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安欣死了(1/1)
老高的遗言:
“老安,你知道,我爸妈死后,厂里一共给了我多少抚恤金吗?
500块!
只有500块!
1984年的500块,于我们三个孩子是一笔巨款,够我们吃很多碗猪脚面。
拿到钱的当天,我就去买了一碗猪脚面,大碗,比小碗贵二毛钱。
小盛、小兰一人一半,我喝汤。
他们吃的很香很饱,不知道酒鬼老爹已经死了。
生活真是讽刺,我们吃饱的第一顿猪脚面居然是以他的死换来的。
这也是我们唯一从他那里得到的‘好处’。
可怜我处处隐忍的老妈,到死也没能吃上一大碗完整的猪脚面。
是啊,那年小盛6岁,小兰才4岁,懂得什么是死亡?
如果不挨揍,父亲死了也是好事,只是他不该带走我们的母亲。
我也不懂,我也刚刚13岁。”
高启强歪着头,狡黠一笑:
“可我不需要懂,我只要活下去。
以后的生活,不能每天都是猪脚面,我得干活,得照顾小兰。
但那是1984年,市场还没有完全开放,连个学徒的机会都没人给我。
500块,我们必须挨过二年。
这钱掰两半,一半是小盛的,一半是小兰的,没有我的。”
安欣摇头,说道:
“我不信。
你至少为自己留了1块钱?”
“为啥?”高启强问道。
安欣比划了一下:“五百除以二,多少?”
高启强大笑,鼻涕都冒了泡:
“对,就是两个250。
就像你和我一样。”
安欣不置可否:
“对,我们都是二百五。”
高启强顺着安欣的话继续,但深情的节奏被幽默打断,他也不好再煽情下去:
“这一块,也不够我吃啊。
我的口粮在隔壁叔叔阿姨施舍与同情中,在旧厂街菜市场的地面和菜斗里。
他们一边鄙夷一边施舍,弄得我哭笑不得、怀疑人性。
你不知道,那些老太太都嫌弃的烂菜叶和碱水冲泡过的臭猪皮、渔民倾泻掉的鱼头烂虾,煮在一起有多香。
我甚至熬过鱼鳞冻。
第一遍又腥又丑,第二遍好一点,第三遍筛选提纯,加上点酱油,味道不错。
还有,某些鱼的舌头、眼睛、大脑、鱼唇以及鱼膘也是可以吃的。
有一次,菜市场的某个大人告诉我,鱼内脏是可以吃的。
我试了,上吐下泻,高烧不退,差点死掉,靠着喝盐水和野菜,居然活了过来。”
高启强深叹一声:
“终于熬过了两年受尽白眼的日子,我谎报了年龄,给鱼贩当了学徒,又过了一段时间,师父远走,把鱼摊卖给了我,才彻底解决掉吃饭的问题。
而你呢?
不仅可以按月领取抚恤金,还有各种关怀和温暖,更有两个当局长的叔叔抢着收养你。
长大后,你可以上大学、当兵,转业后还可以穿警服,做自己喜欢的事。
凭什么?
咱俩同样是十三岁,父母去世时也是差不多的年纪。
死的都是命,但不一样的价钱,你说不是吗?”
高启强嘴角冷笑:“世界上哪里有绝对的黑白。
我做好人的时候,那些坏人欺负我,我做了坏人,那些好人又要审判我。
没背景的妖怪都被孙悟空打死了。
你说,什么是黑白?”
高启强顿了一顿,小声道:
“我们都在一个棋盘之上,你们皆为黑白子,但执棋之人,又是谁?”
高启强微笑反问,直指安欣灵魂:
“换成你,你做的就一定比我好吗?
如果我是你,我保证会是个好警察,甚至,比你做的还要好。
你信吗……”
高启强的遗言,安欣每个字都记得,想忘都忘不了。
“高启强作恶多端,他罪有应得。”
所有人都可以这么讲,但安欣不行。
他欠高启强的。
安欣认为:
老高卖萌的时候很可笑,撒谎欺骗的时候很可恨,他的结局,唏嘘又可怜:
最看重的弟弟惨死,最心爱的老婆死的不明不白;
视若己出的养子纨绔,最用心培养的养女选择了背叛;
妹妹远走海外……
高启强的最后,算是无儿无女,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孤家寡人?
安欣反思:
【青梅竹马的挚爱孟钰被自己变相“送”给了杨建;
杨建又被自己亲手送进了监狱;
父母的死因,一直是个谜,成了悬案;
事到如今,自己也没能找出当年的内鬼,给父母一个交代。
还有,安叔背后的子弹是谁射出的?
难道是安叔的自导自演?
自己不是没有怀疑过安叔。
安叔最大的疑点就是,当年自己卧底在疯驴子门下,在那次船上行动中,自己本来就处于生死边缘,但作为养父的安长林却置之不顾,不选择先抓人,而是先请示市领导。
这一举动,是不是就足以暗示安叔对自己的情感并非那么纯粹?】
安欣摇摇头,不敢推理下去。
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的人生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自己固执的坚持,要把老高绳之以法的执念,真的值得吗?
