们谈事情,你别插嘴。”程母一句话把程锐噎住了。

“程夫人说得对,今天我们做父母的都来了,那咱们就谈谈关于两个孩子的事吧。”常贵平静的说道。

“不急,不急,慢慢说,大家先吃菜。”程父在一旁打圆场说道。

“老话说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我是很认同的。”程母完全不顾程父的态度,继续说道,“我们家锐锐是博士生,又是大学讲师,有车有房,配的上做他妻子的人,学历家世方面总不能太差吧,你们看嘉盈就是我很中意的标准,国外研究生留学回来,家里母亲是退休干部,父亲是企业家,这就是我挑儿媳妇的标准。”

程锐刚想说些什么,对上母亲严肃的眼神便不再言语了。

程母见众人没说话,便继续道,“锐锐之前还在读书,他谈朋友什么的我都没太管,毕竟男孩子在这方面不会太吃亏,现在他已经工作了,要考虑结婚的事儿,结婚对象就要万里挑一了。”

“既然您是这个态度,那今天让我们过来岂不是多此一举?”常平冷冷地看着程母。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锐锐和他爸爸的意思。虽然锐锐很喜欢你,但是作为父母,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把他引导到正确的道路上,程锐爸爸是教授,所以他很喜欢老师这个职业,我也跟他说过,锐锐将来也会是教授,他的妻子总不能只是个中学老师吧。”程母的神情依然高傲。

“程锐,你呢?”常平听完程母的这些话,心里早已燃起一把火,但她对程锐还报了一丝侥幸。

程锐看了看自己的母亲,最终选择了沉默。

“我很同意你说的那句婚姻讲的是门当户对。我们是没有你们家的条件好,虽然我们住不起高档小区,也去不起高档饭店,但是我们懂得如何尊重别人。”陈姨气的脸色涨红,如果不是顾忌常平的面子,她恨不得冲过去撕了那个女人,“你们这样的势力人家我们也不屑于为伍,儿女婚姻儿子竟然没有话语权,什么退休干部,什么书香世家,简直是老封建!”

陈姨说完这段话准备带着常平和常贵离开,程父站起来,喊住了常贵,“常师傅!”

常贵站起身,回过头看着程父,“程教授,虽然我们家不及你们富裕,可常平也是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即便是她不结婚,我这个当爹的也能让她顺心顺意的过一辈子。你们程家门楣太高,我们就不高攀了,两个孩子也就缘尽于此,既然你们家都看中了别的姑娘当儿媳妇儿,就应该教育好自己的儿子,不要再骚扰别的姑娘了。”

“爸!我们走!”听见常平喊自己,常贵说完这句话也就出了包间,走到门口的时,隐约听到了沈嘉盈小声的说了句,“这家人都好粗鲁呀。”

程锐起身要追常平,“站住!坐下!不许去!”硬生生的被程母的言辞拦在了屋里。

“阿平,别往心里去,咱们还年轻,肯定还会遇到更好的。”陈姨安慰常平道。常平心理是难过的,但是也要忍着不能让泪水流出来,她最难过的不是程母对她的奚落,也不是程锐的软弱,而是难过常贵要因为她一起受这种气。

大年初一的出租车很不好打,三个人走了 二十多分钟才碰到一辆。

常贵回家的一路都没有说话,他能明白常平的感受,大年初一,遇到这种事儿,放在谁家都觉得闹心。陈姨轻拍着常平的后背,“没想到程锐竟然是个没主见的人,还好咱们今天见到了他爸妈,总好过将来结婚嫁过去再受他们家的气强。这种事全看这个男人在中间怎么调和,像程锐这种连句都不能为你说的人,咱们不能嫁。”

常平含糊的说了句嗯,她感觉自己再多说一个字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常贵也想安慰她两句,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感情上的伤总是要自己直视后才能愈合的。

回想这几年的感情,大部分都是在校园里度过的,程锐性格比较单纯,身上书卷气重些,也有些胆小,常平能感受到,程锐对自己的感情是真的,可他拗不过自己的妈妈也是真的,这应该就是网络上所说的“妈宝男”吧。

到了家门口常平让常贵和陈姨先回家,她说她想去和陈芝芝说说话,常贵觉得年轻人的感情问题,同龄人来开解比较好,便同意了。

初一的傍晚,街上的行人依旧寥寥,白日里亲戚之间互相串门拜年,小孩子们穿上了新衣服,拿到了压岁钱,一个个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过年,大概只有小孩子才是单纯的快乐吧。

常平沿着护城河边一路向北走,上次走这条路还是程锐在身边,这才不过几日,竟然物是人非了。程锐又发来了微信,看着那个熟悉的头像,常平心里难受起来,“对不起,替我跟常叔还有陈姨也道个歉,我妈这边我会努力的!”

看着这句话常平觉得好笑,努力?妈妈一个眼神就吓得不行怎么努力?河边的晚风吹过常平的脸颊,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流下来了,“不必了,咱们也结束了。”擦了擦眼泪,编辑完这条微信发送出去,对程锐取消了置顶聊天。

常平感觉身后有人拍了自己一下,回头才发现是温沉,自己想事情想的太专注了,都没注意到他的摩托车声,“大过年的,自己在这干啥呢?”常平转过头温沉才看到她脸上的泪痕。

“不开心呗。”常平的语调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上车,带你兜一圈?”

常平熟练的带上头盔,坐到摩托车上。还是上次的那条街,这应该是温沉喜欢来的地方吧,本来就很安静,这种团圆的日子里就更加静谧了。

温沉从保温箱里拿出半打啤酒,常平接过来一罐。两个人坐在路边,看看空旷的街道,看看天上的晚星,还有时不时燃放的烟花。温沉点了一根烟,对上常平的视线,“来一根?”

常平点头,温沉递给她一根,点着火,常平学着温沉的样子,吸一口再吐出一个烟圈,只是在吸的时候就呛到了自己,温沉看着咳嗽的常平说道,“看你接过去这么痛快,我以为你会抽呢。”

“不是都说抽烟解忧愁吗,我就是想试试。”

“看来是遇到愁事儿了,说出来我听听。”温沉挨着常平坐着,歪着头看着常平,借着昏暗的路灯,常平发现温沉的眼角有点淤青,“你脸上怎么了?让人给揍啦。”

“没大事儿。”温沉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送餐时候摔得,还是说说你吧,这大过年的,咋啦?”

“也没咋,就是今天失恋了。”常平小声的说道。

“你那男朋友不是挺贴心的吗,在火车上又是给你削苹果又是给你递东西,看着像你跟班。怎么他移情别恋了吗?”温沉带着点玩味饿表情说道。

“算不算移情别恋呢,我也不知道。只不过他妈妈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的家人。”

“那是挺闹心,火车上那个大姐,不是要给你介绍对象呢吗。你俩不加了微信吗,你快告诉她,你单身了,让她快点给你安排上板板正正的小伙子。”

“没个正经。”常平白了温沉一眼。“你记性怎么那么好呢,坐火车那都是多久天之前的事儿了,你还记着。”

“是有些日子了,不过我觉得挺好笑的。”温沉干笑了两声。

看着温沉取笑自己的样子,常平借着酒劲,“说说你自己,犯啥事儿了,跑到南州讨生活,过年都不能回家。”

“谁跟你说我犯事儿了,我可是正经人。”

“红姨说的。”

“红姨又是谁?”

“你下铺那个。”

“.......”

温沉到这才明白常平为什么对她有这种误解,看着眼前的常平觉得她越发的好玩。

常平酒量其实不差,也许是因为路边风大,也许是因为心情不好,半打啤酒都被她喝了,满脸涨的通红,眼神也迷离起来。温沉看着她这个样子知道不能再由着她喝了,“起来,我送你回家。”

温沉把头盔套到她头上,扶着她上了摩托车,常平此时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觉得肢体不听使唤了,她趴在温沉的背后,使劲的搂住对方的腰,骑了不到二十分钟,常平摇着温沉的胳膊,温沉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找个路边停下了车。

常平从摩托车下来,扶着路边的树就开始吐起来,酒喝的太急了,摩托车又骑得太快了,常平从下午到现在也没吃什么东西,在路边哇哇吐了一阵后,酒醒了大半,接过温沉递过来的矿泉水,漱了漱口,然后抬起头看着温沉,“我饿了。”

“能坚持会儿吗,我得去酒吧送个东西,然后带你吃东西。”

常平点点头。

夜色阑珊是南州城里规模较大的一个夜店,常平听说过,但是从来没来过。每逢假日,这里的生意都格外的好。这里是有钱的年轻人纸醉金迷的地方。温沉把摩托车停在了后门,让常平在门口等他一会儿,他从保温箱里拎了一个袋子出来,常平喝的有些恍惚,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取的餐。

隔着夜店的后门,常平也能听到夜色阑珊里的喧闹,后门没有客人进出,只有保洁阿姨和服务生,常平听见保洁阿姨把一袋子红色的碎纸倒进大垃圾桶里,自己还在那叨咕,“这帮死孩子真能祸害,这纸片子都扫不完了。”

大概等了十五分钟左右,温沉才出来,“走,我带你吃馄饨去。”

和夜色阑珊隔了半条街上有一个小店,门头上油腻的红色招牌昭示着这家店的年头。“没想到还能找到没放假的地方。”常平说道。

温沉指了指不远处的夜色阑珊,“一会儿那散了之后,会有很多人来着吃馄饨,所以夜店的生意越好,老板的馄饨也卖的越好。”说话的功夫两碗馄饨已经端上来了。

常平喝了一口汤,清淡中夹杂着虾皮紫菜的鲜香。温沉不停的看表,好像很赶时间。

“你还有单要接?”

“嗯,不过不急。”温沉说完后大口的喝着馄饨汤,看着他吃的样子常平的食欲也提上来了,温沉吃完后放下碗,“你在这等我会儿,待会儿我送你回家。”

一碗馄饨下肚,常平觉得胃里舒服了很多。馄饨店离夜色阑珊很近,常平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就能看到夜店的门口。夜店的停车场上停了很多车,常平不是太懂的车,但也明白里面有几辆一定是价值不菲。时下的年轻人晚饭后都喜欢结队来这里消遣。

平看着马路对面,姑娘们厚厚的羽绒服下摆露出了白皙纤细的小腿,想必冬衣下面一定是诱人的短裙。曼妙的身段、娇艳的妆容,都在昭示着年轻而又时尚的活力。

常平看着夜色阑珊出来一个身影,慌乱的向前跑,看着有些熟悉,跑过馄饨店的门口,常平才看清这个人,葛春辉,那个捅伤常贵的少年。他在慌乱中也看了一眼馄饨店里的常平,来不及惊讶便又跑走了。

葛春辉的身影消失了不到三分钟,常平就看到两辆警车开到了夜色阑珊的门口。温沉不会让人揍了吧,这是常平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她拎上包出了馄饨店,神色匆匆的往夜色阑珊走去。

刚走到了十字路口,就撞见了走过来的温沉。

“不是让你在店里等我吗,怎么出来了,怪冷的。”温沉看着寒夜里的常平说道。

“我看有警车。”顺着常平的视线,温沉看到了夜店门口的警车,回过头,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对常平说,“怎么,担心我又进去啊。”

“不是,我刚看到了一个男孩慌慌张张的跑出来,里边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吧,好像是警察例行检查,你在哪见到的男孩?往哪跑了?”

“馄饨店门口,往那个方向跑了。”常平用手指了一下男孩身影消失的地方。

“走吧,不早了,送你回家。”

温沉的妈妈和往年一样,在新年的时候给儿子打来一个电话,问问最近的工作累不累,穿的暖不暖,什么时候才能回夏都,又叨咕了几句都这么大了怎么也不找女朋友之类的话,温沉自从上了大学后,很少有春节能在家过,父母倒也都理解,没怎么埋怨过他,只是担心他过于忙于工作而忽略的自身的问题。

南州老城区巷子里的一处出租屋,温沉和他的同事李溧阳这段时间一直租住在这里。两个单身男人的东西都不多,房间里陈设简单,整齐。老南州人住平房的已经不多了,这片区域里住的大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其他人都回家过年了,整个巷子在这个时候显得清净了很多。

温沉回来的时候,李溧阳已经在煮速冻水饺了,北方人吃不惯南方的饭菜,李溧阳就把冰箱里塞满了速冻食品。“老温,要不要一起吃点?”

“不了,刚吃了馄饨,吃不下。”

“吃馄饨你不叫我,也不给我打包一份。”李溧阳的语气里带了一丢丢的责怪。

“跟姑娘吃的,能带你吗!”

李溧阳从厨房伸出个脑袋,带着八卦的眼神看向温沉,“又找面馆姑娘去啦。从来南州的火车上我就发现了,你没事儿老盯着人家看,不过人家有男朋友,你没机会了。”

“他俩分了。”

“哟,那你机会来了。”李溧阳说起这句话的语气着一种看热闹的语调。

“别瞎贫,晚上是不是漏个人。”温沉没有理会李溧阳的八卦问题。

“嗯,有一个十六七的男孩,太贼了,没盯住。”李溧阳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说道,“你怎么知道跑一个?”

“常平看见了。”

“下一步怎么办。”

“大鱼还没有抓到,还得再查。”

“你敢情好,弄个摩托车天天到处跑,还能泡妹子,我就命苦了,只能天天蹲在那夜色阑珊,DJ那套词我都快学会了。”

“等回去之后,我跟局长申请,让你在夏都也当个DJ。”

“别说那没用的,我看那姑娘家的面应该不错吧,你啥时候能请我光明正大吃一回?”

“等案子破了吧。”

温沉回到自己的房间,书桌上的那面墙上贴了几张照片,还有精心绘制过的关系图。温沉泡了一杯浓浓的茶水,对着墙上的资料陷入了深深的思索,眉间逐渐形成了一个“川”字。

南方的冬季是没有取暖的,特别是温沉租住的这个老旧平房。夜里,空气里的湿度带着趋于零下的温度总能隔着被子渗透在身体里。李溧阳已经抱怨很多天了,这种鬼天气里盯人实在是难受。

温沉一行五人顺着线索从夏都到了南州,另外的三个同事都在南州市公安局里查找资料以及寻找线索。而温沉作为队长,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外卖员的身份,顺着已经掌握的线索,在犯罪嫌疑人活动的区域里一点一点的排查。

这个新年对于常平,还有常贵来说都会是人生的重要节点。毫无征兆的,就从这一年开始,人生的轨迹就要偏离了预期。

初五这天早上密集的鞭炮声吵醒了熟睡的常平,似乎这个春节还没怎么过,就要结束了。陈芝芝一大早就张罗着要走了,街上的铺面陆续都开张了,人们也带着对新一年的期望投入进新一年的生活里了。

常平的假期很简单,常贵父女俩在南州没有亲戚,也就不存在亲戚间串门、拜年、聚餐这些繁琐的社交活动。程锐再没有找过常平,两个人大概就此各安天涯了吧,其实常平心里对他的怨气也消散不少,说来说去无非是没有缘分罢了。

常贵这天起的很早,和街上其他的铺面一样,在店门口噼里啪啦的放了一阵鞭炮,也给陈姨的商店同样放了鞭炮,然后开张。温沉出现的比往日要早一点。用他的话说,就是吃不惯快餐也吃腻了速冻水饺,想念常叔煮的面。

常平开学还早,和之前一样,坐在角落的位置摘摘菜、扒扒蒜。温沉坐到常平对面,手上也帮她干着活。常贵在厨房里看着这一幕,心情也有些复杂,温沉看常平的眼神瞒不住做父亲的人。

温沉一边摘着菜叶子,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还是常叔煮的面好吃,是家乡的味道。”

“那你要不要办一个vvvvip会员卡呀。”常平低落的情绪已经被自己很好的掩饰起来了,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往日云淡风轻的样子。

说话间常贵就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面,宽扁的面条,再浇上浓郁的牛骨汤,撒一

把青蒜苗,是温沉习惯的味道,“常叔你们是西北哪过来的呀,这面的味道没的说,北方人到南方还真不太适应,要没有您这面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熬呢。”

常贵憨厚的笑了笑,“我从古朗来的,这抻面的手艺是在兰州学的。”

“我是夏都的,我们那也是这个口味。”

“那当然,咱们整个西北都是这样。想当年跟我一块学徒的人来自西北三十六州各地,都是想学门手艺回家能自己开个店。我们跟的师父在兰州说不上太有名气,但是口碑很好,也乐意传授技艺,从和面、熬汤、抻面一系列,我师父都没藏着掖着。”

“咱西北人就是厚道。”温沉大口的吃着面,一边应和着常贵。

“小温啊,你这送外卖也挺辛苦,要不跟我学做面?有个手艺也能立足呀。”这个想法是常贵临时冒出来的,上回从翠湖饭店出来,常贵就意识到常平和程锐是要走到尽头了,他开始无意识的替常平留意起合适的对象。

这个温沉,小伙子看起来精神利落,谈吐也有礼貌,表面上看着冷清,骨子里应该是个热血的人,如果换一个职业好像也不错。

吴世森这天也来到了常平面馆,刚好看到温沉吃面这一幕。

“初五刚开张就有生意,今年一定红红火火啊。”吴世森带了茶叶还有冻梨。“丫头,拿凉水把这梨泡上。”

温沉看了一眼吴世森,他刚听常平叫他“舅舅”,吴世森一身商人的装扮,和这个面馆格格不入,这个舅舅看起来有些眼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你来之前怎么也没打个电话。”常贵说道。

“我要去海南谈笔生意,谈完就去欧洲待一阵子。正好顺便过来看看常平,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常平端着一碗泡着的冻梨出来,碗里的那个东西黑乎乎的,很难想象,这是个水果,还是梨。

吴世森捏了一下软硬程度,递了一个给常平,“咬一口尝尝,这是咱老家那边特产,其他地方想吃还没有呢。”

常平应声咬了一口,内里的汁水一股脑的冲向口腔,冰冰凉凉酸酸甜甜,风味很不一般。常平拿了一个给温沉,温沉也学着常平的样子咬了一口,“西北有这个东西吃吗?”常平问道。

“或许有吧,我没吃过。”温沉老实回答。

“那就是没有。”

常贵示意常平在一楼招呼着客人,带着吴世森上了二楼,“阿平,你看着店,过年了我给你舅舅也带点东西。”吴世森嘴上客气着,也跟着上了二楼。

“你舅舅看起来很像个总裁嘛。”温沉边吃着冻梨边说。

“或许是个总裁吧,我不太清楚。”常平专心的吸着手里的那个冻梨的汤汁。

“你舅舅你怎么会不清楚?”

“我和舅舅才认识不久,这件事儿说来话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常平并不想把自家的隐私剖开展示在众人面前,此前倒是和程锐把这些事情说的一清二楚,只不过没想到程母却反过来把些当做看不上常平的理由之一。

“那就有机会慢慢说吧。”温沉明白常平不想说,也就不再追着问了。

“夜店里,十几岁的孩子多吗?”常平突然转移了话题。

“不少吧,小孩子们比较贪玩图新鲜。你也想去?”

“没有,那天晚上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在我的认知里,以他的年龄似乎不应该出现在那个地方。”

“在哪遇到的?”

“就是在馄饨馆等你的时候,他急匆匆的从夜店出来往这边跑。”

温沉有预感,常平说的人,就是他们那晚漏掉的人。

“你的学生?”温沉试探性的问道。

“不是,他是职高的学生,前阵子在我家面馆吃面,跟人打起来意外的把我爸捅伤了。”

“那他不应该判刑或者去少年劳教所之类的吗。”温沉倒是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

“我也是这么想,只不过我爸不同意...”常平话没说完,常贵和吴世森就下楼了,吴世森手里拎着一盒红酒,常平认识这个盒子,这是程锐上次来的时候带来的礼物之一。送人也好,常平想着,也省的自己看到了再胡思乱想。

送走吴世森后,常贵对着常平和温沉说道,“那件事儿都过去很久了,我也都痊愈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那孩子将来的路还长呢。”

“爸,你净为他说话,十几岁就开始不学习混夜店,真是不知道以后是不是坐牢的路越来越长。”关于这件事儿,常平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

“那个孩子的父母也都是辛苦做生意的,忙着挣钱哪有功夫盯着孩子学习呀,可怜天下父母心,那天人家爸妈一早就在咱家门口等着,你早上出门不理人家,那两口子就在那等,那个当妈的哭的眼睛抖肿了,那当爹的生意也不管了,鞋都顾不上换,就从工地跑过来为了孩子的事儿低三下四求咱们,咱们不能把人往绝路上逼。”常贵想通过自己的苦口婆心来让常平从心里放下这件事儿。

温沉听了一会儿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小辉也就是葛春辉,正是李溧阳这几天忙着找的人,事情的脉络似乎清晰多了。温沉借口接了单,骑着摩托车来到了市公安局。

禁毒大队的小会议室里,夏都一行和南州禁毒一队已经在等着温沉了。温沉和李溧阳一行都是夏都公安局禁毒大队的缉毒警,在侦破一起跨省贩毒案件中发现一个重要的联系人这几年都在南州活动,夏都警方遂派温沉一行五人来南州抓获这名毒贩联系人,从他身上找出突破口。

这名毒贩联系人外号阿侃,人称侃哥,近几年混迹在南州各大夜店散货,以夜色阑珊为主,抓住春节寒假的契机开始犯案。主要的目标群体都是二十岁左右涉世未深的年轻人。

大年初一晚,本来是计划好的收网时间,不过慌乱中跑掉一个人,已掌握的线索上所说的“彩虹烟”也没有找到。

温沉分析应该是在这个跑掉的人身上,据其他案犯交代,这个人加入这个团伙应该不久,生面孔,谁都说不出来他到底是谁。如果不是那晚碰见了常平,他换上了学生装,乖乖的混迹在人群里很难会被发现。

女警叶灿找来了葛春辉的资料,16岁,如常平所说是职高的学生,父亲是包工头,母亲无业,常年混迹于麻将桌上。有了这些东西,锁定好了他是谁,就不难把他揪出来了。

诚如温沉所预料,李溧阳在葛春辉的家里,找到了还在被窝里酣睡的他,并且从他的书包里翻出来六盒“彩虹烟”。“彩虹烟”里有大量的新型毒品,成瘾性和致幻性更强。

葛春辉毕竟年纪还小,被警察闯进家里的景象吓住了,没怎么费劲审,便把知道的事情抖了个一干二净。葛春辉自己交代,他也是近期才抽上“彩虹烟”,才跟着阿侃干这行。

温沉这次南州行的任务也告一段落。

温沉再次出现在常平面馆的时候,已经脱掉了那身黄色的冲锋衣,摩托车还是那辆,只不过后面的大号保温箱不见了,常平见他这个样子,忍不住问道,“怎么,失业了?”

温沉笑笑说道,“嗯,暂时不送外卖了。”

“爸,煮碗宽面。”常平对着后厨喊了一声。

“常叔,煮两碗!”温沉赶忙补充一句。

“失业了饭量还大了?”常平打趣道。

没等温沉说话,面馆里又来了一位客人,径直走向温沉,然后在他旁边坐下了。

“另一碗是他的。”温沉指着李溧阳对常平说道。

常平看着李溧阳,这一定是温沉的外卖员朋友了,没有说什么,径直走进后厨端上两碗面。

按照惯例,阿侃应该被带回夏都受审,考虑到一路颠簸可能会产生一些变数,夏都方面决定让温沉和李溧阳在南州审讯阿侃,其他三人先回夏都。

李溧阳大口的吃着面,那个样子和温沉很像,“老温你也太不厚道了,自己天天藏在这吃这么好吃的面,让我在家吃速冻饺子。”

“没办法,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谁让你的分工就是盯人呢。”温沉嘴里嚼着面条,含糊不清的说道。

李溧阳抬头看了看常平,扯出一个笑容,“你家这个面,劳道得很!”

“你也是西北人?”

“老温我俩一个单位。”

“哦,那你们背井离乡来南州生活一定很辛苦,有个老乡帮衬一下还是蛮好的。”

李溧阳听完常平这句话,有些发愣,温沉小声的在他耳边说道,“她以为你也是送外卖的,她一直以为我是接受了劳动改造,在老家混不下去了,才到南州来讨生活。”

也难怪常平会这么想,他们跨越了上千公里来这里执行任务,禁不得一丝一毫的闪失。扮演每一个身份前,都要仔细观察这类人的生活习惯还有特征。李溧阳也用同样的音量对温沉说道,“这样的话,这姑娘不错,没嫌弃你是劳改犯,还能跟你交朋友。”

常贵听到面馆里那句熟悉的西北话,简单收拾一下案板,也从后厨出来了。他看着两个年轻的男人,一样的周正,一样的气宇轩昂,常贵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个信息,这两个绝对不是外卖员这么简单。

见到常贵出来的时候,温沉正式的向常贵介绍自己,“常叔,你好,我们两个是夏都的警察,来南州是有公务,不方便暴露身份,还请理解。”

常贵看了看两个人亮出的证件,看来自己的猜想得到了印证,常平起初有一些惊讶,可转瞬一想,这样的身份好像才是合理的。

“常叔,我们俩这次来,事想了解一下葛春辉的事情。”温沉话音刚落,常平接过来说道,“他又犯事儿了?”

“嗯,涉嫌一宗毒品案件。”

“爸你看,我就说这小孩子不能纵容吧,你还说是我太计较,当时要是听我的把他拘了,早点接受改造,就不会干出危害社会的事儿了。”

看着常平阵阵有词的样子,常贵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转过头对温沉说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李溧阳拿出本子准备记录,温沉问道,“之前常平说葛春辉误伤您那次是和几个人在这一起吃面,您还记得他们有多少人,都是什么样子吗?”

常贵习惯性的点了一根烟,眯着本就不算太大的眼睛想了一下,“那天有五个人吧,看着都跟小辉年纪差不多,看样子像是同学,他们就坐在这桌,椅子不够还从边上拿了一把过来。”常贵说着指了指温沉现在坐的那桌。

“我记得坐在靠门位置的男孩,一米七多,头发前边都快过眼睛了,染着黄色头发,穿了个破洞牛仔外套,他左边坐的是小辉,然后再左边是个胖一点男孩,个子也是一米七多,脸上长了很多青春痘,再左一点是一个干瘦很白净,带着黑框眼镜的男孩,小辉就是跟他起的冲突,他个子高,得有一米八,穿着白色棒球服外套。”

李溧阳仔细的在本上记着,“最后一个呢?”

“那个个子没他们高,长相嘛,没什么特点。也没其他几个能闹腾。”常贵边回忆边说道。

“那您记得他们为了什么打架吗?”

“我当时在后厨,听见吵起来了,才出来,感觉像是因为钱的事儿,高个戴眼镜的那个说没处搞钱什么的,小辉就拿出刀了。”

李溧阳做好记录合上了本子,温沉脑子里琢磨着常贵的话,他突然觉得这个面馆师傅的记忆力好像有些过于好了。几个月前的事情,每一个人他都能记得这么清晰。

常平听完说道,“我得给教育局提提建议,上学的时间怎么能出来瞎晃呢。再早的时候,职校的学生会来我们学校门口,跟初中部的孩子要钱,然后就是寻衅斗殴,接下来就加入贩毒活动,再不管就快要杀人了。”

同常平一样,常贵对吴世森的突然来访也感觉到很突然。当时之所以给吴世森定制了一个海外归侨商人的角色,就是方便他淡出常平的生活。两个人也商量好,如非必要,不在面馆见面。没想到吴世森不仅来了,还按照设定的舅舅东北人的设定,竟然带来了一袋子冻梨。

面馆二楼阴面的那间卧室,那是常贵住的屋子。他借口带着吴世森上了二楼,领到自己的房间里,仔细打量了周围,又再三确定了楼下的几个人不会贸然上来后,常贵带着一点责怪对吴世森说道,“你怎么突然来了,不是说好尽量不要出现在常平的面前吗?”

吴世森随意的坐在常贵的床上,翘起二郎腿,看着紧张的常贵,“别急嘛,刚认回的外甥女,做舅舅的过年不来看看怎么也说不过去。”

常贵的眉头皱了一下,“真的只是这样?”

