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扫平南燕(1/1)
义熙元年(公元405年),一直被桓玄挟持着到处出差的白痴皇帝司马德宗被迎回建康重新即位,东晋帝国历史继续。
为表彰刘裕对晋室的再造之功,朝廷授予刘裕多个有实权的高官职位:侍中、车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
侍中即宰相,车骑将军仅次于骠骑将军和大将军,都相当于上将军衔,但后两者空缺,所以刘裕的军衔在当时是最高的。最厉害的是那个“都督中外诸军事”,所谓“中外”并非指中国和外国,哪有外国军队让你指挥?而是宫城内外,负责皇宫安保的禁军和卫戍中央军都属于总司令刘裕一个人指挥。
枪杆子支撑腰杆子,握紧了枪杆子的刘裕从此掌握了朝政,开始了自己刘家王朝大厦的砌筑工程,并最终用十五年的时间将“刘氏第一楼”完工了。
从最初执掌大权到最后代晋自立,十五年里,刘裕这个瓦工不断为自己的事业添砖加瓦,其中最重要的两块砖是南燕和后秦,最重要的一片瓦是西蜀,这三个被刘裕灭掉的国家成了构建“刘氏大厦”最重要的砖瓦厂,刘裕靠着这些北伐、西征战功,在朝中树立起了无上威望,使废除司马晋、建立刘宋朝成为毫无障碍的事情。
这一章就来讲述刘裕是如何搬回南燕这块砖头的。
南燕是北方中原地区的一个小国,建都广固(今山东省青州市)。在晋朝时,燕国多得离谱:南燕、北燕、前燕、后燕、西燕,跟燕窝似的,此燕和彼燕的区别这里就不讲了,讲了大家一定会头昏,太绕了。只要记住一点就可以了,这些和燕有关的国家,基本都和鲜卑族慕容氏有关。鲜卑人就是《天龙八部》里的那个一心想兴复大燕国的著名表哥慕容复的祖先。慕容复是虚构人物,但这些“燕窝”可都是真实存在的。
南燕皇帝慕容超是个昏君,整天就知道打猎游玩、欣赏乐舞,把皇帝当成了歌舞团团长。他曾经在朝堂上公开询问大臣封孚:“朕可方前世何主?”
这皇帝是想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听一句封孚的吹捧表扬,他满以为封孚会说,皇上您功高盖世,堪比三皇五帝呀!
其实他就是五减三皇帝,对这样的二皇帝,封孚毫不客气地回复了他二字:“桀、纣。”
这封孚真是牛掰,居然把自己的顶头上司跟史上昏君排行榜中稳居前二名的商纣、夏桀相提并论!
说慕容超像夏桀虽然是有点言过其实,但此人确实也是个昏暴之君,治国主业不管,全发包给亲信公孙五楼等一帮弄臣,他自己呢,把玩乐副业当主业,日夜想法子玩乐。
古代帝王大半都是音乐发烧友,慕容超也是,还有同时代的后秦皇帝姚兴也是,这两个人都爱好音乐,还做过一笔音乐交易。
当然不是你送我一张碟片,我赠你一盒磁带,而是真人交易——原创音乐达人大派送。
是慕容超送给姚兴。
慕容超也不想送呀,但他不得不送,因为他的母亲和妻子都在后秦国。包括慕容超本人,成为南燕皇帝之前,他一直和母亲妻子一起住在后秦的,后来他在姚兴面前伪装成疯子才逃到叔父慕容德创立的南燕国,慕容德因为没有儿子,就把皇位传给了这个侄儿。
个中缘由说来就话长了,文字飘过……
反正南燕皇帝慕容超是个裸官,他的老婆和老妈都在姚兴手上,姚兴说,你若想接回老妈和老婆,可以,“送伎或送吴口千人,所请乃可得也”。
对慕容超提出的接回老妈和老婆的请求,姚兴提出了个1∶500的交换方案。说我答应你放她俩回去,但你必须拿一千个乐师歌舞伎或晋国人来交换。
其实要晋国人纯属借口,给你一千个人,你能分清他们真都是从晋国抓来的吗?一个一个查验身份证还是怎么的?所以这个条件其实就是个配子,慕容超要想圆满解决问题,必须选择那个不是配子的条件:送乐师和歌舞伎。
没办法,慕容超只能割肉,讨价还价后咬牙送给了后秦一百二十个文艺骨干,换回了老妈和老婆。
但新问题接着来了,少了一百二十个文艺骨干后,慕容超觉得自己家歌舞音乐人才严重匮乏。在义熙五年正月初一新年大朝会时就大发感慨,“叹太乐不备”。唉声叹气地说皇家歌舞团编制残缺不全,必须补充新鲜血液。
于是南燕的新年朝会变成了一场抢劫策划会,“议掠晋人以补伎”。
君臣窝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如何出兵抢掠晋国民众,为宫廷增加歌舞音乐后备人才。
你说这大过年的,君臣见面,拱拱手抱抱拳,唱几句“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吉祥歌乐呵乐呵多好,偏要打那晋国刘裕的主意!你惹刘裕,那不是等于自虐找抽吗?
有明白事儿的大臣当场就表示反对,说你不能干这种“侵掠南邻,以广仇敌”的事情,应该使人民休养生息,增强国力,以图发展。
慕容超不听,派兵南下攻击晋国宿豫(今江苏省宿迁市境内),将宿豫城内人口财物全部掳掠而去,然后“简男女二千五百付太乐教之”,从抢来的人口中挑选出两千五百个男女,送到皇家歌舞乐团学习吹拉弹唱。
通俗地说,就是要把这两千五百个普通青年培养成文艺青年。
其实这个当年二十四岁的皇帝慕容超真是“普文二”青年的最高境界——二货青年。他这种做法真是太二了,天真到把打仗当打酱油了,最后真把自己打成了老抽酱油,音乐没听到,哀乐倒是听到了。
这么拿晋国不吃劲,把晋国大佬刘裕惹火了。
在掳掠人口事件发生的第二个月,刘裕就给皇帝司马德宗上疏,要求对侵犯边境的南燕采取武力措施,出兵讨伐南燕。
其实给晋安帝上疏只是做个样子而已,他冬天夏天都分不清楚,哪能处理这样重要的军国大事?实际上是刘裕说打就打,一切都必须按刘裕的意思办。
事实上东晋当时的确是刘裕的一言堂,当他提出攻打南燕时,“朝议皆以为不可”,满朝大臣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还是维护世界和平吧,咱们刚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别再弄出战事了。支持刘裕北伐南燕的只有刘裕的三个亲信:孟昶、谢裕和臧熹。
但即便是没一个人支持,刘裕也会出兵的,因为在他看来,出兵,必须的。
刘裕坚持北伐,并不是他决心捍卫国家独立和领土完整,某些教科书上可能会这么说,但这种说法太主旋律太不符合实际了,政治寡头们基本没有这么心灵崇高的,任何朝代的任何政客发动的战争,都是以利己主义为核心的,商场中的“无利不起早”也是可以用到战场上的,要不何来商场如战场一说?
