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章 废立太子酿祸端 刺杀重耳起变乱(1/1)
秦穆公争霸中原的光芒,不应该掩盖了另一个英豪。他与秦穆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几乎是齐头并进,所以,现在可以从容地说一说他了———
当夜幕悄悄垂下,站在蒲地并不高大的城墙之上,重耳内心的恐惧就随着暮霭的变浓,一点一点地加重。他甚至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脖子,阴森的城池内外,貌似显得杀机重重。
重耳是晋国国君晋献公的儿子,和几乎所有的国君家庭一样,家中的复杂关系,让重耳想起来就感觉头疼不已。当晋献公还是晋国的太子的时候,他的父亲晋武公给他娶了房妻子,叫贾姬。可惜结婚许多年,贾姬一直没能生育。后来,晋献公给自己找了两个夫人,一个是大戎主的侄女,叫狐姬,一个是小戎部落的允姬。没多久,狐姬生下一个儿子,就是此刻被恐惧和不安所缠绕着的重耳。允姬所生的儿子取名夷吾。但晋献公并不就此满足。他的父亲晋武公晚年时娶回当时霸主齐桓公的女儿齐姜。因为齐桓公的关系,晋武公把齐姜当成宝贝一般。但齐姜正值青春年少,整日和个老头子在一起,未免心里老大不舒服,加之晋武公身体衰朽,有心无力,更让齐姜不满。于是,晋武公的那个年少英俊的太子便很快钻了空子。晋武公去世不久,由太子成为国君的晋献公,胆子立刻大了起来,他干脆把这个表面上的继母,给名正言顺地娶到身边,成了自己的夫人。后来,齐姜给献公生下了个儿子,名叫申生。从年龄上说,申生虽然年龄最小,但他的背景很特殊,也就顺理成章地被立为太子。
如果仅仅止于此,似乎也不算太繁杂。但晋献公娶妻纳妾的心思远没有停止。晋献公五年(公元前672年),晋国攻打西边的游牧部落骊戎,骊戎被接连打败,只好卑辞求和。为了讨好晋国君主,骊戎主投其所好,送给晋献公两个美女。这两个美女是亲姐妹,姐姐叫骊姬,妹妹叫少姬。她们除了具有中原女子的丽质之外,更多了几分撩人心魄的野性,如同磁铁般紧紧吸引住晋献公,三人日夜厮守,形影不离。后来,骊姬生下个儿子奚齐,少姬生了个儿子卓子。晋献公对这两个小儿子自是百倍怜爱,简直忘记了自己还有其他儿女。
也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晋国国力的上升,霸主齐桓公的霸业却走上了下坡路,齐国的国力开始呈现衰微。既然齐国不行了,晋国又距离它很是遥远,晋献公也就不用再顾及夫人齐姜的家庭背景,况且,齐姜毕竟年岁大些,单独看还挺不错,和骊姬姐妹站在一起一比,那就真正是凋落的秋菊碰上正在绽放的玫瑰,黯然失色许多。尤其是骊姬,不但美貌多情,更工于心计,处处挠到晋献公的痒处,让晋献公品尝到在其他妻妾身上从未有过的快乐,逍遥中不知还有什么比和骊姬在一起更美妙的事情。于是,废掉齐姜把骊姬立为夫人的念头,在晋献公脑海里一天比一天强烈。
终于有一天,在骊姬的婉转暗示下,晋献公召来负责卜筮凶吉的太卜郭偃,他直截了当地问:“这几年来,齐姜未能替寡人分忧,反倒平添了不少的乱子。而骊姬虽然进宫稍迟,却处处为寡人着想,让寡人轻松许多。为此,寡人想废掉齐姜的夫人之位,另立骊姬,你来给卜筮一番,看看凶吉如何?”
郭偃当然知道晋献公的心思,但他更清楚宫廷内乱会给国家带来很大的危害。于是他做出认真的样子占卜一番,摇晃着脑袋说: “主君,臣方才烧烤龟甲,观其裂纹,蜿蜒以至于边缘,交错纵横,此乃大不吉利之兆。卜文有言,先后不分,长幼无序,错乱之象,既错且乱,大凶。”
晋献公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瓮声瓮气地问:“废立夫人乃是国家大事,你可看清楚了?”