“也确实是顺路过来。有一单生意要做,刚好路过南州。现在市场竞争的又厉害,今时不同往日了,老兄,钱越来越难挣了。”

看着常贵没说话,吴世森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的耳边说,“老板最近老念叨你,总觉得有你在他身边,生意会更顺一些。”

说完这句话吴世森准备要走了,常贵随手拿个礼品递给他,吴世森笑着接过去,“你这面馆生意不错嘛,这么早就有人光顾,我是不是应该也退休了,开个小店,过得惬意一点。”

常贵时常会去想以前过的日子,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他就认识了吴世森,当然,那时候他不叫常贵,吴世森也有其他的名字。少年意气,满腔热血。

在常贵还叫林立国的时候,身边有个小弟叫常贵。那是从西北古浪出来的孩子,和林立国一样,十几岁就出来讨生活,常贵和他的同村人不一样,没有选择在兰州学一门手艺,将来回家娶个媳妇开个店。他的眼里掩饰不住对金钱的渴望,不甘于和村里的兄弟那样,当个抻面师傅,他想赚更多的钱,想要出人头地。

那个常贵虽然精瘦,但是力气很大,干体力活是把好手。只不过后来一次跑运输的时候,出了车祸没了命。那年他也就二十出头,他一个人背井离乡,只知道他来自古浪,家住常家村。

林立国去了一趟常家村,这个村子太穷了,多一个人或者少一个人好像都不打紧。后来林立国带着小常平想隐退的时候,用了常贵的身份。他按照常贵本该走得轨迹,去兰州城里拜了师傅,学了手艺。直到他去了南州,才停止了用常贵的身份给他家里寄钱。

吴世森可靠吗,已经用了常贵身份的林立国经常在想。从十几岁刚认识的时候就在想,直到五十几岁的时候,也没有停止过。他是一个冷情的人,所有的想法都压在心里,不会表达出来。他或许是能信任的,不然自己不会在南州安稳的生活二十多年。常贵常常也会这样安慰自己。

温沉亮出警官证的时候,常贵确实有些措手不及,虽然他猜到温沉不是普普通通的外卖员,但也没有和缉毒警察联系在一起,毒品这种东西,常贵觉得离自己很远很远。在常贵的认知里,南州是一个并不发达的小城市,毒品似乎不会蔓延到这里来。

也许是时代的不停变化,当互联网发展到全民普及的时候,各地的风貌都能从手机里一览无余,人们对新鲜事物的渴求度越来越高,夜店、KTV这种新经济发展形势下的产物也会延伸到南州,在备受年轻人推崇的同时,所带来的弊端也会逐渐渗入。

当常贵听到温沉和常平聊到小辉的时候,常贵就敏感的察觉到小辉一定还惹了别的事情。每一个时代的少年都会叛逆,叛逆的孩子似乎更容易走到弯路上。当小辉的父母找来的时候,常贵想给这个孩子一次机会,他明白,如果进了少年劳教所,社会未必会同原来一样接纳他,那么再次犯罪的几率会很高。

只不过他拦住了常平报警的手,但是没拦住小辉走错路的心。

阿侃在审讯室里,温沉和李溧阳坐在他的对面。贩毒判刑很重,毒贩子的嘴也都很硬。温沉为了撬开他的嘴费了好大劲,好在根据葛春辉提供的线索,阿侃无可遁形,开始交代了。

阿侃是南方人,十几年前去了西南,然后辗转西北,从带散货开始干,逐步的成了公司的核心,然后被派到南州。不过阿侃虽然是南州的主要供货商,但是他对自己的上线一无所知,至于贩毒集团的首脑更是他触碰不到的人群。

这和温沉在夏都时候掌握的情况差不多,这个贩毒集团,中层以下的人,和高层之间,隔着一堵阶级的屏障。核心人物为了自己不暴露做事很谨慎,而且对阿侃这些人出手很大方,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反而销的不错。

阿侃说,上线每半年左右会派一批货,这批货全部堆放在阿侃家里,然后再慢慢分销。每次运过来的方式都不同。有时候是找人开车自驾,专挑不设卡口还有摄像头的山路走,也有时候是通过包裹,夹杂在钙片、调味品中,如果风头紧就通过海上渔船,一点一点的运过来,每一次的撑船师傅都不是一个。

阿侃之前在夏都散货的时候,时机把握的都很好,没有出过纰漏,后来集团派他来南方,让另一个人接手在古浪的市场,这才出了问题。阿侃也说“彩虹烟”是今年新出的一种毒品,

在南州这种不算发达的城市,好玩的年轻人都爱混夜店,喜欢新鲜,喜欢刺激,所以“彩虹烟” 在夜店里销路特别好,而且外型和香烟一样,隐蔽性很强。

温沉算计着阿侃也交代差不多了,南州的网就收的差不多了,至于他的上线,还是没有什么具体线索。阿侃只跟他用专用的手机通话,只知道对方是个男的,至于多大年纪、什么样子他都不知道。

南州禁毒大队的小会议室里,温沉和夏都本部正在进行远程会议。各自汇报着案件进展。温沉的上级姓周,是个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干了一辈子的缉毒警,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周局认为,阿侃在南州,在自己较为熟悉的环境里,面对夏都来的警察,会存有一丝侥幸心理。哪些事情该交代,哪些事情不能说,这些毒贩子心里都是反复掂量过的。阿侃的底还要再查,直到他能倒干净为止。

散会后,温沉觉得脑袋发沉,异地办案本就多有不便,又碰上一个狡猾的犯罪分子,温沉感受到无形的压力。

他和李溧阳还要继续租住在南州老城里那个潮湿的平房继续梳理线索。温沉的母亲差不多每隔几天就会和儿子视频一次,或许是因为温沉父亲也是警察,母亲对这份职业要比常人多了许多的理解。

温沉还是会来常平面馆吃面,其实李溧阳也想每次都来,但是想到温沉那个冰冷的眼神,为了不耽误兄弟追妹子,自己在出租屋里吃速冻水饺也行。

常平倒是对温沉警察的身份有点诧异,毕竟自己之前是真心实意的把他当做外卖员的。也设身处地的把自己代入到了他的角色里,在常平的圈子里,只有小学同学宋春潮一个人是警务人员,可宋春潮的工作似乎要更接地气一点。

刑警也好、缉毒警也罢常平都是从电视剧里见过的。

“吸毒的人真的会戒不掉吗?”常平在网上看过一些新闻,大意是吸毒人员的复吸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常平不懂,不是都戒掉了吗?

“很大一部分人会。”温沉认真的说道,“起初我以为戒掉了就好了,但是随着后来从警的时间增加,经常会抓到复吸的人,再去戒毒所二进宫。那个东西的诱惑很大,自制力不是特别好的人,很容易再复吸的。”

“有多大?”

“会让人忘记所有的烦恼和痛苦,当然,吸毒的人很容易被社会边缘化,他们从戒毒所出来后,很大程度上接触到的还是之前的那个圈子,只要有人还在吸,就会经受不住诱惑。”

常平听着若有所思,“如果家人的关爱多一些会不会好一点。”

“应该会,但是咱们现在的这个社会,谁家有人吸毒都会受到非议,家属也很难同之前一样坦然的接受,而且凡是吸毒的人,大都会把家抽败了,亲朋好友都避之不及。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了?”

“之前一直觉得毒品离自己很遥远,你看葛春辉,他不过是个高中生而已,如果我早几年入职,没准他就会是我带的学生之一,想到我的学生走到这条路,心里还是会难过的,”

“你们当老师的就是爱瞎操心。你为什么会当老师?从小的理想?”

“我小时候好像没什么远大的理想。我初中的时候有一个老师,对我不是很好,起初我不太懂,后来我才知道,她针对我是因为我没有送礼。我直到现在,和她成了同事,我都很难能理解,老师,不是教书育人吗?为什么要吸学生家长的血?”

“你还确实适合这个职业。”

常平在知道温沉是警察后,心里还冒出了另一个想法。在常贵身上发现的种种异样常平不能视若无睹,她尝试过,想去忽略这些事情,可是有时候越想忘记的东西反而记得更清楚。

她知道如果有警察的帮忙,可能会更早一些知道答案,但是常平不知道该怎么跟温沉开口,难道要跟警察说怀疑自己的爸爸吗?她也不是很确定温沉会不会相信她,并且帮她这个忙。

温沉这边因为阿侃的案子暂时还留在南州,常平也清楚,也许很快他就要回去了。也许是职业使然,常平对温沉有着没由来的信任。思索再三,常平脑子里还是纠结着该怎么跟温沉开这个口。

常贵开了二十多年面馆,质朴的劳动人民的特质已经和这个人物完美融合了。如果不是那天他无意中展现出不符合这个年龄段的记忆力,温沉也不会觉得他有异样。

“常叔一直都是开面馆的吗?”温沉和往常一样,傍晚把常平约出来兜风,聊天的过程中看似无意的问出了这个问题。

常平站着护城河上的石桥上,看着河岸边的小孩子,手里挥舞着小烟花,她的心思已经跳过了温沉问的问题,而是再思考如何再深入引出她的目的。桥上的两个人各怀着不同的心思,只为了一个目的。

“我记忆里是,我很小就来南州了,我爸很少跟我讲以前的事情。也很少讲我妈的事情。”

“你从小就没见过你妈妈?”温沉忍不住心里的好奇,还是问出来了。

“嗯。”常平转过身,背靠子在石桥的扶手上,从母亲这个点出发,一点一点的讲述了自己的身世。

温沉看得出常贵不简单,但是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复杂的故事。

“没想到你是这么认识葛春辉的。”温沉缓缓说道。

“我也没想到这个孩子每次出现,都能带给我''惊喜''。”

“惊喜?”

“嗯,惊喜。第一次让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第二次让我知道了你是警察的身份。”

“也许这个孩子的存在,对于你的意义就是开启新的征程,解锁新的人物吧。”

“也许吧。”常平上一次仔仔细细的说常贵身上的事情还是和程锐在一起的时候。她记得那天也是傍晚,也是在护城河边,她不停地说,程锐静静地听。只是过了个新年而已,记忆里的程锐已经变得生疏了。

“关于你妈妈的事情,你没好好问问你的舅舅吗?”

“想问。可以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舅舅其实跟我妈妈也不熟悉,他们甚至都没见过面。我们两家的交集还是保留在我外婆那一辈。按我外婆的说法, 我妈妈那几年一定过得很苦。”

想到母亲身怀六甲来到西北讨生活的样子,常平心里涌起一股惆怅的无力感。是辛酸、是难过,是不能感同身受的愧疚,是对那个坚毅女人的感激,也是对素未谋面的母亲深深的思念。

晚风吹起常平的长发,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清冷。月光映衬着她白皙的脸庞,温沉恍惚看见一滴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常平看着远方出神儿,温沉看着常平的侧脸出神。他下意识的用手机拍下这一幕,月夜下满怀心事的清冷美人,和白日里那个活泼俏皮的常平判若两人。

常平回过神,又跟温沉讲了常贵的异样,比如熟练的包扎手法,以及柜子里的英文原版书。“我总觉得我爸和我认知里的我爸,不一样。”

“那你有没有问过他?”

“没有,我不知道我问出来后会有什么样的答案。就像我去了常家村发现他其实不是常贵,常贵另有其人。这些是他的秘密,我害怕我问完之后,答案是我不能承受的,也害怕我们父女情缘于此了。”

温沉仔细想了想常平说的话,“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常平终于等到了她想听到的那句话,点了点头,“嗯,我想知道我爸到底是谁,知道了他是谁,我也就能知道我自己是谁了。”

“等我回夏都吧,线索应该都在西北。”

两个人各怀着心事,在护城河的石桥上结成了战时同盟,只不过彼此似乎都不知道。

在周局的指引下,阿侃的社会关系又一次的进行了排查。也许是听完常平的故事后,家庭关系里也会存在着秘密,温沉又仔细的调查了一下阿侃的家庭成员。资料上显示很简单,妻子、女儿、儿子。只不过两个人离婚后两个孩子都归阿侃的前妻带。

本来这是很普通的家庭关系,但是走访了前妻现在的邻居们,住在楼下的阿姨提出了一点疑问,“他们家挺奇怪的,大部分父母都会偏爱儿子,儿子毕竟是香火的延续嘛,阿霞就不一样,看得出来,她疼爱女儿,对儿子就不太好。”阿霞就是阿侃的前妻。

有的家长喜欢男孩,有的家长喜欢女孩,这也无可厚非,阿姨接着说道,“阿霞这个当妈的心狠,很少给小儿子买新衣服,四五岁的小男孩经常穿着粉红色的外套,那一看就是他姐姐的嘛。而且阿霞打儿子的时候可真能下死手啊。”

阿侃的前妻和儿女都住在南州隔壁的钦州市,第一次上门时那个叫阿霞的女人只说自己和阿侃离婚后,除了阿侃每个月打赡养费外都不再联系了,当时倒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按照阿姨的话,还是得再上门一次。

这次钦州的警方提供了配合,两名女警进门后,一个对阿霞做笔录,另一个重点看了看小儿子。小孩子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如阿姨所说,一身女童装,仔细检查一下,满身伤痕。钦州警方当即带走了阿霞。

小男孩航航被送去钦州市人民医院,医生初步检查了一下,孩子身上交错着新旧的伤痕,在场的每个人看后都会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伤痕说明了阿霞长久的对孩子进行施暴,带着怀疑的态度,警方又做了进一步的检测,阿霞和航航正如警方所想,没有亲缘关系。

据阿霞的交代,女儿是她和阿侃共同生育的,但是后来阿侃的生意做的越来越广,回家次数越来越少,直到五年前,阿侃带回家一个男孩儿,说好由他出钱,阿霞抚养。养到航航一岁半的时候,阿侃说生意上遇到了麻烦,要把财产转移到儿子和女儿名下,他和阿霞要办个假离婚。

这种离谱的事情寻常人家里是不会发生的,即便发生也很难容忍。但是阿侃用金钱诱惑,阿霞答应了。可阿霞答应后,却发现,阿侃值钱的房产都是留给了儿子,女儿相对来说得到的就少一点。

阿霞每次看到航航都觉得屈辱,慢慢的她开始对航航施暴,在孩子的身上发泄对阿侃的不满。阿侃看孩子的次数不多,也不会发现什么端倪,于是小航航就在后妈手里过了悲惨的几年。

问及航航的生母,阿霞也不知道。李溧阳去钦州把航航接回了南州。通过公安局的数据比对库,找到了航航的圣母,一个二十三岁的吸毒成瘾人员,进过戒毒所两次,复吸了两次,算起来她生航航的时候不过十几岁。

当温沉把航航领到阿侃的审讯室时,阿侃的戒备有些松动,带着愤怒对温沉说道,“你把我儿子带来干什么!”

温沉看着激动的阿侃,没有理他,只是把航航的衣服撩起来,阿侃看到了航航身上的伤口,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女警把航航带了出去,阿侃很少去看孩子,再加上审讯室里昏暗的灯光下,航航也许没有认出那是自己的爸爸,小孩子眼里带着恐惧,始终一句话没说。

“我这还有很多照片,你先看看。”温沉把医院里拍的航航的照片递给了阿侃,“阿霞都交代了。你受人胁迫,为了孩子的安危,你让她们母子三人留在钦州,你每个月都给阿霞的打的钱应该不都少。但是你儿子好像并没有过上你期望的生活。”

阿侃翻了翻手里的照片,抑制不住的痛哭流涕。阿侃是很传统的人,他一直想要个儿子,可是老婆阿霞却坚决不同意生二胎,后来在南州的夜店散货时,认识了在夜色阑珊跳舞的十七岁的少女晓琳,阿侃用毒品控制了晓琳,垂涎晓琳的美色后,晓琳怀孕了,理智的选择就是不应该要那个孩子,可是阿侃那颗想要儿子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了。

晓琳生完孩子后,遂了阿侃的心愿是个男孩。阿侃的上线,大家都叫他军哥。军哥对胃口越来越大的阿侃早就有了意见,只是一直没有找到能抑制他的方法,直到他听说阿侃偷偷生个儿子,军哥给他打了一个带有威胁意味的电话。阿侃接完电话后,决定把儿子送到钦州,让阿霞照顾。

阿霞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两个人十几岁就在一起了,他相信只要他给的钱够多,阿霞就能照顾好孩子,可看着眼前这些照片,阿侃心如刀绞,为了孩子们的安全,他尽可能少的去看孩子,也减少跟阿霞的联络。没想到这个女人却对自己的儿子下毒手。

阿侃的软肋就是自己的儿子,找到了这个软肋,就卸掉了阿侃所有的防御机制。审讯到了最后,温沉又告诉了阿侃一个残酷的真相,“医生检查发现,航航的生母是吸毒人员,所以孩子的大脑先天发育就差一点,再加上阿霞长期的虐待,航航的性格上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你们什么意思,我都交代了,不要再耍我了!!!”阿侃歇斯底里的喊道。

温沉冷静的说,“我们没有骗你,医生的意思就是航航比普通孩子的智商要低30%。”

阿侃的内心里大概是悔恨的吧。自己这么多年为了赚钱,忽略了阿霞,才导致她对自己的怨念越积越多,如果不是自己执意想要个儿子,不是自己先用毒品害人,儿子的惨剧或许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

阿侃终于交代出了上线,军哥。可是阿侃确实没见过这个人,他曾经也好奇过这个人的身份,也偷偷的查过,可惜监控里只拍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温沉把这些资料整理一下,发回夏都,周局仔细的研究了一下,阿侃提供的这个背影,很像二十多年前追捕的一个毒贩。那时候周局不过是才入职没几年的青年警察,他记得那是他参加的第一个大案,当时行动失败,贩毒团伙趁机跑掉了。

周局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跑掉的人里,有一个人的背影就很可能是这个监控里的身影,那次的行动,他们特别专案组牺牲了一个同事,伤了一个同事。这件事让当年的小周直到现在的周局都难以忘怀。

南州的这边的案子要结束了,温沉和李溧阳也要回去夏都。临走前,两个人来到常平面馆,温沉有预感,这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来南州了,也可能会是最后一次吃常贵的面。

常平如往常一样,闲暇的光景都会坐那扒蒜。算算时间,差不多也是他该走的时候了。

“我要走了,这是我家里的地址,还有单位的地址。你要是来西北可以找我,有什么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这是温沉最后一次来面馆的时候和常平说的话。

从火车上的初遇,再到现在,这一切,好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常平收好了温沉写的地址,有缘再见,她在心里对着西北的方向默念道。

温沉还是坐着来时的那列车,还是卧铺,只不过这次的下铺变成了李溧阳。他拿出手机翻出那晚偷偷拍下的常平,心中有了一丝不舍的情愫。

在温沉走后,常平突然觉得每天的时间很充裕,以前和程锐在一起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喜欢和他分享,吃到好吃的东西,听到好听的音乐,看了好看的电影,她都会一一分享给程锐。后来认识了温沉,两个人隔三差五的骑着摩托车兜风,在这个过程中,常平会暂时忘了分手的伤痛。

如今却有大把的时间来思考,想自己,想程锐,想着过去青葱校园的时光, 也会想将来脚下的路在何方。常贵知道常平是个重情义的孩子,程锐的事情很难在短时间里从她的生命里淡出,陈姨走了一圈亲戚才回来,那些被“大过年的”搪塞过去的事情,总会在年后一一浮现出来。

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逃避不掉的。常平悄悄的问过常贵,“爸,你跟陈姨。。。。。”

“她也有自己的苦衷,听她的吧,咱们别勉强她。”常贵向来宽和,对任何事情都是这样。

“要不你们,出去玩一圈?旅游散散心?”常平提议道。

看着常贵和陈姨都又些迟疑,常平接着说,“反正这会儿刚过完年,客人也不多,店里就放假呗,实在不行我也能看店。”

常平说着手机递给陈姨,手机界面上是一个旅行网站的主页,充斥着花花绿绿的套餐,什么东南亚五天四晚双人游,香格里拉六天七晚纯玩团,华东五市,三亚之行,缤纷缭乱。陈艳荣有点活心了,她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可没有正儿八经的旅过游,如果这个年纪再不出去的话,恐怕老了都没见过南州以外的世界。

看着陈姨研究路线的兴致正浓,常贵说,“要不咱们去三亚?”常贵其实不是爱玩的人,但是他已经捕捉到了常平细微的变化,这个开朗善谈的孩子逐渐内敛了心事。他不清楚常平到底知道了多少,只觉得从西北回来后,这个孩子的话就少了,但是他同常平一样,很怕有些事情一旦戳穿,父女的情分就走到了尽头。

陈姨在常平和常贵的共同劝说下,开始上网研究三亚旅行打卡胜地了。常贵说这个面馆常平张罗不了,还是有空就帮着陈姨打理打理小商店吧。常平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她现在只想让自己有事情干,时间排满一点,少点胡思乱想的空闲。

常贵和陈姨约好了出发的时间,常平帮忙从网上订了飞海南的机票。两个人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一大清早就去了机场。

常平自己在面馆里准备收拾收拾东西,贴上一个放假的通知。刚把面馆里所有的桌子都擦了一遍,门口进来个人,那人没有说话,常平想说暂停营业了,可抬头对上的是程锐疲惫的目光。

这是初一那天之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常平给程锐拉了一个椅子,从保鲜柜里拿了一瓶橙子汁。程锐这个人虽然处处迁就常平,可也有矫情的时候,比如他觉得碳酸饮料不健康,果汁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之前他每次来面馆,常平都会给他拿一瓶橙子汁,时间久了,这也成了一种肌肉记忆。

其实也没有隔多久,但是程锐的状态好像苍老了五岁,他下巴上的青色胡茬,略有蓬乱的头发,松垮的衬衣。这都和常平印象里的那个学霸师兄不一样,他不再有往日的整洁,也不再有往日的神采奕奕。

常平和程锐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谁也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常平忍不住先开了口,“你来,有什么事吗?”

程锐闻声抬起头,眼里似乎闪过星光,“阿平,对不起。”他想了许久,却也只说出这三个字。

“如果是因为你妈妈的话,不用道歉。我能理解她作为母亲的心情。她说的很对,婚姻就是要门当户对,就像你那个青梅竹马,是叫沈嘉颖还是沈嘉莉来着,那就是你妈妈中意的儿媳妇标准。对你的事业、对你的家族都有益处。”

“阿平,你不要生气了,我知道这件事情我有责任,我会改的,你相信我!”程锐言辞恳切的说道。

如果是几年前的常平,或许会犹豫,可她已经不再是二十出头好糊弄的小女孩了。“听父母的话总归是错不了的。真的,那天刚回来的时候我是很生气,也很难过,可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 咱们两个注定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我呢,现在连自己是谁,从哪来的,我都不知道,从小就长在这个破旧的小面馆。而你,学术新贵,父母又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住着高档小区,咱们是不适合的。”

程锐想反驳什么,常平抢先说道,“我知道你现在难过,可能有伤心也有不舍,这些都是这些年的习惯使然,你习惯了我每天在你身边叽叽喳喳,习惯了我不停的给你发微信,只是习惯而已,慢慢的你也会习惯你的生活里没有我,慢慢的也就习惯了父母给你安排的生活。”

常平说完后没等程锐张嘴,径直走向了马路对面陈姨的店面。她没有看到程锐眼里才闪起的微光又黯淡了下去,常平知道程锐想说什么,他来的目的就是挽救这段感情的,可即便两个人和好了,也不一定会如初那样。程锐妈妈的偏见永远消失不了,隔在两个人之间的现实问题就像是一道天堑,永不磨灭。

程锐独自在面馆坐了会儿,他明白常平说的都对,他的理智也告诉自己,如果强行挽留常平,母亲或许会给她造成二次伤害。他很痛恨自己没有勇气摆脱母亲思想的禁锢,从小就是在这种母强子弱的环境下成长的,对于母亲,程锐有种天然的不可违逆感。

常平不知道程锐是什么时候离开面馆的。她也不想再去探究那些细节,陈姨店里的货架子已经被她擦了一个遍,其实前段时间陈姨才擦过,常平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买东西的人也很少,只能擦完货架子再一排一排的把零食、桶面都擦一遍。

店里不忙的时候陈姨经常擦擦这里,擦擦那里,常平此时觉得,陈姨或许就在用这种方式打发平淡、日复一日的生活,这种生活只能称为熬,熬过了一天,熬过了一年,陈姨就这样熬过了半辈子。或许这是对活着的人的一种修行。

温沉回到夏都后,始终没有忘记常平对他说的话,他对常贵,也提起了极大的兴趣。工作的间隙,他会拜托古朗的师兄弟们查一查常贵的信息。

正如常平所说,这是一个失踪人口,因为失踪太久了按照规定就按照死亡,注销了户籍。南州的常贵不是常家庄的常贵,温沉也想知道他会是谁。常贵的信息到常家庄这里,就断了。这种查案子查到一半,前面的路就没了的感觉很让人抓狂。

如果不是贩毒案迫在眉睫,温沉真的想再仔细扒一扒这位远在南州的煮面师傅。

关于阿侃的上线军哥,关于他的信息都是一个个的碎片,温沉要从这些碎片中拼出一个完整的的线索。有的人说他年纪大,有的人说他个子高,总之神出鬼没,行踪飘忽。

周局的办公桌上始终放着一沓资料,每页纸的边角都有些微微的毛边,看得出来,这份资料经历了长时间的反复翻阅。资料的封皮上没有字,采用的还是很多年前的棉线装订法。

“你看看这些。”周局长把资料递给温沉,温沉顺势坐到周局的对面,接过来,其实这份资料,在去年的时候温沉就已经偷偷看过了。他发现周局长时常对着这份资料皱着眉,这个二十多年前的案子,温沉是知道的,他的父亲也和他讲过了很多遍了。

资料里也有几张模糊的照片,那都是二十年多年前拍的,周局怀疑和照片中的一个身影,和阿侃交代的军哥是同一个人,温沉两相比较一下,也有相同的感觉,而且,这个身影他好像不久前才见过。是在南州的时候,常平口中那个并不熟悉的舅舅。

吴世森,常平舅舅的名字。她说过一次温沉便记住了,在整个户籍系统里搜索这个名字,按照吴世森自述的条件,东北人、五十多岁,匹配到7个符合条件的人,可户籍上的照片却不是吴世森本人。移民局那边也传回来了信息,并没有名叫吴世森的人有过移民记录。

温沉很想给常平打个电话,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机。常平曾经说过,这个舅舅是常贵寻来的,如果舅舅是假的,也许是常贵被骗了,也许就是常贵的授意呢。温沉显然更倾向于后者。

他没办法告诉常平,你的爸爸处心积虑的骗了你。他能清楚的感受到常贵对于常平来说有多重要,他能理解常平游离在真相之外的焦虑,也就更不愿在她原本焦灼的心上再浇层热油。

假如吴世森就是军哥,那常贵很有可能也曾经是犯罪团伙中的一员。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温沉起初觉得荒谬,仔细想来好像又很合理,这个想法很合理的解释了常贵为什么要用别人的身份,合理的解释了为什么他身上有些不符合面馆老板的技能,也合理解释了他为什么带着常平从北方辗转到了南方。

温沉把自己的想法讲给了周局。

“得有证据。”周局只留下了这么一句。

常平在微信上给自己、常贵还有陈姨拉了一个群。陈姨会经常拍一些照片发到群里,海南岛四季常夏,没有南方的阴冷,也没有北方刺骨的寒风。陈姨说除了蚊子又大又多之外,还是挺不错的。

陈姨最新发来的几张照片,海边的沙滩上,陈姨穿着深蓝色的中老年款式的泳衣,披着一条颜色艳丽的纱巾,带着墨镜,笑的像个孩子。而照片上的常贵,穿着老款的衬衣半袖,带着墨镜,在三亚阳光的灼晒下,肤色加深了好几度,看着照片的角度,明显是陈姨偷拍的,不到两分钟,常贵的照片便被陈姨撤回了。

想必常贵还是不喜欢照相的,他总说自己长得不好看,长得不好看就不能总是照相,越照越不好看。常平一直说他这是顽固的封建思想。

透过那个奇怪的偷拍角度,常贵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倒是陈姨,能看得出来,确实是玩的很开心。陈姨基本上每天都会在群里分享照片,棕榈树、椰子树、海景别墅,椰汁糯米饭,凡是南州没有的景象她都想分享过来给常平看看。

看着他们两个玩得好,这趟出行没有白去,常平也就放心了。

陈芝芝的电话是午后打来的,按照她们都市丽人的作息,这会儿正是下午茶时间。

“阿平我忙你打听过了,当年去新疆当知青的人实在太多了。不过能联系到的年纪都在六十岁上下,按照年龄算,你外婆应该是第一批知青,不太好找。”陈芝芝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我也没报什么太大的希望, 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吧。”

“再给我点时间,我再找找。”

“嗯...”

