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贬谪(1/1)
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从黑夜下到黎明。
朝会上,不知是不是这天色不对,今日的臣子们脸上的神色不是乌云密布就是愁云惨淡。
天机阁阁臣月仑依照惯例秉述道,“皇上,臣近日夜观天象,紫宸星旁群星璀璨,是为大吉之兆,只是北方似有异变,此事臣需再探查,方能定夺。”
往常皇帝听到此等吉兆的话都会龙颜大悦的,今日不知为何竟是淡淡地说了一声,“爱卿再探便是。”
想来这天气不好还真会影响常人的心境。
“臣有本奏,”礼部尚书出列道,“北狄使臣柯和乎已到何州,不日便可抵达京师,臣已经草拟了一份随行迎接名单,请皇上定夺。”
皇帝捏了捏眉心,道,“此事事关两国邦交,稍后再议。”
“是。”
礼部尚书退回去后,韩展业就紧跟着出列,秉奏道,“臣拟将百官诸子之宴会,设于御花园北园,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林放逸挥了挥手,“准奏。”
太师方化缓声道,“皇上,适才月大人说北方似有异变,想来应是北狄人意欲进犯我朝,老臣以为可派武安将军前往镇守。”
老太师的身姿就像那天山顶的千年积雪,久经沧桑而宁静祥和。
是以他的话落下许久,殿内众人都噤若寒蝉。
其实但凡换个人来提议让武安将军去北境守那苦寒之地,都得接受群情激愤的声讨。但老太师不一样,他是两任皇帝的帝师,朝野上下就没有不敬重他的。
继曾老将军之后,韩展业可谓是武臣之首,他原本也颇瞧不起那些欲以笔墨指点江山的文臣墨客,但在得知林放逸终身奉为圭臬的那句“上好本,则端正之士在前;上好利,则毁誉之士在侧”是方化直言进谏的之后,也渐渐地正色起这位老太师了。
【《管子·七臣七主》中的名句,意为:君王能够施行仁德的政治,品德高尚的人便会得到重用;如果君王喜欢名利,这样那些喜欢污蔑重伤的人便会得到重要的职位。】
袁集有些急眼了,但看无人胆敢反驳,就连武安将军也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右侧看着皇帝,他抚了抚袍袖,站出来道,“臣以为不可!请皇上三思!”
先不说自当今圣上继位以来,边境并无大事发生,就是有,如今也不该动辄派武安将军到边境去。
守疆一事,随意点派一位年轻有为的小将领就是了,将武安将军派到那里去,分明就是在贬他啊!
这老太师难不成是老糊涂了!竟然在朝会上提出这种建议!
皇帝看着底下的窃窃私语,他听不清,但多少也能猜到。
文臣无非是不在意的,但老太师提,他们便跟着进谏。至于武将嘛,武安将军都要外放去守边境了,其他人难免也怕丢了头顶上的乌纱帽,此时自当抱团请求留下武安将军,另派武将去北境。
他看着这些貌合神离的臣子,沉静道,“此事待月卿重新观测后再议。诸位爱卿,无事便退朝吧。”
“皇上圣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了朝后,大臣们尽数散去。
韩展业抬头看了看,这宫殿琳宇庄严华丽,四角高高翘起,弧度优美得像四只展翅欲飞的燕子。
蔡思劝他起事的声音又响起来。
“将军血染沙场数十年,好不容易回来享乐,这才多久,又要被绳索牢牢困住了。”
他的声音凉凉的,带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疏离。
袁集从他身后走过来,看着韩展业那肃寂落寞的背影愤怒道,“皇上又要把你调到那鸟不拉屎的边境去!这个狗皇帝!”
韩展业闻言回身瞪了他一眼,“皇上自有他的决断,不可胡言乱语。”
蔡思讥讽道,“大将军,他都要将您外放了,还为他说话呢!”
韩展业微眯眼睛,双目泓邃,威势十足,这样紧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带着说不出的压迫。
但蔡思不怕他,只不紧不慢地说,“月仑该杀。”
他不是只会鸣不平的莽夫,他只会静静地观望,然后做出直达本质的决策。
“你决定便是。”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韩展业不在意。
穆骛眸中几不可察地划过一丝暗光,他低声道,“月仑怕是会有所戒备。”
“那又如何?”袁集轻蔑地看向他,嗤笑道,“武安将军手握大权,他一介算命的,手无缚鸡之力,难不成还能抵得过我们的死士?真是笑话!”
韩城几人快到宫门口时,韩城和韩奕迎了上来。
两人皆是神情慌张无措,想来是今日朝会上的谏言来得太过古怪了。
韩城听到消息时急得犹如烧沸的水,不安地问,“父亲,皇上为何突然把您调到边境去?难不成是他知道了我们的计划?”
