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残阳（下）（1/1）

突围的过程异常艰辛。

源源不断地洛州将士涌上来，露出他们的尖牙、利齿，嘶吼、咆哮，饶是久经沙场的夏国精英也从未见过这副景象。

王耀意识到，眼前的这些洛州的士兵已经彻底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想要突围无异于痴人说梦。厉害的怕不要命的，自己手下这些将士虽然个顶个都是夏国的精兵，可精兵也是人，是人就怕死。

“出不去了。”王耀一枪刺穿了一个士兵的身体，然后朝周身的将士大喊道：“放弃突围！全力拼杀！”

话罢，王耀挣脱了一直搀扶着自己的人，紧咬牙关，挥舞长枪迎面而上，纵身杀入洛州士卒中。

其他将士见王耀如此这般，也深受鼓舞，振作精神，一扫原先的怯意，拼命冲杀。

场上现在是六千对一万一。

王耀长枪横扫，在人群中宛如游龙一般神勇无比。一袭青衣似鬼魅般掠夺着敌人的生命。

可人数上的差距，又岂是这么容易可以被拉的？纵使他王耀再强，十个人，一人一剑还杀不得？一百个人一人一剑还杀不得？他终究是人，不是神。

很快，王耀的速度就明显的降了下来了。身上的伤口在不断的流血，意识也因为失血过多而逐渐模糊。

“他妈的，这次真的是要栽了。”王耀嘴里叫骂道，强撑着意识防御、还击。

他的余光瞟到一旁的楼梯，楼梯连接的是城楼的楼台。

潜意识告诉他，这是他活下的唯一机会了。他拖着残躯，边战边进，到了楼梯口。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红了眼的洛州千夫长。

千夫长站在楼梯上面，见王耀来了，怒意更盛。复仇！

“去死吧！”千夫长大喊道，同时借力跃起，手中的刀狠狠劈下。王耀勉强举起长枪抵挡，但失血过多让他气力不足，千夫长的刀狠狠下压，按入了王耀的肩膀。

“艹！”王耀强行提起气力，将长枪抬起顺势扔出，趁着对方身形不稳之际将对方扔了下去。然后又拾起长枪，扎进了对方身体内。

王耀继续向上，路上夺了一把刀，继续拼杀。往上走，多是一些手执弓箭的士兵，王耀虽然不胜其烦，但借着城楼还是能挡下许多的。路上捡到的盾也为他挡下了很多箭矢。他就这样拖着残躯上了城楼。

城楼上的洛州士兵见王耀浑身是血上来了，如同恶狼见到了羊羔，平时的洛州士兵可能会怕，但如今却巴不得打这么一架。

“那个是王耀！该死的夏国人的将领！杀了他！”

“射箭！”

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王耀即使挡下了大部分，也终究是身负数箭。盾牌已经帮不了他太多了。

就在前面了。王耀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那是他感觉唯一的机会了。今天的洛州人，已经彻底不要命了，他从心底感觉到了害怕。

就在前面了。他艰难的抵挡着飞来的箭矢，然后趁着他们弯弓搭箭的时候，奋身一跃。

置之死地而后生。

王耀是幸运的，他跳下去的地方，到处是尸体。有夏国人的，有洛州守军的。这些尸体为他提供了缓冲，让他没有摔死，这也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夏国士兵里，有眼尖的看见了王耀掉下来的身影。他朝身边的人大喊，指挥大家去救人。

士兵们牵来一匹马，扶着王耀上马，然后让一个精通马术的人快马离开，其余人则抵挡飞来的箭矢。用刀，用剑，或者用肉身……

这一边，吴守刚看着前方的惨状，面无表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七万人，到现在也没能冲破南城门，洛州的易守难攻，实在是出乎了吴守刚的意料。

身后，士卒来报：没等送信的人到，王耀就已经冲入了西城楼内，果然遇伏。他身中数十箭，多处刀伤，现在已经被送回了军营，生死难料。

“蠢货。匹夫。”