“对了,有一个阿姨说,去新疆的知青大都是上海的,而且那个年代东北有北大荒,东北的青年应该都就近留东北了。当然,这是阿姨的个人想法,也不一定全面。”

“我好像明白了。”

常平放下电话,在心里大胆的推测,假设这个舅舅说的都是假的,或者从根本上讲,这个舅舅就是假的,那么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好像就能说通了。就像陈芝芝说的那样,东北的知青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这个舅舅为什么出现的这么及时。

常贵一定是有事情瞒着自己的,哦对了,他根本不叫常贵。常平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去年有一则请问是杀人犯潜逃到另一个城市,改名换姓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盗窃罪落网,恐怕也发现不了他是多年前的犯罪嫌疑人。

常贵的卧室常平已经转了很多次了,除了衣柜里隐藏的很好的那个皮包没有了,别的都没有异常。厨房、卫生间、客厅,就连一楼面馆的后厨常平也没放过,再有几天常贵和陈姨就要回来了,留给常平的时间不多了。

面馆的后厨里家具很多,碗架子,冰柜,调料台,一大口煮面锅、一口炒锅,还有大号的洗菜池。常平闲下来的时候经常会到后厨看看,而且后厨里油烟重,要紧的东西多半不会藏在这。常平学着电视里,又去了楼上的卫生间,马桶的水箱也检查了一遍,没什么收获。很显然,常贵在走之前已经收拾过一回了。

常贵出发的那天,带了一个大号的黑色拉杆箱,想必那个皮包已经被装上带走了。常平回到自己的卧室,瘫坐在椅子上,随手翻出相册薄。常平家里只有这么一本相册,里面都是常平从小学到大学在学校里拍的照片。

小学时候相机是个稀罕物,不是每个同学的家里都有,学校组织春游的时,老师会带相机给大家拍照,后期同学们再自己交钱去冲洗照片。小学时期的照片里多数都是和陈芝芝的合影,以及同学们的合照。

后来上大学时候流行起了数码相机,普通一点的也要几千块。当时常平心动了,她觉得这本相册里没有常贵,从小都大,都没有和常贵的合影,是个遗憾。大二的一个暑假,她去超市当促销员,加上平时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钱,终于凑够了一台佳能数码相机的钱。

当常平举着这个数码相机回来,刚准备拆开外包装研究一下的时候,常贵就出现了,常平本想欣喜的展示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却被常贵说她乱花钱,买这些没用的东西。最后还告诉常平,这个相机要玩拿学校玩去,别在家里让他看见。

常贵的语气严厉里带着心疼,他对于常平假期去兼职自然是心疼的,可不想被常平拍下照片似乎也是真的。常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空白页的本子,回忆着常贵的样子,开始在本上画着。常平在画画上有一点天赋,但是她没有系统的学习过,只是因为学画画的费用太高了。

半个小时过去,常贵的样子浮现在纸上,虽然没有专业人士的画工精细,但也突显了常贵的主要特征。常平还想画一画常贵年轻时候的样子,可是过去太多年了,已经想不起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常贵了。

常平起身喝了口水,打开电脑,开始搜索外逃通缉人员,每一个年龄在五六十岁的男性,常平都会仔细的看了又看。

大约搜了两个小时,没有一张照片能和常贵的样子对上,常平在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想多了,常贵可能就是有些难言之隐而已,未必会是自己想象中的在逃杀人犯。而且,住在南州的这么多年,常贵对街坊邻居以及往来的客人都是极其和善的,一定是自己慌乱之中想的太多了。

常平想给温沉打个电话,想讲一下心中的疑虑,也是想找人倾诉一下自己的心声。之前和陈芝芝讲了很多,她总是带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在陈芝芝的成长历程中,常贵在她的心里已经是根深蒂固的好大叔了。

也是看在常平再三坚持的份上,才帮她问了问知青的事情。

当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它就会在心里生根发芽,许多平日里原本忽略的细节都在此刻放大。常贵虽然人在三亚海岛上,烈日高温也蒸发不了内心的忐忑。

常贵之前觉得,如果常平能和程锐按部就班的结婚生子,也许他这辈子就会留在南州,葬于南州。可天不遂人愿,程锐家人的傲慢,温沉的突然出现,一切好像都和常贵的谋划背道而驰。他在潜意识里愈发觉得常平要留不住了。

而吴世森不打招呼的再次到来,恰好又被温沉撞见,常贵此时有些不敢轻举妄动。他知道警察的观察力都比普通人敏锐,他可没有常平那么好糊弄。此时似乎也不能再找吴世森,只能希望温沉没有留意到这个人,渐渐的淡化了这件事的印象。

常平从小都没有什么拔尖的地方,也就导致了她从小就没有被很多人瞩目过。毫不夸张的说,从小学到高中甚至都没得过奖状,什么“三好学生”、“进步标兵”都与常平擦肩而过了。

在当了老师后,每个学期会有老师负责写奖状,常平曾经悄悄地拿了一张空白奖状,想再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可临下笔时却犹豫了,不属于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

当陈芝芝的一篇《那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发表后,文章的量迅速攀升,甚至在南州熟悉常平和陈芝芝的这些同学朋友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陈芝芝这几年借着自媒体的东风混得风生水起,她运营的一个女性主题的公众号,粉丝量已经近百万了。这篇文章里,讲述了常贵父女的故事,准确的来讲是常贵曾经描述过的那个故事。

文章里虽然没有透露主人公的真实身份还有一干信息,可在南州,上下届的同学、相熟的朋友们谁不知道这个公众号是陈芝芝的?而文章里那个孤身撑起面馆,照顾养女的男人,除了陈芝芝闺蜜常平的父亲常贵,又是谁呢。

常平此时正抱着手机坐在沙发上,她正在仔细的拜读陈芝芝的文笔。多年媒体从业的浸染,让陈芝芝清晰的知道读者们想看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没有用太多华丽的辞藻,只是平淡的叙述了一份毫无血缘关系的父女情。

陈芝芝是和常平一起长大的,很多事情不用常平说,陈芝芝也都知道,特别是在她知道常贵只是养父之后,回忆从小到大的这一路,常贵的确坐到了很多亲生父亲做不到的事情。就连陈芝芝的母亲和父亲吵架的时候 ,因为陈父的不顾家,陈母还特意用常贵举例子。

当然,文章总是要配图的,公众号里还附了一张常平妈妈的照片,虽然在岁月流逝的作用下,照片上的光泽早已不复存在,却也能分辨出,那是个美人。

常贵临危托孤,一诺千金的事情已经在互联网上掀起了一点水花。文章底下的留言大都是被常贵的精神感动的,甚至还有人留言,问面馆的地址,有时间一定要去吃。

此时的常贵正在海南回南州的途中,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陈芝芝并不算自作主张,虽然她在第一次听常平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震惊之余想过写这个素材,但毕竟还是要常平的首肯才行。这篇文章的草稿已经在陈芝芝的脑子里过了好几版,直到常平寻找当年知青的这条路行不通后,才默认了陈芝芝的提议。

“既然我找不到线索,不如就让线索主动找我吧。”这是常平能想到的突破眼前瓶颈的唯一方法了。茫茫人海,总会有人能和自己的身世有交集的。

常贵平时不爱看手机,也不爱上网,常平存了一丝的侥幸,她赌常贵是看不到这篇文章的,包括常贵平时接触到的人,比如陈姨、比如牛肉贩子老李、粮油铺的赵叔,他们这些人对这种题目的文章往往是没兴趣的,所以陈芝芝,特意没有用抓人眼球的标题。

陈芝芝仗义的告诉常平,“如果有一天东窗事发了,你就告诉常叔,是我为了流量擅自做主写的!”

不过常平的如意算盘没有打好,在落地南州之后,常贵便知道了这篇文章的存在,不过不是他自己在上网时候无意发现的,而已有人特意转发给他的。

那个人,就是吴世森。这个参与过常贵两种人生的人。

“你看看,这应该是你宝贝女儿搞得事情。”常贵的手机上收到了这么一条短信,随后还附带着一串网址。号码很陌生,但是常贵知道,这是吴世森。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能有常贵之外的人知道这一切,那一定是吴世森。常贵看了看这篇文章,他明白常平的用意,他并不怪她,当常平知道自己是养女的时候,常贵就知道早晚有一天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直视这件事的。可现在还不是时机。还不是让她知道真相的最好时机。

常贵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从海南回来没等歇歇脚,便准备熬牛骨汤了。常平已经开始准备新学习的备课了,也就少了在面馆帮忙的时间。父女俩各有各的盘算,倒也相处的和睦。

至于吴世森这个人,常贵有时候觉得他和自己一样,可又不一样。常贵觉得走到现在的这一步,是他人生里为数不多自己能选择的路,也是自己选的最对的一次。可吴世森不一样,他是有的选,可偏偏要坠入深渊。

细细算来,常贵认识吴世森已经近四十年了,两个人从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直到现在的天命之年。常贵和吴世森之间也有一个默契,不透底,彼此也不会去问对方的底细。

常贵隐约能猜到吴世森的秘密。当年常贵抱走常平的时候,吴世森是知情的,但是他帮着常贵瞒住了这件事,往后的日子里,还帮着常贵做了假的身份,帮着常平上了户口。虽然他不在南州,但是常贵有需要,他总是适时的伸出援手。

吴世森对这一切的解释,是因为他欠了常贵一条命。常贵总觉得这个说法太牵强了,他救吴世森一命的说法太过牵强。这样二十几年的暗中相助,并不是他当年随手帮的一个小忙就能抵消的。

温沉费了很大的劲才筛查到吴世森。从商人的角度出发,在全国范围里搜索,确实有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的持股人叫吴世森,不过这个吴世森不是他所谓的东北籍,而是苏北户籍。通过从银行系统调取的人脸识别信息,温沉反复确认过,确定就是常平的舅舅无疑。

温沉调出来这个身份的全部资料,五十六岁,未婚。并没有他所谓的定居海外的妻子,有一点让人觉得奇怪,他母亲的信息户籍却是在东北。

往深入的再查,这个在东北的母亲,并没有去新疆当知青的姐妹。但是确实有过一个叫吴世森的儿子,只不过这个孩子十五六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了音信。

这一套流程似乎和常贵的是一样的。周局分析,他们应该是利用以前户籍管理还未实现电子化时,管理有些松懈的漏洞,找了一些失踪人口的信息套在自己的身上。户口外迁,独立新户,如果没有人特意去调查,那么这一切将神不知鬼不觉。

常平作为一个普通的教师,她自然是查不到这些的,只要常贵有心隐瞒她,总会糊弄过去的。

顺着新抓取出来的吴世森的资料,顺着他进出口公司的业务,发现他的公司和西南、西北往来密切,近几年也和南州有些交集。据阿侃以及其他贩毒人员交代的拿货情况,有一大部分都能和吴世森的出行对上号的。

“如果我们能派一个人潜入这个犯罪团伙,掌握他们下一次的交易情况,然后人脏俱获....”温沉刚把自己的这个想法说出来,周局连忙摆手,示意这个方法行不通。

“要是现在派卧底,等卧底取得毒贩子的信任这需要很长时间。而且一旦被发现对这位同志是极为不利的。”

温沉也明白,上警校的时候就听说过有的师兄被派去卧底,暴露后死的很惨,惨不忍睹。

“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周局宽慰了温沉两句,“西南警方也在查这个团伙,这个军哥的上线最近要在西南有动作。”

“军哥的上线?”

“嗯,下午的时候,西南那边传来的资料,让咱们配合好查军哥的线索就行。”周局停顿了一下,“你在南州认识的那个朋友,吴世森的外甥女,她能提供些帮助吗?”

“这机会我问问她吧,按她的说法,她见这个舅舅不过两面。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

温沉私心里不太想让常平掺和到案子里来的。毒贩子的手段都很残忍,在弄不清常贵到底是个什么背景的情况下,他是不会让常平涉险的。万一常贵也是个毒贩子,常平一旦打草惊蛇就会非常的危险。

在南州待的那段时间,温沉其实还是感谢常贵的,他曾体谅自己漂泊不易,为了自己有地方吃到家乡味道营业到除夕,还请自己去他家吃年夜饭,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温沉感到劳动人民的质朴是可贵的。

他心里有一万个祈祷,祈祷常贵没有贩毒,温沉觉得自己并不想面对亲手抓他的场景,也不想面对常平失落的样子,毕竟这是常平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当温沉看到陈芝芝那篇文章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入睡前习惯性的看了眼手机,还是李溧阳给他发的消息,说是南州的房东大姐朋友圈里转发的文章,看起来像是讲常平家里的事儿。

温沉仔细的看了看这篇文章,里面写了很多常平成长中父女相处的细节,整个文章是陈芝芝代入常平的情感去写的。其实常平和常贵之间,在这二十六年的岁月里,早已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

总有人在夜里穿行,总有人在夜里清醒。黑暗的夜,总是能隐藏住一些秘密。或许只有星星和月亮才知道,这静谧的夜空里吞噬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

常贵还是在老地方等着吴世森,还是深夜的时间,还是一样的用身体靠着墙,抽着烟。南方的冬天,夜里也是有凉意的,在外面呆久了,常贵觉得浑身的关节都酸痛,这是他来到南州后落下的毛病。

“你怎么知道我来南州了。”巷子的那头出现个深影,他走到常贵面前直接问道。

“猜的。” 常贵对这位老朋友的行事风格还是有些了解的。

“既然你能猜的到,就一定知道我做的这个决定是对的,不是吗?”

常贵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我的底线就是不能伤害常平。”常贵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带着坚毅。

吴世森无奈的笑了一下,“老兄,那丫头再搞下去,咱们俩就都要被害死了。”

“不至于的。”

“怎么不至于,认识那个女人的家人要是找来,这丫头就知道自己的秘密了,到时候她怎么看你?骗子?”

常贵低头,抽着烟,没有说什么。

“这件事儿一旦被拿到明面上,就算警察不找你,老板还不找你?”吴世森继续说着,“当务之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丫头别再揪着自己的身世不放了。真让老板找到你,死了都不一定能有个全尸!”

“只有死人和傻子才不会耿耿于怀自己身上的秘密。”吴世森听着常贵冷漠的声音,没有贸然接话。

“有我在,不会让你伤她的。说到底,也是咱们欠她的。”常贵说完这句话,便转身消失在黑夜里了。他知道吴世森在这件事儿上不会完全听他的,但起码不会贸然动手了。

常贵一直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让常平足够安全的时机。

可这个时机还没到,常平就遇到了新的状况。本来陈芝芝的那篇文章走的是温情路线,按照互联网发展规律,一周左右的时间,就足以让这篇文章的热度被新鲜的事物所取代,逐渐让人们忘记。

陈芝芝虽然尽力的保护了常平的信息,但是还是高估了人心。

有好事者把常平面馆的照片发到了网上,附带的还有常平的信息,还有一个添油加醋的小故事。故事里的常平是一个一心只想嫁入高门的心机婊,男人看清她的真面目后和她分手了,分手后的男人有了新女朋友, 常平却对男人一直死缠烂打 。

当这种原本温情的故事套上了情感、婚恋的外衣,故事的初衷已经不重要了,一时间陈芝芝的这篇文章浏览量又上了新高,只不过这次都是来骂她的,有的人骂常平不要脸,有的人骂常平异想天开,还有的人攻击常平的长相。更有好事的网友,举报常平面馆的卫生不达标。

常平的手机关机了,她不关不行,只要是开机状态下,就会不停的有骂她的电话和短信。常贵刚送走一波市监局的执法人员,又来了消防检查人员。最近送到店里的快递也不少,有恶搞的玩具,有花圈,还有人把常平的照片p成了黑白的遗照寄过来。

常贵决定把店铺先关几天,等网上的风头过去了再说。常平只是听说过网络暴力,可真当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很难承受的住。 常平觉得自己是崩溃了,但又不能完全崩溃,这种谩骂、骚扰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常平报了警,出警的民警里有一个是她的小学同学宋春潮。常贵父女在这片区住了二十多年,熟悉他们的街坊邻居都知道常平不是这样的孩子,也清楚常贵这人做生意一直都是本本分分的,可那些不认识常平的人,却对她展示了极大的恶意。

常平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力感,众口铄金,自己却无法为自己辩白。那个爆料帖子已经被公安部门锁定了,通过这个IP很快就能抓出来这个造谣的人。

常贵以前总觉得自己能照顾好常平,可在这种事情上,个人的力量渺小又苍白。

有石头飞进来,砸碎了面馆一块玻璃,陈姨闻声出来,只见到两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带着头盔,一溜烟的没了踪影。留下了带有挑衅意味的一句“活该!”

常平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素不相识的人要这么谩骂自己。她开始吃褪黑素,想让自己睡着,睡着了就不用面对这么多的烦恼了。可每次越想睡去的时候,大脑就会愈发的清醒。

常平知道这是有人故意在搞事情,可她想不出来究竟是得罪谁了,这个人应该很恨自己的吧,学校那边,已经有家长去找了,家长们觉得常平这种人不配做老师。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按照往年,这时候学校都会让老师返岗,做些准备工作了。

可常平没有等来自己的开学通知,却等来了教务主任的微信。常平关机了两天,没有及时的收到,给主任回过去的时候,常平能隔着电话感觉到教务主任的冷漠。学校决定,在这场风波过去之前,常平先暂停工作,她所带的班级暂时由别的老师接替。

常平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座孤岛,她不知道常贵看到那篇文章会怎么想,也不知道,自己妈妈的家人要是看到这些负面消息还会不会出面。

她只谈过程锐一个男朋友,这段感情还是常平画上的句话,陈芝芝听说的时候,还赞了常平不拖泥带水,快刀斩乱麻。

IP地址来自玖礼府,常平知道的时候,第一个反应,“程锐是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的。”

常贵想去找程锐问个明白,他知道程锐做不出这种事情,可他那个妈,倒是说不好。常平拦住了往外走的常贵,“爸,这件事我想自己解决。”常贵看了看常平,是啊,她早已不是那个处处需要他遮风挡雨的小丫头了,她长大了,她该有自己要走的路。

常平没有贸然去程锐家,而是选择在派出所里等着宋春潮他们把人带过来。既然早就分手了,又有这么一个死缠烂打的传闻在,两个人见面还是有见证人的好。

程锐到了派出所,他坐在了常平的对面。

“阿平,对不起。”程锐看起来还是一副颓废的样子,常平不知道他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也不想知道。上一次的见面,也是这句开场白。

“该道歉的不是你。”

程锐略带惊讶抬起头。

“别这么看着我,我们认识这么久,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你和你爸爸都是研究学问的人,上网抹黑别人这种事情,你们不会做,知识分子的风骨也不会允许你们这么做。”

程锐觉得眼前的常平成长了很多,理性了很多。

常平接着说道,“这件事儿应是你那个青梅竹马做的吧。”

“嘉颖还小,我会教导她的。”程锐这句话说起来明显没什么底气。

沈嘉颖也被带到了派出所,只不过她是在审讯室。这一切只是因为程锐喜欢常平而已。

在沈嘉颖的记忆里,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程锐哥哥。两家母亲也有意撮合两个孩子在一起,所以沈嘉颖的少女时代全是围绕着程锐渡过的。在沈嘉颖的意识里,正是她出国读书的这几年,才让常平有了可乘之机。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卑微的一厢情愿,总是在心底也认为程锐是喜欢她的,只是直男思维,没有说出来罢了。所以当知道程锐把常平领回自己家,沈嘉颖是愤恨的,她坚持认为是常平勾引了程锐。

特别是当程母明显的表现出对常平的不喜欢,她又先入为主的认知,常平一定是为了程家的门楣才故意抢她的程锐哥哥。后来常平和程锐分手后,她没有如愿的等到程锐像梦中的王子一样,向她走来,而是意志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特别是她跟着程锐来到常平面馆,在她心里更坚信的认为,这一切都是常平的苦苦纠缠。程母见到程锐颓废的样子,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过几天他就知道到底是谁好了。”这更让沈嘉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程母也来到了警察局,她并不喜欢沈嘉颖在网上搞出事情,但她明白,沈嘉颖要是在她这里出了什么问题,自己是没办法和人家妈妈交代的。

在程母的劝说下,沈嘉颖同意在网上公开道歉,也算达成了和解。其实程母并不在乎常平的感受,她只想尽力让这件事儿大事化小,减少对他们两家人情感上的伤害。

常平也明白程母的能力,也不想跟她们过多的纠缠,已经造成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常平也觉得自己变了,好像不再那么执着于公理和正义。

虽然沈嘉颖在网上进行了公开道歉,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按照预想的那样去看待这件事情。还是会有一些人觉得沈嘉颖是遭到了胁迫,坚持跑过来骂常平。当然,也会出现另一群人,他们开始为常平说话,开始抨击沈嘉颖。

和疯子是没办法讲道理的,常平不想在这件事里耽误太多时间,她也没有心情去给沈嘉颖解释什么,索性换了手机号。好在面馆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常平跟学校请了长假,教务主任也认为她还是再回避一段时间再出现在课堂上好一点。

常贵虽然也很厌恶沈嘉颖在网上对常平进行恶意中伤,可正因为这场网络风波,吴世森才有所顾忌,没能对常平动手。吴世森也明白,如果这时候他要坚持动常平的话,恐怕给自己惹来的麻烦会更大,所以他连南州这个地方暂时都不想待了。

网暴事件过去了好几天,常平的心绪终于平静了一点,陈芝芝的电话是在晚上十一点打过来的。她很少这么晚的时候联系常平,带着一点狐疑,常平按了接听键。

“常平。。。”电话那端的陈芝芝有些欲言又止,常平心里涌起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我的公众号后台收到了一个私信,我转发给你吧。”犹豫后的陈芝芝说道。

陈芝芝发过来的私信还带了几张照片,看完后常平觉得一股凉意从头顶浇下。也难怪陈芝芝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说出来。

那篇文章的发表对常平的初衷来说,确实起到一点效果,可却走出了一个完全出于常平预料的方向。确实,母亲的照片吸引了认识她的人的注意力,可对方却留言,图片上的女人是自己的妈妈,现在还在世,并不是文章里所说的常平的母亲。

留言者是一个微信名叫“果汁分你一半”的人,他对于平台冒用自己母亲的照片很有意见,为了证明自己所说为实,提供了很多证据。“果汁分你一半”在留言里说自己的母亲十九岁的时候给一本杂志拍过照片,那本杂志当年销量就一般,现在已经停刊很多年了。

那张一袭红衣的照片,就是那家杂志社在当地的学校里找了好几个女同学,为当时正风靡的红裙子做模特,那种裙子在当时宣传的媒介有很多,所以这期杂志出来也没掀起什么水花,自己的母亲后来就毕业分配到一个国企工作了。

“果汁分你一半”还列了自己母亲的几张照片,有年轻时候的,有中年的,有现在的,还有一张身份信息给打了马赛克的身份证照片。常平仔细的看了又看,这位王姓阿姨确实是这几张照片的主人,岁月并没有完全掩盖住她五官的轮廓。

从小到大,活在自己梦中的妈妈竟然也是假的,寄托思念的照片,却是别人的。常平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还好吗,也许对方是骗人的呢?”陈芝芝看常平很久都没有反应,便发了一条微信。

常平其实也想过这个可能,可这种侥幸的概率并不大, “应该也没必要用这个来骗人吧,我还好,别担心。”

多希望这是一场梦,而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还是在读高中,爸爸是常贵,是血脉至亲的父女,母亲也没有早逝,他们俩经营着一家面馆,等着自己回家吃饭,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的,没有程锐、没有程母、更没有沈嘉颖。

常平醒了,还是在深夜,她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梦中梦。她从床上下来,走到书桌旁喝了口水,靠在椅背上冥想。发生在自己身上戏剧性的一切,都不是梦。常平虽然不是柔弱的姑娘,可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精神也不济了。

母亲这个词,历来是赋予了神圣的使命,常平从小就羡慕那些有妈妈给买花裙子,扎小辫子的女孩,而她只有一张照片,她很小时的时候就会告诉自己,自己一定要乖些,妈妈在天上是可以看到自己的 。可当有一天,有个人跑过来告诉她,照片上的人是别人的妈妈,和常平没有一丝关系。

那是一种窒息的感觉,让常平开始觉得恐惧。她觉得自己在一个谎言的圈子里,养父的身份是假的,母亲的照片是假的,那个半路出来的舅舅,更是假的。在常平的人生里,一共只有这三个亲人,可他们似乎都和常平没有关系。

常平开始在脑子里思考“我是谁”这个问题,既然之前的故事都是假的,那么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这个疑问又绕了回来。常贵当时说自己的父亲定居在国外,而他并不知道还有个女儿,现在细细想来,这些从一开始就是常贵编织的谎言。

而让常平愈发不明白的就是常贵,这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既然把自己抚养长大,为什么还要编出这么多谎言,常平此时明白,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谁,或许只有常贵一个人知道了。

常平把照片的事情简单描述一下, 用微信发给温沉。常平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是流浪在外太空,没有重力,在空中来回的飘荡,没有未来,没有方向,回不去也走不了。而温沉,则像是突然出现在常平面前的地球飞船。

她不期望温沉在这件事上能帮助她些什么,她只是单纯的想,有一个人和自己一样怀着满腔的赤诚,可以卸下全部伪装,坦然相对。

温沉看到常平的短信已经是隔天的早上了。看来事情和他之前猜测的差不多,吴世森和常贵一定都不简单,温沉也想不明白常贵收养常平的动机,难道真的是要“金盆洗手”,大隐于市了吗。

最近的温沉一直在忙着案子的事情,他没有注意到之前网络上对常平的攻击,直到后来沈嘉颖出来道歉,网络风暴平息了,李溧阳才和温沉完整的讲了这件事。

“你之前怎么没说?”温沉的语气里带着点责备。

李溧阳知道自己理亏,小声的说道,“之前网上那么说她,我以为她就不是什么好人,也就觉得没有必要跟你说。”

“那你现在怎么又说了!”