刘裕正是想利用这场战争获取利润。这战争利润不是军火交易,不是提高军阶,而是希望通过战争获胜提高自己在朝廷中的威望。
刘裕当时虽然是大权在握,但由于他出身寒门,根不正苗不红,掌权才不过几年,在朝廷中的权威度亟待提高,这点可从他提议北伐事件中反映出来。作为当朝一号权势人物,满朝文武竟然只有三个人为他的军事提案鼓掌,其他的大臣都用脚投票。
这不是权威不够是什么?你要是厉害到说一不二的程度,谁敢对你说半个不字?当年把持朝纲的权臣赵高牵一头鹿放到朝堂上,满朝大臣不都几乎纷纷顺着他说这是马吗?而这时候,刘裕若是指着一头鹿说是马,估计连三个附和他的人都没有,指不定有人说他脑袋被马踢了。
当然奸臣赵高自是不能和刘裕相提并论,但道理是一回事,如果刘裕具有当时赵高那样的权威度,那还有敢对他的提案说NO的人吗?而在刘裕主宰东晋的后期,他的权威度终于上升到没人敢逆他意愿、只看他眼色行事的高度。
这一切权威的得来,靠的是什么?不是金钱收买,不是舆论宣传,只能靠军功堆砌!
想要取得军功就必须打仗,必须打胜仗。胜仗打得越多,别人就越觉得你能,你不可替代,国家没你不可。刘裕这次攻打南燕尽管遭到众多朝臣反对,但民间呼声是支持朝廷出兵的。因为南燕在慕容超上台后,多次出兵南下侵扰淮北地区,搞得淮河以北晋民提心吊胆,“皆堡聚以自固”,大家都兴建碉堡土寨,集体宅在堡寨里,抵抗燕军抢掠。
在这种大背景下,刘裕出兵的社会条件极为完备,个人目的和国家利益完美地交叉在南燕国,他可以以自卫反击、惩罚敌人、保境安民为口号,在民众的欢呼声中,车辚辚、马萧萧地率兵北上搬运建房的砖头。
义熙五年四月,刘裕率领十几万大军,开始了远征南燕帝国的军事行动。
这是一次远征。翻开地图就能看到,刘裕此战的单程行军路程至少超过七百公里,整个行军路线画了一个标准的“之”字形:从建康乘坐舰船越过淮水、泗水,到达今天的江苏省睢宁县后,因水路不通,士兵下船登岸,由陆路挺进到山东诸城市,最终目标是南燕都城广固。一千多里地,晋军走了两个月,四月十一日离开建康,六月十二日才到达南燕东莞郡(今山东省莒县)。
如果放现在,这么点路程不能算远征,战斗机半小时就能飞临目标上空扔炸弹,集群机械化部队两天就能运动到目标区域投入战斗。但那时候全是“低碳战争”,陆路全靠甩腿,水上舰船连个突突突乱吼的柴油机都没,再加上后勤运输能力的限制,这么远距离的非本土作战,困难相当多。
晋军当时面临的最现实的困难就是粮草运输问题。人要吃饭,马要饲料,这些物资必须从遥远的南方通过多次水陆转运,才能到达山东前线。这极度不方便,而且运输线越长,越容易被敌方在某地阻断粮道。一旦粮运出现问题,再强大的军队都会不战自乱的。
但这次北伐,刘裕很幸运,他没有在最容易出状况的军粮问题上费过神,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攻城拔寨上,南燕的破灭也就不足为怪了。
其实刘裕的这次北伐是不应该这么顺利的,南燕和刘裕交手后仅八个月即遭灭亡。这种结果本不该发生,至少不应该如此之快地发生。因为从历史记载来看,如果南燕皇帝慕容超不刚愎自用和胡乱指挥,耐心听从手下大臣的建议,刘裕此行极有可能会像东晋其他北伐将领一样,空手而归的。
慕容超听说晋军千里跃进大岘山,从老远的南方跑来攻打自己时,立即召开御前参谋会议,研究迎敌对策。
这次会议开得很成功,本来是一次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继往开来的大会,因为与会的宰相公孙五楼、辅国将军慕容贺赖卢、太尉慕容镇这三个“臭皮匠”确实起到了诸葛亮的作用,三位南燕重臣态度完全一致:不跟晋军正面交战。
会上,南燕第一权臣公孙五楼的表现很是抢眼。公孙五楼在南燕的地位相当于东晋的刘裕,朝廷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当时南燕有句流行语就是专说他的:“欲得侯,事五楼。”要想升官封侯,把五楼大人服侍好了就OK,可见其权柄之重。
不过公孙五楼这名字也忒个性化了,适合当房地产公司老总,名片一掏出来就知道是盖房子的。很多人疑惑,在没有多层住宅的古代,他为什么叫这名?
很可能跟地名有关,歌手刀郎的成名曲《2002年的第一场雪》里有句“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也曾让广大歌迷一头雾水:汽车开八楼去了?后来才知道,“八楼”是乌鲁木齐的一个汽车站名。这个“五楼”也应当跟地域有关,因为西汉末年有支叫“五楼”的农民起义军即是因其来自一个叫五楼的地方。
公孙五楼这人虽然教慕容超干了不少坏事,但他的脑子还是好使的,面对来势汹汹的强敌,他按照优秀、良好、不及格三个档次向慕容超提出了上中下三种应对策略。
概括起来,上中下三策分别对应关门不理、坚壁清野、近身抱摔三句话。
公孙五楼认为最好的上策是关门不理。他说晋军远道而来,粮草不济,最想速战速决。燕军只要扼守大岘山险关,将晋军挡在国门之外,待他们士气疲惫之后,再派军沿海而下,切断他们粮道,然后再出兵从东西两面夹击他们,必稳操胜券。
中策比这个差点,属于保守疗法,核心思想是:坚壁清野、焦土抗战。燕军只守不攻,把门关好,把房子都拆了,把田地里的庄稼拔光,把多余运不走的粮食毫无可惜地全部烧掉,让晋军来了后啥也捞不着,打不过你我困死你,你找不到吃的用的,你十几万人能支撑下去吗?乖乖全体向后转,眼冒金花地退兵回家。
下策简单:你来了啊?我等你多时了,开门,放狗,给我打!十万大军倾巢而出,和南来的十五万晋军抱摔的抱摔,拼刺刀的拼刺刀,上演肉搏大战。
公孙五楼这上中下三策是很适用的,慕容超只要认真看看会议纪要就知道应该按照上策去布置工作。但他偏不,偏要“贱走偏锋”,说下策最好,最符合他心意!
