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1/1）

公元76年初，深冬。一场暴风雪，扑到了北方。洛阳城内，地面变硬，水流结冰。大家都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寒冷。

身上冷，不等于心里会冷。比如说，有一个人，这会儿的内心世界，就是另外一个季节，阳光明媚，温暖如春。他就是刚刚登基的汉章帝刘炟。汉章帝坐在朝会大殿上，抚摸着镀金的椅把手，不由得兴奋难耐。

不管是谁，到了这会儿，都会这样。因为，天子皇位，只属于一人。谁得到了，天下就是谁的了。而他，才十九岁。

而这位新天子会更自豪，更喜悦。因为他得到的这个天下，是一个难得的天下。

从光武帝到汉明帝，爷爷和父亲建起的江山，正日升中天，为他再创宏伟大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只要他想干，只要他努力，或者说，只要他不失误，踏着父辈的道路，继续前行，未来就会是一片辉煌。缔造出一个盛世，让大汉帝国天威远播四海，并不是一件难事。

只是刚当上皇帝，怎么干，还没有经验。父皇去世得有些突然，他还没有准备好，各方面的历练还不够，但这不等于他将不会大有作为。

十九年了，许多事没有亲自干过，可还是见过父亲是怎么干的。一上朝，刘炟就让有关机构把近些日子要批的奏折拿来让他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关于西域要求救援的奏折。

关于和匈奴打仗的事，可没少听父亲说过，在读过的史书中，说得最多的，也最有意思的，几乎都是和匈奴打仗的事。

从西汉开始，只要是有作为的皇帝，无不和匈奴打过仗，并且把匈奴打败了，取得了西域的管辖权。

这个事不能不重视。自己要想树立皇威，匈奴的问题是躲不过去的，处理好了，威名天下扬；处理不好，也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统治。那个王莽就是打匈奴时没有打好，把自己打败了，最终也把江山丢了。祖父光武帝为了恢复国力，硬是忍气吞声没有向匈奴开战。而父亲刘庄前年出兵西域获得大胜，一举攻占了伊吾卢，降服了车师前后国，派班超作为使节，去各国建立新的领属关系，让大汉帝国断绝了六十五年的古商道得以复通，其功绩马上被全国人民称颂。要不是父亲走得早，肯定也会像汉武帝一样在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正在看着奏折，侍卫官报告说，骠骑大将军耿秉求见。

耿家在东汉的地位，汉章帝知道，马上让耿秉来见。

耿秉要说的正是奏折上的事。

听取了耿秉的意见后，汉章帝刘炟没有马上表态。这是他登基后干的第一件事，只能干好，不能干砸。尽管心里有了主意，他还是想再听听各路大臣的意见。偏听则暗，兼听才明，多听听各种不同的意见，对做出正确的决断是有好处的。

这边皇帝还要再征求大臣们的意见，那边疏勒城的官兵却真有些等不及了。

几乎每天都至少有五个士兵因为饥饿而失去了生命。饥饿会带来多种并发症，比如说抵抗力的减弱，使得各种病毒的侵袭变得猖狂。不少死去的人就是受了冷，或者说头有一些晕，躺到了床上，到了第二天早上就没能醒过来。

耿恭算了一下，一天五个，这么下去，顶多还有二十天，整个疏勒城的人就会全部死了。因为这时连打仗打死的和饿死的已经超过一百多人了。

正在想是不是带一些士兵杀出去，直接去匈奴人的兵营里去抢吃的，听到外边张青在大喊，耿将军，快来，快来看，梅子回来了。

什么？梅子回来了？怎么可能呢？张青是不是在说疯话？耿恭只是这样想着的同时，还是飞快地跑上了城墙。

天才刚刚亮，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早先落过的一场大雪，铺在了疏勒城四周，像是盖了一层白棉布。

这个时候，出现在白布上的任何东西，都是极其醒目的。所以，城墙上的人一眼就看到了有一个人骑着马，朝着疏勒城飞奔而来。并且一眼就看出了这个人是吴梅（吴梅离开的这些天，她唱歌跳舞的样子，士兵们几乎天天夜里都可以想起来）。

