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号风波(1/1)
刘病已登台之后的首要大事,不是夺权,而是正名。
为何要正名呢?
因为他的爷爷刘据至今也没被平反,也就是说,在官方的定性里,刘据仍旧是个反贼。虽然刘病已登基时,着重点放在“刘彻曾孙”上,可谁也不能否认,他同时也是“反贼”刘据的孙子,他还是平民时,可以将关注点放在“刘彻曾孙”,可是当了皇帝,“反贼孙子”的身份就越来越刺眼。反贼的后代当皇帝,这不论从哪个角度讲,都名不正言不顺。刘彻的儿子广陵王刘胥知道刘病已当了皇帝,非常诧异,也非常生气,他反问道:“卫太子是那样的结局,他的孙子怎么反而当了皇帝?”
事实上,在刘弗陵去世、刘贺被废、广陵王刘胥被排除后,刘病已也并非唯一的皇帝人选。如果刘病已这个“反贼”的孙子可以当皇帝,那么犯了错误的燕王刘旦的一批子孙也能当皇帝。而且截至刘病已登基,官方对刘据的定性是反贼,可是对刘旦的定性是“燕剌王”。虽然“燕剌王”不是个好称呼,“剌”也是个很差的谥号,但朝廷总还认可他是个王爷,刘据可什么都不是。所以,在官方看来,刘据的性质比刘旦更恶劣。那么,从理论上来讲,刘旦的子孙就比刘据的子孙更有资格当皇帝,或者说更加“名正言顺”。
刘病已必须平息至少两种质疑:第一,反贼的孙子为什么反而当了皇帝?第二,他刘病已凭什么比燕剌王的子孙更有资格当皇帝?回答不了,他的皇位就存在合法性问题。
要平息这两个质疑声,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自己正名,给刘据平反。如此,刘据的孙子就可以当皇帝,刘病已就比燕剌王的子孙更有资格当皇帝。
于是,刘病已登基差不多过了半年,宣帝元年(本始元年,前73)六月,他就下诏,要求给刘据定谥号,建陵园,对其进行祭祀。
谥号,是一个人死后官方给他的评价。刘病已的要求是无可厚非的,可关键问题是,该给刘据一个怎样的身份呢?或者说,该给刘据平反到何种程度呢?
这是个很难的问题。刘据是皇帝的爷爷,按道理应该是帝王身份的,这也是刘病已最想看到的结果。可如果将其视为帝王,那就无异于打孝武皇帝的脸,况且将孝昭皇帝置于何地!然而刘据又的确是皇帝的爷爷,朝廷无论如何都得给建个陵园,为他守陵的。刘病已的父亲刘进也一样。
霍光绝不会答应把刘据提升到帝王的高度。因为对刘据评价过高,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否定刘彻,而他的权力来源于刘彻,否定刘彻就是否定他自己。更何况,抬高刘据就是抬高刘病已,这对他保证权势、限制刘病已不利。
所以最后还得听霍光的:给刘病已的父亲刘进按照诸侯王的规格建造陵园,以三百户人家为其守陵,谥号为悼,表示刘进中年早夭,有哀伤之意。可对于刘进的父亲刘据,地位就不能太高,甚至不能高于刘进,所以朝廷虽然给刘据建造陵园,但规格低于诸侯王,只有二百户守陵人。至于刘据的谥号,就是“戾”了。
“戾”是个什么意思呢?根据谥法,“不悔前过为戾”,这评价不好。从这个结果看,朝廷不但没有给刘据平反,反而再一次做出了“刘据有罪”的裁决——不悔前过。建个陵园,不代表你没罪,不过是见你孙儿当了皇帝。
在为刘据平反这件事情上,霍光不会让步。因为刘据一天不被平反,刘病已就一天是反贼的孙子,那么他的皇位就坐不踏实。而这正是霍光乐于看到的:只要刘病已继位的合法性仍遭质疑,那么他就能随时将其废掉。他不能现在宣布刘病已完全合法,否则日后他不满意刘病已时想将其废掉就很被动。
朝廷尊刘进的做法起到了给刘病已正名的效果,但没有给刘据平反,所以效果有限,我们甚至可以说,刘病已这次给自己正名的行动失败了。
刘病已该怎么办呢?
他不能和霍光对抗,他能做的,只有安抚质疑他的广陵王刘胥和燕剌王刘旦的后代。
他马上立刘旦的儿子刘建为广阳王,立刘胥的儿子刘弘为高密王。
既然不能通过给刘据平反的方式来确定自己的合法性,刘病已该怎么办呢?
