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地狱（1/1）
崔玉感到了一阵寒冷，女人的面孔在脑海中愈加清晰。
那是令崔玉一见钟情的长安女子。
仁寿四年，崔玉跟随父亲去往大兴城经商，在此间结识了贵胄之女海音，二人甫一见面就如有前世感应一般。
海音爱崔玉的俊朗和才华，崔玉爱海音的知性与端庄。
这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但因为门第，两人之间隔了一道飞跃不过的银河。
堂堂贵胄之女岂能下嫁贱商之子呢？
可爱情如大河，一旦奔涌便会无法阻止，在长安的这段时间里，崔玉的笔下只有海音一人，海音的眼里也只有她的崔郎君。
为了能与崔玉见面，海音时常以朝佛名义出门，而后换上男装与崔玉一同出城。
“会骑马吗？”
三月的阳光洒在高高的古原之上，崔玉骑着一匹白马出现在海音面前。
“自然是会的。”海音接过马鞭，娴熟地跃上骏马。
“忘了跟你说了，阿耶是个武将，我从小就跟着哥哥们学骑马，只是郎君没有弓箭，不然我射下一对飞鸿，与你做个‘嫁妆’如何？”
海音穿上男装英气十足，不愧是将帅之女。
崔玉抬头痴痴地望着女子，满脑子都是画意，那天他画下了海音射鸿图。
崔玉决定，在迎娶海音那一天，他要展示所有关于海音的画作。
……
这段爱情很快就撞到了现实冰冷的铁板。
就在崔玉意气风发之年，他被“贱商”二字狠狠地踩在了地上，他忘不了那些贵胄的嘲弄与讥讽。
同时崔玉也意识到他与海音之间的不可能，命运狠狠地将两人撕裂开。
带着这种忧愤，崔玉回到了敦煌，从此他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兄长，成了一个乖离严苛的老师。
为了抵抗对海音的思念，崔玉开始绘制佛窟壁画，他祈求能在佛陀那儿获得一丝宽慰。
也是在这时候，崔玉得到了飞天画师的名号。
那些飘飞在云端仙女，博带如烟，游龙惊鸿，冰冷墙壁上的每一笔都倾注着崔玉对海音无限的爱。
世上从不缺乏为爱痴狂者。
那是《关雎》中热烈示爱的君子，是汉广里望河兴叹的樵夫……
崔玉在幽暗的洞窟中找到了另一种与海音团聚的方式，那种感觉就如同当年在长安客馆里，崔玉画着画，海音研着墨。
如此守着海音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崔玉在博大的佛法中逐渐释然，逐渐放下。
可好景不长，大业三年洛阳城传来一个消息，让原本宁静的崔玉彻底疯魔了。
三老臣之祸在两都掀起了轩然大波，皇帝杨广对三老臣及其党羽进行了一次大清洗。
不幸的是海音及其族人也被卷入其中，全家被充作奴籍，发往淇水做苦役。
得知此事后，崔玉日夜兼程赶往长安打探海音的消息，待其赶至淇水之滨，眼前的场景令崔玉震惊而恐惧。
那是在春末的一个清晨，阳光跳跃在山峦背后。
崔玉看见河道中隆起着几道蠕动的背脊，像骨瘦如柴的流浪狗。
啪地一声，开河节级甩动手中的长鞭抽打在那道隆起的背脊上，挖掘运河的苦役发出一阵沉闷的呻吟。
与此同时，阳光跃出山川，金色的光芒在一片泥泞上蔓延开来。
此时春风送来的不是花草的馨香，而是一股人畜腐烂的腥臭味。
崔玉脚下一软，噗嗤一声，脚下溢出一股漆黑的污血，白色的蛆虫立即顺着皂靴往上爬。
崔玉忙把脚缩了回来，在他脚下，仰躺着一具腐烂的尸体，尸体大张着嘴巴，似乎在呐喊着什么。
随着阳光的蔓延，周围浮现出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这是梦？
臭气熏得崔玉脑袋嗡嗡作响，他曾绘制过佛经里的地狱，在幽暗的洞窟中，崔玉并不感到害怕。
因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鞭笞声越来越紧密，那群在河道中蠕动的“人”偶地朝岸上的崔玉投来目光。
没有羡慕也没有哀怜。
他们正在慢慢地化作一具尸体，而后成为河底的淤泥。
长安、洛阳、江都。
一个何其璀璨的盛世。
但绝无人知晓，这个盛世竟累在无数白骨之上。
崔玉垂下头去，掐住自己脖子呕吐起来。
海音！
崔玉忽然想到他要来寻找海音，他买通了开河节级打探海音的下落。
“我只能帮你翻翻名册，能否找到就看运气了。”开河节级表情冷漠。
崔玉很快就在花名册中找到了海音的名字，兴奋略过心头。
“是女子吗？”节级指着名册上名字。
崔玉点头。
“犯了什么事？”
“案涉三老臣。”
“哦，那铁定死了。”
崔玉一怔。
“这……”崔玉的嘴唇颤抖着。
“这是犯了天条，我记得很清楚，那波犯人里有女子，刚押解过来就送到麻都护那儿去了。”
“那快带我去找麻都护！”崔玉克制着自己情绪。
“员外来晚了，人到麻都护那儿铁定是活不成了。”开河节级望着崔玉僵硬的表情，补充道，“剥光尽兴地玩儿几天，然后砍了吃掉，这里的人都知道麻都护最喜欢吃女人肉。”
开河节级的声音很平，但崔玉听在耳朵里却如听炸雷，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扑跌在地。
缓了许久后，崔玉咬牙道：“尸骨，还能找到尸骨吗？”
开河节级用鞭柄朝周围指了一圈，几只杂毛野狗悻悻地躲了起来。
“运气好还能捡几根回去。”
……
回去的路上，崔玉吐了三次血，自此成了病体。
回到敦煌后，崔玉将自己关进了石窟，他曾想象过地狱，也绘制过想象中的地狱。
但现在崔玉笔下是真实的地狱，自那以后，崔玉笔下的群魔越来越逼真，越来越恐怖。
在一个风沙咆哮的夜晚，崔玉在绘制好魔王波旬后发下毒怨，并砍断右手拇指，以鲜血濡染魔王图。
崔玉在断指中感知着海音被肢解的痛苦。
比之人世的伪善，崔玉觉得魔道的纯粹更适合自己。
六趣宗的出现让崔玉看到了复仇的希望。
“你是看见过地狱的人，但你没有像他们一样落进地狱，末法将在你手中终结。”
济师沙哑的声音在崔玉耳边响起。
记忆中，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西域老人，他有着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号称佛教徒却不剃度不穿僧衣，在两都享有极高的名望。
崔玉仿佛看到了为海音复仇的希望。
“幻即是真，听说崔郎君的笔下的人物能活过来，我需要你画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