吴梅不是一个人骑着马跑来的，她还赶着两匹马和两头牛。马和牛的身上，都横着驮着一个圆圆的大口袋。

地上的雪有些厚，马、牛身上还驮着东西，尽管是在飞奔，可速度还是不够快。因为，这个时候，在她的身后，至少有五十个匈奴骑兵在追赶她，他们的马似乎跑得更快，眼看着就要把吴梅和她的马、牛追上了。

原来吴梅离开，不是不想被饿死，而是想救耿恭和疏勒城里的人。她对耿恭说出那句离开的话时，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干。

没有给耿恭说得很明白，是她担心她说出来以后，耿恭不让她干。还有，这个事能不能干成，还不敢肯定，怕说出了又干不成，会让耿恭他们失望。

离开时，耿恭给了她一些银币。耿恭说这些东西放在疏勒城里用不上了，拿出去还可以给吴梅补贴些家用。

吴梅收下了银币。她当然用得上，就是用这些银币，她很容易弄到了马和牛还有粮食。她没有给别人说她要干什么，也没有给家里人说。

吴梅做好了一切准备以后，就等着天亮时行动（她去暗暗观察过，这个时候匈奴哨兵警惕性最松懈），她只给母亲说了，自己还要回到疏勒城去。

母亲没有劝她不要去（知道劝也是白劝，就不劝了），只是说，你父亲不在了，我不想再失去你。吴梅说，我是汉朝的人，我有自己的任务，我必须要去完成。

三匹马和两头牛走过封锁线，要想不被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吴梅能做的，就是在匈奴人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时冲过去。冲过去以后，争取在匈奴兵追上以前，能够赶到城门口。只要到了城门口，汉军肯定就会出来迎接她。那么她的计划就可以说完全实现了。

到了这个时候，应该说，和她事先想到的一样。只是两头牛走得太慢，拖了她的后腿，让她很难做到赶到城门前不让匈奴人赶上。

不过，好在城墙上的人看到了她，还有，好像耿恭也出现了。她是多么想见到他呀，这些天想他想得心都要碎了。

其实这个时候，吴梅要是不管那两匹马和两头牛，只顾自己往城里跑，匈奴人是不可能追上她的。可对她来说，这两匹马和两头牛实在太重要了。因为它们背上驮的是小麦和大米。

她挥起刀朝着两头牛的屁股上狠狠地插下去，把两头牛疼得狂奔起来。牛一跑起来，马也跟着跑起来。

追赶的匈奴人明白了这个女人的意图，为首的须卜大喊起来，把马和牛给我拦住，绝不能让它们跑进城。

可是匈奴人已经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了。因为汉军在耿恭的带领下，已经从城里迎了出来。而吴梅也把马勒住了，横在了匈奴和两头牛、两匹马之间。

吴梅举起了刀，迎向了冲过来的须卜和他的士兵。这几年，跟着耿恭，她的刀术也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只见吴梅的刀闪出了一道亮光的同时，三个匈奴人的脑袋就掉到了地上。

可吴梅是一个人，而匈奴人是一群人，就算吴梅的刀再快，也无法抵挡同时刺过来的十几把刀。

须卜瞅准了一个机会，就在吴梅转头看驮着粮食的牛、马是不是进城时，他一刀扎进了吴梅的胸脯。

须卜拔出了刀，刚想要再刺一刀，看到了耿恭挥着长刀，带着一群士兵，像疯了一样扑过来。须卜自知不是对手，赶紧转身拍马逃走。

吴梅从马背上栽了下来，一只手捂住了正在流血的胸口。

耿恭抱起了吴梅，和一群士兵退回了城里。

雪地上躺着十几个匈奴人和汉军的尸体。血洒落在雪地上，像开得极艳的花朵。

救，还是不救？此时，在洛阳城的皇宫，汉章帝把所有大臣都集中到了朝会殿，让他们对这个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

