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官画眉(1/1)
当年,杨恽获罪时,京兆尹张敞因为和他关系好,受到牵连。有人认为这是张敞在政治上的污点,奏请将张敞免官。但刘病已欣赏张敞,迟迟不下达处置张敞的诏令。虽然如此,可那些和杨恽关系好的人,都无一例外遭了殃,所以张敞被免官只是个时间问题。
张敞在想办法让自己免祸的同时,仍然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安排手下一个叫絮舜的人去办一件案子。
絮舜是张敞的得力干将,跟张敞做事可谓不遗余力。然而当这一回张敞安排他执行公务的时候,絮舜竟不予理会,回家休息去了。按照絮舜的意思:我以前给他办的事多了,如今他张敞最多也就再当几天的京兆尹,还能办什么案子?(吾为是公尽力多矣,今五日京兆耳,安能复案事?)
絮舜的话传到张敞耳中,把张敞气得差点儿吐血。
说得好呀,好一个“五日京兆”啊!絮舜啊絮舜,我看你是长了双狗眼!我张敞就算要被免官,可只要朝廷一秒钟没下达免职的命令,老子就还是你的长官,老子就照样能收拾你!
张敞立即让人将絮舜逮捕。之后张敞指使人紧急问讯,很快就给絮舜判了个死罪。
絮舜被斩那天,张敞让人问絮舜:“就算我是‘五日京兆’又如何?就奈何不了你吗?你看这冬天马上就要结束了(冬天结束后就要释放犯人),可你还能再活吗?”
絮舜死后,过了几天就是新的一年,朝廷派使者团走访民间,看过去一年有没有发生冤案。在使者团调查的时候,絮舜的家人趁此机会,将絮舜的尸体载在车上,向使者告发了张敞。
使者立即弹劾张敞贼杀无辜。
这下张敞身上就背了两个案子。一是和大逆不道之徒杨恽关系密切,二是贼杀无辜。
但第一条罪显然比第二条轻,因为第一条简直可以说和张敞没什么关系,张敞不过是躺着中枪,按这个罪名,张敞最多就是被免职。可第二条罪就严重了,因为滥用职权贼杀无辜可是大罪,弄不好张敞需要抵命。
刘病已实在不想重罚张敞,他看得出张敞是个人才,也非常喜欢张敞,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先处理了那个弹劾张敞和杨恽关系密切的奏疏,给出批示:将张敞免官。至于第二个弹劾张敞杀人的奏疏,刘病已也不是不批示,只是“还没来得及看”。
张敞是个聪明人,见刘病已这么处置,意识到刘病已希望放自己一马,连忙呈上京兆尹的印绶,带着家小逃走了。
张敞都跑路了,朝廷暂时就杀不了他。
刘病已如此维护张敞,所以张敞最终还会回来的。
张敞算是汉宣帝时代的一个人物。他脑子灵活,有才能,关键是他还接地气,让你觉得亲切。
张敞,字子高,祖籍河东郡平阳县(今山西省临汾市西南)。汉昭帝时期,受到太仆杜延年的赏识,当上太仆丞。昌邑王刘贺当皇帝期间,张敞曾劝刘贺不要跟霍光对着干,这种话霍光爱听,于是刘贺倒台后,张敞被提拔为豫州刺史。
刘病已上台后,又将张敞调至中央担任太中大夫,张敞应该看出来刘病已是个厉害角色,能成气候,因而重新站队,以至在一些问题上,冒险反对霍光。张敞的这些动作刘病已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感激信任的同时,担心他出事,就将他调出中央,担任关都尉。
后来刘病已担心回昌邑国的刘贺有不轨意图,就封张敞为山阳郡太守,监视刘贺。我前面也提到过,张敞担任太守时,去过刘贺的家里,那刘贺对他颇为尊重,见他来了连忙迎接。
张敞觉得太安稳,待那儿根本不能发挥自己才干,纯粹浪费光阴,于是上书请求刘病已将他调到乱一点儿的地方,比如渤海郡和胶东国,因为他知道那地方强盗多,混乱。
刘病已正为这两个地方的事情发愁,如今有人主动请缨,他求之不得,立即任命张敞为胶东国相。
张敞表示要治理那么乱的地方,必须得“非常之法”,临走前就问刘病已要了些政策,然后风风火火地去胶东国上任了。他去了之后,雷厉风行,发出悬赏令,同时鼓动强盗们互咬,只要谁愿意悬崖勒马,就减轻罪行。那些在追捕盗贼过程中功劳大的,张敞就把他们的先进事迹上报中央。前前后后有数十人都因为张敞推荐,当了县令,于是官员们的干劲儿越来越大,强盗们互相告发,张敞在胶东国,三下五除二就平息动乱,胶东国很快安定。
在胶东国干了一段时间,刘病已又想张敞了。
京城所在的京兆尹地区,是帝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人口众多,成分繁杂,除了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不法分子(尤其是小偷)也比地方上多,很难治理。自从神探赵广汉之后,所有担任京兆尹的人,都干不久,多的不过两三年,短的几个月就下台,就连在地方上当太守当得风生水起的黄霸,也干不好京兆尹,还没过试用期就灰溜溜地走了。
刘病已被京兆尹的治安搞得愁眉苦脸,这时他想到了张敞。
“京兆尹小偷强盗这么多,有办法把治安搞好不?”
