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小小牢房折射着万千世界(1/1)
1944年春,案情进一步缓和,王凤起被迁往渣滓洞。
这里是正式的囚牢。
一幢二层楼,设有几十间牢房。
楼下设有一间优待室,住在此处的犯人可以享受出入自由、特殊伙食、与外界通迅的待遇。王凤起被送进优待室。
这里呈现出另一个世界:
同室里原来住着4个人,一个并排的大通铺占去半边屋。如今加上一个王凤起,这样还空了半边床铺。
这里的人年龄大都在40岁以上。睡在王凤起身边的是个胖子。满身的肥膘,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囚犯。他一张猪肚子脸,嘴很大,嘴唇厚实,嘴上面稀稀的八字胡须,那胸脯圆阔,肥乳乱颤,膀大腰圆,纯粹是《西游记》里猪八戒的好角色。他叫郭墨涛,是黄埔四期老军统人员,抗战初期在太湖一带组织“忠义救国军”。搞这个部队的目的是为了和共产党抢群众,用以阻遏新四军在这一带的发展,勾结日汪与新四军搞摩擦。由于戴笠的资历不如他,他不听戴的摆布而获罪。他知道戴笠不敢把他怎么样,就成天大骂戴笠,看着天上的飞机就念叨:“戴笠你作损,你要在这飞机上准得掉下来不得好死!”万没想到的是,隔了不久,就在王凤起到这里的当年3月17日,戴笠坠机在南京市郊戴山息农沟。
郭墨涛从看守那里最先知道这个消息,乐得他大嘴合不上了,眼睛笑成一条缝,眉飞色舞地对身旁王凤起讲起戴笠笃信麻衣的历史来。
常言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怎么着,你看看,这不应了吗?这个戴笠老板在他发迹前是个被浙军周凤岐部的第三师赶出兵营的小瘪三,因为他吃喝嫖赌已经成性,受不了兵营的束缚,总翻墙出外惹事生非,所以兵营里搁不了他。
他被赶出后无事可干,便在西湖边上溜达,一天,他听说西湖边上有个能掐会算的张半仙,他便敬上自己赌博赢来的许多钞票。戴笠是很相信麻衣相术的。那张半仙一看这位先生出手大方,便先看了看那张脸,一看长脸马相,又鼻涕拉拉的,心里想,这个相可不是好相,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拉着腔调奉承起来:
“哎呀,你是大贵之相啊。先生面相似马,又带流涕,这是千里马,前程远大呀。只是伯乐未出,还得耐着性等待,能人还得贵人提嘛。你的马运很好,很好!”
戴笠听说自己是马相,还能交好运,就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钞票递上去,虔诚地问:
“你看我的贵人在哪里?老先生,请你为弟子指点迷津。”
“你是属蛇的,蛇者,龙也。龙从云,遇水而兴,哎呀呀,你是缺水忌土哇,你可在滩上得逢贵人!”张半仙煞有介事地说。
戴笠想了想:滩上,那不就是海滩吗?于是他到了上海滩结识了戴季陶和陈果夫,还拜了黄金荣为大哥,而后又投奔了蒋介石,在黄埔军校第六期骑兵科学习。从此更认为自己是马相大吉大利,以马自居,居然为自己取了个化名马行健,意思是愿为蒋介石效犬马之劳。后来他青云直上,这样他就越发相信张半仙的缺水忌土的话了。在军统里起的化名全是水字旁,什么汪涛、洪淼、沈沛霜、涂清……想以此补上八字缺欠。
他自己笃信麻衣相术,还让我们这些人也跟着他学,专门为军统办的各种训练班规定了一些讲授相命的课程。结果军统里大大小小的特务都相信这一套。
戴老板还非常相信风水,他为胡蝶建别墅时,大门冲哪开,左右哪些是龙脉,阳宅阴宅位置在哪儿,他都一一过问。错了要重来。连咱这牢房的大门都是他建议修改成现在这个小门的,说风太大,气势不聚。
就因为他这么信麻衣相术,在他身上才灵验呢,不都说“信则灵,不信不灵”嘛。你说该然不该然,这回听说他本可以晚些时候登飞机,人家航空气象报告说气候不好,飞行危险,可他像火燎屁股似的,非得急着到上海,想请杜月笙、康克明给胡蝶和潘有声办离婚手续,好与胡蝶结为正式夫妻。
结果飞机一起飞便是滂沱大雨,上海不能降落,改飞南京也降落不了,其实那戴山还不到200公尺,这就是命里注定给他预备的。这可好,他不缺水吗?他的尸体在大雨中淋了3天后,人们才发现。我不是咒他,他这个马相到今年正到头,今年是走鼻运。可不是,他一年到头鼻子总哼哼的,那不正是马鼻疽不治之症嘛!这就叫生死有命,劫数难逃哇!
