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监兵君(1/1)
北周天和四年秋,关中华池县。
落叶簌簌,天色将开。
一名须发蜷如的老者于佛陀造像碑前礼拜,身后是连绵的车队与忙碌的族人。
为避免战乱,老者带领族人自遥远的犍陀罗翻山越岭而来,朝东去往长安城。
如今梦中都会已近在咫尺,更令老者喜悦的是,族内又有一个新生命即将诞生,这名婴儿将是家族里第一个出身在中原的孩子,颇有汉学功底的长老在佛像前祈福,并决定给这名新生儿取一个汉名,以纪念家族伟大的迁徙。
一道婴儿的啼哭声划破黑暗,朝阳自远方跃出山川。
老者长舒一口气,睁开绿色的眼睛,不及整理心情,却听见人群中又传来一阵不小的惊呼,紧接着是女人的哀叹与哭声。
老人忙赶上前去看,只见裹在毡毯中的婴儿宛如一个怪物,体型远远大出一般婴儿,通体煞白,宛如玉石。
黄昏,一名华池担货郎途经此地,听闻枯草中隐约有婴儿哭声,走近一看发现是一名奇怪的弃婴,担货郎不忍见其为豺狼所食,故将婴儿送到附近的三原寺。
数日后,三原寺舍求老僧人抱着婴儿慈祥地问众弟子:“不知你们听过道家老子的逸闻无?”
日夜习诵佛家经义的弟子又岂会知道道家逸闻呢?于是众弟子纷纷摇头。
“据说老子生而白首,故人称其老子。”舍求僧人又望向怀中的婴儿,“你无来向,既与老子相似,便以‘李’为你姓,生于深秋,便以‘秋’字为你名,你说如何?”
婴儿自然听不懂,但却对着老僧人咯咯直笑。
自后李秋便留在寺中,日夜与师兄弟们诵读经书,从来不知忧为何物。
直到五年后的夏天,北周天子宇文邕为筹措伐齐资费,下诏灭佛。
一时间无数佛寺被毁,僧人们被纷纷要求还俗,舍求长老无奈之下将寺庙资产分发给众弟子,遣散大家还俗。
而老僧人却在众弟子走后不久,于寺庙后院自焚明志,众弟子得知此事后纷纷赶回寺院,但三原寺早已是一片废墟了。
这件事在李秋心中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伤疤,亦在心中埋下了怨毒的种子。
两年后,收留李秋的僧人亦撒手人寰,李秋只得背上行囊去往长安城谋生,自此长安城中多了一个白毛怪物,也多了一则坊间怪谈。
传闻李秋为白毛僵尸之子,喜食人畜血液,长安浮浪子听闻此事后集结众人打着为民除害的名义追杀李秋。
李秋无处可逃,只得奋力搏杀,最后竟以一人之力杀死十余名浮浪子,一时京都震恐,皆以为真有僵尸作祟。
后潜逃的李秋被官府缉捕,投入牢狱听候发落,如这般草野犯人,不是问斩,便是劳役至死。
但不久后,狱吏忽然将浑身是伤的李秋带到一处别业,院中他远远地看见一人静坐客舍读书,其人气貌伟岸,绝非一般的长安贵人。
“你很有本事,叫什么名字呢?”那人问,声音中带着常人没有的压迫感。
“李愁。”
自舍求长老自焚后,他将秋字改成了愁字。
“你犯了死罪,想活下去吗?”
李愁咬牙,他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报复,报复那些恶意的人。
“想吗?”那人又问。
李愁忙跪下道:“今日起,我李愁就是大公的一条狗,只要能让我活下去,做什么都行。”
那人放下书,轻哼了一声。
“你走吧。”
李愁一愣,忙问:“去哪儿?”
“从哪来,到哪去。”
李愁自然要抓住那一丝生的希望:“实不知大公所指,还望大公明示。”
客舍中人缓缓放下手中的书,而后松了松衣襟,远远地转过脸来。
李愁迎着刺眼的阳光望去,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庞,是天下人皆知的战神。
李愁呆在了当场,眼神中对人世的厌恶瞬间转而对功名的渴望,男人的本能在这一刻被激发了出来。
“草民李愁拜见大将军!”
咚地一声,李愁将前额重重地磕在地砖上。
“狗的事情自有狗去做。”对方沉沉道,“再说一遍你是谁?”
李愁道:“在下长安李愁!”
这一声充满了不卑不亢,也充满了活下去的执念,更充满了野心。
入幕后,李愁改名换姓,跟随大将军南下伐陈。
开皇二年,李愁陪同大将军夜入皇帝行宫,这一夜李愁被圣人擢为宜官吉检校御史,领白虎法司三百纠官,代号“监兵君”。
监兵君是一个秘密代号,只有本人与宜官吉高层知晓,分别为青龙法司孟章君、白虎法司监兵君、朱雀法司陵光君、玄武法司执明君。
为保持宜官吉分权及衙署的神秘性,皇帝每次只召见其中一人,故此宜官吉四大检校御史只知晓对方的代号,却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
具体说,普天之下全知这四人真实身份的只有隋文帝杨坚与大将军二人。
而普通纠官更是只知道法司的名称,并以此作为长官代号,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孟章、监兵、陵光、执明四君的代号也不会出现在往来信函当中,另外,法司四君代号一旦出现,即有且只代表一件事,该法司全军覆没,代号由此失效,其他三法司如发现代号,便默认全承覆灭法司的所有任务。
为确保任务不中断,四大检校御史也有权将自己的代号托付给手下,让其继承自己的身份,直到法司纠官悉数死绝,才将代号公之于众。
白虎杀死了孔牛,一刀自背后捅入心脏,这是孔牛杀死金字药草铺所有人的手法,凌厉而致命,也是李愁当年杀死长安浮浪子的手法。
晓色在风雪中蔓延开来。
断了气的孔牛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着脖子,脸部朝上,圆瞪的双眼中倒映着白虎冰冷的脸孔。
杀死手下纠官的事情,白虎已不是第一次做了,白虎法司的个性就是铁血、保密、不择手段。
多一个人知道秘密,就多一分风险,自孔牛踏入敦煌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了。
白虎拔出隋刀,孔牛沉重的尸体随之晃动了几下。
欺骗、虚伪、不信任本是李愁的本性,但在五岁之后就失去老僧人庇护的他又无比珍视每一份进入生命的情感。
这些情感中除却有对文皇帝、大将军的感恩外,还有对战友的手足情。
但就是这份手足情差点杀死了自己,差点让白虎司全军覆没,差点让一个通天的计划破产。
白虎跛着脚绕过孔牛的尸体,将沉重的身体落在一张软垫交椅上。
大门外,院中枣树笼罩在蒙蒙光亮中,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妖怪。
“执明君,我本不想对玄武司赶尽杀绝,但你欺骗了我……”
白虎自语着,回想起数月前的那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