有一司空，叫第五伦（第五是个复姓，与官职无关），他的看法很坚决，说不救。

他的不救，不是胡说八道，而是理由充分。

他说，现在匈奴和西域多个国家联手，组成了兵力强大的联军。我们如果贸然出兵，一是天气恶劣，西域冰天雪地，我关内士兵不适应；二是路途太远，后勤补给面临的困难实在太大。军也正是如此，我汉军对匈奴的战争，极少会在严酷的冬天发动。

听到这个话，大臣们都点起了头，是这个理啊。西域作战，最好的季节，是秋天啊。不冷不热，草长马肥。大冬天，跑出去打仗，别说打了，遇到暴风雪，很有可能招致全军覆灭。

骠骑大将军耿秉问了一句，听司空的意思，那就是不管我西域汉军的死活了？

第五伦接着说，说到我西域的汉军生死的事，不是我们不想管，而是从匈奴反扑，到现在差不多快一年了。最大的一支军队，是陈睦的都护府的驻军，已经没有了。剩下的两支屯田部队，加起来不到两千人，并且是各守一城，就算他们再勇敢善战，也难以坚持这么久。我想，可能这个时候，他们早就遭遇不测了。既然人都没有了，那么救援就失去了意义。所以，我认为放弃马上出兵西域的想法，等到秋天时再集合大军，恢复我朝在西域的治理。

这个说法，明显得到了多数朝臣的赞同。不过，汉章帝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地说，请别的大臣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耿秉站了出来，他说，我想这几日，大家从皇宫门口经过，一定看到了有一个人举着木牌，要求朝廷出兵救援西域，这个人就是从西域回来请求救援的军官。我亲自见过了他，向他了解了那边的情况。他告诉我说，在天山北边的车师后国，在一个叫疏勒的石城里，我们只有几百人，却打退了匈奴军队的多次进攻。他们流血牺牲，与干渴与饥饿抗争，誓死不投降，就是因为他们坚信汉军主力很快就会赶到。如果这个时候，他们知道了我们打算放弃他们，他们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天下人又会怎么看这件事？那些汉军可是我们汉朝的优秀子民呀。请大家好好想一想，我们该不该马上动身去救援。

大殿上的气氛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耿秉的发问不能不说有一种触动心灵的力量。

司徒鲍昱也站了出来，说，不能不救。

他说，国家派遣士兵深入危险的地方作战，一旦身陷绝境便将他们遗弃，朝廷这么做，对外是放纵蛮夷施暴，对内是让自己的臣民伤心。如果是一时权宜之计，可以永保边境安宁，这么做倒也未尝不可。可问题是匈奴人绝不会放弃对我国的侵略，到那时候，陛下将派谁出征？耿恭和关宠的军队各自只有数百人，从战报上看，却已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抵挡了匈奴人的进攻，这足以证明匈奴的军队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强大。以臣之见，应下令敦煌和酒泉火速派遣精锐骑兵，昼夜兼程前往救援，不出四十天，定能将被困士兵救回塞内。

司空第五伦说，如果救援不成，反而让我大军遭受重挫，这样的后果也是我大汉绝不能承受的。尤其是我新皇开朝的元年，更应该处处都是捷报飞扬，才能体现出皇恩的浩荡、新朝的威武。

耿秉说，说到皇恩，说到威武，这倒是个最好的时机，让四海之内都能看到我朝新皇胸怀天下的气魄和战无不胜的精神。

皇宫大殿里，救与不救的争论还在继续。

皇宫外边，知道皇上和大臣们正在商量出兵不出兵的事，范羌干脆直接把木牌子插在了地上，自己跪了下来，请求守门的官员把他一个西域士兵的话传进去，就说西域的汉军正在浴血奋战，等待着汉军主力的到来。

守城的骑尉连着多日看到了范羌所做的事，也被他深深感动了，走到了他的跟前，对他说，兄弟，你是个男人，你有没有写好的东西？我给你递进去。

范羌从怀里掏出一块布，说，我的请求，都写在上面了。

骑尉拿了范羌的请求书，走进了宫里。在皇宫里工作了多年，他知道怎么样可以把这个东西送进大臣们议政的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