由于戴笠的死,在押的军统犯罪人员先后被释放,最早放出去的就是郭墨涛。
出去的前一天,他花钱买了好酒好菜。茅台、炖肉,没有柴禾,把铺板都劈了,搞了一大桌子请大家吃,喝得大醉不醒。第二天放他出狱,喊他都喊不起来。
再一个是许宗武,他是个瘦高挑个儿,瘦骨嶙峋的脸像个大烟鬼,秃头顶,门牙脱落了两颗,说话时一只眼睁不开,看上去叫人感到流气。他的资历远比戴笠高。戴笠曾给他当过喽罗,当年在他手下受过气,戴笠阔起来之后都成了怨债。后来因为他贪污被戴笠抓了起来。这个在袍哥中壮大羽翼的湖北人一身流氓气,在息烽关押时,戴笠有意戏弄他,让他去陪绑,搞得很厉害,直到枪响倒在死人堆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大便都拉到裤子里了。这些都是郭胖子背后讲给大家听的。
记得王凤起进来不久的一天晚上,许宗武玩完纸牌坐在床铺上搓脚丫子,招呼道:
“哎,新来的,给老子打洗脚水去。”
王凤起瞅了瞅,没理他。
“怎么,没听见啊?你个婊子养的!”他操着湖北调,一只眼睛闭着嚷道。
王凤起心想刚进来人生地不熟,好汉不吃眼前亏。便不动声色地去打水,回来后放在地上。
许宗武喊:“你往哪儿放,我脚在这儿,你放地当心干什么,是不是找打呀?”
王凤起端起盆没好气地往床边一摔。
“你个婊子养的,你摔哪一个?”
郭胖子开始光顾玩纸牌,后来听着不对劲,便说:
“许猴子,你他妈的别不知好歹,人家又没得罪你,怎么这么欺生呢?”
“哎呀,哪一脚没踩住,把你给冒出来了。”
郭胖子一听摔下纸牌过去要干仗。
王凤起忙去拉:
“别这样,咱不要伤和气。”
许猴子反过来上去给了王凤起一巴掌。
王凤起厉声道:“我给你打水是多余的。”说着把水盆踢翻,然后一跃而起,上去照许猴子胸脯就是一拳。
“哎呀——打死我了,哎呀——打死我了!”
许猴子像被宰了一样,死牙赖口地哭叫起来。
大家都来相劝。
许猴子哭喊着:“你好狠哪,都是同学,我骂你几句,就这样打我,你好狠哪。”
王凤起气极地喊道:
“什么同学,来这儿的都是犯人,谁也别想欺负谁。”说着还要上去揍许猴子。许猴子立刻告饶:
“不敢了,小老弟,饶命吧。”
这边正闹着,忽然,一阵凄厉的女人狂笑声止住了这优待室的殴斗。
“快叫我的戴先生,快呀。哈哈哈,哈哈哈,你们怎么敢对戴夫人这样无礼呀?快——”
王凤起木然地呆在一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只见一直坐在通铺里头的一个小老头儿,蹭地一下蹿到窗边,贪婪地向外张望。
王凤起站在门里看那“戴夫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已不成样子。
郭胖子凑到王凤起跟前说:“你瞧见没有,这是那个人面兽心、六亲不认的戴笠的牺牲品。她原来是军统人员,因为姿容出色便给押到这鬼地方,隔三差五被戴笠那小子找去‘个别谈话’。”说到这儿,郭胖子嘿嘿地笑了两声,用手捂着嘴,冲着王凤起的耳朵小声说:“就是干那事儿。嘿嘿嘿。”
许猴子捂着胸脯也凑将前来,冲着王凤起又是点头又是笑,闭着一只眼睛说:“也是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谈了两次话就认为是夫人了。结果人家后来又找了上海妞,把她给甩了,没曾想她醋劲大发,气疯了。哎——你们看老蒋头口水都流出来了。”
王凤起顺着许猴子指的方向,看到刚才跑到窗口巴望的那个老头,正聚精会神地向外看。
“他叫蒋弃远,黄埔二期的,蒋介石的副官。据说他得罪了蒋介石,到底什么事他不说。他与咱优待室对面那个只隔一道矮墙的女优待室住着的两个上海摩登妙龄女郎,都是汪系的特务,她俩一个姓肖,对,叫肖明,一个姓夏,叫夏……”
那个趴在窗口的老头淫荡地喊道:
“叫夏一文一秀,我是和她俩一块来的,到这里把我给甩了,真他妈的。”
郭胖子热情介绍,她俩来到这里后,在夜间就都被那小子叫到他公馆“个别谈话”去了。到这时王凤起才知道外面风传的什么在“电影皇后”作戴笠的姘头之前,还有两个女大学生,原来在这儿呢!