“这不网上澄清了嘛,她一个姑娘才经历了网暴应该挺不好受的,你安慰安慰她呗。。。”李溧阳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网上说的话你也信?要是网络上都是真的,咱们坐办公室就破案了,还出什么外勤!”温沉对李溧阳的行为有点气恼,但也明白对方的初衷是为了自己好。

他无法想象出那漫天的谩骂砸过去时,那个姑娘自己该如何去面对,这个事件已经告一段落了,温沉觉得如果自己再刻意的去安慰她,反而会揭开那个伤口,两地相隔千里,语言顿时显得格外的苍白。

就连常平发过来的这段微信,温沉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复的好。换做任何人,遇到这种境况,多少都会有些绝望的。

温沉此刻开始担心,如果贩毒案牵连出了常贵,常平是否还能接受一次打击。通过对吴世森这个身份行程的追踪,他近期又去了南州。南州的上一个联络人阿侃已经入狱了,新的联络人一时间没那么好培养,吴世森没道理这个时候又去了一趟。

而且以吴世森的狡猾,他是不会亲自散货的,况且显示他只在南州待了三天,可南州的线人报告,最近毒品市场上没有什么异动,南州市因为阿侃折掉后,一直处于瘫痪的状态。

温沉甚至觉得吴世森出现在南州,是不是冲着常平去的。通过这段时间对吴世森的追踪,他常用的有三个身份,每次去常州的时候都会选用“吴世森”的证件。他明面上的公司,在对南州的贸易工作,好像越来越多了。

温沉觉得常平最好能来夏都,在自己的身边,看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才是安全的。可常平的生活圈子的都在南州,一时也没有合适的让她贸然离开的理由。

西南警方的行动已经到了尾声,周局长在给禁毒大队开会的时候,特意强调了一下,“大毒枭李玉太已经在西南落网了,他手下流窜的这些人我们要盯紧了,特别是那个军哥,很有可能潜逃到境外。”

吴世森到底是不是军哥还缺一个直接的证据。李玉太的同伙,他的拜把子兄弟孙军政还在逃窜,最新的消息他从西南逃走很有可能回去找军哥。温沉这边做了两手的准备,吴世森要继续盯,凡是和吴世森有过交集的毒贩子还要继续抓。

周局长也安排了专门的人去排查当年给吴世森还有常贵做假身份的人,这很有可能是他们真实身份的突破口。毕竟视频里、照片里都没有看到清晰的正脸,这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上谁也不敢押上全部的赌注。

温沉的父亲曾经也是缉毒警,现在退休了,他曾参加过二十多年的跨省特别行动,和李玉太团伙也斗了很多年,甚至在当年大规模冲突的时候,见过李玉太,也见过他团伙的几个骨干成员。

只是温父很难描述出所有人的特征,除了有刀疤和纹身这种明显特征的人,其他人似乎都没有什么太深的记忆点。周局曾经是温父手下的干警,他对那伙人的印象都差不多,两个人都很坚定的说如果再见到,一定会认出来的。

温沉经常会像父亲打听这个团伙的事情,每次提及温父都会重重的叹口气,在他们那代人还年轻的时候,这个团伙就很难对付,他们的反侦察意识特别强,战斗力也很强,温父曾怀疑这个团伙或许会有雇佣兵。

听到李玉太终于在西南落了网,温父百感交集,他对着温沉说道,“不要大意,团伙的余孽也要扫清。只要他们全部落网了,才能告慰当年牺牲同志的亡灵!”

春节过后离春天就不远了,南方的气温并没有随着日子的后移而升高。常平面馆已经打烊了,父亲常贵早把后厨收拾干净,坐在二楼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

常平心下犹豫着,她的手机界面是“果汁分你一半”的后台留言截图,她在心里跟自己斗争,要不要问他。常贵从一坐着的时候,就察觉出常平的迟疑,但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电视。屋子里很安静,电视的声音就显得格外的清晰。

电视常年播放的都是新闻频道,中央新闻、地方新闻轮着看。常平还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和常贵抢夺电视的主动权。常贵要看新闻,常平要看电视剧,父女俩经常僵持不下,常平甚至还偷偷的藏过遥控器。

后来就达成一致,晚上九点前,电视归常贵看,常平需要写作业,如果九点钟作业能写完,常平可以看一个小时的电视剧。常平喜欢看的都是一些偶像剧,常贵觉得这种剧远远没有《康熙微服私访记》来的好看。

后来常平上了大学,课余生活丰富多了,很多节目也不一定非要从电视上看了,电脑上的视频网站,鼠标轻轻一点,想看什么有什么。自此后电视的主权又回到了常贵的手里。

常平大学毕业后,对新闻也不像小时候那么不感冒了,偶尔也会坐在沙发上跟常贵一起看一会儿,但是手里都会扒拉着手机。手机上的资讯永远都是最新鲜的,上面的通讯软件也都是最便捷的。

此时电视机里女主播机械的声音在播报一则新闻,“近日,以李玉太为首,盘踞在我国西南的贩毒团伙被警方捣毁,主犯李玉太已于昨日落网。。。。。”常平装着心事,根本没有注意电视里讲了什么,她也没注意常贵听完后眼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常平思来想去,还是想要常贵一个解释,她磨蹭着坐到常贵旁边,把手机放到常贵的面前。常平手机屏幕显示的字很小,常贵看起来有点吃力, 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最后又看了看那几张照片。

然后常贵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流露出一种悲戚的神情,这是一种常平从没有见过的神情,带着一种蜡烛燃尽的决绝。常平此时心里有点慌,她不知道自己选择直面常贵对不对,但她明白,如果不问心里会更过不去这个坎。

“我一直想等一个时机,一个适合让你知道真相的时机。”常贵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悲凉,一种穿透时间的悲怆。

常平不自觉的坐直了身体,她看着常贵,静静的听着。

“之前我告诉你,在你母亲临终前,我曾答应过她,要护着你活下去。这是真的,为了保护好你,所以我带着你隐姓埋名,来到南州。因为南州离西北足够远,这个城市不大,安静的不起眼的生活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你爸爸妈妈都是好人。”

“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儿?”常平疑问道。

常贵苦笑了一下,“那还是你小时候,放学回来要妈妈。如果没有一个具象的人物, 你恐怕会一直纠缠着问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只是很明确的知道,不能让你知道真相。索性就从一本旧杂志里随便找一个不太起眼的模特,找一家照相馆冲一张照片,告诉你那是你的妈妈。从那知道你总是拿出那张照片看来看去,倒也没再纠结更多的问题。”

“那舅舅?”

“他是我的老朋友,只不过来往比较少。当时你说你要去西安我预感就不太好,回来之后你总是心事忡忡,我猜你应该是自己找答案去了。”

常平渐渐低下头,看着脚尖,小声说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总归也是我把你带大的,你的小心思又怎么能瞒得住呢。我最近总又一种预感,你要回到自己家里去了,眼下这个时机未必是最好的,但也足够了。”

看着常平不解的样子,常贵接着说道,“你父母都是好人,你可以去西北找你的亲人。你可以去找温沉,那个孩子或许能帮你。”

“我爸妈他们都叫什么,为什么保护我就不能告诉我的妈妈是谁?”常平迫不及待的想知道亲生父母的消息。

“我就记得你爸爸姓穆。你爸爸妈妈都是好人,他们是被人害的。如果那人知道你还没死,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不过现在好了。。。”常贵说完这句话便起身往茶杯里填了点水,然后便回屋了。

常平想象过很多种父母离世的可能,这种双双被人害死的情节她只在武侠里见过。里的少年侠客要苦学本领为双亲报仇,虽然常平没有生在那个武侠的世界,可她也想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凶手到底是谁。

常平其实心里还有好多疑问,但看着常贵疲惫的样子,最终还是没有再追问下去。她记住了常贵的那句话,可以去西北找自己的亲人,也可以找温沉。

常平回到自己的卧室,拉开书桌的抽屉,翻来覆去找了一通,终于找到了温沉走的时候留给她的纸条,上面是他家的地址,还有单位的地址。如果是凶杀案,他作为警察一定能查到更多的信息。

温沉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刚好收到常平的微信,她说她要来夏都。温沉就顾着高兴了,都没问常平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温母看着儿子喜上眉梢的样子,不禁问道,“遇到什么事儿了?看着还挺高兴的。”

“我一个朋友要来夏都。”温沉随手夹了一个包子,脱口而出。

“女的吧。”

“妈你怎么知道?”

“要是男的你能乐成这样?等人家姑娘来了,领家里来吃顿饭吧。”

温母多少能猜到儿子的心思,温沉都三十了,还是单身一人,他的婚事一直都是温家老两口的心头大事。温母的老同学老同事帮忙介绍的不少,有一部分姑娘一定说缉毒警,觉得这个工作太危险就没了然后。还有一部分在和温沉见面时,总因男方这边各种突发情况而被放鸽子。

一来二去,连说媒的人都没了。在温家父母心中,尤其是温母的眼里,温沉上学的时候是三号学生,工作了是五好警员,唯独在谈恋爱这方面缺了一根弦,好像就没见过儿子对哪个姑娘上过心,温母之前还暗自担心过儿子会不会不喜欢女孩儿。

常平这段时间似乎陷入了习惯性失眠,她的疑问多得脑子都记不过来了。翻出来上大学时候买的记事本,还是全新的,A6尺寸大小,杏色软皮。常平在本子上简单的复盘了一下最近发生事情,把自己有疑问的地方都一一列出来。

第二天常平没忍住还是又问了常贵,关于父母遇害的事情。

“当年是你父亲先走的,那人又找了你母亲寻仇,我到的时候,你母亲已经奄奄一息了。再具体的事情,需要你自己去查了。”

其实常贵清楚的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他没办法和常平讲的太详细,因为他没办法回答常平自己在这个事件中充当什么角色。

二十六年前,林立国抱着小常平躲到了起来,最初他并没有留下常平的打算,只不过一个女娃娃,很难在一个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地方找到一个好人家,还要不暴露自己的行踪。

他想把孩子扔到福利院门口,可还没等行动就被吴世森寻到了。小婴儿的奶粉没了,饿的嗷嗷直哭,路过的人群,尤其是年纪大点的女人总用一种怀疑人贩子的眼神盯着他,为了躲开这些或明或暗的危险,林立国带着常平去了古朗。

没有奶粉,林立国就碾碎饼干,用水调成饼干糊糊喂常平喝下去。好在古朗民风淳朴,邻居们都当这是一对苦命的父女,好心的大娘帮林立国带着常平,才让他抽出身去找工作赚钱。

渐渐地林立国开始喜欢上这种生活了,不用刀尖舔血,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担心自己的梦话会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他找了一家面馆,跟着师傅学抻面,小常平在大娘的照顾下起色好了起来,也没那么爱哭闹了。甚至会对着林立国笑,这平凡生活里的一切都让他找到就久违的家的感觉。

直到吴世森再次找来。他告诉林立国老板在找他,古朗已经不安全了。为了这个小东西能活下去了,林立国就要换个身份。既然能有机会跟过去彻底分裂,林立国没有丝毫的犹豫,他选择用常贵的身份,在吴世森的帮助下,顺利来到南州。

起初常贵也怀疑过吴世森的动机,可观察一阵后,常贵觉得吴世森是真心想给他们俩一条生路的。想起自己曾经听到的传言,常贵对吴世森的身份,也多少能猜到一点。

他一定比自己更了解常平的生父。这是常贵最能肯定的一点,但是他不能让常平去找吴世森,这个人在威胁到他的利益时,将会变成更大的危险。常贵觉得冥冥中让他们一家认识了温沉,这应该就是老天的安排,是安排常平找回身世的最佳拍档。

从南州到夏都没有直达的列车,需要到西安中转换乘一下。还是当初北上时的那趟列车,只不过这次是常平自己一个人出行了。为了不耽误温沉工作,她特意选了一个周六出发。一路上,常平无心看路上的风景,闭目养神,她像是大学毕业奔赴远方的孩子一样,前路都是未知。

夏都站在城市的东部,温沉已经到了出站口有一会儿了。收到消息平静之后他也猜到常平一定是遇到困难了,他想见到常平后当面问问她。下午四点,列车到站,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常平拖着箱子走出来了。

这是从上次分开后,温沉第一次见到常平,她穿着米色的冲锋衣外套,头发随意的在脑后挽起。其实距离上次见面也就不到两个月,温沉能明显的看出常平消瘦了。那场网暴事件,一定让她受了不少苦。

“怎么样,累不累。”温沉接过常平的小号行李箱放进车里,眼里流出了心疼。

常平摇了摇头。 温沉带着她上了车,“我带你去吃饭吧。”

“好。”

常平第一次来夏都,这里离西安很近,气候也差不多。从城市建设上看似乎要比南州繁华,常平在车上把来意简单的讲明。温沉一边听着,踩油门的脚不自觉地松了一点。他开始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有可能都会是真的。

车子穿过闹市,拐进一片住宅区,常平看着温沉的车开进了小区里,不禁问道,“不是去吃饭吗?”

“嗯,来我家吃饭,我妈都做好了。”

“去你家?”常平听后有些惊讶,心里不自觉的紧张起来,她开始盘算着该怎么拒绝他才显得合情合理又不失礼貌。

温沉看出了常平的顾虑,“你放心吧,我妈人特好,特温柔。”

常平觉得这句话应该是对着第一次上门见婆婆的姑娘说才对。车已经停好了,常平只能默默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他或许就像上学时候,喜欢叫人来家里玩的的热心同学一样。警察嘛,肯定都是不拘小节的。常平自从经历过见程锐家长后,心里是抵触这种场合的,她对自己未来的婚姻已经毫无期待了。

温沉家的小区看起来不算新也不算旧,乘电梯到了十四楼,左手边就是温沉的家。温母通过厨房的窗子就看见温沉的车开进来,早早的把门打开,听见电梯的动静便到门口等着了。

“这位是?”温母看着常平脸上带了一点喜色,这姑娘长得清秀标致,衣服也穿得大方,看起来就像是好人家的姑娘。她私心里对这个“儿媳妇”是满意的。

“这是我妈,妈,这是我朋友,叫常平。”温沉给两人简单的引荐了一下。

常平问候了声阿姨好,温母连忙招呼她进屋洗手准备吃饭。看着温母热情的模样,常平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应该是个好相处的阿姨。

温父在客厅坐着,温沉也带着常平见了下父亲,温父不善言辞,当了一辈子的警察,眼神里是一种惯有的凌厉,常平和温父问了好,温父的从上到下把她打量一遍,“做了这么久的车,肯定饿了,快去吃饭吧。也不知道你阿姨的饭合不合你的胃口。”

温父看着严肃,但不是刁蛮的人,常平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程锐父母那样的性格只是个列而已。

温母做了一桌子菜,“温沉说你是南方人,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惯北方菜,我就多做了几样,挑你爱吃的吃,别客气啊。”

“谢谢阿姨,我吃得惯。我虽然是南方长大,但是我爸爸是西北人。”

温父听到常平这么说,倒来了兴趣,问起了常平的父母,常平只是简单的回答了一下,父亲从西北的小地方去的南州,母亲早逝。温沉连忙打岔,生怕自己爸妈再刨根问底,问到一些让常平不好回答的问题。

温沉明白,他爸妈是把常平当未来儿媳妇儿看了,他此时此刻觉得,如果常平没什么意见的话,其他三个人应该都没有意见,这样似乎就能皆大欢喜了。他觉得温父今天面对常平,好像话要比以往多,他好像更想知道关于常平家庭的情况。

吃完饭后,温母让常平和温沉一起进客厅看电视,常平觉得第一次来夏都就到让人家妈妈忙碌,还是空着手来的已经很不礼貌了,还要大言不惭的待着实属说不过去,她想要帮温母刷碗,温母执意不让,温沉和温父直接让常平到客厅吃水果。

“这次来夏都多待几天,让温沉请几天假,陪你到处逛逛。”温父说着递给常平一个扒好的橘子。

“谢谢叔叔,不过我来夏都不是来玩的。是我爸爸,让我来寻找我亲生父母的消息的。”常平毫不避讳的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温沉告诉常平,“我爸也是警察,只不过现在退休了,你把父母的事情再详细说说,他没准听说过呢。”

“关于他们我也知道的不多,我爸只告诉我,我生父姓穆,父母都是先后被人害死的。你们能不能帮我查查二十六年前相关的凶杀案的资料?”常平的眼里带着渴求。

温父听了之后,眼神中闪过一丝激动,多年的警察从业生涯让他能尽力的保持冷静。“案子发生地未必在我们夏都,不过二十多年前这种性质恶劣的凶杀案应该不多,我帮你问问其他地市的同事们吧。”

温母收拾好了厨房,随后也来到客厅。她笑意盈盈的从毛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然后塞到常平的手里,“你这刚到夏都,阿姨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是阿姨一点心意,你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

常平被温母这一出给弄懵了,她突然反应过来,温家父母怕是把自己当成未来的儿媳妇儿了,常平刚想解释清楚,温沉一把把红包塞进常平的兜里,“我妈的心意,你就收下吧。”随后给了常平一个眼神,常平没太懂温沉要表达什么,但也没戳破他,只是不好意思的说了句,“谢谢阿姨。”

“你来这边也没个亲人,要不这几天就住家里吧。”温母又接着说道。

“不用了阿姨,太麻烦了,我已经找好住的地方了。”常平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温沉,非亲非故,她可不想住在温沉家里,尤其是还有人家的父母。

温沉接到了常平的求助信号,赶忙对着自己的母亲说,“妈,住的地方都安排好了,你们就别操心啦。”

“那你得找个安全点的地方啊。别委屈了人家姑娘。”

常平终于离开了温沉家,上了车后,常平放松了下来,从口袋里把那个红包掏出来,塞到温沉车上的储物盒里。“这红包还给你,你爸妈明明是误会我了,你怎么不让我说清楚?”常平带着点埋怨的语气。

“误会就误会吧,这回幸好有你,不然我回家耳根子都不会消停。”温沉扯了个笑容,大大咧咧的说道,“你别担心,我爸妈就是着急我老大不小还是个单身汉,你知道为什么今年过年我主动去南州执行任务吗?主要是为了躲我妈的唠叨。”

“我能帮你一时,又不能帮你一世,你还是得靠自己。”常平嗔怪的说道。

“解救一时算一时,下次再说。”也没准就能解救一世呢,当然后半句是温沉在心里说的。

温沉在距离自己家十分钟车程的一个小区里有一处闲置的老房子。这个小区周边的交通、商店等设施都很便利。这是温家父母在搬到电梯房之前住的地方,也是准备给温沉当婚房的地方, 只不过温沉这么多年都是单身,这个房子也就空了这么多年。偶尔温母会来打扫打扫卫生,温沉加班到太晚,也会自己来这住。

常平就被温沉安排住到这个房子里了,小区很旧,有浓重的岁月的痕迹。但是因为曾经是公安系统的家属楼,安全系数很高。温沉拎着常平的行李,带她上了五楼,房子虽然不怎么住人,但还是很干净。

常平走后,温母迫不及待的问温父,“老温你看这姑娘怎么样,我看着是挺投缘的。”

温父皱着眉,闭着眼,回应道,“你看她长得像不像丹宁。”

丹宁,刘丹宁。这个名字已经尘封很多年了,温母努力的在脑海中搜索这人的模样,她印象中的刘丹宁还是二十来岁的样子,清瘦、高挑,很爱笑。她嫁给了温父的大学同学。那几年大家还都在秦州,周末时常会聚聚。

刘丹宁比老温他们都要小几岁,温母一直都是把刘丹宁当妹妹的,只是她年纪轻轻就遭遇了不测,想到这,温母和温父都陷入了惆怅。常平的眉眼轮廓都像极了刘丹宁。“这孩子说她生父姓穆。”温父静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给我收拾收拾东西,我要出趟门,有些事情我得亲自去弄清楚才安心。”温父对着温母说道,温母也没再多问,“没事儿让温沉带着常平回家吃饭来,这孩子不容易啊。”

南州的常平面馆里,常贵和以往一样,晚上的九点到十点钟是他固定的和面的时间。面馆开了二十多年,他还是坚持用手和面,常平说过很多次要给他买个大号的和面机,常贵不要,他始终坚信手作和的面要比机器来的有温度。

常平已经走了两天,常贵一如既往的开着店。当白日里的宾客纷纷散去,常贵的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浮起来了。他只能用力的揣面,想揣走这种感觉。他的手臂因为长年用力的和面扯面,肱二头肌很明显,与此相对应的是肩胛提肌常年劳损,肩周时不时的疼痛会提醒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陈艳荣看的出来,常平走后常贵的心不在焉,为人父母的人,都能体会这种心情。“阿平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她找到她的身世后还是会回来的。”陈艳荣安慰着常贵道。

常贵含糊的嗯了一声,继续和面。他和面专用一个很大的瓷盆,常平总觉得这个盆更适合放在店门口种一点碗莲。当然常贵是不肯的。

二十多年的做面生涯,常贵已经能凭眼力衡量出水和面粉的最佳比例。他用力的在瓷盆里把面团揉至光滑,揉出筋性,这样做出的面口感才会好。陈艳荣帮他把面馆的桌椅都擦拭一遍,没再说什么,就回了自己家,自己的儿子谈的女朋友意外怀了孕,已经在准备结婚的事情了,儿子希望她能去帮忙照顾孕妇,看着常贵一个人孤零零的样子,她想等着常平回来自己再走。

和好的面要分好剂子,再处理一下,醒发一晚,这是晚上的最后一道工序了。常贵洗干净手,回到自己屋。床头的靠背是木制的,带了一点斜度,这是二十多年前流行的款式,现在市面上已经很少见了。床头里面是空心的,常贵把床挪开一点,拆下床头的木板,从里面拿出一个皮制封面的本子。

从封皮的磨损程度来看,这个本子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这算是常贵的日记本,已经写了大半本了,本子的侧面别着一根钢笔,这个笔也用了很多年了。这个本子的年龄比常平还要大很多。

写完后,常贵把本子放回了原位,合上床头的木板,又把床推回去了。又把床腿移动过程中带出来的灰尘擦干净。他心里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那个秘密,怕是要瞒不住了。

温骁赫从南州站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如果不是因为儿子带回去的姑娘,他这辈子或许都不会来南州。南州和全国无数小城市一样,没有什么景色和特产闻名全国,如果不是在地图上刻意找这个地方,是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温骁赫在西北生活的大半辈子,刚到南州就觉得这里的空气都是湿哒哒的。他觉得自己的右腿有些酸痛,或许就是因为空气里的湿气太重了。他拦了辆出租车,穿过繁华的主城区,直接到了南州的老城区,这里还保留了很多南方特色的旧房子,这是西北不曾有过的风景。

面馆这个时间客人不算多,温骁赫进门后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对着收银台的常贵喊了一声,“大碗面,汤宽!”

常贵应和一声,抬起头对上了温骁赫凌厉的眼神,目光交融了几秒钟,常贵就进了后厨忙乎起煮面了。温骁赫打量起这间面馆,店面不大,只摆了几张桌,收拾的却很干净。每个桌上都放着醋壶、辣椒油、还有一小筐生蒜瓣。

温骁赫拿起辣椒油闻了闻,菜籽油充分的激发了辣椒的香气,闻着就觉得过瘾。不过一会儿,常贵端了一碗面上来,温骁赫撒了点辣椒油,搅匀后,先用筷子夹起一箸,尝了一下。

“老板,你这个面做的不错嘛。”温骁赫说完后开始大口大口的吃面。

常贵笑了笑,瘦削的脸上皱纹都拧到一起,“我这从西北学的手艺。”

“那你是西北人?”温骁赫听着常贵的口音,没有南州特有的腔调。

“是咧。你是从西北来的?”

温骁赫吃完最后一口面,“夏都过来的。”

夏都,常贵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地名。温骁赫没再多说什么,付了钱便走了。常贵看着他远走的背影,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在两个人目光交融的几秒钟里,温骁赫已经很肯定他见过常贵,即使岁月流逝了二十载,当年的青年都到了如今知天命的年纪。他的身量没变,还是精瘦的样子,那双不大的眼睛,流出了的那种眼神,依然没变。即使温骁赫当年只见过他一次。

常贵也觉得来人面熟,他的记忆力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在这方面他是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只是常平刚到夏都去,他就从夏都来。或许他们已经见过了吧。

第二天温骁赫还是在同样的时间来面馆,要了同样的面。这个时间段里客人少,有些话是时候要问清楚了。

面吃完了,温骁赫坐到了常贵的对面,常贵的目光不自觉的又看向了他的双腿。温骁赫知道常贵的疑惑,坐下后,他挽起右腿的裤脚,常贵看的清楚,被挽起的裤脚下,是一个假肢。

“当年我这条腿中了两枪,又耽误了时间,没保住。”温骁赫平静的说出这句话,就像在和老朋友聊别人的事一样平静。“我记得膝盖这枪是李玉太打的。”

“你见到常平了吧。”常贵也没有拐弯抹角。

“见了,她和她母亲长得很像。”

常贵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在想着什么。

温骁赫没有理会他,自顾的说道,“二十六年前,我和老穆一起出任务,那次我们损失很大,我丢了腿,老穆丢了命。那次行动被人泄露了, 李玉太作为新崛起的毒王,他的势力大,又猖狂,所以他伏击了我们。老穆牺牲的第二天,他家发生了煤气爆炸,丹宁死在自己家里,我们一直以为孩子也丧命在那次的事故里了。没想到她还活着。”说到激动处,温骁赫的声音有些哽咽。

二十六年前那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他失去了并肩作战的同学、战友,自己因为受了重伤,调离了缉毒大队,而组织上为了他家人的安危,安排他们去了夏都,而温骁赫即使装上假肢,看起来和常人无异,他再也不能从事一线工作了,只能做些内勤工作。

“那场行动,我们和李玉太打了照面,我记得你,当时你就在他身后。没想到最后却是你把常平养大,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是该先恨你还是要先谢谢你。”温骁赫百感交集。

沉默许久的常贵,终于开口了,“杀了穆警官之后,李玉太让我干掉他的老婆,想给你们警察一点教训。我闯进穆警官家的时候,他老婆已经受了伤,奄奄一息了。她怀里还有个小婴儿,她求我给她孩子一条活路,那孩子被她喂了点安眠药,睡得很安稳,也不哭闹。”

“所以,你就带走了孩子,炸了他们家?”

