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1/1）
阿獙和烈阳他们已经先一步回了玉山，白芷刚刚接任王母，不少事务还需要他们帮衬。
小夭也奔着玉山的方向，但似乎不着急，一路边玩边行。
小夭换回了一身男子装扮，像是回到了她还是玟小六的日子。她的行囊也非常简单，但却带上了那个大肚笑娃娃。关于这个故人的礼物背后的秘密，她还是想亲自去找阿獙问个明白。
小夭快到玉山的时候，阿獙和烈阳早早便等在山下相迎。阿獙轻松地拍拍她的肩膀，引她来到堂屋。新任王母白芷已在堂屋端坐等候。
几人打过招呼之后，阿獙便带小夭来到瑶池边上的桃花林。这里曾是小夭第一次恢复原本容貌的地方，也是阿獙在小夭昏迷时提到的，相柳用血咒海贝救她、以命解蛊的地方。
清风吹拂，桃林花瓣飞落如雨。
小夭抱着扶桑神木雕的大肚笑娃娃，坐在瑶池边上发呆。阿獙端立在她身后，默默望着她萧索的背影，脑海中浮现起几百年前阿珩身后那个单纯伶俐的小丫头。世事难料，似乎只是倏忽间，大家都已经历许多，不复初相识的状态了。
许久，小夭站起来，转过身，声音微微颤抖，略微带上一点埋怨和恨意，
“阿獙，你说一个人，挖空心思掩藏所有的痕迹，连狌狌镜的一段回忆都不愿意留下，却在新婚之日借别人名义送来贺礼。还有，明明这个人，做什么都只为了交易，他种蛊是交易、抢婚是交易、向我透露玱玹伤害璟的消息还是交易...他又何必送礼？他这次又是为的哪般交易？”
阿獙低头，默然不语。以那家伙的性格，连尸骨都消散于天地之间，确实本不必留下什么遗物。
小夭又向前一步，眼眶通红。她低头抚摸着憨态可掬的大肚笑娃娃，手指拂过娃娃石榴图的肚兜，喃喃道，
“扶桑木无火自燃，刀剑不伤，现在不仅雕刻出来了，还是一整块实心的扶桑木，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总感觉，如果打开它，如果能打开它...”
“一旦打开，就有可能彻底破坏了、损毁了，这已经是他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了。你真的忍心吗？”阿獙可惜地说道。
小夭苦笑，“若是彻底毁掉，不是更顺了他的意？从此我便如他所愿，彻底斩断联系，过我自己的生活。但这最后一次了，我一定要打开它，求你帮帮我。”
阿獙心软，“好，那我们就打开它！” 他接过大肚笑娃娃，以灵力为刃，向着底座横劈过去。
一次、两次、三次...娃娃纹丝不动，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阿獙神情严肃起来，抽出兵器用上五六成的灵力再狠狠砍上几下，依旧毫无动静。
小夭死死盯住那个笑娃娃，心如擂鼓，好像有什么秘密，即将浮出水面。
阿獙来了兴趣，喊来了烈阳。两人将笑娃娃放在平地上，两个修行千年有余的大妖同时灵力结阵，凝成一股力劈砍在笑娃娃的底座上，这才将其劈出一个裂口。
随着裂口的扩大，一股冰寒之气从火灼般炙热的扶桑木外壳中渗透出来。小夭似乎是认出了什么，她猛地朝着地上的娃娃扑了过去，接住了滑落的冰晶球。
烈阳担心寒气逼人的冰晶球伤了没有灵力的小夭，向前走了几步，阿獙却一把拉住了他，小声道，“估计这个是她自己做的，伤不到她的...”