郭偃慌忙拜倒禀奏:“事关国家兴衰,臣怎敢马虎。主君,当年微子曾奉劝周武王说,每逢重大决策,只要自己认为可以,占卜也认为可以,即便其他臣民全都反对,也是可以。占卜不可以,即便人人都认为可以,也要谨慎遵从上天的意旨。由此可见,天道惶惶,人在其中,如盐浸水,理当天人一体呀!望主君遵从上天的意思。”
晋献公本以为让郭偃占卜不过是走个过场,不料却给自己找来无可反驳的理由,心里暗暗懊恼,没好声气地说:“天人一体,归根结底做事的还是人。具体事情,只要对人有利,完全可以由人来判断,一味相信天命鬼神,也不可取。倘若敌军来犯,占卜说不用抵挡,难道就等着人家来砍杀不成?你且退下,寡人自有主张!”
就这样,晋献公打消依靠鬼神来使废立名正言顺的念头,也不再和别人商量,选了个吉利日子,带领众人到太庙,祭告祖宗,历数齐姜的缺点,当即宣布,废掉齐姜,册立骊姬为夫人。
这个突然决定让许多大臣如里克等人惊讶不已,里克摇着头悄声对太卜史苏说:“自古君王无由地宠幸后宫,都是国家遭殃乃至灭亡的前兆。夏桀宠幸妺喜,纣王偏好妲己,幽王迁就褒姒,都是活生生的先例呀!”
史苏看着站立在宗庙门口的晋献公,叹口气没有说话。
作为对晋献公的回报,成为晋国夫人的骊姬,更加施展手段,和少姬一唱一和,侍奉得晋献公欲仙欲死,对她们的话句句奉从。晋献公觉得,既然册立了骊姬为夫人,那就应该好人做到底,把骊姬所生的儿子奚齐立为太子才对。他带着讨好的口气和骊姬商量,满以为骊姬会喜出望外,给自己奉上更大的温柔。不料,骊姬却扑通跪倒,哽咽着说:“主君,申生已经被册立为太子这么多年,不但晋国百姓人人尽知申生是他们未来的国君,就是周天子和诸侯们也都知晓,此刻若是为了照顾臣妾的缘故,废申生而立奚齐,恐怕会给主君带来许多麻烦,对晋国也会大不利。臣妾宁愿死在主君面前,也不能让主君担这个风险。”说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低声抽噎起来。
见她这样,晋献公大为感动,忙弯腰扶起,一边欣赏着她梨花带雨般的别样风姿,一边感叹地说:“夫人贤惠到此种地步,实在是寡人的福分,也是晋国百姓的福气啊!那就待寡人再考虑考虑。”反正讨好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也不再坚持,搂着破涕为笑的骊姬,转到后殿寝宫,品尝夫人带给他的福分去了。
晋献公并不知道,骊姬的工于心计在自己毫不觉察的时候已经施展出来。她之所以断然拒绝晋献公的提议,并非贤惠。骊姬清楚,自己虽然被册立为夫人,但在大臣们心目中,名不正言不顺,并未得到认可,此时让奚齐去谋求太子的地位,只怕会引起众怒,连自己这个夫人的地位也要受到牵连。与其无妄冒险,倒还不如趁机捞取些情感资本,慢慢从长计议。更何况,太子申生未必有多可怕,关键是太子的哥哥重耳,生性仁厚,擅长接人待物,加上他每个眼睛竟然长着两个瞳孔,真正是天生异人,许多人预测此人将来必成大器,因此,他拉拢了不少的朝堂大臣。倘若为此惹恼了重耳,只怕更加危险。
但骊姬也很清楚,朝堂上的事情很难预料,何况自己凭借色相和乖巧取悦晋献公,根基很不牢固,往往说变就变,齐姜就是最好的明证。所谓从长计议,也得越快越好。她外松内紧地时时寻找着机会。
天缘巧合,机会很快就来了。
就在晋献公主动提出更换太子之后没有几天,骊姬的心腹优施探听到一个消息,兴冲冲地对骊姬说: “夫人, ‘二五’ 从外地回来了,夫人的心思可以实现了!”