皇帝慕容超认为公孙五楼说的上策中策都是鸵鸟政策、狗熊政策,他不屑一顾地否定了前两个策略,坚持第三策,说我堂堂燕国,拥有数万精锐骑兵,还怕他个气喘吁吁跑到家门口的南方步兵?凭什么把地里好端端的庄稼割掉烧掉?我不干。放他们进入大岘,然后“以精骑蹂之,何忧不克!”
慕容超的战术是想以骑兵打步兵,你十几万步兵冲过来,我两万骑兵冲上阵地,刀砍马踏就解决问题了。
慕容超犯了年轻人想当然的毛病!骑兵打步兵,当然是一打一个准,但刘裕早知道南燕的骑兵部队厉害,对付南燕骑兵,他自有破解办法,不可能让步兵迎着马蹄去战斗的,这样做就跟现代战争时,叫士兵在重机枪下作集团冲锋是一样的。
这时候,南燕军队是不该出来冲锋的。如果他们当时真的坚守大岘山险关,晋军很难攻到都城附近,即使有可能攻破大岘山阵地,但肯定得付出惨重伤亡的代价,如此,越过岘山的晋军就是强弩之末了,不大可能再拿得下南燕都城广固。因为即使在晋军实力未受损伤的情况下,他们包围广固也打了七个多月时间。
大岘山在今山东省临朐县东南方向,这座山是南燕都城的天然军事屏障,南燕的广固和临朐(今山东省临朐县)两座最重要的城市正好坐落在大岘山之后,大岘山就像一个巨大的石屏风树立在广固、临朐之前,你要想攻打这两个地方,必须要越过大岘山,而大岘山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著名险关山隘,山中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把这条道封闭了,除非你当愚公,不然你来硬的绝对闯不过。当年山东土地上齐、鲁两国长期打来干去的,但住在西边泰山边上的鲁国之所以干不过住在东边大岘山的齐国,就是因为他们始终越不过这道防线。顾炎武在他的《山东考古录》里证明这座山重要的战略价值:“齐之边境,青州以南则守在大岘,济南以南则守在泰山。”
青州即南燕都城所在地,这个地方正是西周姜子牙受封的齐国之地,大岘山是青州的南大门,姜子牙当年也在这里布兵,防止临近的晋国进攻。这座山不仅军事价值明显,对姓氏文化也有贡献,周朝时住在此山附近的许多居民都习惯以地名为姓,于是便有了“岘”姓,后来去掉了“山”旁,变成了“见”。现在山东淄博有不少姓见的,台湾也有。不过这姓氏太生僻了,极少有人知道。
姓见的就不说了,继续说“贱走偏锋”的慕容超吧。
见皇帝拿下策当上策,大家都快急岔气了,跟刘裕打正面阻击战,那不是自取灭亡吗?人家打仗就跟玩魔术似的,卢循那么强大,桓玄那么粗壮,都被他一下子变没了,咱这点地盘哪够他出手的呀!辅国将军慕容贺赖卢苦苦劝谏慕容超不要应战,但慕容超根本不听。
这位南燕王爷见劝阻无效,满脸哀伤地对公孙五楼说:“必若此,亡无日矣!”
皇上一定要坚持这样做的话,我们马上就要国破家亡了。
太尉慕容镇同样是王爷,桂林王。他也急呀,他很明白,皇帝只要把刘裕放进大岘山,他这个王爷不仅做不成了,连小命都会不保。所以他也苦口婆心地给小皇帝讲放敌入境的危害,他退了一步,在上中下三策中掐头去尾,选择了一个折中方案,说皇上你如果觉得平地利于骑兵冲锋作战,也应该把战场放在山南地区,将骑兵带出大岘山迎战。这样万一不能取胜,还可以退守山中,绝不能自弃险关,使敌人毫无阻挡地进入到山北地区。
这要害问题说得多清楚明了,但一头钻进死胡同里的慕容超就是不听,就是要让刘裕走到家门口。
慕容镇比慕容贺赖卢更为失望,他准确地预测出了两个结果,一是放晋军深入腹地的危害:“延敌入腹,坐待攻围”;二是自己的命运结局:“今年国灭,吾必死之”。
的确,刘裕长驱直入到达南燕中心地带后,迅速包围广固,用围攻的方法困死了慕容超。而慕容镇也死于刘裕之手,破城后,刘裕下令将三千多名慕容氏贵族成员和朝廷官员全部斩首。
从慕容超拒绝三人建议的时候,南燕灭亡的结局就已经注定。因为大岘山之北的狭小地带不适宜大规模骑兵军团作战,所以慕容超引以为本的南燕精锐骑兵的战斗力大打折扣;而晋军由于缺少马匹,向来是以步兵为主的,因此在山地战中,北方兵占不到南方兵的便宜。而且这次晋军远道而来,士兵个个都希望速战速决,尽快解决战斗,好回家跟亲人团聚,所以南燕军这次只要以逸待劳,守住大岘天险,让晋军久滞不进,就能消磨掉他们的锐气,然后再择机反击,即使由于刘裕指挥英明,已提前在来路上布好了留守接应队伍,不可能使晋军全军覆没,但将他们挡在山外,使这次北伐无功而返,还是有极大可能的。
但现实就是那么成全刘裕的北伐大业,刘裕运气真好,碰上了一个对忠言油盐不进的皇帝慕容超,众人皆醒他独醉。所有的危险结局他的臣下都已向他示警,但他执迷不悟,一定要放虎进山,最后被刘老虎毫不客气地咬死。如果客气的话,刘裕完全可以授予慕容超一个奖项:最佳配合奖。
这次出征,晋军很多将领和谋士都曾提醒过刘裕说:“燕人若塞大岘之险,或坚壁清野,大军深入,不唯无功,将不能自归,奈何?”
这种提醒正是公孙五楼的上、中两策的集合,大家担心,如果燕军将大岘山堵死,把沿途庄稼地里的粮食作物烧光割光毁光,那么我们这支深入敌国腹地的大军,可能不但无法取胜,还会因粮草不济而很难顺利回国。
对这些担心的问题的回答,刘裕胸有成竹,说这个问题不是问题,他可以为大家打包票:“必不能守险清野,敢为诸君保之。”
刘裕要大家都把突突乱跳的小心脏放进肚子里,说燕军一定不会控制险隘、实行“三光”政策的。
这点刘裕还真不是信口开河地咧着大嘴巴瞎说,他是经过分析研究的,而且还研究得挺透彻,说鲜卑人贪图小利、目光短浅,不会舍得毁掉田野里的庄稼作物的,他们定会放我进到山里,在临朐一线设防阻击,或者退守广固城。
真是神了,这刘裕像是慕容超肚子里的蛔虫,提前把慕容超要干的事全部准确无误地说出来了,慕容超的确是舍不得毁掉田野中已经成熟的庄稼,的确是将阻击战场放在了临朐,的确是在临朐败绩后退守广固。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说的就是这个了,这仗慕容超还怎么打呀,必败无疑。
刘裕率领着庞大的北伐军团一路畅行无阻地直接进入大岘山,当部队越过大岘天险后,刘裕举手感谢苍天,脸上一副中了彩票的喜形于色的表情。
大岘山距南燕都城已经很近了,一场大战即将打响,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应该表情凝重肃穆才对,不应该做“笑脸哥”的呀。
左右亲信见首长突然笑逐颜开,很不理解地问道:“公未见敌而先喜,何也?”