小夭默默凝视了一会儿。这是她即将嫁给赤水丰隆之前，送给相柳的最后一份毒药。水晶球里凝聚的是她最真挚的心意，送出的那一刻，连她都不知自己到底在希冀着什么。
在她送出的冰晶球里，包裹着一汪碧蓝的海，海水中有五彩的小鱼、有红色的珊瑚、还有一枚洁白的大贝壳。大贝壳上，美丽的女鲛人侧身坐着，一只手抚着心口，一只手伸展向前方，似乎要抓住什么。她的手伸出的方向，是一个浮在海浪中的男鲛人，看似距离不远，但他却冷淡漠然地望向冰晶外，宛如在另一个世界。
可现在捧在手中的冰晶球里，多出了另一个男子，握住了女鲛人伸出的手，含笑凝望着她。男鲛人孤身地、远远地立在一旁。顺着日光的照耀，冰晶球上隐约浮现出两行小字，上面刻着，“有力自保、有人相依、有处可去，愿你一世安乐无忧！”
初相遇时，那大概是她对他说过唯一的一句真话，“我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
在遇到他之前的几百年间，她灵力散尽，受尽折磨，独身一人漂泊，藏身清水镇，与捡来的孤儿作伴。
原来，当初的三个愿望，他真的记了好久好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都悄悄地帮她实现了。
小夭的眼泪毫无征兆的突然决堤，喷涌而出。她哭得太过厉害，软倒在了地上，却把冰晶球牢牢护在胸前。仿佛护的不是冰晶球，而是相柳的那颗心。
在她面前，永远冷心冷情又毒舌的相柳，原来他竟将自己的心藏得那样深、护得那么好！
她心里那根若有若无的线，她苦苦压抑了许久的，就在那一瞬间，结成了网，再难斩断。
阿獙见她歇斯底里的模样，吓坏了，手忙脚乱把她扶了起来，安慰地拍着她的后背，等待小夭的抽噎停下来。
烈阳看着小夭，无声地叹息。相柳像赤宸，小夭像阿珩，明明选了不一样的路，却偏偏是相似的宿命。
心结已解，没过几日，小夭便和白芷、阿獙和烈阳辞行，独自回到清水镇。半路上，她救下一个因心疾昏倒的人族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样子。小姑娘名叫阿果，是个孤儿，天生患有严重的心疾，能活到这个岁数已是奇迹。见小姑娘无处可去，小夭便带上了她一路随行。
清水镇让小夭浮躁的心又安定了下来。她带着阿果，盘下来清水镇回春堂对面的一个普通民居，化身为一个名叫宝珠的姑娘，打算一直住到五年之约的那天。这民居正是当初相柳抢婚之后，安置她的地方。
邻居家住的是桑甜儿的后人。她还记得几十年前，自己曾在这里，与白发苍苍的桑甜儿有过最后一段对话。甜儿这一生，终究是获得了圆满，圆满中也曾带着一丝遗憾。
当初小夭住在这里时，那群绕着院子嬉笑打闹的孩子，也早就已经长大，他们又有了自己的儿孙。许是辈分隔着太远，现在住在那里的小孩子连桑甜儿的名字都已经不识得。
小夭偶尔会去镇子里的医馆坐诊，更多时候，她就藏在小院子里，制作着各种常见的药丸，做好了便让阿果送到医馆去。
阿果不在的时候，空旷的院子就会显得格外冷清，小夭发呆的时候，偶尔还会想起相柳抢婚那段时间，也曾在这院子里守着她，看看军务书简，她则在屋子里面独自生闷气。
小夭默默叹了口气，这世上最让人无力的三个字就是“早知道”，最让人绝望的三个字就是“只可惜”。但好在，时间总会埋葬一切的，小夭对此深信不疑。
屠夫家的小伙子阿牛从小恋慕阿果，每次往她们家跑的最是勤快，每次来都带上阿果最爱吃的美食，像个小话痨，叽叽喳喳的和阿果分享街里街坊的奇闻趣事。多数的时候，阿果和阿牛两人热闹地说话，小夭便在树荫下安静地听。
阿果身体好些的时候，阿牛便会带着她偷偷跑到远点的地方去找点乐子，聊天、戏水、看戏。每次阿果再回来，小脸上总是盈满欢喜和生机。
小夭默默关注着俩人相处方式，只觉得很有趣。有趣之余，心底偶尔浮现一些奇怪的酸涩，但连她也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情绪。
两年过去了，阿果也来到了生命最后的日子。心疾日益恶化，她已经无法下床，面色惨白地倚在床上。小夭这段时间也费尽心思熬制了许多药，但阿果的身体已经恶化到药石无医。
“宝珠姐，你不要难过。” 阿果伸出手，划过小夭紧皱的眉头，努力想要抚平。
“生命或长、或短，总是会走的。这么多人爱我、护我，我也曾笑过、爱过、哭过、经历过。这就足够了，我这辈子，没有留下什么遗憾。能在最后这段时间遇见你，我真的很开心。”
小夭一声叹息，门口阿牛敲了敲门，小夭便起身离去，把告别的时间留给他们二人。
次日清晨，小夭推开阿果的屋门，却发现阿果不见了。她忙出门去寻，街里街坊这时候已经有人找了过来，拉着小夭道，
“宝珠医师，告诉你个消息，你莫要伤心。你妹子阿果和阿牛今天早上被人在河里发现了，两个孩子都死了。说是昨夜阿牛偷偷把阿果抱到水边，绑在一起跳河了。唉，真是可惜...”