“不,是我接过来那个孩子后,她忍着伤痛爬到厨房,开了燃气灶,等我走后,过了一会儿听到了爆炸声。她怕李玉太发现这个孩子,索性把家里都炸了,让所有人以为她们母女俩都已经死了。”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常贵第一次提及当年的事情,这个秘密一直压在常贵的心头,越发的让人喘不过气。

“老穆肯定想不到,是个毒贩子救了他的女儿,还给养大成人。常平能上大学,当了老师,说明你养的不错。可如果你当初把孩子交给李玉太,你不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了吗?”温骁赫不懂常贵的动机。

其实常贵自己也不懂,他苦笑着说,“我办完事没再回去,李玉太怕我没有跟着一起炸死,反而被警方控制住了,他开始派人四处找我。我本来是想把常平送到福利院的,可他们盯的太紧,我又担心孩子被他们找到后没了命,东躲西藏,后来到古朗住了两年。这两年里我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虽然穷,但是我很知足。说出来你们或许都理解不了,我和常平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很喜欢这种有家人的生活。”

“是常平,让我的人生变得有血有肉。古朗待了两年还是不太安全。我就带着她到了南州,躲在这南方的小城里,本来以为能像正常人一样,悠闲的过完这一辈子....”常贵停顿了一下,“不过有这二十六年我也知足了。”

温骁赫没再深问下去,他干过好几年的缉毒警,他知道每个毒贩子身后的小喽啰大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悲惨故事,他并不关心常贵的故事。缉毒警和毒贩就是天敌,即使他已经退隐了二十多年,即使这个追诉期或许都过了,他对常贵的感谢还是敌不过对贩毒人员的厌恶。

“我会带着常平和家人相认的,我们都会好好待她,这点你放心。我希望你能去自首,你对李玉太团伙知道的事都交代出来,也能告慰老穆夫妇俩的在天之灵。”温骁赫说完这句话离开了面馆,离开了南州。

温沉联系了在警校时候的同学,想寻找二十六年前的凶杀案,不过暂时还没有找到夫妻俩都被害的凶杀案。西北很大,常平也没有具体的案发地的线索,两个人已经做好了大海捞针的准备了。

恰好,温骁赫离开南州前给温沉发了短信,告诉他带着常平去秦州。短信字数很少,没有讲来龙去脉,想必是温父那里有了些线索。

温沉带着常平到了秦州。秦州是夏都的邻市,开车两个小时的距离。收到短信后不久,温沉就带着常平出发了,常平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空气中有一种奔赴考场前的凝重感。

温沉很小时候是在秦州生活的,那时候还是住在平房。温沉到现在还能记得小时候和一条街上的小孩子们一起追逐打闹的场景。离家不远处有个小卖铺,他们家卖的花生糖是温沉小时候的最爱。

只不过后来因为温骁赫工作调动的原因,全家人搬去了夏都。再也没买到过记忆里那个好吃的花生糖。儿时的玩伴都渐渐模糊了长相,忘记了姓名,搬去夏都后温父似乎再没提及过在秦州的日子。

秦州这里温沉有一个相熟的同学。范恒秋,三十岁左右,和温沉都是西北警官学院一届毕业的。他在秦州也是做缉毒警的,平时工作上和温沉联系也比较多,听到温沉要过来,他显得很高兴。又赶上中午的饭点,范恒秋带着温沉和常平到离公安局不远的家常菜馆,点了几盘饺子,几个凉菜。

温沉开门见山,“想找你帮个忙。”

“查那个二十六前的凶杀案吗?”范恒秋也听说了温沉在四处找这个案子的消息。

“嗯,问了好多刑警同学,都没什么进展。”

“我前几天也问过刑警那边,二十六前的凶杀案特别少,也没有受害人姓穆。你怎么想起来找这种陈年旧案了?”范恒秋疑问道。

温沉看了常平一眼,得到了常平肯定的眼神后,简单的把事情讲了一遍。

“你要这么说,我想起来了,二十多年前是有夫妻俩相继被害了,其中男的姓穆。你应该也知道,就是穆青舟警官被毒贩杀害一案啊。前几天那个毒贩子李玉太不是落网了嘛。”

范恒秋说的话,一字一句的进到了温沉和常平的耳朵里。温沉是知道这件事儿的,穆青舟是温父警校同窗,缉毒队的好搭档。在温沉脑海中最久远的记忆里,还有这位叔叔模糊的身影,他还依稀记得穆叔叔经常到自己家里吃饭,还会给自己买玩具。

当年的事情发生后,温父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来全家搬到夏都,温父和温母就像达成默契一样,谁也没有再提过穆青舟这个人。多年以后,当这个名字再次被提及时,尘封的往事也逐渐清晰起来了。

范恒秋还告诉温沉,今年局里新进了一批大学生,其中有一个是穆青州的外甥,给分到了刑警队,但是最近正申请要调到禁毒大队。穆青舟的事情,他或许是最清楚的。

赵岩不过二十出头,脸庞上还有未褪去的稚嫩,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常平见到他脑子就闪现出一个词,“异域风情”。面对赵岩,常平是有些紧张的,这种心情像极了高考后查成绩的自己,既期待又忐忑。

“你们为什么想问我舅舅的事?”赵岩面对生面孔还是有些警惕性的。

常平把事情又跟他讲了一遍。

“我听我妈说过,我舅妈当时才生完孩子不久,我舅遇害之后,她也跟着遇害了,房子爆炸了,所有东西都炸没了,那个孩子大概也丧生了。”赵岩的母亲穆青云非常不希望他当警察,但是赵岩还是背着母亲填了警校的志愿。

眼见赵岩大学毕业了,穆青云拗不过儿子,只能再三叮嘱他,当刑警、网警、户籍警都可以,就是不能干缉毒警。只不过这个儿子在舅舅的故事影响下,心底的愿望就是当缉毒警。

赵岩看着眼前的女孩,瘦高个的身形挺像穆青云的,他猜不到如果穆青云知道自己的侄女还活着该是什么样的反应,可常平要找的穆家人是其他人家的话,一场空欢喜会不会更让人难受。

“我回家先问问我妈,如果她想见你,明天我们再联系。”常平和赵岩交换了联系方式,便各怀心事的离开了。

常平和温沉要留在秦州住一天,等赵岩那边的消息。常平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的速度是平时的1.5倍,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紧张感在支配着她,导致她无心做任何事,脑子里不停的在梳理这几天所有的消息,预测着事情发展的各种可能。

温沉给温母打了电话,又问了问穆青州当年的事情。常平在酒店房间里的沙发上坐着,用手机在网上搜索当年的蛛丝马迹。

温骁赫从南州回到夏都,他随身的物品很少,只带了一个包。他到家后卸掉了假肢,这次走得时间比较久,截肢处摩擦的有些难受。温母用热水拧了毛巾给他。

“能确定那是老穆的孩子吗?”温母忍不住还是问出来了。

“八九不离十吧。”

“温沉带着她去秦州了。”

“嗯,我让他去的。”看着温母不解的目光,温骁赫接着说道,“有些事情还得让他们自己查出来比较好。我即便告诉他们了,温沉也得带她去查证一遍,更何况这件事儿还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呢。”

“我看儿子对这姑娘挺上心呢。”温母一边按摩着温骁赫的半条腿一边说道。

温骁赫叹了口气,“大概就是天意吧。以前总跟老穆开玩笑,说要做儿女亲家,没想到温沉出趟差就真遇上这姑娘了。常平啊这些年过得也挺清苦,那个常贵开个小面馆还得拉扯个孩子,日子想想就难。”

“你没报警把那常贵抓起来?”

“怎么报?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证据了。不过我已经劝他去自首了。看在常平的份儿上,他没准真能去呢。”

赵岩的电话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打过来的,他发了个地址,让常平过来。穆青云有很严重的神经衰弱,这件事儿赵岩憋在心里一个晚上,特意在早上才对穆青云说出来。他知道,如果当天回家就告诉她,穆青云这一宿是睡不着了。

常平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有些发愣,温沉催她赶快收拾一下,从酒店前台退了房,按照赵岩给的地址导航过去。不到九点,常平就到了赵岩说的小区,他正在单元门口等着他们。

赵岩带着常平二人上楼,顺便又嘱咐他们几句,“我妈心脏不好,一会儿有什么话慢慢说,千万别让她太激动。我舅舅的事给她的刺激挺大的。”

常平想象了一晚上穆青云的样子,她或许和陈姨一样微微发福,目光和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或许和温沉的妈妈一样,豪迈热情;再不济像程锐的妈妈那样,高高在上,不好相与。

赵岩的爸爸是外科医生,一早就去了医院上班。此时穆青云正站在家门徘徊。随着脚步声近,赵岩带着他们到了自己家这一层。

穆青云身量偏瘦,和常平差不多高,能想象到,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高个子苗条的姑娘。她留着短发,带着金丝框近视镜,看起来像极了大学里教授,知性、和善。她也是名医生,两个医生的家庭异常整洁,屋子里隐约能闻到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

常平看着穆青云,穆青云也看着常平,赵岩看着母亲的眼里隐约有泪光浮现,“快进屋,别在门口站着。”穆青云也回了过神,招呼着常平和温沉坐到沙发上,茶几上摆着的水果都是穆青云一早洗好的。

穆青云拉过常平的手,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开口,“像,真的太像了。”常平能感觉到穆青云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在微微的颤抖,“你长得像你妈妈。”说完这句话,穆青云转身进了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本相册。

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一张全家福,穆青云指着左边两个人,“这就是你爸爸和妈妈。”照片是二十多年前春节时候拍的,色彩早已不再鲜艳了,常平看着那个说是自己爸爸的人,英姿勃发,高挺鼻梁,棱角分明的五官,倒是和赵岩有几分相像。

他旁边的那个女人,虽然隔着年代久远且泛黄的照片,但还能看出是个白皙的姑娘,眼波流水,烫着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大波浪卷发。两个人亲昵依偎在一起,脸上都带着笑容,能看得出来,是幸福的。温沉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常平,“是有点像。”

常平用手摸着照片上的两个人,这就是自己的家人吗,心底想念无数次的妈妈,就是这个人吗,常平不想再弄错一次了,她抬起头,看着穆青云母子,“方便的话,我们能做个DNA吗?”

穆青云也认同常平的提议,随即给赵岩的爸爸打了电话,安排下午就能过去采样了。

穆青云想留常平吃中午饭,赵岩看出常平的为难,为这位疑似的表姐打了圆场,“妈,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办,改天再吃饭吧。”常平感激的看了赵岩一眼,随即便下楼了。

在赵岩的记忆中,舅舅是家里所有人心中的痛。舅舅遇害的那年,他还没有出生,很多事情都是爸爸后来跟他讲的。

赵岩刚记事的时候,姥姥经常会指着相册上的人,告诉他这个是舅舅,舅舅是人民警察,是全家的骄傲。随着赵岩逐渐长大,别的小男孩心中的超级英雄是超人、蜘蛛侠,而赵岩的世界里,舅舅就是自己的超级英雄。

高考后穆青云一直希望赵岩能够报考医学院,子承父业。可十八岁的赵岩偷偷的把志愿改成了公安大学,他的心里从小就种下了警察梦的种子。他想成为舅舅那样的人,成为一名警察,亲手抓到害死舅舅的坏人。

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穆青云气的整整一周没有跟赵岩说话。

还是父亲和他长谈了一次,“你舅舅出事后,你舅妈就遇害了,你刚满月的表姐也丧生了。你妈妈还不敢在你姥姥面前哭,总是背着她偷偷抹泪,除了丧失亲人的痛,你妈妈还时常担心毒贩子还会报复。刚出事的那几年你妈妈就像惊弓的鸟,大门上都会多加两道锁,后来又带着你姥姥搬了两次家才消停下来。”

赵岩听着父亲的话,似乎感受到了当年母亲的痛苦还有恐惧,“当时你姥姥是在你舅舅家照顾小孩子的,出事那天刚好她出去买菜了。菜还没买完,就听到了爆炸声,等你姥姥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被炸成废墟了。你姥姥为此一直都很自责,她觉得如果不是她去买菜,或许就不会有人闯进家里。”赵父接着回忆道,“你母亲之所以不想让你当警察,不仅仅是觉得这份工作危险,她更害怕那个毒贩的报复。”

时隔二十六年李玉太已经落网了,杀害舅舅一家的凶手即将面对法律的制裁。

这一天穆家人等的太久了,那逝去的人,流逝的岁月,哭干的眼泪,难言的悲痛,都随着这一刻尘埃落定。

穆青云的神经衰弱大概就是源自常年的高度紧张,随着她的年纪的增长,又经常夜里睡不着觉,她的心脏不是很好,特别是常平的出现,让她陷入了又一轮的焦虑中,一个希望的燃起,所有人都不希望这是一场泡影。

常平是第二次做这种鉴定了,等结果的日子里同样是焦灼的。结果出来需要四天, 她随着温沉回到了夏都。这四天时间里,常平、温沉、温家父母还有穆青云一家都静静的等待着,穆青云这四天里没有睡上一个整觉,而温骁赫平静的外表努力压制着内心的焦躁。

结果出来后,穆青云让赵岩开车带她去夏都,她感觉自己多一刻都不想等。从第一次见到常平她就有预感这是哥哥的骨血,知道结果出来后,她绷住不住自己,只想马上见到常平,这是穆家的孩子啊。

赵岩在来之前给常平发过微信了,此时常平正在温沉家里等待着两个小时之后穆青云的到来。温骁赫有二十多年没见穆青云了,在他印象里,那还是给稚嫩的姑娘。穆青舟遇害后温骁赫曾经找过穆青云,可她搬了几次家,电话也换了。他也怕自己费劲找到这家人后,毒贩子也找到了,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的音信全无了。

两个小时可以看一部电影,两集电视剧,可以吃一顿饭,刷刷手机好像眨眼就过去了,但是等穆青云来的这两个小时里,常平是一秒一秒的数过来的,虽然已经知道了结果,当赵岩把纸质报告递给常平时,最下面结论一栏里:鉴定穆青云和常平是亲缘关系,这句话常平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就像浮萍扎了根,孤舟靠了岸,常平心里许久的疑问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穆青云见到了常平,忍不住一把抱住她,无声的泪划过穆青云的眼角、脸颊,滴到了常平的脖颈。常平也抱住穆青云,这是这个世界上,常平至亲的人。

姑侄两人平复了一下情绪,穆青云擦了擦眼泪,拉过常平的手,“这些年你受苦了,没想到你还活着,真好。”她用哽咽的声音颤抖的说出这句话,温母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的流了泪。

“温大哥,嫂子。这么多年没见,你们还好吗。”穆青云稍微冷静后,又看向了多年未见的温家夫妇。

“好,我们都好。万幸老天有眼,能让我们找到丹宁的孩子。”温母擦干了眼泪,说道。

这些日子关于自己的父亲、母亲包括他们遇害的事情常平都了解了大概,她不明白常贵是怎么在那种情况下救了自己的,她看向温骁赫,“温叔,那我是怎么被我爸...就是我的养父抱走的?”

温骁赫见过常贵的事也不是秘密了,他没有保留,把常贵的原话向常平复述了一遍。一个原本要杀自己妈妈的人,却意外心软收养了自己,这种情节常平只在武侠里见过,“那他到底是谁?”

联想到常贵这个名字都是假的这件事儿,常平觉得不寒而栗,温骁赫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常平,这件事她早晚都要面对的,“他应该是李玉太团伙的人,他们内部可能有什么分歧,他才会带着你跑到南州。”

“这些毒贩子死一千次都不解恨!如果不是他们,我们怎么可能到现在才相认!”提到毒贩子的这些字眼,都会让穆青云变得激动,毒贩子收养警察的孩子,听起来就很可笑。赵岩站在穆青云的身后,用手捋了捋她的后背,示意她不要动气,不要太激动。

“可如果没有他,我或许也活不到今天吧。”常平小声的说了一句,众人听到后都沉默了。常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认贼作父”?可温骁赫也说了,当年的事件,常贵虽然参与了,但却没有动手。

回想这二十六年的点滴,常平怎么也不能把常贵和贩毒团伙联系到一起,在南州的日子里,常贵省吃俭用,好的东西都尽量留给自己,和世间里任何一个疼爱孩子的父亲一样,她不明白这样一个厚道老实的人,怎么就成了毒贩子呢。

穆青云带着常平回了秦州,既然侄女已经找到了,也该带她去见见自己的奶奶了。回秦州的一路上,穆青云不停的拉着常平说话,说秦州的风土人情,说穆青舟小时候的趣事,说对常平的规划。赵岩从来都没见过母亲这么高兴过。

车开入秦州界,在距离市区二十公里的时候,赵岩打了转向灯,往左的小路上拐,“我先领你看看你爸妈。”穆青云略带伤感的说道。车开到墓园的山脚下,赵岩从后备箱里拿出三束黄白的菊花。

常平跟着穆青云的身后,往山上走去。穆青云的墓碑很干净,墓前还有一瓶酒。“这应该是你温叔叔放这的。他们年轻的时候经常聚在一起喝这种白酒。”穆青云说着把鲜花放在墓前,常平看着墓碑上的两张照片。穆青舟穿着警服,意气风发的样子都会定格在这张黑白照片上了,母亲刘丹宁的照片上带着笑意,这应该是个对生活充满向往的人吧。

“大哥,嫂子,你们的孩子没有死,她来看你们了,她读了大学,当了老师,她成长的很好。”穆青云对着兄嫂的墓说道,常平对着父母的墓鞠了一躬,山风徐徐出过,像是给了她们回应。

常平在心里默想,我的父母,他们也很好。想到刘丹宁拖着濒死的躯体爬到厨房,引爆燃气,只为给自己争一线生机,常平总是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当时的情景。她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决心,要有多决绝才,才能做到如此。

自幼和常贵相依的常平从来都理解不了隔辈亲的滋味,即使已经参加工作了,看着自己班上十几岁的孩子被爷爷奶奶接走的样子,二十多岁的常平也是忍不住羡慕。

穆青云说要带常平去见见奶奶。爷爷早逝,奶奶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后来穆青舟出了事, 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太太心中悲苦,日日以泪洗面,视力越来越差,后来赵岩上初中的时候,她又得了老年痴呆,这几年病症愈发的厉害,已经不认得人了。

奶奶现在住在养老院,以穆青云的身体状况,很难精细的照顾她了,住到养老院倒是个最好的选择。这是常平第一次到养老院这种地方,院子里一堆老头老太太坐在门口,在护士的引领下做些简单的手部动作。这些老头老太太看起来了无生机,在音乐节奏的带领下,营造出来一种昏昏欲睡的氛围感。在这里的日子,糊涂的人或许比清醒的好过。

这是常平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奶奶,七十来岁的老太太,年龄其实不算特别大,但是看起来要苍老的很多。很瘦,她留着短发,衣服穿得很干净,只是眼神都浑浊了。

“妈,你看看谁来看你了?”穆青云大声的问着老太太。

奶奶的视力很差,看不清人的相貌,只能大概看出个人影,随着穆青云的声音,老太太往门口的方向看去,“丹宁,是丹宁吗!”老太太蹒跚着走向常平,对着常平说,“丹宁啊,你回来啦,妈这就给你做饭。”

离开养老院的时候,穆青云对常平说,“你奶奶总是觉得对不住你妈妈,她现在的记忆还停在你妈刚怀孕的时候呢。”

“姑姑,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有亲人吗?”

“你妈妈,她是个很好的人。很温柔,坚强又善良。她认识你爸爸的时候不过二十四岁,你爸爸要比她大五六岁。你姥爷是做生意的,你妈妈又是他最小的女儿,在家里很受宠,所以他们都不希望你妈妈嫁给你爸爸。”

“为什么?”

“因为你爸爸是警察啊,赚的不算多,工作还危险。但是你妈妈性格又很倔强,她认定了你爸爸,别人说什么都没用。也渐渐的跟你姥姥家人淡了联系。后来你妈妈出事了,你姥爷觉得是爸爸连累了她,从此对我们家多了怨恨。”

“他们也在秦州吗?”

“你还有两个舅舅,他们都在秦州。”

北方的夜里要比南州冷得多,这些天常平都住在穆青云家,姑姑对她很好,这种好是基于血脉亲缘上的,和常贵不同, 他对常平的好是无私的。

鉴定结果出来那天晚上,常平给常贵发了短信,告诉他自己找到了亲生父母的亲人,还需要在秦州待上几天。

常平找到自己的家人后还会定居南州吗,常贵不确定。

常贵还没来得及担心常平这些事,他就收到了一个消息。李玉太曾经有一个拜把子兄弟,叫孙军卓,两个人曾经一起在西南贩毒发家,后来发生了一点嫌隙,兄弟俩就散了伙。孙军卓那边这些年发展的没有李玉太的势头好,但也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李玉太落网之后,孙军卓想接手他的生意,他想一家独大。而李玉太那些外逃的手下有不少人都归顺了孙军卓,除了吴世森。当年兄弟俩闹掰了,吴世森起了很大的作用,在孙军卓眼里,吴世森就是李玉太的心腹,除掉他, 西南西北一张网, 就都在自己掌握中了。

常贵是知道孙军卓的,当年他跟着李玉太讨生活的时候,正是兄友弟恭的阶段。如果说李玉太还会伪装一下自己,看起来像个儒雅商人,而孙军卓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杀人的手法任何人听到后都会发指,落到孙军卓手里不死也会脱层皮的。

孙军卓虽然手段残忍近乎疯狂,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李玉太之所以能迅速成长为西南一带的大毒枭一方面是因为手下的人能干,另一方面是因为得了到和东南亚几大毒枭的联络方式。天时地利,成就了李玉太。

常贵明白, 吴世森这么多年一直跟着李玉太鞍前马后,他也有可能且有这个能力自立门户的,孙军卓要想坐稳这个位置吴世森肯定是不能留了,而自己作为李玉太昔日的左膀右臂,和吴世森一样,都不能幸免。

这个时候常贵是希望常平待在秦州的,只要离自己和吴世森都远点,就是安全的。所以当常平发来微信的时,常贵还会建议让她去见见刘丹宁的亲人。常贵暗自思量着,在南州这二十多年,安逸的日子也过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还是得盘算下一步的出路了。

吴世森一方面要躲警察的追捕,另一方面还要防着孙军卓的追杀,这段日子过得实在有些狼狈。他无处可去,想到了常贵,南州这个地方,交通便利,但又不算起眼,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晚上七点,常贵的面馆准备打烊了,吴世森这个时候推门而入,带进来一股寒气。常贵抬着眼看了看他,但是没说话,就像预料到他会来一样。“我得在你这住一阵子。”吴世森率先开口了。

常贵上了二楼把平时当做储物室的那个小房间收拾了一下,摆了一张折叠床,这就是吴世森这几日的住所了,估计等常平回来的时候,吴世森也差不多该走了。

“你不怕他们找到这来?”常贵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

“你都在这藏二十多年了,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的。还别说,你这地方挑的真不错。”吴世森也坐到沙发上,看着常贵的眼睛说道。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己干呗。”

常贵继续抽着烟没有接吴世森的话,吴世森转了个话题,“你养的那个丫头找到自己家人了?”

“嗯。”

“那你要打算怎么办?”吴世森也丢给常贵同样的一个问题。

见着常贵不说话,吴世森接着说,“那丫头恐怕已经知道自己爹妈是怎么死的了,你说她回来后会怎么看你,会把你当恩人?还是仇人?”

吴世森走到常贵身边,从他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自己给自己点燃,“要我说,不行咱俩再回去从头开始。这些年在老板身边我也培养了不少自己人,东南亚的路子我跟着也都趟熟了,咱俩合作肯定能扳倒孙疯子。”

孙疯子是吴世森给孙军卓起的外号,倒是也贴切这个人物。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除了卖面还能干什么。”常贵沉默半晌后开了口。

吴世森坐到常贵面前,“行啦,在我这就别演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如果当年没有你,老板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发了家。东南亚那边的路子,不都是你趟出来了的吗?你就不怕那丫头回来把你交给警察?都快六十的人了,后半辈子总不能在牢里过吧。”

常贵听完吴世森的话,抬起头看着他,两个人四目相对。吴世森接着说,“说起来,我还真的挺想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呢?”常贵慢慢地说道。

此时常平面馆的二楼,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面对面坐着,四目相对,眼神碰撞间,似乎能见到电光火石,常贵继续说道,“当年捅伤刘丹宁的就是你吧。老板明明是让我去杀她的,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吴世森将后背靠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我只能说我跟那家人的有点过节。”

常贵看着吴世森的样子,对于他的说辞,常贵根本就不信。吴世森是在常贵之后跟着李玉太的,他身手不错,有野心,又特别想出人头地,对于老板安排的任务他都很拼。所以在李玉太的团伙里位置升的很快。

当时团伙里有一个叫刚哥的男人很看不惯吴世森的做派,也是担心他以后会抢了自己的位置,一次走货的时候非说吴世森夹带私藏。孙军卓那时候还是李玉太最信任的兄弟,他听了刚哥的话,要帮李玉太清理门户。

吴世森就被人捆住了,被孙军卓往死里打,是常贵跟李玉太求了情,才留了他一命。后来吴世森缓过来后自证了清白,又让李玉太两兄弟反目。常贵一直觉得这个人鬼的很,不好深交的,只是没想到吴世森以欠自己一命为由头帮了不少忙。

常贵很难形容自己和吴世森的关系,两个人认识了也有三十年了,一直是介于信任和怀疑之间的。常贵夜里睡不着,听着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屏住呼吸,点着脚尖,拉开自己的房门,就看到吴世森半夜不睡觉,在常平的屋子里鬼鬼祟祟的翻找些什么。

常贵故意弄了动静出来,吴世森猛然回头,借着月亮照进来的微弱亮光,常贵满眼戒备的盯着自己。

“你还是不想放过她。”常贵打破了这一刻的安静。

“我放过她,谁能能放过我?”

“她不过是一个小丫头,你我的事儿她都不知道,何苦盯着她不放呢?”

“你演慈父演上瘾了吧,她是谁?她可是穆青舟的女儿,你敢说穆青舟的死你一点干系都没有?”

常贵从决定收养常平的那一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真相大白后该怎么面对常平。

“也许我会自首吧。”常贵说出这句话来,吴世森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自首?你真是疯了?你不知道量刑有多重?”

看着常贵的反应,吴世森更加坚信了常平不能留,如果常贵真的去自首,那他们俩的死期也就都到了。吴世森的眼里多了一丝阴鸷,他对常贵也起了杀心,只不过不能是现在杀他。

吴世森想走,常贵伸手一拦,吴世森抬手一挡,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打斗起来,常贵的身手也不错,只不过多年没用了,此时面对吴世森略站了下风。打斗中吴世森的口袋里掉出一包东西,常贵仔细一看,是白色粉末,这一包足足是致死量。

常贵瞬间明白了,他是想用这包毒品害死常平。

就在常贵慌神之际,吴世森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刀,一刀刺进了常贵的腹中。好巧不巧刺到了上次受伤的地方。常贵吃痛松了手,吴世森趁机跑出了面馆,消失在浓夜之中了。

腹部的鲜血汩汩而出,常贵忍着伤痛,捡起吴世森掉落在地上的东西。艰难的向卫生间走去,他靠在马桶边上,把粉末倒进马桶里冲掉,连同外面的小袋子也一并冲掉。

常贵感觉身上没了力气,他靠在马桶上,意识有些模糊,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打死了拦着自己吸毒的母亲,还看到了二十岁的女孩子吸毒后出现幻觉,从高楼上坠下来。好像还看到了十岁的自己,赤着脚跑在山里的土路上。路上的小石子硌的脚底生疼,可他不能停,也不敢停。

陈艳荣总是睡不踏实,不到六点就起来了,她站在窗边习惯性的看向对面的常平面馆。往日里这个时间常贵都起来了,店里都会亮着灯。可今天却没有,陈艳荣觉得心里不踏实,便换了衣服跑到了对面的常贵家。

此时的常贵家的客厅地上一片血迹,而常贵已经昏倒在马桶边上,衣服都被鲜血浸透了。

她学着电视里的人一样,伸手放在常贵的鼻子下,探一探鼻息,她只觉得气息很弱, 陈艳荣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的她不停的叫着常贵的名字,过了几分钟她才反应过来,叫了救护车。

刘丹宁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兄对她都宠爱有加,自从她遇害后,刘家就彻底和穆家断了往来。 穆青云给刘丹宁的大哥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接,赵岩说,“他会不会已经换号了?”

“不会,你看这个手机号搜出的微信不就是他吗。”穆青云有点不悦。

刘丹宁的家人收到穆青云发的短信,知道常平还活着的时候,异常的高兴。小舅听说后直接开车到穆青云家楼下,要把常平接回去带给老爷子看看。

常平的大舅继承了姥爷的家业,在秦州经营一家大型建筑公司。小舅在餐饮届也闯出了明堂,开了几家连锁酒楼。看着刘家装修豪华的房子,常平觉得这大概就是资产阶级了吧。

刘家人虽然仍旧不喜欢穆家人,但看在穆青云告知了这个消息的儿上,给穆家准备了丰厚的礼品,可以看的出来,一家人都把对刘丹宁的思念和疼爱一股脑的投入在常平身上。

大舅更是表示让常平辞掉南州的工作,搬到秦州来住,何必当中学老师那么辛苦呢,完全可以到自家的公司挂个闲差,愿意创业的话,家里也有能力支持。常平拒绝了舅舅们的好意,她暂时还没有到秦州生活的打算。

南北生活习惯差异太大, 就在舅舅们还想再劝劝常平时,陈姨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常平挂了电话急匆匆的就回了南州。

常贵的伤口并不算深,只是恰好又捅到了原来的伤口上。上次受伤后常贵没有完全的养好,就急匆匆的恢复营业,每天揉面抻面的动作都会在无意间拉扯到伤口。表面上看起来是长好了,内里还是脆弱的。

加上失血过多,常贵在医院里昏迷了两天。常平赶到的时候他刚醒不久,正靠在床背上喝着陈姨精心熬制的鱼汤。常平看着眼前的父亲,他还不到六十,只是他常年的劳作让他看起来要比同龄人苍老,受的苦也比同龄人多。

“爸,你怎么样,怎么受伤的?”常平连忙走到床边关切的问道。

“医生说你爸失血过多,没什么大事儿,就是身体虚,得好好的养着,可不能再累着了。”陈姨替常贵回答道。

“那面馆就先别开了,这么大岁数了也该退休了。那是怎么伤的?报警了吗?”