这蒋老头是个老色鬼,他一听女的那边有什么动静,就在窗口隔着墙眉来眼去的。
在优待室里有覆祸知名的老冯头,资历可推到北伐时期。由于他不务正业,穷困潦倒,生活无着,摸到了截车的窍门,经常截蒋介石的车,截一次给一次钱,最后这次,他跑到蒋的别墅黄山去讨钱,被抓了进来。
杨家山还关着两个外国特务,一个朝鲜人,一个日本人。斜对面窗户口,还囚着去德国赴任途中飞机被迫降,而被抓来的汪伪驻德大使张人和他的夫人。
一天,优待室里又来了一个阔少爷,原来他就是号称南洋巨子的陈式锐。他是爱国华侨陈嘉庚的侄子。抗战初期,他在南洋搞抗日活动,误入军统,戴笠经常敲他竹杠,这次敲的数目太大,他拿不出,便被抓来了。来此不久便和王凤起交了朋友,陈式锐仍带有青年学生的纯洁与热情,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每天坚持在狱中写日记。当他得知王凤起的苦闷彷徨时,便约王凤起一起去南洋。
他说:“凭你的英语、汉语程度,当一个大学教授那容易得很。”
这个世界就是由这样五花八门的角色组成的。
一天,忽然,一个浙江农村打扮的50多岁的小脚女人,提着一个篮子来到牢里,挨个从牢门给她认识的几个犯人塞包子、馒头。
看那模样既不像探监的,又不像犯人。
原来是“皇兄夫人”。
隔两天“皇兄”驾到,他穿着普通的灰蓝制服,60多岁,身材高大,鼻子、眼睛与蒋介石极为肖似,只是肤色黝黑,全像北方农民。
原来他是从浙江溪口来重庆找弟弟的。他逢人便讲他是蒋委员长的哥哥,结果在一个茶馆里被抓进了渣滓洞。他的一家人都被接了来,就住在附近山坡上的一处民房里,生活费全由军统包下来。这老两口心眼很好,至今还没有忘记这里的难友,有时送点吃的,有时把脏衣服包了去洗干净再送来。他们外出只准到磁器口,不准进市区。
王凤起透过这形形色色人物杂居的小天地联想到外面的世界,他心中好生烦恼与激怒。国民党统治集团实在太令人失望了,太腐败透顶了!整个的权力就是操纵在蒋介石、何应钦为首的这些尸居高位、狐群狗党的手中,政权怎能巩固,统治又怎能不失败!时至今日,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反蒋信念。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落到眼前这步田地?难道自己所走的道路不对?难道自己对国民党不是竭尽忠诚?难道人云亦云,坐观国将不国,党将日益消亡而不管,便是中国青年将校军人的责任与良心吗?
王凤起日夜反复地在思索这些问题,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其实一点也不静:他所躺的通铺上,震耳欲聋的酣声此起彼伏,常常夹着些可怕的磨牙和呓语;牢房外面,呼呼的山风传来野狼的嚎叫和那单调的竹梆声,间或“戴夫人”凄惨的笑骂刺入耳鼓……王凤起辗转反侧,时时难眠,梳理着、回忆着这些年所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