刘裕告诉了他们答案:“兵已过险,士有必死之志;馀粮栖亩,人无匮乏之忧。虏已入吾掌中矣。”
自己之所以开心到笑个不停,是因为燕军败局已定,已完全处在晋军的掌控之中。他的理由有二:一是越过大岘险关之后,士兵就会知道此战已没有退路,见到敌人必须拼死冲杀才能有生存机会,这样就会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效果,激战时兵士必以一当十,战斗力会被无限放大,跟破釜沉舟的效果是一样的;另一个高兴的理由是远征大军的粮草问题有着落了,看着那漫山遍野的庄稼作物,刘裕最担心的后勤供应问题也解决了。这些慕容超不愿毁掉的庄稼后来成了晋军取用不竭的伙食,无意之中,慕容超又替刘裕当了回总后勤部部长。
不过在我看来,刘裕在大岘山口的笑容里应该还夹杂着一丝赌徒赢局后的如释重负。客观地说,刘裕这次北伐是带有赌博冒险性质的,这个当年的职业赌徒将宝押在了大岘山,他赌慕容超不会封锁这座险山。而假如慕容超听从部下谏言,牢牢封死进入大岘山的唯一通道,那结果前面已经分析过了,刘裕多半只能是望山兴叹。
但是,他赌赢了,坐庄成功。不过我们并不能就此批评刘裕的赌徒做法,其实打仗很多时候就是赌博,谁赢谁输都在电光火石、稍纵即逝的偶然机会之间,打的真只是一个“赌”字。三国时期曹操和袁绍在官渡决战,曹操就是赌袁绍的军粮囤积地乌巢无人防守才敢亲自带着五千人马前去放火烧粮的,如果袁绍在乌巢驻有重兵,曹操别说是赢得这场影响中国历史的战争的胜利了,在乌巢当场成为烈士都是有可能的;还有汉朝的飞将军李广,他曾带着百余人的小分队碰到了宿敌匈奴几千人的大部队,在逃跑必被追杀的劣势中,他也赌了一把,赌匈奴忌惮他的威名,不敢贸然逼近他。于是他非但不跑,反而催马迎向匈奴大军,在离匈奴很近的地方下马,然后叫士兵们在地上谈笑打滚睡觉,怎么high怎么来,结果真把匈奴吓跑了。匈奴说,这家伙肯定有埋伏,想诱咱们上当。想想看,如果这次李广赌输了,那些匈奴没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而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向李广,那么历史上还会有这么一个有趣的典故吗?此外,下一本书将会说到刘裕手下大将檀道济,他唱筹量沙,用沙子冒充大米欺骗敌人,也是一种战场赌博行为。
只不过战场上赌博讲求以智慧为主,而赌场中的赌博则是全靠运气和出老千,两者之间有本质区别,正邪不能混淆。
战况和刘裕预料的一模一样。
六月十二日,晋军越过大岘山,长驱直入到临朐城下。公孙五楼、慕容贺赖卢早就率领五万大军在此等候了。
慕容超听说晋军到达临朐后,自己又亲率四万步骑军团赶往临朐支援。十万大军在城外和晋军厮杀,慕容超坐在临朐城内喝着小茶,听着小曲,轻松等候着战场捷报。
临朐城下成了绞肉场,二十万人在各个不同方向混战砍杀,其惨烈程度每个人都可以自己去想象,冷兵器时代的每一场战争都是血肉横飞、残肢遍地,哀号声此起彼伏。
鲜卑是个马背上的民族,骑兵非常厉害,杀伤力极强,慕容超之所以放晋军进入南燕腹地,就是认为自己的骑兵会在临朐城下,以强大的整体冲击能力将这些以步兵为主的南方军踩踏、砍杀得一败涂地。
但事实让南燕军很失望,他们强大的骑兵并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被有备而来的刘裕以战车阵压制得无法使力。
刘裕这次北伐带了四千辆战车,晋军将战车两辆一组,左右缓缓向前推进,掩护中间的步兵骑兵,南燕骑兵无法冲破晋军的重甲战车,士气和战斗力都受到很大影响。
但燕军毕竟是在家门口主场作战,表现还是很生猛的,面对晋军一波又一波进攻,燕军毫不示弱,猛烈还击,双方胶着在一起,从早晨一直杀到中午,直杀得尸横满地也没分出个胜负。
见正面进攻一时不好取胜,刘裕的随军参谋胡藩向刘裕献上一计,说燕军将部队主力全投入到城外战场,临朐城内一定兵力空虚,只要派遣一支军队悄悄绕过战场去攻下临朐,燕军必定大乱。
刘裕可不比慕容超,对部下的建议不闻不问,他觉得这是条好计策,立即叫胡藩带人前去实施。
的确如胡藩所料,临朐城内兵力十分空虚,城内少量守军压根没想到晋军还能腾出手跑这里来攻城,所以胡藩毫不费力地就夺取了临朐。
这挺戏剧的,士兵还在城外保家卫国呢,可家早就被对手端掉了,哪还有心思打?一窝蜂散了吧。于是晋军发狠一冲,燕军彻底溃败,你往东,他向南,东西南北地逃呀。
更戏剧的是,皇帝慕容超还在临朐城里喝茶等着捷报飞来呢,哪里会想到捷报没等着,把晋军等来了。
这太让慕容超震惊了,一点没准备呀,刘裕就拎着杀猪刀跑家里做客来了。赶紧开溜,别给杀猪刀削着。慕容超顾不上其他任何一件东西,连玉玺都来不及带在身上,估计是听到晋军破城的消息后,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蹦起来就一个箭步、两个箭步、三个箭步地跑了,当时的速度,估计连博尔特都追不上,要不不会连玉玺都不拿的。玉玺是皇帝的特殊身份证,必须随身携带,即便是逃难也要带在身上的,那东西代表着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连这么重要的宝贝都丢下不要了,可见当时情况之危急。
慕容超一个人跑回了都城广固,回去的第一件事肯定不是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极有可能是找来一个工匠雕刻玉玺。没那玩意不行呀,下发文件没有法律效用。
其实雕不雕无所谓了,雕好了也用不了几个月。
燕军溃逃后,刘裕指挥军队紧追不舍,当晚就推进到广固城下。广固处在临朐的正后方位置,两地只相隔五六十里地。慕容超将第一战场设在临朐,本意是想在都城之外解决战斗,哪知道一败到底,直接将敌人引到了皇城。
六月十九日,经不住晋军的奋力攻打,广固外城被攻破,慕容超集结残部退守到内城继续抵抗。
内城是皇宫所在地,高墙厚土,如果实施强攻,定会遭到燕军的拼死抵抗,给晋军带来重大人员伤亡。反正外围敌人已被肃清,刘裕也不着急强攻,而是做好了将慕容超困死在城内的打算,“筑长围守之,围高三丈,穿堑三重”。
慕容镇上文所说的“坐待围攻”应验了:你不出来,我也不进去,我以围代攻,把你围困到没吃没喝,自动失去战斗力为止。刘裕在广固内城外筑起了一道三丈高的围墙,然后围着城墙挖出三道深深的壕沟,防止燕军强行突围。
面对晋军围攻,此时的慕容超已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依城固守的同时向后秦皇帝姚兴求援。
在向后秦要回老婆老妈那会儿,慕容超为了讨好姚兴,主动要求向后秦称臣,成为后秦的藩属国。这等于是认了个保护自己的老大,平时我叫你大哥,过年过节我给你送礼进贡,好吃的食物、好玩的宝贝、好看的美人,都不忘给老大送一份,但有人欺负兄弟的时候,大哥你得出面罩着我,帮我出头。
后秦当时还是有点实力的,它的都城设在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但国境到达了甘肃一线,今天的河南、山西、宁夏等地区都是他的势力范围,当时在北方地区算是个强国。但这个地区强国当时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小弟南燕国,并不是后秦皇帝姚兴不想尽当老大的义务,而是他这个老大被曾经的一个连小弟都算不上的人物缠得抽不开身,腾不出手。为了对付这个自己以前的部下的侵扰,姚老大疲于奔命,心力交瘁,哪里还能管得了南燕的事情。
这个让姚兴头痛不已的人是谁?
