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巴陵丧钟(1/1)
侯景控制梁武帝萧衍后,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入宫后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以萧衍的名义下诏,解散勤王军,命令建康城外的所有勤王部队立即撤围,各回驻地,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这么多军队在城外围着,侯景的心一直是悬着的,生怕他们思想转变攻打自己,那他就完了,所以趁着萧衍还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的时候,借他之手解决后患。
城外勤王军接到撤军的诏书后,开会商议到底撤还是不撤。毕竟谁也不是傻子,都知道这时候的诏书不会是皇帝的真实意思,基本上就跟人质叫家里人往绑匪卡里打钱时的形势是一样的,嘴上说得再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也是迫不得已。
勤王军总指挥柳仲礼当然也知道其中的道理,却一言不发。萧纶发言倒是很积极,第一个就撤军表态:“今日之命,委之将军。”真是萧衍的好儿子啊,父亲在城里生不如死,作为亲儿子,萧纶竟无所谓地说,今天撤不撤军,全由柳将军你说了算。
而裴之高、王僧辩等少壮派将领则坚持讨伐侯景,“将军拥众百万,致宫阙沦没,正当悉力决战,何所多言!”裴、王两人作为属下,大概确实是看不下去了,才直接奚落、质问柳仲礼的。你身为拥有百万大军的主帅,竟然使宫城沦陷,这个时候正应该将功赎罪,全力跟反贼决一死战,何必再在这里磨磨唧唧地开会谈论撤军!
尽管很多人主张进攻,但柳仲礼并不支持,最后,所有勤王军一哄而散,侯景周围一下子变得清净无比,再也没有之前的隐忧了。而柳仲礼这个勤王军总司令不仅没有撤军,还为侯景添砖加瓦,带着队伍投降了侯景。
排除了外面的危险源点之后,侯景着手解决宫城内部事务,快速将建康城的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而他第一个解决掉的障碍,竟是最初的亲密战友萧正德。
萧正德这个皇帝当得真不如侯景养的一条狗,侯景从来没拿正眼瞧过他,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他。两人刚合作时,侯景满口答应攻破宫城之后,允许萧正德杀死萧衍和萧纲。萧正德满怀希望、激动万分地等待着手刃伯父萧衍和堂弟萧纲这一天的到来,好像整个下半生就指着这个杀人梦而活了。
宫城城门被打开的那一天,萧正德带着自己的本部人马,挥舞着手中寒光闪闪的利剑冲向城内,心急火燎地想去实现自己亲手杀死萧衍、萧纲的梦想。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侯景早做好了安排,提前叫手下拦在城门口,不许萧正德踏进城内半步。萧正德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进城,自己可怜兮兮地待在外面。
还有令他更没有想到的事,等他终于被批准进城的时候,才得知自己已经不是皇帝了,连当傀儡的资格都没有了。侯景彻底踹开了已失去利用价值的萧正德,拒绝再承认他的皇帝身份,只是任命他为侍中、大司马。
萧正德原以为杀死萧衍和萧纲后,自己能成为最大赢家,可以登基称帝,哪想到侯景过河拆桥的套路玩得这么溜,他心里还想着等自己君临天下后,找个机会把侯景干掉,好潇潇洒洒、快快活活、放放荡荡过一生呢。这心理落差太大了,萧正德一时接受不了,大骂侯景无耻、骗子、不守信用,骂完他又玩起了以前的把戏,决定离开侯景,做朝廷的卧底。
萧正德给鄱阳王萧范写了一封信,叫他率军进入宫城,自己在里面接应。不承想这封信在派人送出时,被城内的巡逻军士搜出。侯景得知信的内容,就叫人勒死了萧正德。
侯景真是个适合造反的人,心狠手辣,丝毫不念及萧正德为自己立的大功,说杀就杀。如果不是萧正德吃里爬外,侯景不可能进入建康城,连长江都过不了,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被萧纶带领的讨伐寿阳的军队打死在长江西岸。
而萧正德,不仅是萧家的罪人,更是历史的罪人,是他把魔鬼引入建康,导致万民涂炭,家园凋敝,可以说是死不足惜。
在解决萧正德的同时,侯景也在有意识地解决萧衍。