吴守刚听完后，低声骂了一句。

随后继续看着前面的战场，大脑飞速思考。

南城楼上，傅子叶听到王耀跑掉了的消息，一开始是愤怒的，但是又听到王耀重伤濒死。

“都说皇甫洵座下三位弟子，被誉为三狼，其中最勇猛的就是着血狼王耀，可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到头来，还是要为我们这些人垫背。蝼蚁，到头来不还是被蝼蚁杀掉？”

虽然傅子叶认为王耀已经死了，但是他也并没有因此而开心。他终究是要死的。

他驻足远望，隔空与吴守刚对上了眼神。

你，是怎么想的呢？诡狼吴守刚。

洛州守军又打退了吴守刚的一波攻击。这已经是第四波了，夏国军队两万人因此丧命。

傅子叶命人清点了一下现在剩下还有多少人。得到的回复是一万一。

从一开始的一万七到现在的一万一，三比十的战损比，傅子叶很知足了。

他沉思了片刻，向城楼上的人说道：“兄弟们，王耀已死，敌人已经怯了。他们怕了！他们不敢与我们正面强攻了！”

他挥起长剑，剑指吴守刚的方向。

“那边，还有一个王八蛋，还有一群王八蛋。以前，他们视我们如草芥，可今天我们要杀到他们视我们如梦魇！

将士们，可愿随我出城，杀他个天昏地暗！”

傅子叶高喊着，咆哮着。

他的咆哮立刻得到了回应。

“杀！杀！杀！”

出城！杀他个天昏地暗！

若上位者视我为蝼蚁，我便挥剑弑之；若这天地视我为草芥，我便横刀劈之！

傅子叶带着仅剩的一万一千人出城了。既然活不下去了，既然都不让我活，那我就是死也要咬你一口肉！

吴守刚见傅子叶领兵出来的时候，面色终于变了。

他开始敬佩自己这个对手了。尽管这个对手在各方面都不能称为对手。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吴守刚叹息道：“如若你是我这一方的该多好。”

他决定，给予这个人，最大的尊重。他想要站着死，那就让他站着死！

“全军听令！”吴守刚拔出自己的配剑，高喊道：“一个不留，全部斩杀！”

在他的命令下，夏国的精兵倾巢而出，他们要全力一战，给予对手最大的尊重。

尽管对手已经多日未曾进食了，可他们却依然如临大敌。还是那句话，厉害的怕不要命的。

傅子叶带人迎上了夏国的军队。

“杀啊！”

傅子叶手中的长剑翻飞，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尽数展现。

他挡住一个士兵刺来的长戈，然后又用对方的肉体为盾牌，挡住了飞来的箭矢。

傅子叶本身的武艺不算弱，在战场上英勇如入无人。

他用力踢开了与自己搏斗的士兵，突然见到一个人从那士兵的身后飞出。

吴守刚！

这是吴守刚与傅子叶的正面对抗。

吴守刚率先出手，手中佩剑直刺傅子叶的面门。傅子叶抬剑抵挡，随后借势下身长剑横扫吴守刚下盘。

吴守刚见状，不慌不忙，右手执剑将其挑飞。

吴守刚与傅子叶的第一合就这样结束了。

傅子叶后退两步，站立，双目死死的盯着吴守刚的脸，眼神中充满杀意。

吴守刚则站在原地，毫不畏惧地对上了傅子叶的眼神。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傅子叶吧。”吴守刚开口了。