小夭心痛，但心痛之余，更多是震惊。原来情至深处，真有人愿意舍下一切，为之赴死。
日子一天天平平淡淡地过去，小小的波折也很快会被淡忘抹平。很快5年就要过去了。再过两日，小夭便打算启程前往青丘。小夭已经开始盘算着，跟璟相见以后，第一站他们先去哪里。
已近日暮时分，小夭哼着小曲儿整理行囊。真正需要带走的，其实也没有几件。
她翻出床底的盒子，吹去上面厚厚的灰尘，轻轻从里面拿出狌狌镜，打算收入行囊中。镜子光洁如新，里面存的两段关于相柳的回忆也早被消除的一干二净。
“还真是干净啊。”小夭微微一愣，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突然，院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小夭猛地直起身子，下意识将狌狌镜一把揣进怀里，快步走到院子里。
院门被狠狠地踢开，木屑横飞。
小夭戒备地抽出银色的小弓，死死盯住门口。地上光电一闪，像是早已布下的阵法已成，倏而喷发出几米高的灵力筑造的火墙，伴随浓烟阵阵，将小夭围在了中间，几个蒙面黑衣人从唯一的缺口中露出来，为首的人看上去极年轻。他拉下脸上的面具，恶毒地看向小夭，目光在朴素的院舍和小夭粗布麻衣上扫了一圈，冷笑着说，
“赤宸的女儿，轩辕的王姬，如今也不过是像一团垃圾缩在这犄角旮旯里。”
小夭冷冷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居然派了这么多人来杀我一个毫无灵力之人，还真是看得起我。”
黑衣人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毫不在意地大笑起来，声音像是毒蛇吐着信子，“好心提醒王姬一句，还记得紫金顶下的梅花林吗？王姬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还真怕你重活一次，把过去的事儿忘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闪现出数十个灵力高强的蒙面人，徒手结阵，四周已然无一丝退路。
小夭心思通透，对于来人身份已是了然。她双手背后，悄悄解开腰间的毒药瓶，双目却是平淡地望向领头人，淡漠道，“你是沐斐的儿子？我还以为，玱玹早就把你们杀光了才对。”
领头的黑衣人果然被激怒了，“贱人！要不是因为你的父亲和哥哥，我父亲、还有申氏、詹氏、晋氏的叔叔、姑姑们，我们上百的族人，怎么会落得那样的下场！血海深仇，就算我沐家死绝，也定要你偿命。”
玱玹当年处置了所有参与刺杀的人，但估计他们还有些流落在外的后人，始终心怀怨恨，筹谋多年，最终还是找到了她。冤冤相报，永无尽时。
仅凭她自己，注定是死局。这一次，那个雪衣白发的九头妖怪，再也不会来救她了。小夭心怀歉意地想着，对不住了，你给的这么多条命，最终还是要浪费了。
刀光剑舞，灵力四溅，黑衣人涌入火圈之中。小夭抬手连发三箭，带出铮铮之声，冲在前排的几人应声倒地。但后排几个黑衣人直奔她而来。
领头人单脚点地飞身而起，灵力化作长剑，向小夭的方向飞出，长剑贯穿了小夭的心脏。小夭用最后的力气抬手，淬毒的梨花针漫天飞射而出，仅剩的黑衣人也相继倒下。
宁静的小院里，横七竖八全是尸体。小夭的粗布麻衣已然被鲜血浸透，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意识逐渐模糊。
小夭怀里的狌狌镜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白光。一切归于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