进宫后不久,侯景就削减了萧衍的各项生活待遇,基本上萧衍要什么都说没有,拒绝提供,渐渐地连一日三餐都懒得保障,到最后,干脆啥吃的都不给送了,萧衍整天饿得头昏眼花的。一个86岁的老人,哪儿经得住连续几天没吃没喝?很快,这位年轻时意气风发、横扫千军的南梁皇帝,便因饥饿而死。
对于萧衍死前的状态,史书是这样描述的:“五月,丙辰,上卧净居殿,口苦,索蜜不得,再曰:‘荷!荷!’遂殂。”侯景三月十三日破城,萧衍五月初二就饿死了。临死前躺在床上,因为口渴发苦,叫人给他送一杯蜜糖水喝。这大概是临死前的幻觉作怪吧,他忘记了自己早已不是以前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皇帝,而是被全世界抛弃的老头子了。连水都没有,哪儿来加了蜜糖的水?显然是在说胡话了。
萧衍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言语是两声“荷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作何解释,有关于此的各种解读都是推测和想象,有的说是他死前发出的冲锋陷阵鼓劲儿的声音,有的说是悲哀的叹息,也说不定就只是啥意义也不代表的两声干咳呢。不管怎么推测,萧衍的这种非正常死亡都算是悲催的结局,贻笑千古。他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被活活饿死的皇帝。
当然,历史上也还有被饿死的王国一把手,比如著名的“春秋五霸”之首,成就了同样著名的丞相管仲的齐桓公,还有推行“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都是年轻时英明一世,年老时凄惨饿死。但他们都是诸侯国的国君,跟萧衍这个正统朝代序列里的帝国皇帝不是一回事。
萧衍这个人的一生真是奇特,很多别的皇帝怎么努力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他都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几十年不碰嫔妃美女,他做到了;统治帝国半个世纪,他做到了;活到了那个年代不敢想象的86岁高寿,他做到了。可是,被饿死在皇宫里,也是没有哪个皇帝能做到的。
总结南朝的四大开国皇帝,可以说是各有千秋。从功业伟绩上看,刘裕堪称南朝第一帝;从登基速度上看,南朝第一帝的桂冠则属于萧道成;从救国危亡、拨乱反正的角度论,陈霸先则是当之无愧的南朝第一帝;而就在位时间来说,萧衍一个人是前面三人在位时间之和的五倍还多。
可是,有时候,长寿也并不见得一定是好事。比如萧衍,超长的寿命对他和他的国家而言,都是灾难的根源所在。他太能活了,真的是“活久见”,有生之年,他见到了老对手北魏的分裂,又见到了新对手东魏、西魏的衰落,还见到了新新对手北齐和北周的萌芽。人家皇位都传好几代了,就他这老祖宗还坐在皇位上发扬钉子精神,挤占年轻人的机会和位子。
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长寿也许是好事;对一个皇帝来说,长寿也可能是好事;但对一个越老越糊涂的皇帝来说,长寿就是百分百的坏事了。而萧衍正好属于第三种情况。
不客气地说,萧衍就是活得太久,死得太晚。假如他75岁时死了,哪怕是80岁也行,对他个人而言,可以说死得恰到好处,后人对他的历史评价会比如今高出一大截。对南梁而言,至少侯景之乱不会发生,而没有侯景之乱,梁国不会垮台,百姓也不会遭受那么惨痛的兵祸。
再或者说,他80岁不死也行,只要他不贪恋权柄,在昏庸的老年时期主动把皇位让给太子萧纲,让年轻人早点儿上位,也不会发生后来整个长江流域的大破坏、大衰退。
萧衍的长寿恰如人们形容两汉间的另一个皇帝王莽的那句“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的诗句,说如果王莽在伪装忠臣,伪装正直无私,伪装不好美色,还没有篡夺皇位的那个阶段,生命戛然而止,那么他留给史册的一定都是极其正面的英雄事迹。
同理,假如萧衍在还没有糊涂透顶,没有搞乱国家,没有收留侯景的时候,突然老死了,那么后来那些令他蒙羞,让他背上骂名的历史情节就没有机会发生。而没有了这些血淋淋的历史事实,萧衍的整个皇帝生涯,勉强给个“良好”的中评还是说得过去的。可接上了后面的那一小段时间,他的整个评分,毫无疑问,只能打个“不及格”。一个把国家推入战火,让国家四分五裂,使人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皇帝,怎么能给打及格分?