此人姓赫连,名勃勃。
赫赫有名的赫连勃勃这个人是很有看点的,抽点篇幅说道说道。这人是十六国时期的夏国建立者。需要注意的是,北宋年间宁夏地区出现的那个让大宋吃尽苦头的西方国家也叫夏,此夏彼夏很容易混淆。其实两者相差六百多年呢。和北宋并立的夏史称西夏,大宋西边的夏;而赫连勃勃的夏国,则叫胡夏,胡人建立的夏。
所谓“胡人”并非特指某一少数民族,而是泛指汉族以外的所有少数民族。这是个带有歧视意义的蔑称,骂人话,跟“东亚病夫”是同一种性质。“五胡乱华”说的就是匈奴、鲜卑、羯、羌、氐五个胡人游牧民族。这五个胡族政权在西晋灭亡之后,走马灯似的建立了十好几个胡族政权,把整个北中国闹得乌烟瘴气,一切都胡着来,不按规矩出牌办事,今天的“胡说”“胡乱”这些胡字牌词组就是打这儿来的,所以,在东晋之前,是没有“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花里胡哨”这些骂人话的。
赫连勃勃是匈奴铁弗部人,南匈奴的一支,老爸刘卫辰曾被前秦皇帝苻坚封为西单于,统治河西走廊一带,前秦崩溃后,这支匈奴部落被北方最强大的国家北魏拓跋氏所灭。
赫连勃勃早先的名字叫刘勃勃,四字姓名是在称王后才改的。他建立夏国以后,说帝王不是凡人,都是天的儿子,“其徽赫与天连也”,于是改姓赫连,刘勃勃变成了赫连勃勃。
其实他改姓氏就是想去汉族化而已,天呀神呀的都是借口。这心理恐怕跟秦始皇称“始皇帝”的心思差不多,想抢第一,成为赫连这个氏族的鼻祖。他当时想着自己创立的这个夏国能传承个千儿八百年的,自己不就是千年老祖宗了嘛,谁想到这夏国跟夏天一样短暂,只存在了二十五年,就在一个六月的夏天灭亡了。
匈奴人在汉武帝之前都是没有人姓汉族姓氏的,后来被汉族军队打服了以后才开始出现冠以汉族姓氏的部落。就像赫连勃勃改姓一样,理由多的是。他们说刘邦爷爷当初送公主跟匈奴和亲的,因此匈奴都是大汉刘姓子侄,可以姓刘。所以就有了后来建立匈奴汉国的刘渊,就有了建立前赵政权的刘曜。刘卫辰、刘勃勃的刘姓也是这么来的。
赫连勃勃是个偶像派帅哥,史载其“身长八尺五寸,腰带十围,性辩慧,美风仪”,如果刊登征婚启事的话,“体健貌端、英明神武、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这类写实写意词语都完全可以用上,而且这个人确实是传说中“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那种非普通青年。他一生的命运转折真的是因为“人见人爱”,贵人都是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欣赏、喜欢上了他。
在他父亲被北魏处死后,赫连勃勃投奔到匈奴叱干部避难,但叱干部首领他斗伏却把他当成胜利果实送到北魏去请赏。他斗伏的侄子阿利反对叔叔这样做,他觉得相貌堂堂的赫连勃勃将来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便派人在半路劫救赫连勃勃,将他转而送给了后秦的大臣没奕于。
刚开始赫连勃勃是个门卫,给没奕于家看大门,后来有一天没奕于看见了一表人才的赫连勃勃,对他非常有好感,便和他交谈了一番。
这一谈谈坏了,把自己的命给谈掉了。
请不要奇怪,并不是两个人在交谈时话不投机,虎背熊腰的赫连勃勃像鲁智深那样拳打脚踢将主人弄死,相反,两个人相谈甚欢,投缘得不得了。没奕于觉得这个年轻人有才有貌,可以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便将女儿嫁给他,收为女婿。古代人重男轻女,女儿经常用来送人情,套交情,看谁满意了,“啪”甩过去一个女儿,接着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女婿晚辈了。
历史上靠女婿身份起家的人太多了,不胜枚举。朱元璋就是典型一例,他若不是被郭子兴招为女婿,哪能进入义军核心领导层?哪里会有后来成就霸业的本钱?