傅子叶没有回话，而是一步上前，再出剑。

吴守刚倒也没有惊讶，见招拆招，又暗藏杀招。他说了要给傅子叶尊严，就会全力以赴。

破绽！傅子叶出剑的间隙，无意间露出了一个空挡，吴守刚瞬间反应过来，抬剑就刺。利剑刺入了傅子叶的小腹。傅子叶吃痛，却不退，而是继续与吴守刚换招。

论武力，傅子叶显然是不如吴守刚的，不管是从哪个方面，吴守刚都强过傅子叶。但傅子叶也有着自己擅长的东西——观察、学习。

他每一次与吴守刚换招，都在观察吴守刚的出剑方式。

他的体力不如吴守刚，逐渐招架不来，身上中了吴守刚数剑，但依旧不退，依旧在搏杀。

吴守刚不知道为什么傅子叶不退，但这是傅子叶的选择，吴守刚尊重傅子叶。他不断出招，不断地攻击傅子叶防守的空挡，一剑，又一剑。

他终于退了，傅子叶终于退了。

在又中一剑以后，傅子叶连退数步，为了支撑自己的身体，他将长剑插入地下，以此来稳固自己的身形。

傅子叶环顾四周，就在自己与吴守刚对峙的这段时间里面，自己带来的那一万一千人就已经损失的七七八八了。

他恍惚间有些失神。一种无名的感觉涌上傅子叶的心头。傅子叶的眼角不自觉的颤抖，他在流泪。

但很快，他又再一次抬起头，直面吴守刚。

“吴守刚。我承认，我不如你，可我不服。我自问我傅子叶也不是泛泛之辈，却到底只是那些达官显贵的玩具罢了。我不像你，有皇甫煜穹做靠山，没有人敢随便动你。北陈朝廷对我们这些将士的生命如草芥，你们也视我们为蝼蚁。可蝼蚁也有脾气！”

吴守刚静静的看着眼前咆哮着的傅子叶，他知道傅子叶为什么说北陈朝廷对他们如草芥般无视。

一个月前，吴守刚就已经派人去北陈运粮的粮道上面截粮了。可一连数日却什么都没有见到。一开始吴守刚还以为是北陈改变了粮道，可后来，吴守刚又收到城里面传来的信，洛州已经两月无粮了。

随即，吴守刚便有线人来报告说，北陈朝廷并没有给洛州派粮，而是将粮食大肆往都城里面运。

从那天起，吴守刚就知道，洛州破了。北陈要亡了。

“吴守刚！”傅子叶暴喝道：“来战啊！”

随即，傅子叶便向吴守刚冲去，他将手中的剑直直刺向吴守刚的心脏的位置。

吴守刚抬剑要挡，却见傅子叶突然变招，朝吴守刚的面门刺去。

傅子叶算定，吴守刚用剑的方式会来不及挡自己的这一招变招，自己有七成的把握杀吴守刚。

就让皇甫洵手下的三狼在这里变成独狼吧！

就在傅子叶的剑要刺中吴守刚的面门的时候，傅子叶感觉到，有东西将自己的剑挡开了。那东西的速度实在太快，自己根本没有看清楚。

随即，傅子叶的喉咙上便多出了一柄匕首。

傅子叶面颊颤抖，将喉咙上的匕首拔出，随着匕首拔出来的，还有一小段傅子叶的喉管。

他就这么倒下去了，他的双手捂着自己的喉咙，希望按住不断涌出的鲜血。

傅子叶死了。

“险些着道。傅子叶，若是你是夏国人，那该有多好啊。你放心，不出一月，我必灭北陈！”

刺向傅子叶的匕首，正是吴守刚的。

傅子叶死后，吴守刚带着人，杀尽了从洛州冲出来的士兵。

整个洛州南城门前方的旷野，横尸遍布，血流成河，漂橹其上。

到处是残肢断臂，到处是断剑折戟。

……

收拾完战场，已经是黄昏了，天边的残阳缓缓地下落，昭示着黑夜即将到来，英雄已死，国之不存。

吴守刚静静地看着眼前码放的一具具尸体，久久不言。

这就是战争，人命薄如纸。

残阳如血，与大地的背景色合二为一，染红了世界的画布。

吴守刚将头上的头盔摘下，放到了尸堆的最前面。

他开口了：“我们是对手，是敌人，所以我必须杀你，这也是你自己选的路，是你们选的路。

其实我也厌倦杀戮，可皇甫先生说，只有让天下一统，才有百姓安居乐业的可能。他要创造一个人人平等，没有阶级的世界。战争，是完全统一的唯一途径。和平是要死人的，有人要为此而牺牲。"

沉默。

沉默之后，吴守刚又开口了：“皇甫先生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诗，是他的师姐告诉他的，十万汉军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如果我们不是敌人的话，我想我会和你成为很好的朋友。傅子叶，安息吧。”

然后，吴守刚示意士兵，将尸体就地埋葬，又在城外的山上为傅子叶立了一块碑，配上了傅子叶的衣冠。他知道，傅子叶想和自己的将士埋在一起。

后来有人路过那块碑，看见碑上刻着：

当世之豪杰，傅子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