萧衍一生最大的污点就是收留侯景,引狼入室。侯景是非常残酷嗜杀的古代战犯,自他进入建康后,这座当时引领潮流、举世闻名的大都市以及其东方同样富庶繁华的三吴地区便陷入了漫长的噩梦期,侯景把这片广袤的江南大地变成了大型杀人现场。
侯景进入宫城后,首先做的就是纵容手下士兵抢掠、奸淫,以此作为对士卒多日攻城战斗的慰劳,却不顾这些士兵魔鬼般的放纵都是建立在建康民众巨大的痛苦之上。
侯景带给建康这座“南梁第一城”的损害是毁灭性的,“自景作乱,道路断绝,数月之间,人至相食,犹不免饿死,存者百无一二”。侯景之乱爆发后,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以往富足繁荣的建康便沦为废墟,因为没有食物,百姓互相残杀,弱肉强食,胜利者将被杀者的尸体当作食物,很多人因为吃人肉而得病死亡。
而以前奴仆成群的皇亲国戚、豪门高官,都不得不亲自到野外采摘野菜充饥,因为饥饿而倒毙在田野、山谷、沟壑中的人数不胜数。战乱之前,建康城拥有数十万人口,到侯景进城的时候,有幸存活下来的不到百分之二,其余的,要么被杀死,要么饿死,要么病死,要么被别人吃掉了。人间地狱不过如此吧。
因为城内死人太多,到处都是尸体,侯景下令将尸体堆到一起全部焚烧,“景命烧台内积尸,病笃未绝者,亦聚而焚之”。那时候没有环保概念,因嫌挖坑埋葬太麻烦,一烧了之也属正常,但不正常的是,对那些患重病和受重伤但还没有死亡的人,侯景不但不给予同情和救治,反而把他们视为累赘,也扔到死尸堆里一起烧死。
建康因为侯景的到来而变成一座死城,然而,灾难并不局限于建康。在向广陵、吴郡、会稽、吴兴郡等地扩展势力时,侯景公开实行屠城政策,鼓励手下将领以杀树威,“破栅平城,当净杀之,使天下知吾威名”。侯景明确要求前线将领,攻下一座军营和城池后,要杀光所有人,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侯景的威名,从而不敢抵抗他的进攻,见到他的军队到来就自动缴械投降。
他的部下以他这句话为宗旨,每次打胜仗后都施行狠毒的烧杀抢政策,发展到后来甚至把杀人当成一种娱乐放松的休闲活动,杀个人就像割把草似的,大家嘻嘻哈哈地砍头破膛,把人们挣扎的惨状和痛苦的号叫当成充满感官刺激的视听盛宴。
侯景在江南横行的两三年里,这个曾经人烟稠密的富庶地区,被他杀得人烟稀少,尤其是他当初求婚不成的王谢两大家族,更是遭到了有意地报复性屠杀和侮辱。此后王谢家族逐渐淡出中国历史舞台中心,跟侯景的这次种族灭绝般的杀戮有相当大的关联。
在攻下广陵(今江苏省扬州市)后,侯景将指挥民众守城的广陵太守祖皓绑在木柱上,然后命士兵往他身上射箭,最后祖皓的身体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箭。这还不算完,接着他又将祖皓五马分尸。大家可能不熟悉祖皓,但他父亲大家可能还有点儿印象,就是建议萧衍不要在淮河修建拦水大坝的祖暅,他爷爷大家就更熟悉了,大名鼎鼎的祖冲之。
对太守如此,对广陵城里的老百姓,侯景更是变着花样地残酷杀害,“城中无少长皆埋之于地,驰马射而杀之”。他把城中百姓都赶进挖好的土坑里,无论男女老幼,然后填土掩埋,但不是全身都埋进土中,而是只埋腰部以下,把上身暴露在外,方便士兵屠杀取乐。士兵们随马奔驰,在马背上或射箭,或挥刀,或戳矛,以半身埋在土中不能动弹的百姓为靶子,玩起杀人游戏。
侯景还发明了一种超级残酷的杀人方法。他令人用巨大的石头凿出一个捣米碓。捣米碓是古代的舂米工具,由石锤和石臼两部分组成,稻子放在石臼里,然后利用杠杆原理,用脚控制石锤从高处准确地砸进石臼中,石臼落下时产生巨大的冲击力,稻壳会在被石锤多次撞击后破碎,和米粒分离。