骊姬知道, “二五” 指的是晋献公身边两个最得力的大臣梁五和东关五,这两人善于阿谀奉承,深得信任,晋国臣民私下里称二人为“二五”。前些日子,晋献公派他俩到各地去巡视,一是替自己看看晋国的民情,再者也有树立他俩威信以便进一步提拔的意思。
见骊姬沉吟不语,优施眉飞色舞地说:“夫人何不破费一些去拉拢‘二五’,让他俩在主君跟前提议,以保卫晋国疆域为名,把太子和他的两个哥哥重耳、夷吾都给支出去。他们都不在朝廷,夫人然后再想法子废立太子,就会简单许多。”
这正是骊姬的想法。优施不过是顺着她的意思说出来罢了。骊姬当即授意优施带了不少的钱财和宝物,奉送给“二五”,请他们帮忙。
梁五和东关五既贪恋人家的钱财,更愿意趁机结交上国君最宠爱的夫人,他们赶忙合计一番,找个借口,到内殿拜见晋献公说: “主君,臣这次巡视各地,感受颇多。晋国西南的曲沃,是晋国祖先最初的封地,先君宗庙设立在那里,其地位不用说是最最重要的。可惜那里防守薄弱,令人担忧,一旦被秦国入侵,宗庙有个三长两短,会让主君蒙羞啊!所以,这个地方最好让太子亲自去驻守,才最令人放心。
再者,蒲地和屈地濒临黄河,与戎狄接壤,也是边防要地,如果能让公子重耳和夷吾驻扎在这两处,这样,主君在朝堂居中调度,公子三人在各处要地亲自指挥,晋国江山一定固若金汤,主君也可以放心享受舒心日子,再不用整日宵衣旰食,让为臣的心里过意不去了。”
晋献公听他们说得头头是道,很有道理,点点头沉吟着说:“如此好倒是好。可……让太子在外地驻守,恐怕会引起众人的猜测,以为寡人父子有什么矛盾……”
东关五早有准备,立刻拱手说: “这个不妨。太子是未来的国君,曲沃是晋国宗庙所在地。未来的国君守护祖上宗庙,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其他诸侯国也有类似情形。只要于国有利,主君不必担心这个。”
晋献公对内听从骊姬,对外听从“二五”,已经成了习惯。当下点头同意。时隔不久,晋献公便指派太子申生去曲沃驻守,由太傅杜原歀辅佐;派重耳去治理蒲地,大臣狐毛随从辅佐;派夷吾到屈地驻扎,让大夫吕甥辅佐。三人当然不敢说什么,只能领命前去。这样,晋献公身边就只剩下骊姬的儿子奚齐和少姬的儿子卓子,他们在骊姬的指点下,整日围绕在晋献公身边,大献殷勤,百般问候。晋献公沉浸在美妻孝子的温柔旋涡中,乐不可支,越发对他们言听计从。
目的初步达到之后,骊姬便开始大着胆子实施下一步更为险恶的计划。
转眼已是晋献公二十一年(公元前656年)。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被废掉的夫人齐姜身故,晋献公越发昏聩而更加离不开骊姬母子,晋国时常遭到临近各国侵扰……作为太子,申生这段日子更多地活跃在朝堂中,帮助父亲处理政务,已经很少去曲沃。这让骊姬很快捕捉到机会。
这年的秋天来得格外凄清。论节气应该还是夏天的时候,树叶便开始凋零,瑟瑟秋风直刺入胸腹,让人很不舒服。天刚刚放亮,申生就被带到内殿,他的继母,那个比他年龄大不了多少的骊姬,神情憔悴,皱着眉头说: “儿呀,昨夜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你娘走进屋来,似乎是要和我说话,我吓一大跳赶紧睁开眼睛,她人影就不见了。再闭上眼睛,她又在跟前。唉,翻来覆去的,一夜没睡着。想来是你好久没祭祀了,她那边缺少用度吧。我儿要是有空,赶紧把这个事情办了。”
申生天性孝顺,无论对生身父母还是对这个继母。他连忙愧疚地答应,当天就动身返回曲沃。那里是宗庙所在地,是祭祀先人的地方。
申生在宗庙中以最隆重的标准,为齐姜祭奠三日。祭奠完毕后,按照当时规矩,把祭品如牛、羊和猪等,派人送给父亲晋献公享用。
而这些祭品送回到都城的时候,晋献公正在“二五” 等人的极力撺掇下,在郊外射猎,一连玩了两日才尽兴而回。作为迎接晋献公回来的丰盛宴席,骊姬特意安排厨师把祭肉做成美味佳肴奉送上来。而就在晋献公颇有兴致地要品尝时,骊姬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说: “主君,虽然说最亲莫过父子,但自古朝堂都有规矩,远道来的吃食,必定下人尝过,主君才能入口。有道是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还是让臣妾先试一试吧。”说着端起一小碗肉汤要喝,不料手被身旁的一个宫女触动一下,泼洒在地上。她正要责备宫女,眼光落到地上,惊讶地叫出声来。
晋献公低头看去,也是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肉汤泼洒处,地面上竟然隆起一个大包!晋献公哆嗦着嘴唇,顺手用短刀绰起一块腌渍的祭肉,递到身旁一个侍者跟前:“吃下去!”