老高评价自己是个纯粹的好警察,但对于孟钰,自己是个合格的男朋友吗?
她的父亲,对自己视若己出的孟叔,他的结局,也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快退休的孟叔被一撸到底,他一身清贫,为官为人,一生不求人,即便省组织部的黄老是他舅舅,但这层关系,他从来没有利用过。
因为孟叔,青华区从全市最落后的渔村一跃成为全国百强区,政绩斐然,仅仅因为贪污的女婿和孟婶收的那套房,就一败涂地,从此背上了历史的骂名,何至于此?
自己对得起孟叔的精心培养吗?
这里面究竟有没有私人恩怨?
真如高启强所讲,是哪位高人在布局?
毕竟,京海这个沿海城市,就像一个长了千年的人参果,现已成熟,哪个神仙不眼热?
卖炭翁用不起炭,一如吃到果子的从来不是园丁。
布局之前必清洗,而自己“心甘情愿”的成了过河卒,成了别人手上的一把锋利的刀,亲朋好友无一幸免。
对李响,自己是个好战友、好兄弟吗?
对徒弟陆寒,自己是个好师父、好战友吗?
如果没有自己的蛰伏、过度的自保,如果不是自己得过且过、不管不问,一副暮气沉沉、世外人的样子,他们都不会死。
所有的这些,只为了扳倒高启强。
可即便抓了他,还有蒋天,没了蒋天,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高启强、蒋天又何尝不是棋子。
高启强之死,又何尝不是不愿做棋子的挣扎?
棋子很多,死了就死了,但棋手不能死。
按照老高的逻辑,要想从棋子变棋手,如鲤鱼跃龙门,不遭受千刀万剐,非常规不可达。
最后,对高启强,自己是个合格的朋友吗?
高启强,二十年的情感,初见时的朋友成为半生的宿敌,亦敌亦友,惺惺相惜,可敬可恨,不同路但相惜。
他,高启强是唯一一个、明知对方在说谎,即便是剑拔弩张,即便是秒分生死,也要彼此面带微笑的老朋友。
老高死了,是被自己“杀”死的。
回顾这二十年,高启强对自己处处留情,他位高权重,京海著名企业家、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顺便使个手腕,就能把自己调出公安队伍、政法战线,甚至调出京海,去事业单位、国企甚至丢掉公职,但他没有这么做。
而自己,亲自送他去了监狱,亲眼看着他死,但自己并没有那种快感,那种快乐,反而悲伤,自省之下,竟然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尘埃落定后,“功成名就”的安欣第一次反思,他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有无穷无尽的空虚。
他以巨大的代价,达到了目标,人生顿时空虚了。
说起两人的关系,高启兰曾开玩笑说:婷婷是意外,你们才是真爱。
想到这,安欣嘴角一咧,嘴角的泪花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高启强众叛亲离,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孤家寡人?
唯一的区别是,老高死了,他还活着。
但几乎大半京海的同事,都在骂他是叛徒吧?
因为他,京海政法系统整顿完美收官,省城来的组长徐、副组长纪泽、指导组、专案组所有成员都会收到表彰,可京海立功之人只有他一个人。
因为他,人员晋升、精神文明奖、年底奖金、拨款、人才引进、信息化建设全部停滞,连个办公用品、厕所的手纸都得三请五批……
京海政法系统,没个三五年根本缓不过来。
没错,就是因为他、安欣一个人。
纵看刑侦支队,哪个老刑侦不带伤?
哪一个又不是战功赫赫?
可他们升不了职。
因为自己。
除了脑残粉小五。
即便是小五,对自己也是有些幽怨的吧?
毕竟,自己利用了高启兰的感情。
原来,自己也没那么正、大、光、明!
可能老高说得对,置身处地,互换身份,自己真的比高启强做的好吗?
自己真的能够独善其身吗?
而自己和高启强什么时候彻底决裂的呢?
安欣回想,苦思冥想,不是2000年,而是2006年,最好的兄弟李响死了之后。
自己对高启强,由摇摆不定、治病救人变成彻底对立,非抓他不可,甚至有置他于死地的固执。
两败俱伤,值得吗?
如果和高启强合作或者发展他为线人,直接搞掉赵立冬,又会是什么结局?
很多人会不会还活着?
如果强制高启强洗白了企业,那么职工也不会失业,居民楼也不会烂尾,众多家庭也不会负债……京海将是另一番天地。
他觉得,高启强总比蒋天这样外来户强很多。
高启强毕竟长在京海,对家乡、对口碑还是有所顾忌的。
在看守所和环海大桥之间,有一处半开放的铁路口,红灯闪烁,远处已经响起了小火车的嗡鸣声。
安欣的车子在铁道口停了下来,他正思考着,后面一辆泥头车突然冲将过来,在刹车声中,撞向了安欣的车子!
安欣的车子瞬间被侧推上了铁轨,小火车轰鸣而来,此时司机想刹车也来不及了!
哐当一声!
火车对着驾驶室的位置,直直的撞击了过去!
汽车翻滚。
火车头在安欣的瞳孔中放大,他没来得及任何反应,两眼顿时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