赫连勃勃也是靠女婿身份发家的,成为姚兴宠臣的女婿后,赫连勃勃便跨入了后秦上流社会,和上层人物有了接触交往。很幸运,他又被皇帝姚兴一眼看上了,“秦王兴见而奇之,与论军国大事,宠遇逾于勋旧”。
姚兴认为赫连勃勃是个难得的奇才,经常和他谈论政治军事大事,对他的宠信程度甚至超过了那些昔日功臣。
一旦皇帝经常和你谈军国大事,那就表明你是皇帝的一环内亲信了。一般而言,一个臣下只要符合下面两种情况之一,就足以表明他是皇帝的亲近心腹:一种是皇帝和你谈家长里短;一种是皇帝跟你说军国大事。
前者是拿你当知心朋友了,说哪家饭店菜好吃,哪个妃子脾气坏,哪位大臣看上去有点二百五,你说要是关系不近到以纳米为单位,他能跟你这么掏心窝子说话吗?后者是拿你当副官高参了,说哪条国策有弊端,哪个将军水平臭,哪里兵力要调动,这种话若不是信任无极限,作为臣下,也是不可能听得到的。
赫连勃勃是个如假包换的残暴缺德流氓分子,因为有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好皮囊,他的人生顺得不能再顺。特喜欢他的姚兴很快就封他为公爵,给了他好几万人,派他去镇守和北魏搭界的边境城市朔方,就是今天的内蒙古包头市以北地区。
赫连勃勃是一匹恶狼,一旦脱离栅笼就会咆哮伤人。他一到朔方就当起了抢劫犯和杀人犯。
当时,在阴山一带活动的柔然汗国献给姚兴八千匹好马,当这些宝马经过赫连勃勃防区时,赫连勃勃把马给抢了。然后又带着三万多人,以打猎为名,跑到岳父没奕干的地盘,“袭杀没奕干而并其众”。
没奕干实实在在是养了一条白眼狼,把他从门卫招为女婿,结果这个女婿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以怨报德,为了吞并岳父的部队,眼睛眨都不眨地就把岳父给杀了。
这事发生在赫连勃勃身上并不值得奇怪,这个匈奴大王凶暴好杀到接近变态,杀人于他而言是极平常极平常的日常行为。他一生杀人无数,平时“置弓剑于侧,有所嫌忿,便手自杀之”,这就是无法无天随时随地杀人,看你不顺眼了,或者心情有点小郁闷了,就拿箭射你,就用剑刺你,把你弄死了,他就心情爽了。这不是变态是什么呢?在战场上他还有个变态行为:坑杀战俘。没什么缴枪不杀、优待俘虏一说,他打胜仗了俘虏全活埋,在和姚兴的战斗中,他多次坑杀后秦士兵,最多的一次活埋两万多人。
赫连勃勃的凶暴变态令人发指,在建造都城统万城时,他的残暴手段变态到让人难以想象。
统万城在今天的陕西省榆林市靖边县,是赫连勃勃驱使十万民众建造的胡夏都城,如今1600年过去了,那座城池的许多段城墙依然雄伟壮丽地挺立在风尘之中。范仲淹的那首著名的词作:“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就是在看过统万城的残垣断壁后有感而发的。
统万城是用白石灰加白黏土搅拌在一起后夯筑而成的,虽然不是今天的混凝土浇筑,但此城城墙的坚硬程度却丝毫不逊现代的水泥钢筋建筑,史载其墙“坚可砺斧”,土墙硬得跟磨刀石似的,斧子钝了,在墙上当当当挫几下就能磨出锋刃!
为什么纯粹的土墙能建造得如此结实?
因为建造于公元413年的统万城使用的是ISO413质量验收标准,其实如果不卖关子地说就是两个字:杀人。
赫连勃勃派同样凶暴的阿利作为筑城总监,这个阿利就是当年派人在半路劫救他的那个他斗伏的侄子。真是人以群分,这俩残暴分子跑一块去了。阿利为了使城墙变得坚不可摧,采用一种超级残忍的质量验收办法,每筑完一段城墙,他就用锥子使劲去刺建好的城墙,“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
只要锥子能刺进城墙一寸深,即为检验不合格,负责建造此段城墙的工匠就遭殃了,全部杀死,然后将尸体夯筑进城墙之中。赫连勃勃觉得这个办法好,对阿利能想出这么天才的质量验收法直竖大拇指。
这种人太可恨了,拉刑场上枪毙八十回都不解恨。
面对如此恐怖的质量验收法,谁敢不想方设法地把白黏土做出混凝土的效果呢?不知道那些依旧耸立在风雨之中的残墙之中还填埋着多少白骨冤魂?
除了造房子,造兵器也是如此。胡夏的兵器在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特别锋利,这都是赫连勃勃的“功劳”,他的每件作战武器生产出来时,还没杀敌人就已经杀死兵器制造商了,“凡造兵器成,呈之,工人必有死者”。
兵器验收时是无论如何都要死人的,因为验收方法太变态了,用A造的弓箭射B造的盔甲,“射甲不入则斩弓人,入则斩甲匠”,如果弓箭射不透盔甲,说明盔甲质量好,弓箭质量差,造弓箭的统统杀死;反之,如果弓箭射透了盔甲,造盔甲的工匠也一个都活不了。这是一种完全违反矛盾论的荒唐野蛮行为,但赫连勃勃不懂什么叫矛盾论,他就认准矛戳不通盾就杀造矛的,矛戳得通盾就杀造盾的。这么杀呀杀,用几千个工匠的性命换来了“由是器物皆精利”的血淋淋的成果,胡夏所有的武器和攻具,无不精密锋利,这也是赫连勃勃在短时间内迅速崛起的重要原因之一。
赫连勃勃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当然,这是贬义的说法,如果以褒奖的口气,可以说他是理想远大。这从他的都城命名上就能看出来。之所以叫“统万”,是因为赫连勃勃认为自己将来要“统一天下,君临万邦”,简称统万。
你还别说,赫连先生还真是个取名高手,从赫连到统万,名字都是大气磅礴,思维不是一般的宏大,此人如果开家取名公司肯定生意兴隆。不光是这两个名,他的取名业绩很多,比如他把匈奴的旁支皇族全部改为“铁伐”姓氏,取“刚锐如铁,皆堪伐人”之意;还比如他对统万城四个城门的取名。
别人给城门取名多是按照东、西、南、北方位叫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类,他别出心裁,四座城门分别叫招魏、服凉、朝宋、平朔,和“统一天下,君临万邦”相当配套,甭管统不统一天下,先在言语上把天下大国给消灭了。
这类有趣的取名趣事在刘裕身上也发生过,当年他为了篡位方便,着意率军征讨司马家王爷司马休之时,曾写信劝说司马休之的心腹韩延之归顺自己,哪知道韩延之忠心不二,回信对刘裕破口大骂,并将自己儿子的名字改成刘裕老爸的名字“翘”,把他爸当儿子使唤。
刘裕和赫连勃勃也有渊源,他在第二次北伐攻陷后秦都城长安,灭掉后秦之后,为了稳定中原局势,曾主动对赫连勃勃示好,遣使给他送信,希望和他建立睦邻友好关系。
赫连勃勃回信特鬼,他先叫自己的大秘皇甫徽洋洋洒洒给刘裕写了封文采飞扬的回信,然后“阴诵之”,悄悄把全文背诵下来,再故意找来刘裕派去的使者,当着使者的面“口授”回信内容,跟我们上学时背课文一样,赫连勃勃ABCD背诵,皇甫徽abcd书写,将那使者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把脚砸肿了。刘裕看到那封书信,再听那使者夸赫连勃勃如何伟岸风度,如何出口成章,心悦诚服地感叹:“吾所不如也!”