侍者并没看到地上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气氛不大对劲,赶忙顺从地把肉片塞进嘴里,吞了下去。不料,几乎就在瞬间,他惊叫着搂住肚子,满脸痛苦地弯下腰,随即蜷缩在地上滚来滚去,片刻工夫,竟然七窍流血惨死在晋献公脚下。
“啊,主君,太子他……他竟然……”骊姬掩面哭泣起来, “人心叵测,险些……臣妾该死!”
“这……这……”晋献公脸上肌肉猛烈抖动,忽然神经质地跳脚大叫,“快,拿下申生这个忤逆的东西!快!”
关于这些事情,重耳都听人详细禀报过了。并且,接下来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一些———当晋献公派去捉拿申生的人赶到曲沃,有人劝申生赶紧逃走,先避一避风头,日后再找机会澄清事实。而申生却另有考虑,他对劝他逃走的人说:“我不能逃走。我如果逃到他国,宫中的事情就会吵得沸沸扬扬,这对父亲不利。再说,我逃走了,将来若坚持要澄清事情真相,骊姬的颜面往哪里放?父亲上了年岁,身边时时需要安慰,我不能因为自己受不了委屈而让父亲失去骊姬。我还是用一死来成全父亲的合家之欢吧!”就这样,申生在曲沃的宫内自杀身亡了。
此刻,重耳从城头上走下来,站在紧贴城墙下的一个小院中。院子虽然不大,但坐落于花木葱茏、假山环绕之中,倒也很是精致。自从来到蒲地后,重耳总觉得内心不大安稳,他特意在城墙下边修建了这个小院子,每当不祥预感升腾的时候,就住在这里,以便最早得到消息。凉风四起,重耳踱步回到屋里,从半开的窗扇中望着沉沉暮色,院中的花草树木早已模糊不清,只在耳畔荡漾起瑟瑟风声。当申生自杀以后,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作为儿子,不能不回去探望。然而,当重耳和夷吾见到父亲晋献公和骊姬之后,心绪立刻变得极为复杂。
重耳明显觉察出,父亲虽为一国的君主,但此时已完全没了自己的意志,他的喜怒哀乐悉数掌握在了骊姬手里。而骊姬在达到初步目的后,眼神中分明对他和弟弟夷吾充满了恶毒的敌意。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和夷吾唯恐闹出什么不愉快来,便悄悄地返回了各自的封地。
想到这里,重耳脑海中又浮现出骊姬的眼神,仇恨、妒忌、杀机,还有一些迫不及待。重耳猛地打个冷战,他知道,危险就在眼前了。
果然,当知道重耳和夷吾不辞而别后,已经除去眼中钉的骊姬开始放开手脚毫无顾忌,她做出强忍悲伤的神情,对献公说:“主君,人间最哀痛的事情,莫过于亲人叛离。这几日臣妾寝食不安,真是伤心到了极点。本指望重耳和夷吾来后能给主君和臣妾一些安慰。不料他俩整日躲在一处嘀嘀咕咕,不知商议些什么。臣妾有次从房前路过,无意中还听见重耳叹了口气说: ‘唉,功亏一篑呀!’ 主君,这样想来,申生撒毒药,重耳、夷吾一定是知道的。他们分明是合谋毒害主君,然后三人瓜分晋国。鸦有反哺之义,羊懂跪乳之恩,没想到……”
说着掩面抽噎不止。
晋献公在骊姬的长期缠磨下,已经分不清孰是孰非,并且随着年纪变大,越来越多疑而猜忌。况且重耳和夷吾两人确实不辞而别,于礼节上大不通,这就更让他相信,一定是这两个浑小子跟太子合谋。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被冲昏了头脑的晋献公,立即派勃鞮和贾华各率一支军队,兵分两路,到蒲地和屈地去抓捕重耳、夷吾。
朝廷出动兵马前去袭击公子,这等大事自然很难瞒过大臣。就在勃鞮和贾华整队出发的时候,这天深夜,朝廷老臣狐突把小儿子狐偃叫到跟前,脸色凝重地说:“听说了吧,主君派人去捉拿在外地的两个公子去了。夷吾性格刻薄而喜欢贪图小便宜,不是成就大事业的人,其人死活倒于国家无关紧要。倒是公子重耳,自小便待人忠厚,是个仁人君子,加之天生异相,迟早要成就大事,我晋国臣民的兴盛,或许就在这个人身上。你哥哥狐毛现在正在蒲地辅佐他,如今情况危急,你也赶紧去吧,无论前途多么艰险,都不可心生动摇,持之以恒,终成大业。”