但侯景叫人做成的捣米碓不是用来舂米的,而是专门用来杀人的。他把反抗者丢进石臼中,然后反复用石锤砸,石臼里的人不一会儿就会被砸成肉泥,场面血腥酷烈,令人不寒而栗。
这种杀人法后来被唐朝的乱军首领黄巢所借鉴。因为缺乏军粮,黄巢军便以吃人充饥,大规模抓捕百姓,人抓来后直接投进大石臼中捣碎当军粮,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
在侯景肆虐建康的那段时间里,因为大屠杀和灾荒,百姓流离失所,大量人口死亡,江南地区一片凄凉,“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广阔的大地上看不见一丝炊烟,没有人家生火做饭,因为谁家都没有粮食,所有的人都去摘树叶、挖草根填肚子,许多人挖着挖着、走着走着就死了,到最后,路上基本看不见人了,差不多都死光了,能看见的只有累累白骨,到处堆垒得跟小山一样。
侯景的到来,就是江南地区灾难的到来,这种人祸造成的民众死亡人数,甚至胜过地震、洪水等自然灾害。一个魔鬼,毁灭了一切。
侯景在建康站稳脚跟后,便开始向周边进攻,扩大根据地,以保障建康的军事安全和物资供应。他的第一个攻击目标锁定了三吴地区。所谓“三吴”就是指当时的吴郡、吴兴郡和会稽郡,分别对应今天的江苏省苏州市、江苏省湖州市和浙江省绍兴市,大概的方位是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地区这么一块儿地方。
三吴地区自被南渡的大批晋室士族人才大开发以后,十几个世纪里,一直都是热闹、发达、繁华之地,无论是哪一朝乱世,到最后都以这个地区为大后方、大粮仓,然后或东山再起,或立国创业。直到现在,江浙地区依然是淘宝首选的包邮之地,是中国经济的动力所在。正因为持续繁荣,到宋朝的时候,大才子柳永还在作品里发出“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的感慨之语。
三吴地区在梁朝的时候,已经是个很成熟的经济开发区了,最富裕的世家大族多集中在这一块儿,大商人、大老板、大产业在三吴地区扎堆存在。所以侯景想打下这一片地区,使建康东南方一直延伸到大海的地方都成为自己的地盘,然后再以三吴为后盾,经略长江中上游,灭掉萧家在长江中上游所有的军事力量,统一南方,做萧衍那样的南方大帝国的皇帝。
侯景在三吴地区的军事行动顺利得让他意料不到。他三月才进宫城,到十二月的时候,就将三吴之地尽收囊中。这个地区的人由于承平日久,都太不会,或者说不敢打仗了。
像第一个被破城的吴郡,侯景派遣部将于子悦带着几百个老弱残兵,携了十天口粮去攻打。于子悦自己都有点儿腿肚子发软,这么少的军队,这么短的时间,怎么打呀!当时吴郡有五千名精锐守军,郡守叫袁君正,他的手下给他出主意,叫他不要迎战,紧闭城门,困守个十几天,敌人自己就饿死在城门外了。可袁君正和当地的一些富贵人家害怕万一守不住,到时候会死得很惨,家产也保不住,便不作抵抗,开门迎客。
于子悦还没到吴郡,袁君正就带着大米和酒肉跑到郊外,热烈欢迎于子悦的莅临。原以为于子悦伸手不打笑脸人,看在自己大老远亲自热烈欢迎的份儿上,能放自己一马,没想到,于子悦进城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逮捕郡守袁君正,并在城内大肆奸淫烧杀,抢劫掠夺金银财宝和美女。
而剩下的“两吴”虽然进行了抵抗,但战斗力不值一提,所以侯景很快就完成了他的第一步战略目标。
三吴心脏之地之所以那么快归于侯景,一方面固然是守城军不行,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南梁其他军事力量没有介入。