没想到嗜杀成性的赫连勃勃也喜欢表演,而且双簧还演得滴水不漏,把在现场看直播的晋国使者都骗得毫无知觉,这种背台词的功夫,到春晚当个报幕主持人绰绰有余。
这么狡猾的猛人,姚兴怎么玩得过?自胡夏建立以后,后秦倒了大霉,赫连勃勃不停地攻击后秦,夺走了后秦的大片土地,打得后秦国秦岭以北地区“诸城门不昼启”,城市大白天都不敢开城门,生怕匈奴兵冲城时来不及关闭。姚兴在一次御驾亲征时还差点被赫连勃勃活捉,对自己早前的养虎为患,悔得他恨不得拿头撞地球。
赫连勃勃虽残忍凶暴,但他的确很会打仗,军事水平相当高,是个为战争而生的狂人。他是中国封建历史上将游击战理论进行系统阐述的第一人。
讲到游击战,我们都会想到“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赫连勃勃虽然文采没这么有水平,但他的游击战思想是很先进的。他在统万城建立之前,一直带着拥有几万军队的庞大军团居无定所地打游击,从不固定在一个地方或一个城市,也就是说,这是一支没有根据地的军队。
他的部下将领都劝他向关中进攻,打下后秦的都城长安,然后占而据之。但赫连勃勃并没有采纳部下建议,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说后秦力量强大,姚兴也是个英雄之主。如果死守一座城池,“彼必并力于我,众非其敌,亡可立待”,秦国要是将城池来个举国包围,那最后我们待在城里只能被他们包饺子,灭亡是很快的事情。
赫连勃勃对部下坦露了自己不固守一地的原因,“不如以骁骑风驰,出其不意,救前则击后,救后则击前,使其疲于奔命,我则游食自若”。
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古代版的游击战方针嘛!以快打慢、趁其不备、打一枪换个地方、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的游击战理论精华尽在其中。赫连勃勃的这种战法是中国古代游牧民族的普遍战法,他们依靠骑兵的机动灵活特长,对中原政权进行持续不断的侵扰。自汉朝以来,一直到朱明王朝,西北少数民族政权面对强大的汉族政权之所以能绵延数千年不绝,之所以像汉武帝那样的狠角色也不能将他们彻底剿灭,就是因为他们的这种出没不定的机动性,你永远逮不着他们。当他们强的时候就不断东进南下抢掠;当他们弱的时候,就到处跑路,要么扎进茫茫戈壁沙漠中,要么远遁大山沟壑之中,你只能望之兴叹。
所以,赫连勃勃的成器并非偶然,他对战事和时局形势都看得超级透彻,堪称一代军事大家。在刘裕刚开始进攻后秦时,赫连勃勃就准确地预测出三个还没发生的结果:
一、“刘裕伐秦,水陆兼进,且裕有高世之略,姚泓岂能自固!吾验以天时人事,必当克之。”
二、“裕既克长安,利在速返,正可留子弟及诸将守关中。”
三、“待裕发轸,吾取之若拾芥耳,不足复劳吾士马。”
以上所录是古籍原文,大致说了三个问题:秦国必被刘裕打败;刘裕夺取长安后自己必会很快回国,留下子弟镇守长安;等刘裕车驾离开后,我再去夺取长安易如反掌。
后来事实证明,这三点全部应验,刘裕打下后秦首都长安后,急急忙忙赶回建康处理权斗事务,留下儿子刘义真主政长安,很快就被赫连勃勃率军赶走,辛辛苦苦攻下的长安成了赫连勃勃篮子里的桃子。
桃子吃多了的小年轻赫连勃勃生龙活虎,冷不丁就拽着四五十岁的姚兴出来比画,用游击战把这位羌族皇帝搞得疲于应付。
当慕容超被刘裕打得疲于应付不得不向姚兴求援的时候,姚兴也没闲着,他正在和老对手赫连勃勃干着呢。
后秦不具有同时打两场战争的能力。姚兴被赫连勃勃拖得实在抽不出手去干见义勇为的事情,但作为老大,看着小弟被人欺负也不能没个表态。老虎不吃人,清清嗓子吼两声吓吓人有时候是必须的。
于是,姚兴给刘裕写了封恐吓信,信中俨然是恐怖片的语气:“慕容氏相与邻好,今晋攻之急,秦已遣铁骑十万屯洛阳;晋军不还,当长驱而进。”
姚兴说,刘裕同志,慕容氏是我的好邻居好朋友,你不要再攻打他了,赶紧给我撤军走人。秦国十万精骑已进驻洛阳,如果你再不退军,老子对你不客气了!
铁骑十万,这老同志也真敢吹,以为刘裕是吓大的呀,人家刘裕在战场上就是一块滚刀肉,多次死里逃生,一直是吓着别人长大的,姚兴的恐吓疗法显然选错了对象。
刘裕一听来气呀,马上招来后秦使者,当面对他说,快回去告诉你们领导:“我克燕之后,息兵三年,当取关、洛。今能自送,便可速来!”
刘裕的口气比姚兴还牛,说我本打算灭掉燕国以后休养三年后才去取你们秦国的关中和洛阳,现在你们既然主动送货上门,那你姓姚的就快点放马过来吧,现在就灭了你们秦国!
嘿,都是吹牛高手啊,吨把重的肥牛能被这二位吹得跟克把重的蝴蝶一样在天上飞。
刘裕虽然没说“十万铁骑”之类的刺眼数字,但其实他的牛皮吹得比姚兴更大。三年灭后秦纯属不着边际的瞎说,当时,东晋的权力斗争还没有结束,刘裕还没有在朝廷中取得压倒性优势地位。刘毅、司马休之等派系势力还在跟刘裕暗中较劲,一不小心就有翻船的可能。晋国西边还有个割据的蜀国一直在后秦的支持下对东晋掏掏弄弄的,朝廷内外都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搞定,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谈灭掉后秦的事情。后秦是在南燕灭亡七年后才被刘裕踏平的,但那时候英明的姚兴已经死了,也正因为他死了,他的国家才会跟着死了。他的几个儿子不争气,互相残杀,给了刘裕可乘之机,他若是不死,后秦暂时是不会亡国的。况且,以当时的军事实力,姚兴若是真带着几万人来救援南燕,晋军腹背受敌,肯定是会落荒而逃的。
所以当得知刘裕这么言语激进地训斥秦国使者时,他的心腹谋士刘穆之忧心忡忡地抱怨他说:“此语不足以威敌,适足以怒之。若广固未下,羌寇奄至,不审何以待之?”
这不仅是刘穆之一人的担心,很多高级将领也都是这意思,觉得刘裕不应该这么态度强硬地对待秦国使者,怕他的吹牛大话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激怒姚兴带着军队来燕国找他们算账。果真如此的话,就会产生刘穆之反问刘裕的那个重要问题:不知道你用什么抵挡前来攻击的秦军?