狐偃看着白发苍苍的老父亲,不大放心:“父亲,哥哥追随公子远在异地,生死未卜,我若再去,家中留下父亲一人,年老体迈……”
狐突一摆手:“年老体迈怕什么,黄土终究要埋人。人不怕老而无用,最怕无用而老。为父身为朝堂老臣,历经两代国君,却未能真正使晋国百姓安家乐业,着实惭愧。后面就看你们兄弟啦,只要遇人得当,相信一定会有所作为的。听为父的话,快去吧!”
狐偃含泪给父亲磕了一个头,赶紧回去整理行装。
夜色更加浓重了。重耳满腹忧虑地转过身,想认真考虑一下今后应该何去何从。也就在这个时候,外边山崩地裂般响起剧烈的嘈杂声。
嘈杂声很快传到城下,人喊马嘶,还夹杂着刀枪清脆的撞击声。重耳心头一颤,迅速跳起身,不祥的预感立刻又如阴云般笼罩过来。
“公子,不好了……”狐毛跌跌撞撞跑进来,两只胳膊使劲舞动着,好像掉落在水中的人要抓住救命稻草, “主君派一个叫勃鞮的将官,带领宫廷侍卫,前来捉拿公子,说公子与太子一伙,合谋造反。
公子……”
重耳心头一紧,所担心的事情果然来到了,而且比预想的还要快。
看来,骊姬不把他们兄弟赶尽杀绝,是不会罢休啊!可是,就这么和太子一样,为了维持父亲那一点不正常的和睦,委曲求全,心甘情愿地被人家宰割吗?这个问题,从都城偷跑回来后,重耳就想过无数遍了。他觉得,一个人尽孝,当然不是错,但孝顺并非是为了孝而盲目地顺从。倘若他和夷吾都跟太子申生一样,统统自行了断了,父亲是否就真的能得到幸福呢?应该不会,虽然接触不多,但重耳认定骊姬是个心地毒辣、贪得无厌的女人,没了他们兄弟的阻碍,她首先当然会把她的儿子奚齐立为太子,接着她就会在父亲身上打主意,或者用色相使父亲过早老去,甚至有可能直接害了父亲性命。只要能让她的儿子尽快成为君主、她尽快掌握晋国江山,她什么手段都敢用的。正因为如此,重耳坚定地对自己说,不能让坏人得逞,让坏人得逞就是最大的罪过!所以,自己不能死,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公子……”见重耳脸色凝重如山,外边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已经有人在拍打城门,狐毛焦急万分,嘴唇直哆嗦。
“快开门,主君有令,我们是奉主君命令来见公子的,谁敢阻拦!”一个粗暴的声音骤然响起。接着听见守门的士兵高声回话说:“你们来历不明,我们得禀报过公子后才能开门,这里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放斯文点儿!”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将官跑到门外,喘着粗气禀报: “公子,城门外有车马兵丁,他们气势汹汹,自称是奉了主君命令要见公子。
在下觉得他们来者不善,不敢放他们进来。故此请示公子。”
狐毛急不可耐地走到重耳跟前,慌不择言地出主意说:“公子,太子已被骊姬陷害而死,这次厄运必然降临到公子身上。倘若是在都城,只好自认倒霉。如今是在蒲地,公子的地盘上,与其让小人得逞,何如先下手为强?不如……” 顿一顿,狐毛还是说了出来: “不如就说来人是假传君令,来勒索钱财,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杀掉算了!将来主君追究下来,再想办法应付,横竖先度过眼前危机。”随后走进来的狐偃也是连连点头,响应哥哥的主张。
这倒是个好办法,重耳心头一动。但他随即想到了另外一个念头,迅速调动整个蒲地的兵力,把这帮官兵赶尽杀绝并非难事,但倘若把来人杀了,消息必然走漏,父亲知道了会怎样想,国人乃至天下人知道了,自己不是叛臣也是叛臣了,到时候百口莫辩,那才真正是生不如死啊!不行,要保全性命,也得保全声誉,唯有如此,才有翻身的机会。