刘病已没有走进死胡同,他改变了思路:绕开刘据,直接和刘彻联系起来,向世人强调,自己是刘彻之后。
他要尊崇汉武帝。如此,不但强化了他继位的合法性,还强调了霍光辅政的合法性。
于是在宣帝二年(前72)五月,刘病已下诏,要求给刘彻定庙号。
庙号,是对一个帝王的功绩的认可,在汉代,庙号之议比较严格,一个帝王若不能令后人心悦诚服,很难得到庙号。汉朝立国至今,只汉高祖刘邦和汉文帝刘恒有庙号,前者为太祖,后者为太宗,其余如孝惠、孝景、孝武、孝昭都没有。有了庙号,就必须在地方上建庙(有的建在每一个郡,有的建在皇帝生前踏足过的郡)。立的这个庙,有点儿像纪念堂,甚至比纪念堂的规格还高。当年,刘弗陵就因为没有听刘旦的话在全国各地给刘彻建庙,而被刘旦质疑非刘彻之后。
如今刘病已来给刘彻定庙号,在表明他尊敬刘彻的同时,也是向世人宣称:我是堂堂正正的皇曾孙,根正苗红。
但这个庙号定得并不顺利。
当时刘病已的诏书说:我以微渺之身继承皇位,日夜都在思念孝武皇帝的成就。他在位期间,选名将、讨不服、平羌氐、定南越,他改正朔、易服色、建太学、修郊祀,他封泰山、征西域、谐音律、塞宣房。那时万国朝贺,四夷宾服,福瑞响应,宝鼎现出……孝武皇帝的功劳之大、贡献之多,我们无法一一列举。可如今他竟然还没有庙号、庙乐,这就不能显示其恩德与功绩了,你们议一议这个事。
在场的臣子都听懂了刘病已的意思,再一想觉得霍光不会反对,于是都认为诏书之言甚是。
按照刘病已诏书中的意思,以刘彻的丰功伟绩,享受庙号简直理所应当。
真的理所应当吗?
也许并不如此,在当时人眼中,刘彻有很大争议,似乎没那么伟大,否则在八年前的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们也不至于全盘否定其人其政了。
在所有人都同意给刘彻立庙的时候,夏侯胜表达了异议。
夏侯胜,就是那个曾提醒刘贺将有臣子作乱的人。当时,夏侯胜的推断让霍光非常震惊,从那之后霍光开始相信,一个懂得经术的人是多么重要,于是让夏侯胜教导其外孙女上官太后。霍光废刘贺的时候,夏侯胜也参与进来(很可能是为田延年所迫),之后就一直与霍光保持一致,拥立了刘病已。
夏侯胜认为,刘彻虽有外攘四夷、开疆拓土之功,但是他征伐无度,致使天下虚耗,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甚至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民众受到的伤害至今尚未恢复,刘彻对于百姓,没有多大恩泽。
那是在朝堂上,是当着文武百官和刘病已的面说话,等夏侯胜唾沫横飞地说完,立即就有人反问他:“这是陛下的圣旨,你反驳什么!”
是啊,这是皇帝发的话,你反对干什么呢?
凡是皇帝的话都要听吗?皇帝就没有错误的时候吗?
皇帝也有犯错误的时候,可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都在,就算皇帝意识到自己有错误,可如果在这个场合被指出来,他会非常没面子。皇帝觉得丢脸,就可能翻脸不承认错误,甚至恼羞成怒,迁怒于你。夏侯胜敢说皇帝有错吗?
他敢。他当场就说:“这诏书有问题,不能用。我作为臣子,就应当实话实说,而不是阿谀奉承。我的话既已出口,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憾。”
夏侯胜说得大义凛然、义无反顾,可问题是,刘病已的诏书有错吗?
诏书中肯定不乏对刘彻的溢美之词,可所说内容基本都是事实,算不上错的。刘病已是皇帝,只要他的话不是毫无道理,那就是很有道理,尤其在霍光不反对的情况下。
对于刘病已来说,尊崇刘彻是他在为自己正名时能够做的阻力最小的事情了,如果他连这件事都推行不下去,他以后也别指望再做其他事情了,所以他毅然否定了夏侯胜。臣子见刘病已态度坚决,立即扑上去,一齐弹劾夏侯胜妄议诏书,诋毁先帝,大逆不道!
夏侯胜被关进了牢房,再也没人反对给刘彻定庙号。于是经过商议,朝廷最终尊刘彻为汉世宗(即庙号世宗),要求凡是刘彻去过的郡国,都要立世宗庙,和太祖、太宗一样。
刘彻有庙号了,但这距离刘病已真正确立自己的地位还早得很,霍家一直都对他立许平君当皇后不满意。
霍家有这么做的理由。自刘病已登基以来,他给霍家人的感受就是不太安分,不过又能把握好度,不至于和霍家翻脸。以霍家的势力,他们可以监视到刘病已的方方面面,却唯独不知道刘病已在后宫的动态,且许平君当了皇后,刘病已就开始发展许氏外戚势力。刘病已很早就希望给岳父许广汉封侯,但霍光警觉性很高,以许广汉受过宫刑为由回绝。另外,尽管霍光得到了丰厚赏赐,受到了刘病已的极高称赞,可霍光的女儿当不了皇后,或多或少让霍光脸上没光,也让人觉得霍光是养虎为患。
在给刘彻定了庙号几个月后(宣帝三年,前71),霍家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