在侯景紧锣密鼓攻打三吴的时候,本来应该屏卫朝廷的萧家藩镇郡王萧绎、萧纶、萧誉等人却在火热朝天地打内战,每个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想把其他的兄弟子侄干掉,最好全国只剩下自己一个姓萧的,那样就可以百分百名正言顺地当皇帝了。
拿下三吴后,侯景着手进行自己的第二步计划:逆江而上,用兵方向直指长江最上游的荆州地区。建康离荆州的距离有点儿遥远,侯景的心也真是大,胃口也不小,他觉得他可以打到那个地方。
由于萧家的王爷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着内斗,侯景的军事行动推进得特别顺利。在进入建康城后的两年时间里,侯景相继夺下了江州、郢州以及赣江流域的豫章等多个重要江防重镇,包含今天的九江市、武汉市、南昌市在内的这么一块儿超大的区域,都是侯景的势力范围,最厉害的时候,号称二十万水军,当然这是侯景吹牛的,实际上只有几万人。
侯景占领郢州,也就是现在的武汉区域的时候,是他权势滔天的全盛时期。郢州离荆州已经不远,只要随着长江走势,向南下到巴陵郡,再由巴陵转弯西行,就是荆州了。只要打掉了萧绎主导的荆州军团,侯景就算正式地平定天下,高枕无忧了。
为了尽快兵指荆州,侯景留王伟守建康,亲自率军沿江而上,和手下干将任约、宋子仙联兵一处,互为支撑,共同向荆州进军,很快便军抵巴陵。
在巴陵,侯景遇到了令他梦断长江的强劲对手——王僧辩。末代南梁,随着天下大乱,出现了两个中流砥柱级别的大将,一个是王僧辩,另一个是陈霸先,这个人后来创立了自己的国家——陈国,也是南朝的最后一个国家,史称南陈。下一本书中,陈霸先将会有全面的呈现,现在的主角是王僧辩。
王僧辩是萧绎的绝对心腹,萧绎到哪儿他到哪儿。萧绎任丹阳尹的时候,王僧辩跟着去了丹阳;萧绎镇守会稽时,王僧辩同样随从;萧绎掌管荆州时,王僧辩依旧形影不离地跟到了荆州刺史办公所在地的江陵。因为这层亲近关系,更因为王僧辩自身所具备的将帅之才,在得知侯景率军西上时,萧绎便委任王僧辩为大都督,率领宜州刺史王琳、定州刺史杜龛、巴州刺史淳于量、郴州刺史裴之横等人东下增援郢州。
王僧辩带着大军东下时,郢州还在荆州军手里。萧绎不想失去这个重要支撑点,叫王僧辩加快行军,力保郢州不失。可王僧辩来晚了,他刚行进到巴陵郡江面,前方就传来了郢州失守的消息。王僧辩知道情况不妙,立即命令军队进入巴陵城,据城防守,做好迎击侯景的战斗准备。
事实果如王僧辩所料。侯景在夺取郢州后,乘胜前进,派宋子仙率领一万精兵作为先锋去攻击前方的巴陵,再命任约带人直扑江陵,自己则领着水、陆两军主力部队在后面压阵跟进,意欲花开两枝,一鼓作气搞定巴陵和荆州。
巴陵,即今天的湖南省岳阳市。范仲淹一篇千古传诵的《岳阳楼记》让岳阳名噪天下,不过南朝那时候,巴陵还没改名叫岳阳,岳阳楼也还叫巴陵城楼。侯景叫宋子仙赶快攻下巴陵,自己好到那高大的城楼上去喝酒、吃肉、看风景。宋子仙还真没让侯景失望,行军途中,他的大军所到之处,萧绎辖下长江两岸的军事据点和江面上的侦察巡逻舰船,全都因害怕遭到攻击而望风投降。不过王僧辩守卫的巴陵城,成了侯景和他的西进军团的滑铁卢。因为王僧辩的存在,侯景的西进之梦止步于此,且快速魂断梦碎。
侯景对巴陵城的攻打用了大心思,把全套攻城手法都使用了一遍。先是派五千名敢死队员拿着大刀硬往城里冲,城头上飞箭流石,密如雨下。攻城军每冲锋一次就倒毙一大片,前后冲了几次后,发现伤亡太大,军队承受不了,歇了。
没想到第二天,侯景还是使用不顾一切冲冲冲的老办法。不过这次虽然还是昨天那样的硬冲模式,但看上去是升级版,同时从十几个不同的地方发起冲击。城内守军也相应地变换了手法,增加杀人装备,加大杀伤力,除了射箭、砸石头,还使用火攻,将木头、火把点着了往下扔,烧得攻城军没法接近城墙。