其实这正是刘裕比别人的高明之处,别人都在担心局势的时候,他早就看透局势后在偷着乐了。他胸有成竹地向刘穆之保证,秦军绝对不会派兵救援燕国,不是他们不想救,而是他们没有力量救。因为假如姚兴真的想救援慕容超,他不可能如此大张旗鼓地放话出来,而是会悄悄领兵前来攻晋军不备的。
战场是个讲究出其不意的地方,对手在和你对阵时不可能大声对你说:我下一步出剪刀,你可千万别出布哦。
你出锤子试试,保准他自己出的是布,蒙不死你。
刘裕知道姚兴这是在虚张声势地蒙他,他哪能腾出手来搞石头剪刀布,两手都被赫连勃勃死死地缠绕着不得脱身。
姚兴是真心想救南燕,不光是因为自己是小燕子的阿哥,也有战略上的考虑。南燕的存在会对东晋形成一种牵制,有助于后秦和东晋之间的力量平衡,一旦南燕被灭,没有了南燕这个缓冲地带,东晋的势力影响就会直接抵达后秦,这种唇亡齿寒的结果是姚兴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在牛皮恐吓策略无效后,姚兴一咬牙,真的派兵去救援被刘裕围困的南燕了!
“咬牙”这词也不是毫无根据地瞎说的,姚兴的确是咬牙了,咬着牙从和赫连勃勃对阵的军队里抽出了一万人跟着前来搬讨救兵的南燕尚书令韩范前往洛阳。
请看好了,是一万人,比他吹牛的数字少了一个零。
但就这一万人也没能到达广固战场,走到半道上又被姚兴叫回去了。没办法,战场上的姚兴不是球场上的姚明,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在被赫连勃勃杀得大败后,为了保命,赶紧下令援燕军队向后转,回国护驾。
韩范是南燕国最后的希望。他的行政职务相当于国务院总理,慕容超派这样的重臣出使后秦,就是希望能尽快让姚兴出兵替自己解围。所以韩范是广固城里所有南燕人的希望,他们都在心底里相信:韩范一定会带着奥特曼来救咱们的!
但最后韩范没有领来奥特曼,而是投降了他们恨之入骨的大怪兽刘裕。
韩范是明智之人,他接受了刘裕的招降。刘裕知道南燕人把韩范当作搭救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主动写信给他,说我已给你在朝廷安排好了位子,欢迎你来就职。
当后秦军队半途退军的时候,韩范就哀伤地仰天长叹:“天灭燕矣!”他知道他的老板慕容超完了。当后秦官员听说刘裕召唤他时,便劝他留在后秦算了,别到处乱跑了。
但韩范拒绝了后秦官员的挽留,执意要加盟刘裕的团队,原因不光是由于他认为刘裕是英雄,更重要的是他准确地看到了未来:“燕亡,则秦为之次矣,吾不可以再辱。”
他认为,燕亡之后,下一个被灭亡的国家必定是后秦,他不愿意受两次投降的侮辱,所以,他提前选择战无不胜的刘裕。
这位韩范真的有点诸葛亮神算子的范儿,但可惜的是,他的领导没有刘备的虚心纳谏的范儿。南燕的情况很特别:领导笨蛋,部下聪明。从公孙五楼到慕容贺赖卢到慕容镇再到韩范,南燕的大臣个个对形势看得很准确,分析很透彻,应对建议也提得很及时。但慕容超就是不听信别人对的,只坚持自己错的,把国家推上了灭亡之路。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个国家就像是一只笨猪领导着一群聪明的猴子。当老虎来了的时候,猴子叫猪赶快关门,但猪却信心十足地说,放老虎进来,老子正想吃虎肉喝虎骨酒穿虎皮大衣呢!
结果,猪进了虎的肚子里,还真达成了穿虎皮大衣的心愿。
韩范投降后,刘裕搞了个特别的仪式,带着韩范绕城一周,围着广固转了个圈,这事效果太明显了。
自打韩范跟着刘裕在城外这么散了一小趟步,一直坚守待援的民众的信心受到毁灭性打击,绝望情绪开始蔓生。大家一看,一直指望着的去搬救兵的大救星都跟敌人成亲密战友了,我们待在这座孤城里不是等死吗?
慕容超这下知道刘裕的厉害了,他带着宠姬魏夫人登上城楼察看敌情,一看不打紧,两个人“见晋兵之盛,握手对泣”。
城下晋军密密麻麻的营帐,猎猎招展的旗帜让他们跟看鬼片似的,小两口吓哭了,脸上的眼泪流成了弯弯的小河,这情景百分百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标准意境,可惜,这句原版词作者柳永五百年后才出生。
为了击退晋军,慕容贺赖卢和公孙五楼等人曾多次和晋军交战,甚至从城内挖掘地道出城偷袭晋军,但每次都被打败,民众对守城已不抱任何希望,纷纷出城投降晋军。
义熙六年二月五日,刘裕见城内守军已经饿得病得战斗力大减,指挥军队对广固城发起总攻,十几万人从多个方向同时发动攻击。城内守军抵挡不住,大臣私自打开城门放晋军进入。
城破后,慕容超带着几十个亲卫骑兵突围逃出城外,但很快被穷追不舍的晋军生擒。至此,建国十三年的南燕国灭亡,五胡十六国又少了一个。南燕灭国后,当时整个中国境内还存在着北魏、西蜀、后秦、北凉、北燕等十个国家,但不久北方被北魏统一,南方被刘裕统一,形成南北对峙状态。
广固被拿下后,刘裕将慕容超押往建康斩首,而对于城内百姓,刘裕也打算大开杀戒,“裕忿广固久不下,欲尽坑之,以妻女赏将士”。
刘裕攻打广固城花了八个月的漫长时间,他太恼火了,觉得这是一个刁民很多的城市,气得要把城内所有男性军民全部坑杀活埋,妇女全部赏赐给攻城将士。
但这个疯狂而荒唐的决定被韩范劝阻了,韩范说军民齐心守城是各为其主的正常行为,不应搞残忍屠城。刘裕接受了韩范的劝告,取消了大规模的屠杀,但仍斩首三千名王公贵族以解恨。
刘裕真是太恨广固了,在斩杀三千人后,他又下令“夷其城隍”,没有搞屠城,却搞了个拆城,命令士兵客串了一回破拆工,将广固城城墙全部捣毁拆除。这手法和后来的宋太宗赵光义火烧水灌太原城很相像。赵光义在损兵折将之后攻下北汉坚城太原,为解心头之恨,先是将太原一把火烧光光,然后又搞了个水利工程,将汾水引入太原,使这座著名古都变成一片废墟,不知道赵先生是否借鉴了刘先生的手法?
刘裕用纯熟的战争手法灭掉南燕国,创造了自己北伐事业的第一个辉煌,成功地摘下了一个大燕窝,搬回了一块很厚的砖头,为“刘氏大厦”的基建工程挣来了重要建筑材料。
砖头有了,该弄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