陈姨看了看常贵面露难色,“那天早上我过去的时候,你爸满身是血我都吓死了,就顾着打了120。然后又在医院看着他,等反应过来要报警的时候,你爸醒了,他不让。”

陈姨只是个普通的阿姨,她和世界上绝大多数的阿姨一样,一辈子都没和警察打过交道,遇到事情慌了神想不起报警 。

常贵看着常平焦急的样子,用虚弱的声音说,“是吴世森。”

常平知道吴世森和常贵的关系肯定不一般,既然常贵不想追究,也就按着他的心愿没有报警。但是吴世森在南州露面了,这个消息还是要告诉温沉的。

为了让常贵好好休养,恰好赶上年初医院的病房不紧张,在常平强烈要求下,常贵得在医院多住些日子。

常平跟学校请的假差不多要到期了,但是常贵这边还需要人照顾,她出了病房,在楼道的角落给教务处主任打了电话想再续几天假。

那场网络上的风波虽然平息了,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去理解常平。教导主任前几年因为第三者插足的原因离了婚,她痛恨第三者,所以当污蔑她的消息在网络上散播开来时,她对常平已经没办法保持一个客观的态度了。

对于常平的续假她是不想批的,“常老师,你这个年度该休的假都休完了,按照规定你已经没假了,要是执意休的话只能按旷工处理,旷工够三天可是要挨处分的。”

常平知道那次事件后教导主任对她就有了偏见,本着以和为贵的思想,她放轻声音说道,“主任,我爸病了需要人照顾,您通融一下,批我几天假,扣我这几天的工资也行。”

教导主任的语气极不耐烦,“那又不是你亲爹,谁知道你是真伺候还是拿这当幌子去干些什么有违师德的事儿。”

“我敬你年长,叫你一声主任,你自己听听你说的那些话,是一个教育从业者该说出来吗!”常平听着并不友善的教导主任的话,她明白这个女人是铁了心要和自己过不去,索性撕破脸,去他妈的,旷工就旷工,大不了挨个处分也死不了。

挂了电话常平不再去想这个让人糟心的教导主任,陈姨还有自己的店要看,不方便一直在医院照顾常贵,常平就让她先回去了,自己的父亲,即便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养父,也是该自己照顾的。

常贵的脸色发白,看着就是一个气色不好的小老头。如果那天没有陈姨及时赶到,或许他会失血过多而亡,又从鬼门关前走一遭。

医院的食堂每天会派一个大姨到病房统计三餐,常贵这个状况还是要吃些好消化的东西才好,虽然他本人更倾向于酸辣的食物,常平为了他能快点康复,当起了饮食监督员。

吃过饭的常贵感觉身上的力气多了些,看着坐在床边的常平说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报警?”

常平点了点头。

“我和他之间的事,不是靠警察就能解决的。”

“我去了夏都,温沉的爸爸说他是毒贩子。”常平稍稍犹豫了一下,“那你呢?”

“如果有的选,我希望我不是。”常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但却是他的心声,“你都知道了吧。”

常平没有看常贵,眼睛看着别处又点了点头。

“从决定养你的那天起,我就怕有这么一天,怕你知道真相后,该怎么面对你。本来想自欺欺人的瞒你一辈子。可天不遂人愿,你还是知道了。如果你恨我,我也是不会怪你的。我这样的人,做了坏事,是准备好要遭报应的。”

常平听完后鼻子一酸,“我从姑姑和温叔叔那里也知道了当年的事情。我也以为我会恨你,因为你是杀我父母团伙里的人,可我却恨不起来。每次想到你脑子里浮现的都是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

常贵身体虚要多休息,他还想说些什么,被常平拦住了,“爸,大夫让你多休息,躺会儿吧。”

常平摇着病床上的摇杆,把病床放平,拉上常贵病床这边的帘子,拿起桌上的暖壶准去出去打一壶热水。

其实在收到常平发来的微信之前,温沉就得到了吴世森的消息。周局长带着缉毒大队在会议室里分析案情,准备部署下一步的抓捕行动。

吴世森现在的状况可以用四面楚歌来形容,这么多年他当着李玉太的头马,或明或暗的也得罪过不少人,毫不夸张的说,现在外面想让他死的人可以组成一支球队了。人逢绝路,周局觉得或许能有争取他的一丝可能。

“如果你是吴世森,你下一步会往哪走?”周局长看着温沉问道。

温沉拿了根笔,先在纸上画了一个方形,然后边画边说,“西边大部分是孙军卓的势力,他回去的话只能是自投罗网,以孙军卓的脾气,死都不会让他痛快的。北边交通只有铁路和陆路,一旦路上设了卡,他就不好跑了。而南边的沿海,可以走水路,找个小船中间转一次就能绕到东南亚。等他到了东南亚,那就是鱼入了海。”

“没错,他这次去南州肯定是避风头的,只是没想到意外跟常贵产生了纠葛,动了手。”周局补充道。

“周局,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吴世森去南州应该不是为了杀常贵,以他的能力,杀人不应该留后患。”

“你觉得他是想杀常平?”

温沉肯定道,“没错。”

周局仔细想了想温沉的话,当年李玉太在秦州一带犯案,局里特意抽调了人员成立了专案组。穆青舟是组长,当年的周局还是组员小周。以当时李玉太对穆青舟一家的残忍手段,不由得让周局觉得吴世森想杀常平灭口,斩草除根。

这样一来也就能说通他近期频繁的去往南州了。周局长当即决定派温沉、李溧阳一行人再去南州,伺机抓捕吴世森。

南州市区并不临海,但是下属的滨县是临海的。从南州老车站坐车,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到那里。最为全市唯一一个临海的县区,滨县的经济水平并不比南州低,常住人口有四十万。下辖21个乡镇,光沿海的渔村就有几十个。

当地警方告诉温沉,滨县人大都靠海吃海,很少有外地人来,县城区的只有两个街道,百十来个小区,往来之间都是熟识多年的老邻居,如果有生面孔还是很容易被发现的。

内陆城市有黑车,而滨县靠海,衍生出来一种叫黑船的职业。黑船是二十多年前,铁路网还没足够发达时候的产物,后来通过政府几次大力严打,现在做这一行营生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如果能有经验丰富的老船夫,最远能到厦州,当地人很少靠水路往来,而知道这个黑船存在的人极少。温沉通过线人了解到,只要给的钱足够多,从滨县跑到厦州,再由厦州的蛇头把人带往境外,是一个绝佳的逃跑路线。

常贵住的病房是标准的三人间。最里面的病床上住了一个六十岁上下的大爷,大爷说他有三个儿子,可他病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一个儿子来医院看他,三个儿媳妇儿也只是第一天住院的时候露过面。

常平记得那天,妯娌三人在病房里互相推诿,谁也不想承担照顾老爷子的差事。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那位提议,雇个护工,费用三家均摊。这个提议全票通过。

看着常平忙里忙外,大爷言语之间毫不隐藏对常贵的羡慕,时不时的感慨还是生女儿好,女儿贴心,儿子都是狼心狗肺的玩意儿。常贵每每听过都是苦笑了之。

陈姨得空的时候会煲些鱼汤、鸡汤带到医院,外人总把他们当作一家三口。其实只是差一点,他们就真的是一家三口了。

吴世森抓住了,这个过程比温沉想象中要顺利些。归功于滨县警方的线人给了消息,那天夜里凌晨时分,在当地警方配合下,在码头边上抓到了伺机坐船逃掉的吴世森。

温沉带了些水果,抽了时间来医院看了常贵。

“这是你姑娘的男朋友吧,小伙子看着真是一表人才啊。常老弟你有福气哟。”同病房的大爷从温沉一进来就盯着他看,眼神里充满了八卦的意味,然后客套的说道。

“常叔,你的伤怎么样了?”温沉关心道。

“没大碍,回家养着就行。阿平不让,非让我再医院多待几天,真是浪费钱。你也帮我劝劝她,我回家慢慢养也不耽误她上班,这老跟单位请假,领导该有意见了。”

“多待几天总是好的。学校肯定也能理解常平的苦衷。”温沉寒暄完了之后,看着常贵说道,“常叔,伤你的那个吴世森抓到了。”

“嗯。”常贵很平静的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吴世森落网其实是早晚的事儿,只不过比常贵想象中要早些。

温沉忙着回夏都便没再病房里多停留,常平送他到医院大门口。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打算一直留在南州吗?”温沉问道。

“也许吧,其实也没想好。现在对我而言南州也好,秦州也罢哪里都不像家了。天大地大我去哪都行。”常平的语气里带了惆怅。

“要是实在不知道该去哪,你就去夏都找我,我妈很挂念你。”

温母对于常平总是多了几分额外的关心,不仅仅因为她是故交之友,她现在缺个儿媳妇,温沉对常平也上心,自打沉稳把她领回家之后,温母打心底觉得要是常平能当她儿媳妇,那是一百个满意。只不过姑娘眼下的境地,刚认祖归宗,好像不是很适合谈这个事情。

穆青云也是希望常平能到西北生活的,在秦州也好,在夏都也可以,起码离自己也近些。她明白常平或许会挂记常贵,愿意留在南州。从穆青云的角度出发,她是恨常贵的,和李玉太有关的人,她都会恨的,这一个团伙颠覆了他们一家。

但常平不一样,事发的时候她实在是太小了,而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的确很难一笔勾销。

刘家舅舅们想给常贵一笔丰厚的养老金,可以送他房子,车子,要是愿意出国,刘家也能实现,他们只是想用金钱买断他这些年对常平的付出,不仅是因为刘家的骨血还是要留在家人身边才好,他们更想通过物质上的补偿,让常平和常贵两不相欠。

可在常平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是常贵如一盏昏黄的暖灯照耀着她,薄弱的微光温暖着她,这自然不是舅舅们用钱可以衡量的。

其实常贵从来没有想过用恩情捆绑住常平,他明白自己是就是孤身一人的命数,抚养常平的这些年,有一天算一天,都是自己赚到的。温沉来看自己的主要目的,就是透漏吴世森被抓的消息,常贵的心里还是有点发慌的。

历经这么多的事,他最后真正在乎的好像只有常平的感受了,他不堪的过去,并不想让常平知道。穆青舟是缉毒英雄,英雄的孩子怎么能有一个这样的养父呢。

“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办出院吧。”吃过晚饭的常贵对常平说道。

常平不太愿意,“再多住几天吧,在这换药也方便些。”

常贵摇了摇头,“点滴也不用打了,换药这点小事儿社区门诊就能办了,没必要再这耗着了。”

见常平还想说些什么反驳,常贵抢在她前边说道,“吴世森被抓了,放心吧,他不会再伤我了。”

常贵一句话说到了常平心里最在意的问题,进而不再坚持了。大夫之前就说过,常贵的伤自己慢慢养着就行,只要调理得当,不用住院太久的。

常平带着常贵出院回家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常贵和面用的大瓷盆搬到自己屋。如果不是那个盆子太大,常平都想把它锁柜子里。

这几年面馆生意还不错,常贵是攒了点积蓄的,常平觉得没有必要再让他这么辛苦操劳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就提前退休的好,好好养养身体,然后和陈姨一起山南水北的逛逛。

吴世森随着温沉一行人回到了夏都,审讯室里吴世森穿着橘色的马甲,低头看着手上的手铐,他前面坐着的温沉和李溧阳默默地看着他,屋里的三个人一言不发。

审讯室旁边的那个屋子里,周局长透过玻璃看着审讯室里发生的一切,皱着眉头。

“吴世森,我劝你好好配合,坦白从宽你知道吗?”李溧阳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急躁。对面的吴世森仍然没有一点反应,类似这种的场景已经重复很多遍了。

吴世森自打被拷上手铐起就没说过话。审讯室里无论警察问什么他都没反应,一副要死磕到底的样子。他是李玉太的头马,是贩毒集团里的核心人物之一,他的嘴不好撬开,这一点警方是做过心理建设的。

温沉在审讯室里和吴世森对峙了两个多小时。室内的光线昏暗,没有窗户,温沉待得久了都觉得有些压抑,他出来的时候回头看了故意吴世森。

吴世森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圈发黑,嘴唇干燥起皮,看起来也是憔悴了不少,他双眼无神,静静的坐在那里,任这个房间无论发出什么声响,他都像一具行尸走肉那样的坐在那里。

“这家伙嘴可真硬!”温沉忿忿的和周局说道。两个人都抽着烟皱着眉,看着审讯室里的吴世森。他犯罪的证据已经确凿了,但周局长还是想从他嘴里挖出一些别的毒贩子的信息。

“先晾两天吧,他知道自己左右逃不过死刑,没那么好开口,做好持久战的心理准备吧。”周局长说完这句话后,狠狠地念灭了手里的烟。

“二十六年前那场行动,我们提前收到了线报,说那天在城郊废弃的仓库会有毒品交易。我们几个先过去的时候发现被人骗了,哪有什么交易,只不过是毒贩子准备把我们一网打尽的阴谋罢了。”周局长回忆着往事,缓缓说道,“当时穆青舟是组长,也是带我的师父,有一次聊天的时候,他跟我讲过厅里在几年前就从警校里秘密挑选了几名精英学员,培训后打入贩毒团伙做内应。”

“李玉太的团伙里有我们的卧底?”

周局长接着说,“没错。不过老穆当时没给我说太多。这些卧底都是一对一的联系,老穆一死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温沉想了想说道,“既然有内应,怎么还会收到消息有误?”

“这件事我回来仔细反复的想过,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卧底叛变了。”

温沉听后大惊,卧底叛变,这对警队来说不亚于灭顶之灾,“没再向省厅申请查一下这个人的信息吗?”

“当时启用的是一批人,这个档案是绝密的。不可能为了一个人就向我向我们公开全部的资料。”

“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前几个月厅里发了一份绝密文件,只说那个人叫沈良,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化名是什么。”

“去警校调资料不行吗?”

“这些人的档案早从警校里拿走了。”周局长叹了口气,“当年培养这些人花了很大的力气,这些特情人员之间也是互不认识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单独的联络人,联络人的再上一级都在厅里了。”

“我爸也不知道?”

“他知道的应该跟我差不多,纪律严明,老穆不会轻易透口风的。”

温沉从上警校开始,就听过师兄师姐们当卧底的事情,他们或是暴露后被残忍杀害,或是持续在团伙里潜伏。最好的就是功成身退后改名换姓的隐居起来。也有的人禁受不住巨大利益的诱惑.........

改名换姓?

温沉想到了常贵,他把常平发现的那些异常都和周局长说了一遍。

周局长皱眉想了一会儿。“这样,你再去一趟南州。就当是休假去看看常平,你试试这个常贵。”

温沉倒是乐得领这个任务。“那吴世森这?”

“你就放心去吧,李溧阳盯得住。”

温沉说因为案子结束了,局里批准了他的休假,好久没来南州了,正好趁着有假过来看看。

常平对于温沉的到来是很高兴的,在南州这里,陈芝芝走了,程锐离开了,常平似乎没什么朋友了。这一切常贵都看在了眼里。静下来想想,温沉似乎才是常平最好的选择。

“可惜了,你这次来吃不着我的扯面了。和面的盆子都被丫头收起来了。”常贵略带遗憾的说道。

“我也能做。”常平抢先说道,“看了这么多年,你的那些技术早都看会了。”

常贵听闻笑了笑,“你能把面揉匀就不错了。”

“我们警校有个沈良师兄,他的第二理想就是开个面馆,过自在逍遥的日子。”温沉说完这句话偷偷打量着常贵的反应。

“那他最后开成了吗?”常平问道。

“后来他回了老家那边,这么多也没什么联系,不太清楚呢。不过警察工作这么忙,我想也是没有时间开面馆吧。”

常贵背靠在床头,看着两个年轻人聊天,时不时配合的笑一下。一如慈祥的老父满眼柔情的看着自己的孩子们,温沉没觉出他有什么异常,特别是提到沈良这个名字时。

常平转身到厨房里洗水果,把草莓上的蒂一个个的摘下来,再一个个的冲洗干净。温沉在屋里和常贵说着自己在警校时候经历的事情,隔着一个客厅,常平都能感受到温沉在强行尬聊。

常贵看了一眼在厨房常平忙碌的身影,看着坐在眼前的温沉,他压低了声音,“你这次来,是不是吴世森交代了什么?”常贵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直勾勾的问出这句话,但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最有利的判断。

温沉摇了摇头,“他嘴硬的很,审了几天一句话都没有说。不过他的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他说与不说意义都不大。”

“嗯,他确实是这样的人。”在常贵的记忆里,吴世森就是这样的人,你说他贪财吧,他确实很爱财,可有时候也很拧,比如被孙军卓打的时候没说一句求饶的话,可对李玉太却又马首是瞻,恭敬的很。

“常叔,你算是唯一一个熟悉吴世森的人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点不怕死吗?”温沉摆出一副求教的态度。

常贵直了直后背,“我和他也二十多年没在一起共事了。脾气很怪,他对李玉太很忠心,其实前几年以他的能力都能吞掉李玉太自己干了。那时候有一阵李玉太的生意不好,手底下的兄弟有劝他的,可他也没有自立门户的打算。”

“你们这么多年都联系的很密切吗?”

温沉这句话问完,常贵心里的警铃开始响了,这个小子不是专程来看常平的,大概是专门来套自己话的。“我知道我的事,你们早晚要清算的。我心里都明白着呢,只要以后你能对常平好,让她这辈子都过得比在我身边时候快乐,我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常贵淡淡的说道。

“常叔,你的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了,没有直接证据的话,我们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所以你就来我这直接问证据来了?”常贵一句点破了温沉的小心思,看着温沉一脸窘迫,他没再说什么。

常平端着一盘草莓进来,正好听见了他们俩个人的对话,“你不是休假了吗,既然放假了就别谈工作的事儿了。”常平希望自己能像一只鸵鸟一样,把头深深的扎进土里,逃避眼前的这些是是非非。

年级组长王老师在一清早给常平打了电话,关心了一下常贵的身体情况,扯了些家常话,最后说道,“常平,你看家里要是方便的话,你就回来上班吧。赵主任那边盯考勤盯得严着呢。”

赵主任就是那个不喜欢常平的教务处主任,年纪组长王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热心大姐,是学科带头人,管理着和常平一样教授同一个年级的老师。王老师是很欣赏常平的,工作能力过硬,对待学生也耐心,平时在学校里王老师也对常平这样的年轻教书照顾颇多。

常平明白王老师的意思,赵主任想必是记恨上了自己,旷工的处分估计是跑不掉了。

“谢谢王老师,我知道了。”常平很感谢在学校能有王老师这样的人公正客观的看待自己,常贵已经出院几天了,恰好温沉这些日子休假也没什么事儿,她打算第二天到学校和校长当面说说自己的情况。工作上嘛,总是不能显得太尖锐了。

校长是个年近六十岁的男人,他没有难为常平,他很理解现在每家都是独生子女,孩子们的压力都大,没有深说常平,只是让她准备准备,继续带原来的那个班。

常平白天去上班,家里的温沉和常贵倒自在多了,常贵能随心所欲的下地溜达,爷俩偷摸一起喝点小酒。这些都是常平在家时候明令禁止的行为。

常贵身上有伤口,喝酒会影响恢复,但是他馋温沉带过来的西北陈酿。那酒和南方常有的花雕、竹叶青不一样, 入口浓烈辛辣,下肚后又让人觉得通透,常贵也有很多年没有喝过这么正宗的陈酿小烧了,酒量似乎也不如年轻时的好了。

陈酿的度数很高,常贵喝了一杯就有些醉意了,不多时,他的头就靠在沙发上昏睡过去了,还打了响亮的呼噜,温沉凑近仔细看了看,确定常贵熟睡了。趁着这功夫,他溜进常贵的卧室,仔仔细细的勘验着这个房间。

常贵房间里的东西很少,一目了然。床头橱里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只是衣柜里找到了一个黑色皮包,包里有一本《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这是本英文原版书,这件事常平曾经跟他讲过,温沉仔细翻了翻,这本书的中文译本《不能承受生命之轻》,他是看过的。

常贵这种忙于生计的人哪有功夫看什么英文原版书,而且家里还只有这么一本。

温沉记得是他大学时候看过这本书,手上的这本书的泛黄程度,起码不少于二十年了,书里好像还有些不规则的批注,温沉看了看客厅熟睡的常贵,他拿出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快速的把书里有批注的那几页都拍了下来。

拍完准备放回去的时候,温沉又看了一眼,尽管他大学时候的英语是过了四级的,但是这些年的消磨,英语单词和语法都还给老师了。只是有一章的章节标题温沉觉得陌生,仔细再看一下,这些小标题好像跟这本书关系都不大。

温沉又快速的把这些带标题页的部分拍了下来,把书放回原位。从微信上把这些照片发给周局。利索的干完这些后,温沉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三点了,常平两个多小时后就要下班回来了。他打开所有屋子的窗户,散一散酒气,到厨房冲了杯蜂蜜水,叫醒常贵给他喝下去。

又带他去卫生间洗把脸,刷刷牙。然后拿出两块口香糖一人嚼一块儿,好在常贵喝的酒不算多,打扫好战场后,已经找不到喝酒的痕迹了。

常平要比正常下班回家的时候早一点,她心事忡忡,略带怒意,回家后直接进了自己的卧室,根本没有察觉到屋子里微弱的酒气。

“怎么了?复工第一天就这么不高兴?”温沉靠着门框问道。

“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我该去做饭了。”常平刚起身要从床上起来,温沉拦住了她,“哎,你再躺会儿吧,不着急吃饭。下午陈姨送来好多包子,她要去她儿子那了,估计回来早了。晚上咱们做个汤,吃包子就行。”

常平也记不清陈姨的儿子到底结没结婚,只记得陈姨说过那姑娘怀孕了,她得去伺候着,那会儿陈姨还抱怨,孩子上学之前估计都离不了人了,这么看来她确实要很久后才回来。前几天她就把店里的东西该打折的打折,该送人的送人了。

“说说吧,遇到什么事儿了?”温沉按捺不住好奇的问道。

常平没好气的说,“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教导处那位。”

“她又作妖了?”

常平从床上坐起来,愤愤的说道,“我们校长都不追究了,王老师也一直帮我说话,就她一直不依不饶,给我数着旷课的天数。”

“那要挨处分吗?”温沉目前还是一副看热闹的嘴脸,就差手里抓一把瓜子了。

“旷工挨处分这不天经地义吗,我可以的,能接受。但是她非说我旷工、道德败坏,应该开除!”

“道德败坏有证据吗?她这不诽谤你吗?你也可以告她造谣。”

“不知道是哪个学生的家长,写了封信,因为程锐那个妹妹当时造的谣,说我不配为人师表,要求学校除名我,懒得跟她们辩解,所以我就辞职了。”

“辞职?”温沉惊讶的说道。一直听着二人说话的常贵也在床上躺不住了,也走到常平的房间里。

“你们俩这么看着我干嘛?辞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正好也不想当生物老师呢。”常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温沉看着犯了愁的常贵,连忙打圆场,“辞了就辞了,要不有你们这个赵主任你也没法安心教书,辞职总比被辞了好。”

“就是!”

“周局怎么还有闲情逸致看上米兰·昆德拉了?”年轻的警察小段看向周局办公室的方向,不解的问着同事们。

“应该是跟案子有关系吧,周局很少关心案子以外的事儿呢。”另一个年轻的女警小孙说道。

“这毒贩子都开始走文艺路线了?”

“谁知道呢,昨天让我给买的英文原版。这书买着还挺费劲,找了三家书店才找到英文原版的。”几个年轻的警察凑在一起猜测着这本书背后的故事。

李溧阳也听着几个年轻的议论,不住的往周局办公室望去。周局长一大早来了之后就埋头扎进自己的办公室,翻看着手上那本书,李溧阳心里想,周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英语水平这么高了,都可以看原版书了。

正在他出神之际,周局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溧阳,你去趟国安,把这个东西交给他们的陈科长。”周局递给李溧阳一个U盘。

涉及到国安,肯定不是什么小事,李溧阳没有多问,接过U盘直接下楼开车奔向国安。

周局长以前没看过这本《 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当然对这类的兴趣也不大。只不过温沉前一天给他发了几十条微信,都是关于常贵这本书的照片。温沉在微信里简单的说了一下对这本书的怀疑。所以周局一早就拿着小孙给买的正版英文原版和温沉发来的图片比对了一番。

常贵这样一个每天忙于生计的人,想来是无心关注米兰·昆德拉的,虽然也不排除他有一颗文艺的心的可能,只不过这种可能的概率极小。周局拿着温沉发来的照片一页一页的对比,前十几页和他手里的纸质书籍别无二致,而后面的那些图片,和这本书的内容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温沉特意在一切有标注的地方拍了照片,这些标注看起来也没什么逻辑可言,可一个五十多岁的煮面师傅为什么家里有这么一本挂羊皮卖狗肉的书呢,在周局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把温沉发来的图片都整理好拷贝到U盘里,常贵的秘密很快就能大白于天下了。

南州这边,城南小酒馆里,失了业的常平拉着温沉去庆祝自己迈向新生,两个人点了一打啤酒, 几道下酒菜,温沉看着常平眉飞色舞点菜的样子,好像并没有失业的人该有的愁容。

“怎么辞职之后你好像更高兴了呢?”温沉直接问道。

常平笑了笑,“这也不能算一件坏事对吧,起码我就能换一份新的工作了。”

“这么不喜欢当老师?”

“不是不喜欢当老师,我毕竟是读的师范,打从上大学第一天起就立下了三尺讲台育桃李,一支粉笔写春秋的宏愿了。只不过我不喜欢学校里这种环境。”

温沉没说话,看着常平自顾的喝了半杯啤酒,接着说道,“我一直觉得 老师干的都是良心活, 学校应该是最干净的地方,十几岁的孩子们三观都没有完全的形成,作为学校和老师不应该提供一个客观公平的环境吗?”

“你们那教导主任让你感触这么深?”

“也不全是因为她,学校里虽然有王老师那样的春风化雨的老师,但是她们的精力都致力于一线的教学中,而那些制定政策的,左右老师和班级命运的却不是王老师这类人。现在学校里的风气很不纯粹,一个在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老师就应该是有教无类的,可家长为了老师能够对自己的孩子偏爱一点就开始走些旁门左道,这么多的家长有样学样,个别的老师就被惯出毛病来了,这样的环境是不利于青少年成长的。”

温沉很诧异常平能有这样的想法,没想到常贵一个身份复杂的人,在贩毒团伙之间游走全身而退的人,能把常平教导的这么积极向上,也许性格上也有父母遗传的关系。“没想到小常老师竟然有这样的感悟。”

“我就是小时候见过那种贪得无厌的老师,知道穷人家学生的苦,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得到公平,但是我明白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所以我才选择当个老师,起码能保证,我教过的学生都能在我这得到平等的对待。”

如果当年的惨案没有发生,如果常平是在亲人的身边长大,温沉觉得以她的性格,想必也会选择当警察,甚至是当一名缉毒警,可偏偏造化弄人。

温沉端起酒杯跟常平碰了一下,“希望你以后再也不会遭受不公。”

常平苦笑了一下,“希望就是美好的愿望,美好的愿望就是一种期许,这种期许就是人们撑着的一口气,有了期许日子才有盼头,才有勇气活下去。”

温沉觉得常平喝多了,她说的话已经开始语无伦次。她只是为了不让常贵担心,强撑着开心的样子而已。温沉暗自决定,往后的日子里, 无论常平再遇到什么样的风浪,自己都将是她最坚实的依靠。

常平酒后睡得都很沉,她只记得出去喝酒时是九点钟,而今早醒来已经是十一点了。她还记得凌晨回来的时候,常贵还给她冲了一杯蜂蜜水。她下意识的喊一声,“爸!”

“爸?”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常贵的应答声。常平从床上起来,每个屋都找了一遍,没有常贵的身影,她边喊着常贵边下了楼,心想着怎么这么不听医生的话呢,不都说好面馆就先不开了吗。

一楼、后厨都没有常贵的身影,常平拿出手机拨通了常贵的电话,可电话里一直都是一个冰冷的女声,“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sorry......”