外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强烈,已经由不得仔细考虑。重耳镇静地吩咐将官:“去,既然是主君派来的人马,赶紧放他们进来说话。”
“公子,他们要……”狐偃焦急的双手乱搓。
传下令去,重耳反倒立刻冷静下来,他看着狐毛和狐偃,淡淡一笑:“人家大老远的来了,不听听他们到底要说些什么,岂不可惜?你们立刻到外边等着,见机行事。”
随着城门大开,勃鞮率领大批人马,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火把灯影中,勃鞮身披铁甲,站在战车上,横冲直闯地叫嚷:“公子呢,快带我去见公子,有重要事情!”
当勃鞮听说重耳就住在城墙下边的这个小院子中,有些不大相信,他命令手下兵将把院子团团围住,自己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一直走进假山后边的正房内,见重耳果然身着便装站在几案旁,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
“勃鞮,你不在朝堂侍卫主君,深更半夜跑到这里做什么?” 重耳故作懵懂。
勃鞮双手抱拳施礼,然后挺起胸膛大声说:“公子恕罪。在下奉主君之命,前来接公子回都城,主君立刻要见公子!”
“噢?”重耳摆手示意勃鞮坐下,勃鞮却视而不见地依旧挺立在屋子当中,“勃鞮,我自从来到蒲地后,经常回朝堂禀奏事务,也多次蒙主君召唤,却从未如此兴师动众呀!这次是怎么了?”
勃鞮干咳一声,忽然有些不耐烦地说:“在下是个直人,只知奉命办差,公子也不必兜圈子了。太子图谋毒杀主君,被夫人识破,故此太子畏罪自杀。依照礼节,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两位公子理当陪伴和宽慰主君,慢慢消弭他心中的忧虑怨气。不料两位竟然不辞而别,这分明是心中有鬼。夫人据此断定,两位公子一定和太子有过预谋。主君大为震怒,这才派在下来捉拿公子。临行时,夫人有过交代,倘若公子能顺从跟在下回去,如何处置全听主君安排。若是公子企图抗命不遵,就让在下当即斩杀公子于蒲地。何去何从,公子自己从速定夺!”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重耳反而浑身轻松许多。他努力定定神,语气尽量平淡: “勃鞮,你久在主君身边,朝堂里的情形应该再清楚不过。如今主君年事已高,事事听从夫人安排。夫人极力要让她的儿子奚齐成为太子,故此不惜陷害太子与我等。太子天性至孝,怎么可能做下如此丧失人伦之事?他献给主君的祭肉,从曲沃到都城绛城,再在宫内存放了几天,其间有多少人接触过?怎么就敢一口咬定是太子放的毒药?主君品尝祭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为何只有这次夫人才想起来要试验有无危险?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难道就真没想过?”
勃鞮在一连串的质问下,张张嘴没说出话,略微低下头去。
“勃鞮,”重耳把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心头又是一松, “夫人想把她的儿子奚齐扶上君主宝座,为此非要置我们兄弟于死地,以扫清障碍。她一个妇人,贪欲甚重,还可以理解。而你身为大臣,却为虎作伥,不顾人伦大义,不惜陷晋国于动乱,就太不应该了……”
“别说了!”勃鞮忽然昂起脑袋,粗暴地打断重耳, “勃鞮是个直爽粗人,不懂得那么多大道理,只知道受人俸禄解人之忧,奉命办差不问曲直。若是公子需要申辩,自可到主君跟前敞开心扉去说,跟在下说什么都是无用。请公子立刻跟随在下上路吧!”
