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章 任贤兴邦败宿敌 称霸自谨远逸趣(1/1)
又过了两年,赵盾病故,晋侯(成公) 主政,遣使与中原各诸侯国修好,意图孤立楚国,继而以武力征服那些表面附晋暗地亲楚的小国。对此,楚国给予了坚决而又收发有秩的反击。经历了征伐陆浑戎和平叛大战的楚军再不怕任何阵仗,意气风发地跟着他们的王东征西讨,和强大的晋国在绵延数千里的中原腹地进行着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胜多负少,且实际损失甚微。几年下来,晋对这支永不言败的“蛮军”多少生出了些顾忌,动作渐渐变小。而与此同时,沉浸在不绝于耳的赞誉声中的芈侣也感到了几分疲惫———老一辈将领日益凋零,新一代中能治军打大仗的却寥寥无几。整个军队对他本人的依赖性太大。
放眼朝堂,也找不出谁能代替自己。司马子佩已尽了全力,怎奈资质有限,又始终改不了事事向他请示的习惯。伍举、苏从几位也显然不是治军的料,而且都已忙得不可开交……后继无人的忧虑和事必躬亲的劳累使三十岁出头的他变得苍老了许多。终于有一天,在批复政报的时候伏案睡着了。蒙眬中,隐约有个身影在眼前晃,似乎是令尹。马上警醒———又有什么大事了?猛起身,刚要问,却发现竟是樊姬穿着宽大的令尹官服跪在面前,不禁哑然失笑:“爱姬莫非想做官了吗?”
不料樊姬一揖到地,竟答: “启禀王上,臣妾正是来求令尹之职的。”
他这回干脆笑出了声:“笑话!自古至今,哪有女子做官的?”
樊姬即问: “自古至今,又有谁说过女子不能做官了?” 又接着道:“臣妾以为,任用官员,应以贤能衡之,不论身份性别。妾身为长妃,管理后宫,照顾王上起居,教养子女,自觉尚还称职,且年年精选舞姬美人,使宫中新人济济,春色常在。而与此同时,令尹大人却未荐一贤,竟似还不如臣妾。因此,臣妾当更堪令尹之职……”
楚王笑开了花。当即把令尹虞丘找来,命打破等级出身界限,向民间广泛招征贤才。但有治国治军良策者,皆可入朝为官。
这在我们今天看来似乎是明摆着的道理,可在那个时候却是地动山摇的大胆举措。它等于是在向遵循了上千年的等级制和血统论挑战,等于从根本上动摇了士大夫制度。朝臣们本颇有非议,但听说如果招贤不力,王上就要改任君夫人为令尹。他们知道,王是说到做到的,接下来还不定能出什么花样呢,也就住了嘴,忙不迭地往民间招贤去了。
不出俩月,各地各级推荐来了上千人。其中当然有言过其实被轰回去的,但朝堂上还是多了许多新面孔。有民间文士,有躬耕在田间的农人,甚至还有世族大夫的奴隶。其中有个叫孙叔敖的,来自边远的东南海边,其公正、大义和智慧在民间被广为传颂,通过层层选剔,很快来到了楚王面前。
楚王饶有兴味地向孙叔敖求证那些听来的其为民请命,智斗贪官,造福乡里的传奇故事。孙叔敖说都是乡人抬爱,不置可否。楚王又问师从身世,孙叔敖说都是家学,父亲就是老师。楚王就又问父亲是谁,以前干过些什么。孙叔敖说父亲是艹为 贾。楚王脑子嗡的一下,走下台阶仔细审视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中年人。
“你再说一遍,你父亲是谁?”
“艹
为 贾。”
“那你何以不姓艹
为 ?”