后厨里常贵经常买菜用的袋子还在,常平又折返到二楼,她精心藏起来的和面瓷盆也安静的呆在那里。常平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慌忙换好衣服出了家门。

常平经常帮常贵采买,菜市场里的商贩也都熟悉了,卖菜的王叔、卖肉的孙婶儿就连水果摊的丁大姐常平都问了一遍,他们的回答都一样,没有见过常贵,可他没有来菜市场他还能去哪呢。

温沉正在仔细看着周局长发来的最新指示,常平的电话打了进来。

“喂,我爸丢了.....”电话那端的常平带着哭腔。

温沉连忙打车去了常平面馆,此时的常平正手足无措的坐在温沉往日吃面的位置上。

“常叔什么时候不见的?我昨天送你回来的时候他还在呢。”温沉带着微喘的气息说道。

“我也不知道,早上醒来就没见着人。电话也打不通,他伤还没好利索呢,能去哪呢。”常平夹杂着哭腔说道。

“你先别急,你看看常叔的东西少没,家里既然没有什么异常说明他是自己出去的,没什么大碍。”温沉安慰她到。

常平听闻后跑到常贵的卧室里,看了又看,翻了又翻。

“少了一个黑色的行李包,还有几件衣服。”常平突然意识到常贵是不辞而别,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为什么呀,他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呢。

“再找找,看看他有没有留什么东西。常叔既然要走,肯定也是要有交代的。”温沉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局促,他拉开常贵的衣柜,那个黑色的包和里面那本书还在。国安的结果已经反馈给了周局长,这本书里的内容确实属于涉谍,接下来就由国安来跟进常贵了。

常平拉开了常贵的床头柜,里边放了一个本子,皮制的封面已经有些老旧了,常平打开翻了翻,这个本子已经用了很多年了,里面记得都是关于常平成长的点点滴滴。

“1998年,南州的气候湿润,孩子有些水土不服。盘下面馆后家里的钱就不多了,顿顿都是荠菜,孩子营养上不去, 阿平的湿疹越来越严重了, 不得已找了老吴,让他给孩子弄点药。

2007年,阿平学校让写作文,她说别的同学都写《我的妈妈》,她也想写,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谁,可怜的孩子,每次提及妈妈,我都会想到那个女人,那个拼着自己的命也想让阿平活下来的女人,你在天之灵安息,我会替你照顾好她....”

常平一页一页的翻下去,不觉间泪水滴到了本子上,泪珠晕开了墨迹,这个本子常平从来没见过,就像常贵的心事她也从未察觉一样。

看着墨水的颜色,最后一页像是最近写的,这算是临别书了吧。

“吾女阿平:

见字如面。怀着极特殊的心情把这封信写在这本日记里,我想你是能看到的。如果你找不到我,不要慌,我只是离开了南州而已,不用找我。

自从你发现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一切是要瞒不住你了。果然没多久你就去了西北的常家庄。你一定很好奇我是谁,我的确不叫常贵,那年为了防止李玉太的人把你找到,我才选择了隐姓埋名。

你父亲的事情我很抱歉,虽然我没有直接杀害他,但我当时也是在那个团伙里的,如果你恨我,我不会怪你。你的妈妈是个坚强的人,她为了让我能带着你躲过追杀,不惜牺牲了自己。

你妈妈一定是希望你快乐健康的活下去,往后的日子,我不能在你身边护着你了,你已经成年了,温沉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我希望他能接替我照顾你。

至于我的身份,温沉会告诉你答案的。

我很感谢上苍,让我遇到了你,是你的出现带给我二十六年的恬静时光,只是没法办让你过上和其他同学一样富足的生活。不过,二十六年已经很长了,我很知足。

我知道我做的事情很难被原谅,万幸你还有疼你的姑姑、舅舅,不用挂念我,你要过好属于你自己的人生,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是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这几年开这个小面馆攒了一些钱,大概有二十几万,晚一些我会把二十万汇到你的账户上,就当是我给你置办的嫁妆了。祝你事事顺心。

林立国 ”

看完这最后一页,常平觉得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世界上或许再也没有常贵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了,再也没人给自己煮一碗多加肉的面了,再也没有人能无条件的爱着自己了。

温沉看着满眼泪水的常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常平把这个本子递给温沉,“上面说我爸的身份,你会告诉我的。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温沉只觉得如鲠在喉,有些话堵在嘴边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才好,“对不起,也许不是我,常叔不会走。”

常平摇了摇头,“他没有怪你。”

温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你上次说他有一本英文原版书,我把资料传回局里了,国安那边初步怀疑常叔是间谍。”

“间谍?”常平想了很多种可能,连杀人犯都想过,可唯独没有想过他是间谍。“搞错了吧,哪有间谍过得这么穷酸的。”常平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甚至比知道他参与过贩毒活动时还要抵触。

“初步分析,他带你隐形埋名不光是为了躲李玉太,应该也是为了躲开他的上线。”温沉冷静的说道。

就在常平满心疑惑的时候,面馆里来了一伙人,都是生面孔。打头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短发女人,她亮了一下自己证件,常平恍惚间看到了国安两个字。

他们把面馆里里里外外,特别是常贵的屋子里都仔仔细细的翻了一遍,带走了常贵的一些东西,包括那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以及那个皮质的日记本。

常贵也好,林立国也罢,在常平的心里他永远是那个抚育自己长大,勤劳朴实,老实巴交的常贵。

没有常贵的常平面馆也开不起来了,没有常贵的房子也没有家的气息。没有常贵的南州也不再是她常平的故乡。温沉帮她在面馆门口贴了转租的告示,看着常平颓然的样子,只希望时间能快点流逝,没有什么伤口是时间抚愈不了的。

温沉的假期休完了,刚好穆青云担心常平的状态,直接从秦州赶到南州,只等常平平复了心绪,带她回西北生活。

“我们从南州国安那了解到,常贵确实是名叫林立国的间谍,所以卧底不是他。”温沉向周局简要汇报了近期的工作紧展,周局的手指有节奏的在桌上敲着,“吴世森不是间谍,他可能也不知道林立国是间谍的事。”温沉补充了一句。

吴世森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提审他了,他也不知道这种对峙要持续多久。

窄小的审讯室里流动一直着让人压抑的空气,吴世森坐在那里仍旧两眼无神,这些日子虽然他什么也没说,想必的心里也时刻受着煎熬,整个人看起来愈发的老态。他此时流露出的状态就像被医生判了死刑的癌症晚期患者,心如槁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温沉悠悠的说道,“我想你今天还是不会开口的,我也不打算再问你什么问题,与其咱们在这耗着,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吴世森听完这句话仍旧没什么反应,周局长在隔壁的屋子里看着白发越来越多的吴世森,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紧紧盯住吴世森的每一条面部神经。温沉喝了口水,开始说道,“有一个面馆的老板,他经营了那个面馆二十多年,带大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女儿。人人都夸他实在勤快,是个好人。可有一天这个男人却失踪了。 ”

温沉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吴世森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波澜,温沉接着说,“他女儿找遍了整个南州都没找到他,最后在家里大衣柜的最底下,发现了一本书,一本英文原版书,还有一个日记本,写了多半本了,里面记录着他这么多年的心路历程。”

周局长隔着玻璃,他发现当温沉提到日记本的时候,吴世森那如死水的眼里有了细微的波澜,他立马对着话筒说道,“温沉,有效果,接着说。”

“你猜这个煮面的为什么有本英文原版书?”温沉突然提了一个问题。

吴世森仍然不说话,但是他的心神已经要有被拨动的趋势了。

“后来国安的人到了面馆,从这里翻出了很多涉谍的东西。还查到了这个人叫林立国,在南州化名为常贵。”

“涉?涉谍?”吴世森小声的嘟囔了一句,但还是被温沉听到了。

“怎么样,看来这个故事你是听进去了。看来你应该也不知道他是个间谍吧。”话音落地,温沉看着吴世森的脸,这是这么多日子以来,第一次在他的脸上有了表情的变化。

温沉没再接着说,周局长推开了审讯室的门,吴世森看了一眼进来的周局后,目光又垂下来了。

“沈良师兄,我是不是应该这么叫你。”周局长淡淡的对着吴世森说道。“李玉太应该到死也想不到自己的左膀右臂,一个是卧底,一个是间谍吧。”

“周局长认错人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别急着否认,我既然能判断出你是沈良自有我的根据。我一直都知道李玉太团伙里有卧底,起初我以为是收养常平的林立国,卧底收养死去联络员的孩子,好像也能说的过去,但直到林立国的身份被识破,回过头来看,才发现我们忽略了你啊。”

吴世森低着头没说话,只是两只脚不自己觉的换动了姿势。

“沈良师兄应该是警校88届的吧,老穆跟你是一届的。不知道你们在学校的时候认识吗,查你的资料真的太费劲了,我拿你的DNA在基因库里比对了一遍,还得感谢你东北老家有一个犯事儿的亲戚,这才找到你的根了。我们派人去你家问过了,确实出过一个上警校的孩子,只不过没到毕业就没了音信,隔了几年有人捎信回来说是死了。这个信儿是你派人传的吧,那时候你应该就彻彻底底的投靠了李玉太吧。”

“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吴世森,不,是沈良,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状态。

“我们上警校的第一天都要背校训,沈师兄你既然在毕业前就被选去做了卧底,你的成绩和综合素质一定都是非常拔尖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背叛,为了钱吗?可你老家的父母到死也没过上什么富足的日子啊!”周局长的话越说越激动。

沈良抬起眼皮看着周局长,“你能当上副局长想必能力也不差,你看我们的起点都一样,只是际遇不一样,最后的结果就不一样了。”

“际遇?那我想知道沈良你是遇到什么样的际遇,让你选择出卖警方,害死自己联络人的!”周局的语调不自觉的升高了。

沈良垂下头,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我没想背叛谁,也没想害死谁。那年的事是个意外,可穆青舟死了,我也不知道我该去找谁,那个年代的各种通讯都不发达,已经没有能证明我的人了。当年,李玉太几场行动受阻他就怀疑团伙里有警察的卧底。我也是那天到了现场才知道被骗了。穆青舟我们都中了李玉太的圈套,所以他就惨死在那场行动中了。”

“穆青舟死了还不够,你还要去杀刘丹宁和孩子吗?”

“我本来想把刘丹宁打成重伤,林立国来的时候看见她这个样子以为她死了,就会放弃行动了,我是打算等他走了之后,我再去救活刘丹宁。没想到他抱走了孩子,也没想到刘丹宁会把自己炸了。”沈良回忆着过去的事情,脸上带着些痛苦的神色。

沈良顿了顿,接着说,“从穿上警服起,谁不想做个好警察,我知道信息传错是我的责任,只是穆青舟死了,我就回不去了,警队里谁能接纳一个害死自己联络员的人,谁能证明我是无辜的,就像你们这么多年不都以为我背叛了吗,索性就跟着李玉太接着干了。林立国要养那孩子,起初我不太放心,跟了他一段时间,后来发现他对那孩子没有恶意,也就不怎么盯着他了。也算是给穆青舟一个交待吧。”

这些事情压在沈良的心里二十多年,他最怕让人知道的秘密,今天全部见了天日,身上就像卸了千斤担子一样,轻松多了。

温沉看了看沈良交代的笔录,问道,“既然你想护着常平周全,你为什么又捅伤林立国?”

“因为害怕,这丫头的身世一旦爆出来,我的秘密也就要藏不住了,我老娘一直以为我是个警察,是个好人,以为我死了是因公殉职。如果要是被人知道我背叛了警队,老家的祖坟都会被村里人给刨了,全世界都不会原谅我,这个后果我不敢想。”

交代完的沈良松了一口气,他突然又想来什么,问道“林立国,真的是间谍?”

“真的。”

“李玉太当年之所以发家全靠林立国给他的那些东南亚的贩毒网,我一直也很好奇,他怎么会有那东西,现在孙军卓也想要这个,我现在进来了,他肯定不会放过林立国的。”

沈良被带回了看守所,周局陷入了惆怅。一念之差,沈良变成吴世森仅仅是一念之差。他回想起那年的那次行动,沈良明明是有能力救穆青舟的,可他怕暴露后被李玉太杀死,就这样他眼巴巴的看着穆青舟死掉,又因为一念之差,真正的成了一个毒贩子。

这么多年来,沈良化名吴世森,贩卖的毒品,害的人,都够他判好几次死刑了。最让周局觉得感慨的就是,一个间谍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照顾了烈士遗孤,他明明可以置身事外的。

穆青云是第一次来南方,印象中的南方应该是四季如春的,可南州的倒春寒给她上了一课。面馆一时半会儿没盘出去,她跟常平一起住在面馆的二楼。穆青云没见过常贵,但是她站在面馆里能想象到,一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用一碗一碗的面养大了常平。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穆青云问常平。

这是常平这段时间思考的最多的一个问题,陈芝芝也问过她,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常贵,南州好像没那么割舍不掉了,“可能会去西北吧。”毕竟这个地方没有让自己留恋的人了。

穆青云听了很开心,“你舅舅们要是知道你这么想肯定会高兴坏了,到时候你就去你大舅舅的公司里找个闲差先干着,然后再慢慢找合心意的工作。”

“嗯。”常平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路子,只能先简单的答应一下。

穆青舟有点受不了南方的潮湿,特别是洗的衣服,觉得怎么也晾不干,而且她来的时候厚衣服只有身上的那套,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换洗衣物。常平带着她到商场准备买几件新的,可南方的商场里卖的都是适合南方穿得衣物,而穆青云挑选衣服的原则是以适应西北的气候为准绳的。

几圈下来姑侄俩只买了一套睡衣,常平逛的脚有点软,午饭的时候又喝了太多的饮料,看着穆青云还在兴头上就让她先在展厅里挑着,她先去趟卫生间。常平刚从卫生间出来准备去找穆青云,就感觉身后有人拿手帕捂住自己的口鼻,然后就没了意识。

穆青云等不到常平,开始给她打电话,电话不通,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怕这个失而复得的侄女又消失了。穆青云跑到附近的派出所报警,民警说常平是成年人,失踪的时间不足24小时,不足以立案,让穆青云回家等等看。

穆青云回到面馆等了两个小时还是不见常平回来,她在南州举目无亲手足无措,她慌忙中给儿子赵岩打了电话。挂了电话后穆青云只觉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意识模糊中感觉面馆进来个人。

直到那人走近,穆青云才发现原来是温沉。沈良交待后,周局马上安排温沉来了南州,想让常平先行回西北,总比她一个人在南州要安全的多。如果真遇上孙军卓,他是不会放过常平的。可温沉没想到自己还是晚来了一步, 常平还是出事了。

穆青云吃了几粒速效救心丸,她感觉心脏渐渐的平缓下来,也没了那种心慌的感觉,她平静下来带着哭腔说,“快去找常平,她可不能再有什么事儿了。”温沉打车到了常平失踪的那个商场,他亮出警官证,商场经理直接让保卫科调了下午的监控。

三楼女装西区的摄像头能清晰的拍到常平从卫生间出来后,被一个带着口罩和鸭舌帽的男人迷晕,然后从消防通道的楼梯下到一楼,在商场的后门处上了一辆面包车。

温沉联系了南州的警方,经查证,那辆面包车用的是套牌,从商场后门的小路开出来后,很快就拐进了监控盲区。而常平的手机定位也没有什么进展,按照手机定位的地点找过去,警方在沿街的一个垃圾桶里发现了常平随身的背包。

常平觉得自己从卫生间出来就没了意识,等到睁眼时,屋里挂着一个瓦数不算高的灯泡,而她已经被绑在一个椅子上,嘴上贴着胶布。她打量了四周,这是一间昏暗的屋子,很破旧,四面的墙壁上没有窗户。应该是哪家的仓库,常平看着和电影里相似的场景,她知道自己是遇到了危险,暂时还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南州。

她心下有些恐惧,开始偷偷打量,她面前还有三个椅子,地上放着几瓶啤酒,喝空的酒瓶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还有一个小板凳,上面放了块宽木板,搭成一个简易的桌子,供三人打牌。

这三个男人有两个不过二十出头,还有一个年纪大点,三十五六的样子,像是管着这两个年轻人的。常平醒来后还是觉得头有点晕,她努力的想让自己清醒过来,耳边传来三个人的对话。

“刚哥,你说老大不远千里,就为了绑这个女的干啥呢,他也不缺女人啊?”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问道。

“这女的肯定有钱,要不就是跟老大有仇。”另一个年轻人搭了腔。

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应该就是所谓的“刚哥”,“你俩别瞎猜了,这不是你们能关心的事儿。”刚哥说完这句话,向常平处看了看,刚好发现常平正看着他们。

“哟,醒啦。”刚哥放下手中的牌,走到常平身边,俯下身看着常平的眼睛说道。闻着刚哥身上的酒气,常平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她知道这帮人来者不善,但是她猜不透这些人把她抓到这的动机。平静生活里长大的常平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事儿。

劫财?可自己没什么钱。劫色?商场里比自己好看的女孩子多了。常平心跳加速,感觉脊背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随之而来的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她看向刚哥的眼神里透露了恐惧。

刚哥撕开她嘴上的胶布,“不吵不闹,看来有几分胆识。”

常平只觉得嘴上一阵火辣的撕扯痛,痛觉让她原本晕晕沉沉的脑袋清醒了。她不吵不闹不是因为有胆识,而是内心太过恐惧,如果刚哥仔细看,就能发现她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

“你们是什么人?”常平带着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

“我们是你爸的老熟人了。”刚哥话音落地,那扇卷闸门就被人从底下拉开了,从门缝里还能清晰看到外面的光线。为首进来的男人是个矮个的胖子,五十岁左右,眼神里露着凶光,让人不寒而栗。

刚哥客气对着那个胖子说道,“大哥,这丫头醒了。”

胖子站在常平面前,黄毛有眼力见的搬过去一把椅子。胖子坐着椅子上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常平,“论起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叔叔。”

常平猜到这些人大概是冲常贵来的,是他间谍组织的人吗,还是贩毒团伙的人。无论是哪种都让常平觉得胆寒。胖子没有理会常平,自顾的说道,“你们爷俩找起来太费功夫了,我还真以为林先生当年被炸死了呢。也多亏你们在网上弄了个什么文章,只是没想到这智勇双全的林先生变成了煮面翁。”胖子这句话里带着嘲笑的意味。

常平突然想起来,陈芝芝发的那篇公众号文章火了之后,有好事的人专门来店里拍小视频放到网上,美其名曰“探店”。常贵这么多年一直都很抗拒照相,只有这些视频,才可能暴露了常贵,胖子说他叫孙军卓,和常贵一样都是跟着同一个大哥混过的。

“我爸只是一个煮面的,他也没什么钱,你们绑我过来也得不到什么的。”常平在心里给自己壮了壮胆,然后说道。

胖子听完,扑哧乐了,“侄女啊,你看来真是不知道你爸是个什么人物啊,不过以他那个人的脾气,不告诉你也是正常的。你别害怕,你是林先生的女儿,我肯定不会伤害你的。林先生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啊,想当年澜沧江流经的地方,都要靠着林先生关照才能有生意。”

胖子停顿了一下,像是陷入了回忆,悠悠的说道,“当年我跟李玉太是拜把子的兄弟,一开始我们从上家手里往出散货,干了几年,大哥赚了钱,也想自立门户,可这货品境外的上家可不是一般人能联系到的。也是大哥命好,机缘巧合下认识了林先生,林先生家里又有亲戚在缅甸做这个生意,一来二去倒是给我们搭建了一张网。”

孙军卓对吴世森穷追猛打也是有这个原因在里面的。原本吴世森落网的消息传出来后,孙军卓都打算带着人回西南了,恰好这个关头,手下的人从网上找到了吴世森多次去的那家面馆的信息。

那个视频点开一看,那个系着围裙,端着托盘上,托盘上放着两碗面的人不就是消失了很多年的林立国吗,他看起来要比记忆中的样子老了很多,只是孙军卓没想到他不仅没死,还改名换姓娶妻生子,过上了普通百姓人家的日子。

孙军卓的第六感告诉他,找到林立国,自己迟早能称霸东南亚的毒品市场。只是当他带着人到赶到南州,面馆里没有了林立国的踪影,于是他们兵行险着,绑了常平,就不信这个当爹的不露面。

穆青云的一颗心就像放在炭火上烤一样,焦灼和惧怕占据了她的心。常平那边还是没有线索,眼见天已经黑透了,再有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常平生死未卜。按照温沉的意思,穆青云守在店里的电话旁,按照他作为警察的经验,人质被绑架,绑匪肯定要提要求的。

她守着那个电话,一步也不敢挪动。那部电话已经被警方安装了监听设备,所有人都在等它响,这似乎能找到常平唯一的方法了。凌晨两点,电话突然响起,寂静的夜里,穆青云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穆青云用颤巍巍的手拿起听筒,对方是一个冰冷的男声,“告诉林立国,要想让他女儿活命,就让他带着我们要的东西来换。”

穆青云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就挂断了。

“怎么样?”温沉问向技术科的几位同事。

“通话时间太短,定位不到。”

穆青云终于止不住流下了泪水,“我们哪知道那人在哪,常平千万别出什么事,不然我对不起我哥啊。”女警扶着穆青云上了二楼,温沉觉得她再这么忧思下去,极有可能在常平回来之前她先倒下了。

对方没说要什么,也没说在什么地点。温沉现在已经有八分的把握,就是孙军卓的人干的。如果林立国不露面,他们应该也没多少耐心对常平。

孙军卓走后,那三个负责看着常平的人又继续喝酒打牌,她不知道自己被抓到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胖子说他要找常贵,可常平心里清楚,常贵已经走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电视剧里拿不到赎金的绑匪都会撕票的。她要自救。

“大哥。”常平试探性的喊了一声。

那个叫刚哥的人抬起头,皱着眉看着她。

“我想尿尿。”常平小声说道。

刚哥不耐烦的皱了皱眉,“真是麻烦。”然后他拿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你过来一趟。”

常平不知道他电话是打给谁,还想再说些什么,常平觉得只要出了这个屋子,就有逃掉的可能。刚哥挂了电话,扯下来一块胶带,贴到常平的嘴上,还没说出口的话就这样咽回去了,不知道又从哪找出一条黑布,蒙住了常平的眼睛。

常平听着门外进来个人,刚哥说,“带她去上厕所,别把人看丢了。”

一个机械冰冷的女声说道,“知道了。”

常平感觉有人向自己走过来,解开了脚上的绳子,拽着自己从椅子上起来,然后提着自己的衣服带着自己往前走,常平只觉得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过来,应该是个女的。

那女人把常平带到院子里,对着常平说,“你就在这方便吧,别想耍花招。”

常平摇摇头,发出呜呜的声音 ,那女人扯下常平嘴上的胶带,常平赶忙说道,“我要上厕所!”

“你在这就能上。”

“我眼睛蒙着,我怎么知道你带我来的是哪,会不会是摄像头底下!再说你捆着我的手,我怎么上!”

常平感觉有只手伸过来开始拽着自己的裤子,“哎,你扯我裤子干嘛!”常平惊声说道。

那女人直接把胶带贴回常平的嘴上,又拽着她不知道往什么放向走去。

“这么快?”是刚哥的声音。

“她想跑。”那个女人冰冷的声音说完后,常平觉得心里凉了半截,然后蒙在眼前的布被拿掉了,她又被捆回在那个椅子上了。常平的眼睛适应了一下屋里的光线,她看到了带她去“方便”的女人,瘦高个,颧骨凸出,三十来岁,短发,没有表情。

刚哥回手给了常平一个巴掌,“你特么老实点,就在这等着,等天亮了要是还没人来赎你,老子就把你卖了!”

常平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那个女人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这个屋子。常平这时才觉得自己大意了,既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也不知道安排了多少他们的人,自己即便逃跑成功了,可以没个方向,最后也会被抓回来吧。

不知道就这么样坐了多久,常平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她到了一个废弃工厂,墙体的水泥面都已脱落,管道上面都是斑驳的锈迹,院子里荒草丛生,这个地方带给常平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她慌张的奔跑着,想找到出口,逃离这个陌生的地方。

常平不停的跑着,大口的喘着粗气,远远的看见前面有人,常平心想在这个鬼地方总算还能遇到人,她径直的向前面跑去,想问一问这是哪里,她大步的跑着,喉咙上传来阵阵刺痛,离的近些,才看出来前面有好多人,有两个人背对着常平,他们对面领头的人是个胖子。

孙军卓?常平看清孙军卓的脸后不自觉得慢下了脚步,就在她脑子里思考着该怎么办时,一声枪响,前面的人应声倒地,那人倒下的瞬间常平看清楚了他的脸,穆青舟,那张和照片上一样的脸,常平抬头看向孙军卓,对方的枪已经瞄准了自己,常平的左腿刚要往前迈一步,又是一声枪响。

捆在凳子上的常平惊醒过来,这是梦,她大口的喘着粗气,就好像真的跑了很久一样。眼前还是那个屋子,孙军卓还有那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他肥硕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哟,醒啦。别着急,你是死是活一会儿就知道了。”

常平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那个被叫刚哥的男人,凑到孙军卓的边上说道,“大哥,他来了。”

孙军卓本就不大的眼睛眯了眯,指着常平对着身边人说道,“看好她,请林先生进来。”

那个短头发的女人应声走到常平身后,她的左手搭在常平的肩上,似乎在表达着如果你乱动,我就会一把掐死你的意思。孙军卓口中的“林先生”就是常贵吧,常平紧紧的盯住门口处,既希望来人是常贵,又怕来人是常贵。

刚哥再次进到门口的时候,比量了一个“请”的手势,进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不是很高,眼睛不大,精瘦,常平看清楚一点后想叫一声“爸”,可是嘴被胶带粘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身后的女人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老实点!”

“林先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孙军卓带着得意的样子说道。

常贵拎着那个黑色的旅行包走来,这个包他用了很多年,从常平有记忆起,这个包就存在了,包的四个角上都有了不同程度的磨损,常贵走到孙军卓面前三米处停下来,“孙老板,我们的事跟这丫头无关,放了她,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你。”说完他晃了一下那个旅行包。

“林先生不愧是爽快人,真是没想到你能这么快找到我们。”

“你不是特意给我留了记号吗。”常贵冷冷地说道。

常平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好像和那个弓着背揉面的常贵判若两人。他的眼神里收起了往日的温和,流露出了阵阵寒光。

孙军卓不再费时间叙旧了,“林先生,按道上规矩,得验验货吧。”

“你把我女儿先放了。”

孙军卓一个眼神示意,站在常平身后的女人用匕首隔断了绑着她的绳子,扯下她嘴上贴的胶布,“爸!”常平喊道。

那女人一把抓住了要跑向常贵的常平,常贵见状说道,“阿平,别怕。”

常贵留书出走后常平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没想到在这种危急关头他却出现了,她心下的喜悦早已大于恐惧,从常贵进来的那一刻起,常平就在心里更加明确了一个念头,有常贵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

眼见孙军卓把常平松开后,常贵把手里的旅行包扔向对面。刚哥一把接住了这个包,恭敬地拿到孙军卓面前,打开包,里面是一沓资料。常平弄不懂这些都是什么,但是她能明白孙军卓要的东西,一定都是违法的。

孙军卓大概翻了几页,他双眼放光,脸上的表情因为太过兴奋以至于有些狰狞,“我果然没猜错,这些东西真的是在你这。不过林先生,我很想知道,这些海外毒品联络网你是怎么得到的。”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我可以带常平回家了吧。”

毒品联络网?常平飞快的在脑子里思考这句话,孙军卓费劲心思要的原来是这个,如果这些渠道都归他所用,那不就是下一个大毒枭吗。“爸,这个东西不能给他!他会害更多人的!”常平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哪来的勇气。

常贵定定的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自己的亲生父母皆因毒品而死,常平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孙军卓再用毒品害人。只是她这句话刚说完,刚哥立马凑到孙军卓面前,“大哥,这个女人不能留,她肯定会报警抓咱们的。”

孙军卓阴鸷的眼睛看了常平一眼,刚哥从兜里掏出一把手枪,对准了常平,“孙军卓,你言而无信!”常贵怒喊道。

“林先生,干咱们这行的,哪有什么诚信可言。”

常平看着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一声枪响,常平闭紧了眼睛,她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可她没有感觉到痛,缓缓睁开眼,刚哥已应声倒地。

孙军卓慌乱的看了看周围,“你报了警?”他下意识的想把那沓资料塞进自己衣服兜里,可他突然发现,刚才还是满字的纸张现在已经一片空白了。

“林立国!这怎么回事!”孙军卓怒喊道。

常贵淡定的说,“可能是写的时候错拿成了消字笔吧。”

“你耍我!”