重耳一愣,他对勃鞮并不熟悉,只是略有耳闻,没想到勃鞮竟然是这样一个不通情理的家伙。重耳有些着急地冷笑一声:“到主君跟前申辩?有夫人在,我可能有这个机会吗?勃鞮,你不会想不到,只要我一到达都城,夫人早就安排好了我的死法。所以说,我不能跟你回去。”
“既然如此,在下就只好奉夫人之命了!” 勃鞮也是冷笑着,刷地抽出腰间的短刀。
重耳忽然为自己的大意感到后悔。面对刀刃,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身边又没有一个得力武士,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死掉,未免太可惜了!
面对勃鞮的步步逼近,恐惧感和强烈的不甘心让重耳惊恐地转动脑筋,寻求着一切可能的机会。狐毛和狐偃被自己打发到了屋外,侍卫们都在院子外边和勃鞮的兵将对峙,没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凶险,即使他们此刻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勃鞮要杀掉自己,只需要一瞬间而已。
怎么办?冷汗从重耳的额头蜿蜒淌下,凉风吹过来,让他浑身激灵打个哆嗦。也就在这个时刻,重耳看见了半开着的窗户,他的心里猛地透出星星亮光。
“勃鞮,”重耳挪动着身子, “与其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倒不如冒险跟你回去,即便无法申辩,在主君面前就死,也是堂堂正正。好,我愿意跟你回去。”
勃鞮得意地笑了笑,略微收回短刀:“公子早放明白些,何必逼迫在下得罪公子。”
他的话音未落,重耳已经悄无声息地挪到窗子下边,他忽然猛地蹿起身,跳上窗台,翻身跳了出去。这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勃鞮反应再快也措手不及,慌乱中只是伸手抓住了重耳的衣袖,他顾不上多想,挥刀砍过去,不料重耳大半个身子探在窗外,他的短刀只砍在扯拽住的衣袖上,这下反倒帮了重耳的忙,衣袖被砍断,重耳扑通掉在屋子外边。
“他奶奶的!”勃鞮暗骂一句,大步跑出门外,却见两个人影从假山后边闪出,一左一右,直奔跌落在地的重耳。勃鞮仗刀猛扑上去,心急火燎地要完成使命。就在此时,假山后边又蹿出几条人影,手中各有明晃晃的刀剑,他们围住勃鞮,不由分说,狠命劈杀。勃鞮大吃一惊,慌忙招架。电光石火间,先前两个人已经把重耳拉起,绕到屋子后边,闪身不见了。
勃鞮一阵着急,叮叮当当地和那几个人打斗着,扯开嗓子大喊:“快冲进来,重耳要跑!”
勃鞮带来的兵将听到喊声,立刻叫喊着要往院子里冲。而护卫院子的侍卫们,平时得过重耳不少照顾,个个都十分忠勇,他们奋然地迎上去,一场厮杀不可避免地开始了。勃鞮见自己的兵力迟迟不进来,院外喊杀声四起,知道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形还是发生了,他咬牙大喝:“你们都要跟着重耳造反吗?这可是诛杀全家的大罪!” 手里的短刀舞动得越发来劲。那几个人也不恋战,感觉时间拖延得也差不多了,身形晃动,纷纷败退下来,也绕到屋子后边,不见了。
守卫院子的侍卫毕竟人数少,没支撑多久就被冲散,勃鞮的兵丁闯进院子。勃鞮气急败坏地带头跑到屋子后边,寻找重耳。院子不大,正房后边是片树林,枝叶茂密,黑糊糊的,阴气森森,树林中落叶堆积。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搜索半天,并没发现一个人影。
这就怪了,明明亲眼看见他们跑到这里的,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勃鞮在心里嘀咕着,在院墙下边来回查看,高高的青砖,有近一丈高,凭重耳的本事,不可能爬上去,就是有那几个人帮忙,也得留下攀爬的痕迹。可是湿滑的苔藓表明,没有丝毫走动的迹象。
“哼,我就不相信他们能插翅飞了!” 勃鞮命令部下,把院子内外严密围困住,等到天亮后再仔细查看,务必抓住重耳,回去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