“可以!”
“那就你啦!”
张敞上任后,先拜访了当地一些威望高的人,调查了几个偷盗团伙的首领。他还了解到,这些偷鸡摸狗之徒,平时待人和善、道貌岸然,左右邻居都以为他们是宽厚长者,根本看不出他们是大盗。
张敞将这几个人挨个进行了约谈,明确表示自己把情况已掌握清楚,他们之前犯的事可以从轻从缓处理,但前提是愿意配合。
这些人见官府盯上自己,还说得有板有眼,知道不能和官府对抗,又听张敞说可以既往不咎,自然应允。
张敞将这几人聘为京兆尹的公务人员。这些盗贼,就算再富有,身份也见不得人,如今忽然被官府赏识,算是打入了政界,地位大大提升,非常高兴,回去之后就大摆酒宴。
大哥摆酒席了,小弟们肯定都得去庆贺。当大家在大哥家觥筹交错的时候,官府的人已经埋伏好了。
现在,小偷们在大哥家喝得很尽兴,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大哥早就在他们衣服上做了标记——凡是被标记的,都是可以被逮捕的。
于是等他们离开大哥家,走到半路的时候,忽然就被官府的人扑倒,锒铛入狱。
张敞通过这等方式,很快就改善了京兆尹的治安状况,深得刘病已赞赏。
张敞担任过山阳太守、胶东国相、京兆尹,每一个地方都干得出色,尤其是当京兆尹期间,不但把别人束手无策的治安问题摆平,每次在朝议政时,他都能侃侃而谈,不但说得好,而且提出的办法都很妙,在场大臣们无不叹服,刘病已也经常采纳他的建议。
这些,足以证明张敞的能力。
可他很难升迁,他最多也只是个二千石官员,他再想升一步,难如登天。
这是为何呢?难道刘病已手下有那么多人杰,强过张敞的比比皆是?
不是的,张敞不得升迁,不是他能力不行,而是他的性格。
可他的性格很好啊。
就因为太好、太随意了,没有一点儿高官的派头。
他是京兆尹,二千石官员,搁今天差不多是首都的一把手了。按照当时的规定,这种高官出行有一定的规格,不能随便。他出行时,要有人清道,要有保安,百姓看到京兆尹来了,必须表达尊重,比如行走的人得停下来,坐着的人得站起。如有违此规定或者登高偷窥者,京兆尹四周的保镖可以随时用弓箭将这些人射倒。这出行规格,也不比今天的警车开道差劲了。
可张敞就不这样。有时罢了朝,他回家时竟不坐公务车,自己带个面纱骑着马就从大街上过去了,还摇摇摆摆,不时抽打马的屁股,毫无二千石官员的威仪。
他的随便还不止此,他是个堂堂男子汉,可也不知跟妻子有个什么约定,竟然给妻子画眉毛,还弄得人尽皆知。他的这一行为在男尊女卑的社会,引起了巨大反响。
张敞骑马外出、为妇画眉的举动虽然让我们觉得他很亲切,可当时人不买账——你是个男人,还是个主政一方的京兆尹,做的事情简直给男人丢脸!
于是就有人弹劾张敞:那家伙太丑陋,居然在家里给妻子画眉毛!
给妻子画眉毛,这有什么好指摘的呢?
很多人不能理解,觉得那个弹劾张敞的人是神经病——张敞和妻子相亲相爱,画眉又不犯法。
可那是两千多年前的汉朝,和今天的风俗很不一样。就像今天一个政府官员和妻子卿卿我我,是非常正当的事情,那是夫妻间相爱的体现,也不犯法。可这种事如果被人录下来曝光了(还交给领导看)会怎样呢?
你也说不出凭什么指责这个官员,但就是觉得不妥,便只好说他的行为破坏了社会风气。
当时,刘病已也觉得张敞不成体统,找张敞谈话。
张敞该怎么说呢?说我就是喜欢给女人画眉毛?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张敞是这样说的:陛下啊,臣听说在闺房之内,夫妇之间有些行为可是比画眉还要过分的!
回答得太有水平了!我在房子里给我老婆画个眉毛你觉得不妥,那我告诉你,我和老婆在房子里还干了许多比这更出格的事儿呢!你敢说你没干过?