就在孙军卓拔出枪时,几名武装齐全的警察就破门而入,孙军卓的人和警方对峙不下,他举着枪冷不丁的指向常平,就在常平以为自己这次真的要死了的时候,一股力量把她拽了过来,一股熟悉的卤肉香料味传来,是常贵。他拽过常平一起趴在了地上,在耳边传来“砰、砰”几声枪响后,周遭归于平静。

常平尝试着起身,可压住她的常贵却没什么反应,常平发现他在火并时中了弹,常贵的脸色煞白,血液在一点一点的剥离身体,常平无助的抬起头,她想找人救常贵,此时温沉正带着一队人扫平了孙军卓团伙,而孙军卓头上太阳穴的位置有一个血窟窿,一看就是激战时被警方击毙了。

早已等在外面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进来,简单的给常贵处理好伤口,把他移到担架上,抬向了救护车。常平心里一阵惴惴的心慌,她赶忙跟上救护车,护士给常贵戴上氧气面罩,常平握住他的手,“爸!你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医院了!”

她的眼泪早已冲花了脸颊,常贵虚弱的想用手给她擦干眼泪,可是那只手却没有力气抬起来。常平乱遭的头发,皱巴的衣服,哭花的脸,红肿的眼,常贵看着她这副邋遢的样子,想安慰她几句,可又说不出话来。

常平看着救护车开进了市区,车上那个心电图机发出了嘀嘀的提示声,常平循声看去,那原本波澜起伏的线变成了一道直线。

那一枪打中了他的心脏。他没坚持到医院。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跟常平说,可是没有机会了。

常贵死了,这是常平从来都不敢预想的事情。

温沉和穆青云陪着常平办了后事。常贵的葬礼很简单,他生前认识的人不多,除了陈姨还有周边的邻居们外,他好像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朋友,常平甚至都想不出他有什么爱好。邻居们甚至都不清楚这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

常贵被葬在了南州,这他的一生里,或许在这个南方小城里,开着一家小面馆,才是人生里最快乐的时光。

没有了常贵的南州,也没有了让常平留下的理由。面馆最终还是兑出去了,接手的是从豫东平原来南州打工的一对年轻夫妻,常平的把自己和常贵的东西从二楼搬了出来,他们两口子拎着行李带着小儿子住了进去。

常平面馆的牌匾也摘了下来,换成了薛记烩面馆的招牌,常平面馆从此就从南州的地界上消失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怀念起那碗红油汤宽蒜苗翠绿的面。

温沉拎着两个大箱子带着常平进了南州站,这或许是最后一回做这次列车了。常平回过头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色,那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彻底离开了。

“你到秦州有什么打算?去你大舅舅的公司吗?”温沉问道。

常平摇了摇头,“我报名了西北支教计划。”

“支教?”

“嗯。孩子们多接受点教育才不容易走错路,学的东西多一点,未来的选择也就会多一点。才不会因为无知进了贩毒集团,你看孙军卓的那几个手下,好多都是十八九的大小伙子,这个年纪,不正是读书的年纪吗。”

温沉没有说什么,他们两家人,两代人,都在用自己不同的方式贡献了缉毒事业。

南州站外,一辆私家车上,驾驶位的男人看着常平的身影一直进了站。黑色的风衣趁得她越发的瘦削,长发随意的挽在脑后,目光清冷,看着让人心疼。

这一走,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程锐觉得鼻子有些酸。

前路漫漫,愿你万事安。

我的身份证上的名字叫常贵,曾经也叫林立国,再早以前有人叫我阿福。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久到自己都快忘了那些岁月。

无父无母,孤儿阿福,是村里人给我的标签。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我也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把我带大的人,我叫她奶奶。她竭尽全力,给了我尚能温饱的生活。奶奶总是在我耳边说,“阿福快快长大,长大带奶奶去山那边看看。”

我十二岁的时候,她已经七十多了。

我长大的地方是一座大山里,至今我对那个地方的记忆都是模糊的,我住的那个村子叫井水寨,后来我翻遍了地图也没找到这个地方。村里人家尤其少,从我家到村医伯伯那里要走十几里的山路,奶奶年纪大了,她总是咳嗽,村医伯伯开了几副草药,吃过后只能缓解几天症状,过几天还会再咳嗽。

后来奶奶病的厉害,下不了地,村医伯伯的药能缓解的时间越来越短,为了我们祖孙两个不饿肚子,我经常上山挖点野菜,野菜煮粥就是我们的一餐。

山里的土路蜿蜒向前,土里掺杂着小砂砾,踩上去磨得脚底生疼。我的草鞋鞋底磨坏了,漏出了大半个脚底板。起初时脚底会被砂砾磨破,鲜血和着泥土,眼泪迎着山风,自脚底传来钻心的疼痛。然后结痂,再磨破,再结痂,直到长出了茧子,痛觉才减少很多。

直到有一天我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有两个人拦住了我,他们不是我们村的,面孔很陌生。其中一个人白皮肤,蓝眼睛,高鼻梁。他们对我说,可以帮我给奶奶看病,但是我得跟他们走。

另一个人是亚洲面孔,他看出了我的疑虑,带着笑意说道,“我们是体校的老师,你跑的很快,很适合当运动员,我们带你去读书,帮你照顾奶奶。”

读书?奶奶病倒前,我在村西边的小学里上学,每天也要走很远很远的山路,走到脚磨出血泡,奶奶说好好读书就能离开这个村子,就能带着她去山的那边,去看看广阔的世界。

所以他们的这个提议我爽快的答应了,现在想来只怪自己年纪小,太轻信别人了。奶奶咳得厉害,她说她时日无多了,不想再折腾了。那两个人却安慰奶奶,说给她看最好的医生,一定有办法医治的。

奶奶很瘦,瘦的就剩一副骨头架子了。他们开着一辆吉普车,那男人搀着奶奶坐了上去。汽车发动了,在山林间飞速的开着。我想回头看看我的村子,可车轮扬起的尘土,模糊了我的视线。

十二岁的我离开了那个村子,一边满心都是对汽车的好奇,摸摸座椅,摸摸门把手,另一边还美好的憧憬着以后赚了钱一定要把房子翻修了,把那些冬天透风,夏天漏雨的地方都修缮一下。

我不知道他们把我和奶奶带到什么地方了,我先下车,那辆车接着往前开,奶奶被车带到另一个地方了,她的身体不好,一路的颠簸让她疲惫的没有力气说话。

“你们把奶奶带去哪了?”

“我们带她去治病,你好好去参加训练,等拿了名次就能见到奶奶了。”这是那个白皮肤、大鼻子男子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接着我就被一个晒得黝黑的男人,蒙着眼睛,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新去的地方阳光很好,没有秋冬,只有日复一日的夏季。在这里,我也不再叫阿福了,他们给了我一个编号“07381”。在这里除了教官,每一个人都是编号,他们都是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有和我一样的黄皮肤,也有白皮肤、黑皮肤。

我们排着队领了一套新衣服还有新鞋子,上面都印着我们的编号,在往后数年的日子里,我都是“07381”。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体校,散打、格斗、射击、语言.....这些陌生的课程充斥着我的生活,教官严厉到不近人情,他们每隔几天就会给我看一段视频,视频里奶奶在医院住着,身边有护士精心照顾,教官说,只要我在这里好好的训练,他们就会好好的照顾我的奶奶。

我和其他学员之间是禁止过多聊天的,也许是怕我们私底下建立起了战友情谊。每个教官手里都有鞭子或者棍子一类的趁手武器,哪个人表现的不好,教官会直接一鞭子抽过来。我们所有的人身上都是伤痕累累,不听话的人都会被教官打到听话为止。

在大家掌握了基础的格斗技能后,就让我们互相对打,往死里打的那种。每月考评最差的那个人都会被带走。然后会听到一声枪响,每个人都清楚,被带走的人不会有命再活下去了。

住在这个地方的这几年,没有一天晚上能睡好觉,无数次在深夜,在睡梦中,被教练抓出去一顿毒打,第二天再顶着青紫的瘀痕进行下一步的训练,后来我们这些学员已经不足刚来时的一半了。他们开始向我们分配任务,接了任务的学员也没有再回到训练基地。

除了严苛的课程训练,我们每天都在进行要忠诚组织的精神洗脑。

这基地的这几年,每天都是在恐惧中度过,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挨揍,也看不见未来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结束,每个人都不想当那个淘汰者,所有人都在拼命的训练,格斗的时候拼命的攻击对方。

“07381,出列!”

二十三岁某天的夜里,教官把我叫醒,带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屋子。屋子里有个人背对着我,教官对着那个背影说道,“报告长官,07381带到了。”

那人回过头来,时隔多年,我们还是认出了彼此,他就是那年把我哄骗过来的大鼻子白人。

“07381,你好,我是你的上司,我叫基德。”那个白人先开了口,原来他叫基德。

“07381,恭喜你完成了我们的特工训练,接下来你要履行你的特工使命了。”基德打开了一个视频,“很遗憾,你的奶奶年事已高,她已经失去了意志,但是还能维持她的生命体征。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什么时候能见她一面?你们把她送哪去了?”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次了,可每一次都没有明确的答案。

“自然是在另一个国家,你完成我们的任务,就可以去见她了。”基德用操控者的口吻说着这句话,他清楚我的软肋,或者说,他清楚我们这里每一个人的软肋。

我领了任务后,就会有一个新面孔送我回国。是的,我被他们带到了境外,就像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地在中国的。奶奶也许真的在另外的国度,她现在应该有八十多岁了。不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好吗,还被病魔折磨吗,会挂念我吗。

我从落地起,便有一个新身份了,我不再是编号“07381”了,我有个新的名字,林立国,身份是在南美受训的特种兵,现在准备去往东南亚投靠自己的表哥。基德给我造了一套身份,看起来真的不能再真。

我有一个联络员,代号“叻泰”。虽然我也不知道“叻泰”是什么意思。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昆明,“叻泰”三十多岁,头发微微的自来卷,带着眼镜,看起来很像学校里的老师,跟特工似乎完全不沾边,但是他确实是我的上线。

他带着我去了东南亚,在东南亚他和我就是表兄弟的关系。那时候是李玉太跟着他当时的大哥第一次到东南亚,我跟他在谈生意的时打过一次照面,我们两个都是双方的小马仔。在“叻泰”的安排下,李玉太在东南亚逛了风情屋,然后与人发生争执,我假装偶遇,出手救了他。

李玉太对我自然是很感激。他再三道谢后,我们便分道扬镳了,起初我不知道“叻泰”这么安排的用意是什么,只是在训练基地里,强调最多的就是服从,我也没有多问。

直到两年后,“叻泰”说让我到中国的西南,李玉太已经从末等马仔升级了成老大的左膀右臂。“叻泰”上面还有联络员,很多事情也都是上面的要求,他也不知道下一步具体的计划是什么。

我到了西南,“叻泰”又安排我偶遇了李玉太,这一次,要我跟随李玉太。我跟着“叻泰”在东南亚待了那么久,多少也能猜出他们是做什么生意,“叻泰”曾推测过,上面的意思是既要利用这个生意赚钱,又要扰乱边境。

他们选中了李玉太,我就成了让李玉太发家的垫脚石。因为有在东南亚的事情,李玉太对我很是客气,一是谢谢我当年的仗义出手,二是希望我能用东南亚的人脉给他自立门户打基础,三是我的身手不错。

李玉太往前走得每一步,都准确踩在“叻泰”的预判上。

我跟着李玉太的第二年,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一点势力,新来的马仔里有一个叫吴世森的特别突出,他的身手很好,豁得出去,又肯拼。李玉太的事业想要发展,就是需要这样的人,吴世森在我们这个团伙里晋升很快,那时候他不过二十出头。

孙军卓本来是李玉太最信任的人,两个人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看着李玉太对吴世森的愈发器重,孙军卓心里被中下了嫉妒的种子。在几次生意都没谈妥后,孙军卓说我们这些人里有内奸。

我自认自己隐藏的很好,可也是有点担心被人抓住把柄。很快孙军卓就对吴世森发了难,他说自从吴世森来了后,生意就不顺,说他是警察的卧底,要清洗一下我们的内部。他的人把吴世森捆住,一阵毒打后不过瘾,又找了把短刀,一寸一寸的扎进吴世森的肌理。

我也挨过这种打,我知道有多痛,可吴世森无论被折磨成什么样都没求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动了恻隐之心,或许是想起自己之前受过罪了。我出手拦下了孙军卓的人,看我救过李玉太的份上,孙军卓给我这个面子,放了吴世森一马。

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在我往后的人生里,为了摆脱“叻泰”和基德,吴世森竟然会是帮我最多的人。

在“叻泰”的示意下,我对李玉太说我的表哥这几年在东南亚混的不错,有几笔生意想带他一起做,一起分国内市场这块大的蛋糕。李玉太的野心早已膨胀,对我的提议自然是感兴趣的。“叻泰”也很大方,带着李玉太做了几笔规模并不算小的生意,双方都赚的盆满钵满。

发家后的李玉太开始想吞并其他的贩毒团伙,他想做到在西南地区一人独大。或许是因为利益的关系,加上吴世森的挑拨,李玉太和孙军卓兄弟反目。很多时候我都怀疑吴世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似乎并不是单纯的想做个毒贩子。

李玉太生意最好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能分到可观的收入。我记得小时候一双鞋是2块钱,我身量长的快,负担不起新鞋,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穿奶奶编的草鞋。现在,每帮李玉太做成一单生意,我分到的钱能买上万双鞋。

我又有很多年没见到奶奶了,不知道她还好吗。后来我去了昆明的大医院,问了大夫,像我奶奶的这种症状拖的时间久了可能就会成癌症,最好的情况也活不过三年的。我在训练基地里唯一支撑我坚持下去的就是奶奶,她和我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是那年在山上捡了还是婴儿的我,给了我一个家。

奶奶说要做知恩图报的人,要做对得起良心的事。这两点我都没做到。

其实我心里早就想过,奶奶或许早就不在了,教官后来几年里给看我的看的那些照片视频里,奶奶都像个植物人一样躺着那,脸上带着氧气面罩,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我想去救奶奶,可我不知道她在哪个国家。就像“叻泰”,他所在的训练基地就不是我参训的那一个。

我和“叻泰”都不知道基德到底有多大的势力,训练营里出来的人,都是冷血的,注定我和“叻泰”成为不了朋友,只能是上下级关系。

虽然身上曾经的伤疤早已好的差不多了,可我从心里厌恶那个基地,以及那个地方所有的人。甚至厌恶我现在帮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情。

李玉太的窝点在西南边境小城,这里的人都吸毒贩毒,我见过七八岁的孩子学着大人的模样,抽着那卷有毒品的烟,十三四的少年为了筹集毒资不惜残忍杀害苦劝自己的母亲,还有二十几岁本该花一样的女孩,因为长期吸毒,面色蜡黄,眼窝塌陷,一咧嘴是满口的黑牙,从五层楼上纵身一跃。

李玉太都是吸着这些人的血在赚钱,而他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好像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就是间接性的害了这些人。不出几年,李玉太真的成为了西南第一毒王,他的手越伸越长,西南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了,他开始向西北出手,然后深入内地。

李玉太在当马仔的时候,就跟着老大躲避警察,直到现在自己当了老大,他的反侦察意识越来越强。有一次关于西北方面的生意上,差点崴了脚,就是那一次成了我生命的转折点,我从未后悔过选择后半生这样的生活。

李玉太发现有警察盯他盯得紧,他便耍了个心眼,把那几个警察诓骗到一个废旧的工厂,那几个警察和我年龄差不都,还有一个看起来格外青涩。赚钱赚到红眼的李玉太手段也愈发狠辣,他趁着增援警力赶来之前利用人多和地形的优势,发生了火并。

那个带队的警察死了,另一个腿上中了弹,赶在大批警察赶到前,李玉太带着我们撤了。杀人的场景已经见过无数次了,杀警察倒是第一次,我不觉得和警察当面冲突是件对的事,就像我觉得买卖毒品是件会遭报应的事儿一样。

李玉太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了,他其实已经不太需要我,现有的交易链条足够他赚了。杀一个警察不过瘾,他说要给整个西北警方一个教训,要给那个姓穆的警官灭了门。这次任务他交给了我,美其名曰是我办事利索,不会留下把柄。

穆青舟的家里只有他的母亲、妻子还要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进穆家门前我都在犹豫我到底要怎么办,“叻泰”通过其他的下线给我传了信,要我听李玉太的安排。在我看来,李玉太不是最可怕的,他无非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亡命徒,而“叻泰”,或者说基德,他们这个组织才是最可怕的。

我想他们在李玉太的身边可能不止埋伏我一枚棋子,我的一举一动,“叻泰”即使人在在东南亚都能完全掌握,我周围人的特点,软肋他们都一清二楚,这让我不寒而栗。摆脱基德已经成了我心里最大的愿望了。

我到穆青舟家的时候,屋里异常安静,卧室的门口,一个女人浑身是血的躺在那,她的气息微弱,眼睛睁着定定的看着我,我虽然杀过很多人,但是见到这女人的眼神时,心里还是有点莫名的害怕。我不知道是谁把她伤成这样,好像除了李玉太也没有其他的人有这个动机了。

那女人看出了我的犹豫,虚弱着对我说,“求求你,救我女儿。”顺着她视线的目光,我从卧室里抱出了一个女婴,小小的一只,抱在怀里很轻,婴儿的身体软软的,奶香奶香的。

“求你,救她。”那女人的声音虚弱且坚定。鬼使神差的我竟然答应了她。看着她满身是血的样子,应该也活不久了,我抱着那个女婴出了穆家。拐过街角,就听见“轰”一声,那女人开了煤气,点了打火机,炸平了自己家。

谁也不知道那房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她用她的生命,给我和她女儿搏出一个生的希望。

小女婴被喂了安神药,这一路不哭不闹,她丝毫不知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我避着人群,把女婴裹在衣服里,想找个福利院把她偷偷的放在门口。

警方在找爆炸案的线索,李玉太派人在找我。我只能抱着找个孩子在秦州城里小心翼翼的躲藏。当吴世森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警惕的看着他,如果他出手的话,我也不会坐以待毙,他的身手虽好,我未必不如他。

只是没想到他不是来杀我的,“秦州已经不安全了,你不能在这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忍不住问出了内心的疑问。

“总之是不会害你的人。”

在吴世森的帮忙下,我带着小女婴去了另一个城市。他帮我做了一套假身份,常贵,古朗常家庄人。我记得常贵,一个年轻人,他跟我说过他的家是在古朗,他的理想就是赚很多的钱。不知道是谁介绍他到李玉太这里讨生活,可惜,一场事故夺走了他的生命,夺走了他无限可能的未来。

于是我就成了常贵,我曾多次想过把这个孩子送人,即便是在福利院长大,也比跟着我一个大男人强,可又怕被“叻泰”或者李玉太发现,小小的人儿,被他们抓走还不一定会干什么呢。万一也被送到训练基地呢,基地里的女学员的日子要比男学员还残酷。

从我选择收养这个女婴起,我就不能再回去找我奶奶了。我想奶奶知道的话,一定会让我救这个小孩子的,一如她当年,艰苦的养大捡来的我。

我给这孩子起名叫常平,平安的平。

我用着常贵身份,低调的生活。可养一个孩子实在是艰辛。我带着常平租了处房子,白天邻居大姐帮我照看孩子,我去拉面馆学徒。拉面馆的师傅有很多徒弟,我是年龄最大的那个。

为了能多跟师傅学点技术,多赚点钱,我每天第一个来,帮后厨洗菜切菜,晚上最后一个走,帮店里收拾餐厅,刷盘子刷碗。师傅对我的表现很满意,每个月给的工钱要比别人都一点。

这种生活我很知足,虽然学做拉面很累,可累不过在训练营的日日夜夜。我隐姓埋名,躲掉了“叻泰”,没有人能再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这么多年,我好想终于能睡上踏实的觉了。

我跟着师傅学了两年多,师傅说我可以出来自己开店了,西北还是离他们太近了。我在地图看看到了南州这个地方,江南水乡,离西北足够远。我抱着几岁大的常平,带着所有的家当,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南州这个地方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样,是个水乡小城,我和常平在这里生活被他们找到的概率不大。我盘了一个两层的小面馆,一楼开店,二楼安家。我是父亲,她是女儿,就这样我终于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干干净净的赚钱,踏踏实实的抚养常平。

来南州的这些年里,我千万小心,不主动社交,不凑热闹。虽然也有一些困苦,只要常平能平安健康,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克服。这就是我最根本的愿望。

日子安安稳稳的过了二十六年,常平大学毕业后回南州当了老师,我还在开着面馆,有时候会忍不住在心里偷偷祈祷,日子要是一直这样安稳下去就好了,看着常平结婚生子,我自终老。

可做过坏事的人又怎么能善终呢。

常平还是知道了我和她没有血缘的事。仅仅是凭借着血型,就让她有了怀疑。为了掩盖一个谎言,我又说了很多谎,甚至我连吴世森都叫来帮我圆谎。

谎话就是谎话,怎么也圆不过来。就像人在成长中总要经历一些事情才对,这一年,常平去了西北,抽丝剥茧的挖掘身世的秘密。因为我的缘故,和相恋多年的男朋友黄在了见家长这个环节上,也是因为我的缘故,她又遭受了网络暴力。

亲情上的谎言,爱情里无所骐骥,单位里流言四起。我很怕常平会一蹶不振,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接踵而至,我不确定她能不能撑住。

好在温沉出现了。他是个一身正气的孩子,我曾想过如果他不送外卖,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他似乎是能让我把常平托付的人。

如我所想他确实不送外卖了,他是警察,是缉毒警,是西北来的缉毒警。这大概是老天注定让常平回家的契机吧。有温沉的帮助,常平对自己的身世谜团一定会破解的更快。我的何去何从也该想想了。

我曾经从杂志上剪下一个女人的照片,哄骗幼年的常平,告诉她这是她的妈妈,看着小小她常常对着那个照片出神,我的心里都隐隐作痛。直到那女人的家人找来,我对常平编织的谎言又破了一个。

每一个家长在孩子成长过程中都要求小孩子要诚实,可我这个家长,却撒了一个又一个的谎。那段时间我是羞于面对常平的。

直到温骁赫的出现,我终于能接受常平迟早要回家的现实。那个男人断了一条腿,是李玉太打的,他也曾是满眼骄傲的缉毒警,意气风发的冲在一线,现在只能坐一些内勤的工作。

其实说到最后穆青舟也好, 温骁赫也好,他们惨剧发生的根源都在于我,在基德。没有基德的处心积虑,没有我的搭桥,李玉太或许成不了毒王,杀不了他们。

既然命运安排至此,我即时心里千万不愿,也不能拦着常平回家的路。李玉太落网了,时隔二十多年,他终于要得到自己的惩罚了。没有他,常平的危险就解除了。她可以回西北找自己的家人了。再次北上,她很顺利的和自己的姑姑,舅舅团聚了。

曾经帮我们很多的吴世森,现在却成了常平回家的阻碍。我用了很多年才排除了他也基德的人的可能。可他近几年的所作所为更像是想成为一个新的毒王了。我不清楚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让常平的身世牵动了他全身的神经。

李玉太落网后,孙军卓异军突起,他和吴世森已经成了一山不容二虎之势。这时警方也盯上了吴世森,他说跑来南州避避风头,去哪不行非要来南州,怕不是惦记上常平了吧。

我跟他争执不下,腹部挨了他一刀。那一刀并不致命,说明他并不想让我死,只是这原本没好利索的伤口上又撕裂开来,我的身体有点受不住。

或许是年纪大了的过吧。

常平听说我受伤了特意从西北回来,我心里很感动,这孩子是重感情的。她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却也割舍不下我。

我不能让她为难,天大地大,秦州才是她真正的家。我本来出生后就该冻死在山林里的,因为奶奶我活了下来,后来收养了常平,因为她,我又过上了有家的生活。人不能太贪心,尤其是我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叻泰”还在不在,基德还在不在,我能肯定那个组织是不会放我自由的,苟活了二十几年,我该走了,让常平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简单的收拾了东西,给常平留了信,我没有走的太远。陈艳荣去照顾儿子了,我就住进了她家,隔着一条马路,打算静静地看着常平离开南州。

我的秘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温沉翻了我卧室的衣柜,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揭穿。这么多秘密埋在心里实在是太累了,都挖出来,也就轻松多了。常平应该是有个英雄父亲的,她并不需要我这么一个间谍养父。

我走的那几日常平看着都没什么精神,她瘦了很多,让人看着很心疼。等她熬过这段日子就好了,回到了西北,她才能过上长久平静的生活。

穆青云来南州,是来接常平的吧,有姑姑在也好,血脉至亲的关爱多少也能弥补她从小没有母亲的遗憾。

我和前几日一样,晚上睡前,习惯性的看向对面,整个面馆灯火通明,这不寻常。我好像看到了温沉的身影,还有警察。国安的人不都走了吗?我趁着他们不注意溜到面馆门口,听到他们的说话,常平不见了!

门口原本有两个小石墩,左手边上的那个石墩上被划了一个奇怪的图案。那个图案是单纯线条组成,毫无逻辑可言,可我是见过的。李玉太和孙军卓身上都有类似的纹身。

十二岁那年奶奶被带走的慌乱又袭上心头。常平有危险。

我推开面馆的门,温沉见到我后满脸诧异,“常叔?”

“我知道常平在哪。”

李玉太和孙军卓都有一个习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都会先派人在城里郊外转一圈,那种荒废多年的工厂,烂尾楼,都是他们喜欢藏身的地方。南州很小,只有一个废弃的工厂,那个地方确实不错,在郊区,不引人注目。

吴世森说过,孙军卓追杀他不仅仅是为了私仇,更是想要东南亚的贩毒网络。他如今掳走常平,看来是知道这东西在我手里了。

“常叔你?”温沉面露难色。

“只要常平没事,我可以去国安自首。”

在进这个屋子前我就已经想好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判多少年,无期?死刑?逃避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总要面对的。

我先去那个废弃工厂,如果我十分钟没出来,那么就证明他们确实在这。温沉就带着人埋伏起来伺机行动。

工厂门口有一个人蹲在那抽烟,三十来岁,皮肤黝黑,看到我走过来,他警惕的站了起来。

“我是林立国,带我去见孙军卓。”说完这句话他紧绷的表情松了下来。不大会儿,他从里面走出来带我进去。

我有三十多年没见过孙军卓了,他老了很多,想必他看我也是这个反应吧。岁月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留了痕迹。

常平捆在椅子上,嘴上贴着胶布,脸颊上有些发红,她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了光。

没有哪个父亲看到女儿这幅样子会不心疼的。我很想摁着孙军卓扇他几个巴掌,我宝贝二十多年的女儿,不是让他来随便欺负的。

可现在,孩子在人家手里,我只能忍住。

孙军卓随意客套两句便直入主题。为了显示他的诚意,他让人解开了常平身上的绳子,撕开她嘴上的胶布。

我把东西扔给他,孙军卓慌忙打开包,拿出那沓资料,那是我和温沉碰完面,制定完计划后,拿着常平以前买着玩的消字笔写的。

第一页的那些内容都是当年“叻泰”跟我讲的东南亚那些毒贩的简单情况。很多人都是孙军卓当年听说过的,他一时间自是不会起疑。孙军卓的脸上笑容愈发的狰狞。

只是常平此时喊了一声,引起了孙军卓的杀心。他手下的那个男人举起枪瞄准常平的时候,我的心都提起来了。好在温沉已经带人埋伏过来了,那个人中了一枪倒下后,孙军卓开始反应过来。

看着穷途末路的亡命徒,我跑上前,拉过常平。用身躯护住她,就像她婴儿时候,我把她揣进怀里一样。温沉带的警察和孙军卓的团伙激烈的交战,枪声不绝于耳,带着常平倒地那瞬间后背一阵疼痛。

我能感到血从身体里流出,好像能听见常平叫我,好像看着她哭花了脸,想安慰她,想帮她擦拭眼泪,想....有太多的事想做而做不到。

恍惚间,我看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个村子,光着脚在山路上奔跑....

与我而言,死亡似乎是最好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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