见对方用火攻,侯景也效仿,用许多大船装上易燃物质,点着火后驶向城外军营的木栅栏。看着大火映红了天,侯景心里乐开了花,寻思着这下王僧辩要变成烤肉了。没承想,火船刚行驶出不久,水面风向突变,将火船吹回到侯景军的方向了,别人没烧着,自己却差点儿成了烤肉。
之后,侯景又采用了土方填埋护城河、集中所有高大楼船全力攻击一个阵地点等多种方法,但任他方法用尽,就是撼不动巴陵城。
侯景对巴陵城特别上心,他急着要打下这座阻挡自己前进的堡垒,好尽快去荆州完成自己的宏图大业。为了督促将士奋力攻城,侯景每天盔甲鲜亮,全副武装地在阵地上坐镇指挥,现场拍板各种攻城方案。而侯景的对手王僧辩却表现得从容悠闲。
同样是阵前督战,王僧辩宽袍大袖,不穿军装,乘坐着精致的小轿,在城头巡视时,还有仪仗队在前面吹奏音乐,王僧辩在音乐声中踩着节拍,视察部队,慰问士兵。“景望之,服其胆勇”,同为一军最高指挥官的侯景在城下看见王僧辩面对自己的暴力攻城,却能如此不慌不忙、云淡风轻,也从心里佩服他的勇气。
然而,对手的勇敢正是自己的梦魇。面对王僧辩这样的对手,侯景无计可施,黔驴技穷了。他在巴陵城下快节奏地狠打了近两个月,没取得一点儿战果不说,反而损兵折将。最要命的是,他的军队撑不下去了,一来是军中粮食已经吃完了,二来由于瘟疫传染,他的军队减员严重,士卒死伤人数超过一半,没法再打下去了。
这个时候更让侯景心惊的是,萧绎为了支援王僧辩,已经派出大将胡僧祐率军从水上疾驰赶往巴陵。侯景知道,胡僧祐要是一来,自己这支已打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军队立马玩完,他急令前往江陵的任约在途中截击胡僧祐,把这支援军就地解决,化解自己两面受敌的风险。
任约是一员猛将,侯景的好多地盘都是他打下来的,他跟宋子仙可以说是侯景的左膀右臂,两个人共同撑起了侯景这个大脑袋。接到侯景的指令后,任约在胡僧祐必经的江面上伏军等候。可胡僧祐见任约在前方阻拦,根本不和他打照面,转头从别的地方绕道而行。
任约见胡僧祐逃跑,跟在他后面猛追,边追边在后面高喊:“吴儿,何不早降?走何所之!”任约大概是胜仗打多了,在胡僧祐的屁股后面很轻蔑地责令他早点儿投降,说你这个东吴娃儿,还能往哪里逃,我已经锁定你了,缴械不杀,饶你不死。
任约做梦也没想到胡僧祐这是故意麻痹他的计谋,后来胡僧祐突然掉头反戈一击,把追兵杀得伤亡殆尽,任约自己都被生擒活捉。这人挺有意思,老大嗓门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催别人投降,结果自己成了别人的俘虏,这剧情反转的,真是让人吃不消。
任约兵败被抓的消息传到侯景那里后,侯景知道攻克巴陵彻底无望了,自己得赶紧走人,不然等其他荆州军赶到,想逃都逃不掉。这时候,侯景再也不想去荆州了,他归心似箭,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回安全无忧的建康城。于是,侯景下令焚烧巴陵城外的己方军营,让宋子仙等人继续留守郢州、江州,自己趁着夜色的掩护,带着八千名直属部下顺流而下,没命地向建康狂奔而去。
可是,即便是轻装逃命,也很难一帆风顺。在今天的安徽芜湖、马鞍山这段江面上,侯景的残兵败将遭到了豫州刺史荀朗的水军的袭击,侯景不敢恋战,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围,夺路而逃,不顾一切冲向下游不远处的建康。
虽然丢盔弃甲,跌跌撞撞,但侯景总算安全地逃回了大本营建康,只有在建康城,他才是绝对安全的,拥有绝对的权威,绝对至高无上。只不过,这些个绝对,在损兵折将的巴陵决战之后,就变得来日无多了。侯景的丧钟,在他攻打巴陵郡的时候,就已经轰然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