刘病已干过,是个成家的男人都干过,所以张敞的话把刘病已噎得哑口无言。
难道因为张敞说得有道理,刘病已就不能收拾张敞了吗?
当然不是。刘病已只要说一句“你张敞有伤风化”,张敞就得倒霉。就像夫妻之间亲热没有错,但被人知道并议论就可以被认为是破坏社会风气。
不过刘病已很欣赏张敞,所以对张敞的这个回答一笑而过,只是这件事情给刘病已的印象不好,他觉得张敞有些轻浮,没有男子汉的稳重,难当大任。
汉宣帝二十年(五凤四年,前54),杨恽被杀,张敞的部下絮舜觉得张敞快要过气,藐视张敞为“五日京兆”,让张敞觉得絮舜是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张敞受到杨恽案件的牵连,正处在风口浪尖,本来就弄得张敞头疼不已,他虽然不指望工作多年的京兆尹全体官员成为支持自己的后盾,却怎么也没想到追随自己多年的部下会落井下石。絮舜的行为让张敞愤怒不已,他采取非常手段,将絮舜整死了——就算我要下台,也轮不到你絮舜来指手画脚!
第二年春天,张敞冤杀絮舜的事情被人弹劾,刘病已为保张敞,先将张敞免官,给张敞创造了逃跑的机会(如果刘病已将杀死絮舜的案子一起批示,张敞就有大麻烦了)。
张敞带着家人跑了,但张敞还是朝廷的要犯,几个月以来,家人都提心吊胆,生怕被朝廷发觉。然而忽然有一天,京城来了几个人,声称是天子派来的使者,要见张敞。
张敞的家人见行迹暴露,知道被抓回去就没有活路,吓得面无人色。
张敞看着哇哇大哭的家人,不禁笑了:“你们别哭了,这伙人根本不是来抓我的。”
他凭什么断定这些人不是抓他的呢?
因为他本就是亡命之徒,如果这些人要抓他,早就冲进来把他摁倒了,现在还不动手,说明根本没打算动手。他们不打算动手,说明是天子要起用他了。
张敞的推测果然没错。张敞逃走后,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京兆尹就乱了,张敞在时人们感觉不到张敞的作用,这一走才发现张敞竟然那么有能耐。就像一盏灯亮着时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一旦灭了你就发现它有莫大的作用。当时,冀州发生了动乱,急需要有能力的人前去处理,于是刘病已想到了他的爱将张敞。
张敞写了封信,向刘病已说了“五日京兆”之辱,也承认自己杀死絮舜是一时冲动。刘病已接见了张敞,将他任命为冀州刺史。
张敞到了冀州,发现冀州之所以乱,和广川王刘海阳包庇不法分子有很大关系。
广川王可是王爷,张敞惹得起吗?
张敞才不怕,他当京兆尹期间,见过的高官多得很,他办案子时,也经常遭到权贵的干涉,可他还是好好地做下来了。一个没有行政权的广川王,唬唬没见过世面的人还行,但张敞可不吃那一套。
张敞是见过大场面的,他毫不手软,调集了大批兵马,将广川王宫围了个水泄不通。刘海阳还在震惊张敞哪来这么大胆子,张敞的人就已冲进王宫,把那些歹徒一网打尽。为了杀鸡儆猴,张敞把抓到的罪犯当场格杀,并将头悬于广川王宫门外。
刘海阳吓得浑身颤抖,等缓过神来就是深深的耻辱和恨意——一个小小的刺史,也太不把本王瞧在眼里了。
只是当刘海阳正准备狠狠告张敞的时候,朝廷处置他的命令就已经下来:削户若干。
原来张敞在他前头把他告了,而且皇帝很听张敞的话。刘海阳更想不到,若非刘病已顾念他是个王爷,他比这还惨。
堂堂王爷都整不过张敞,冀州要还有人和张敞作对那就是瞎了眼,所以冀州很快就稳定了。
广川王刘海阳虽然对张敞不满,但再也没机会报复了,因为他本身就是个纨绔子弟,在广川国胡作非为,骄奢淫逸,所以没过多久,在汉宣帝二十四年(甘露四年,前50)时,就因为乱伦和杀人获罪,被流放至汉中郡房陵县(今湖北省房县)。
广川王刘海阳,淫乱得很,他有一个屋子,里面画满了春宫图,他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竟然邀请自己的诸位叔叔和姐妹前来观赏,也不知这些人看过后作何感想。他的妹妹已经嫁为人妇,可他竟创造条件,怂恿妹妹去跟他的幸臣通奸。
这家伙实在太过分了。
但如果把他和他的叔叔刘去相比,他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刘去是上上任广川王,此人心狠手辣之极,如同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