蔡思唇角小幅度地扯了下,闲散地说,“公子稍安勿躁,要是皇上知道了我们的计划,怎么可能只是将将军调走?”
韩城看向他,皱着眉问,“那你说,这好端端的,他为何要把我父亲调走?”
蔡思摊了摊手,他哪里知道?
此事不重要,他不欲深究,也没打算费心去分析。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如今最该做的就是想出应对之策。
至于方化为何突然提出要韩展业去镇守北境,又或者说皇帝为何要将他外放,那都不重要了。
穆骛站在众人身后,明亮的眸子半掩,他见神色严峻道,“许是我们近日聚集频繁,皇上起了疑心?”
“不,”韩展业笃定道,“他不会轻易怀疑臣子,他不是这样的人。我去问问他便知,你们先回去吧。”
他说着脚下生风似的往宫内走去。
来到御书房前,等太监通报后就进去了。
此时的皇帝已经换下了庄严的朝服和笨重的冠冕,露出了那张俊朗似玉雕的脸。
他正在吩咐太监去曾府传话,大致言虎翼将军能力出众等溢美之词,最后说明太子殿下事务繁忙,没空学习武略云云。
韩展业跪在地上请安,长发顺服地披在身后,好似连头发丝都在向皇帝诉说着他的忠诚。
太监领命而去,林放逸才抬起狭长肃丽的眸子看向他,道,“韩卿起来吧。”
韩展业不起,他紧紧地盯着皇帝,那眼神堪称不敬,可向来此时桀骜的眼睛此时也蒙上了一层黯淡无华的光。
“皇上想将臣调到边境,是不想看到臣了吗?”
林放逸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失落感,和那年跟他说自己要娶连依时的嗓音一样。
他原本以为韩展业反对他娶连依,是因为他也喜欢上连依了。所以多年来他都觉得是自己横刀夺爱了。
那日说他逾矩时,他的心里也反复冒出难以言喻的想法,渐渐成型时又被他遏制在摇篮里。
是在中宫里,连依控诉面前这个人对自己生出的不该有的心思,他才惊觉!
昨夜宿在御书房想了一夜,越想心头那颗巨石越沉重,压得他几乎要透不过气了。今日让老太师进言,本就是想试探一番。
韩展业此时前来,无疑是坐实了……他真的有那等腌臜的贪念!
林放逸心中巨震,只觉得愤懑难平,可多年来养成的平和心境使他渐渐平静了下来。
“皇上不回答,是因为被臣说对了吗?”
久久不得回复,韩展业再次发声质问。
说是质问,他的声音里除了落寞,更添一抹挥之不去的凄楚之感。
说到底,他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罢了。
爱而不得本身就很痛苦了。
林放逸整理好思绪,眼神里透着一股怜悯,道,“韩卿,边境需要你。”
韩展业放肆地抬头问他,“这里边,就没有夹杂着皇上的私人怨恨吗?”
林放逸微皱眉,却是没有怪罪他,而是耐着性子道,“韩卿,朕是为国事着想。”
“好,臣已经知晓答案了。”
心底如刀割一般的疼痛袭来,韩展业只觉得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泛着酸涩的苦味。
“韩卿此话何意?”
“放逸,你真的不擅长说谎,你知道吗?你一开口,我便知道你说谎了。”
在林放逸龙颜大怒之前,韩展业又接着道:“不过皇上,还是很感谢您愿意撒谎骗我。”
林放逸淡然道,“韩卿要以国事为重。”
韩展业仰头看他,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陷入肉里,鲜血流了出来也不觉得痛。
也是,此时还有什么疼痛比得上心脏被撕碎踩踏的痛呢?
是他先动心的,所以林放逸的每一个决定都有权建立在放弃他之上。
韩展业长舒一口气,低下头,像世间最虔诚的信徒般叩首道,“臣谨记皇上的教诲,皇上,臣遵从旨意去守边境,但求您答应臣一件事。”
“你说。”
“皇上能否多爱惜自己一点?”
林放逸皱眉道,“韩卿此话何意?”
韩展业看着他眼底的乌黑,道,“皇上为了早朝那道旨意彻夜未眠吧?或许臣确实该去守着边境,去得远远的,不让皇上心烦。”
“韩卿——”
“皇上,去歇息会儿吧,臣看着您进内殿。”
林放逸拗不过他目光炯炯,只好进去了。
韩展业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中寒凉,他缓缓松开了手,低头看着掌心,皮肉外翻,狰狞恐怖。
既然你此生心里从未有过我,那我便夺了你的皇位皇权,待我掌控了这个天下,我就不信掌控不了你!
韩展业越想越觉得早就该篡夺了他的一切,将他幽禁在内宫,这样他才会依附于自己。
他站了会儿,整理好情绪后才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