“此乃后改之名,叫惯了。草民原名艹为 暜。十年前随父母离开郢
都至江县,四年前郢都动乱,家父被杀,叛军赶至江县追杀,即带老母逃亡,遂定居东海……”
还没说完,楚王一把擎住他,眼里闪出动情的晶亮: “艹为 大夫后
人,艹
为 大夫后人!让寡人好生惦念啊!……” 当日,孙叔敖被任为工正,继承其父艹
为贾事业,主任水利城塞建设,兼管治军。同日,被选拔出来的近百名民间人才一一被委任了官职。楚国人这回真的相信“只要有才能就可以做官” 了。于是不断又有人被推荐上来,其中不乏领兵治军的能人。不出一年,楚国的吏治完全变了样,层层有能人,人人尽其能,军事生产方方面面都是一片蓬勃气象。
那富有传奇色彩的孙叔敖自那天后就没怎么在朝堂上露面,楚王再想找他聊聊竟都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却不断从四面八方听到他的功绩和“爱民如子”的称颂。终于有一日,令尹虞丘来报:孙叔敖主修的“期思陂”治水工程竣工,解了楚国腹地百年水患。更可嘉者,偌大工程,不仅如此迅速完工,且无一民工死亡……虞丘老头子很兴奋,甚至恳切地说,孙叔敖实在是大才,自己年纪大了,常感力不从心,愿保举其接任令尹,还盼王上一如既往,不拘一格,大胆任用……楚王被老虞丘的诚挚深深感动,经过一番慎重商议,采纳了他的意见。从此,楚国在孙叔敖及其领导的新官僚集团的带领下,以飞跃式的步伐走向繁荣与和谐。
就在孙叔敖踌躇满志治理自己至爱的国家时,芈侣的王者生涯踏入了第十六个年头(公元前599年)。刚入冬,一直顶着晋国的压力跟楚国交好的陈国发生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变故:前面提到,郑伯姬兰有个艳绝人寰的庶女,因与哥哥乱伦嫁到了陈国,被唤作“夏姬”。这夏姬嫁到陈国不几年,丈夫夏御舒就因过度沉迷淫欲英年早逝了。夏姬和幼子夏徵舒住在陈国国都郊外,虽足不出户,却也引来了无数猎艳者。那夏姬自幼跟哥哥乱伦,自是春光难耐之人,床帷之功更是举世无双,于是照单全收,来者不拒。可毕竟只有一副身子,怎么也满足不了络绎不绝、有增无减的贪恋。于是就有人被冷落了,就有人被轮空了,也就有人不满了。他们互相嘲讽,极尽所能往美人的视线里挤,久而久之,就生出了妒忌,甚至生出了仇隙,以至于后来,夏姬的家门口干脆变成了角斗场,整个陈国被个夏姬搞得神魂颠倒,一塌糊涂。
就在这神魂颠倒中,似乎春色永驻的夏姬渐渐成熟了,口味也高了,只接待高官显贵,还寻得了靠山,把才十几岁的儿子忽悠成了大夫。可日益成人的夏徵舒却不知自己的地位是亲娘在床上摩挲叫唤出来的,对家里的淫乱丑事一天比一天鄙夷难耐。终于有一天,那无状的陈国国君妫平国(灵公)和大夫孔宁、仪行父彻底激怒了这个年轻后生。孔宁和仪行父早就是夏姬的常客,因争风吃醋,被好色的国君发现了好事,就以治罪相要挟,让他们带上自己一起玩。君臣三人跟夏姬同榻恣欢已经不是头一遭了,只是那天夏徵舒偏巧在家。喝得醉醺醺的三个男人就拿孩子开玩笑,比着说更像谁,把个夏徵舒弄得昏头涨脸,怒气冲天。年轻人的狂野不驯瞬间爆发成可怕的烈火,三个男人还浑然不觉。肆意淫乐间,夏徵舒突然闯入,一把掀开一丝不挂的母亲,照准床上乱刃疯砍。陈国国君当场毙命,孔宁被砍伤了腿,仪行父更是遍体鳞伤。亏得夏姬拼死阻拦,二人才得以光着屁股逃之夭夭。陈国大乱。
这对淫贼在楚王芈侣面前哭诉时却把陈国国君的死说成了完全不同的故事:陈伯体恤夏姬孤苦,并念及与郑国的关系,意图收为姬妾,本是好事。可夏徵舒权欲熏心,借机索要高位,陈伯念其尚幼,未允,夏徵舒竟因此弑君谋逆……明知是鬼话,楚王却未揭破———他敏感地意识到,不管出自什么原因,陈国内乱都是大举进兵中原再好不过的借口。于是安抚了二人,亲提大兵,以平叛诛逆为由扑向陈国。
闯了大祸吓得直往妈妈怀里钻的夏徵舒哪见过这阵势。漫说是弑君的罪臣,除几个部下外,根本没人听他的,就是主政大臣也没法应对强楚的攻势。结果,只几天工夫,没人指挥的陈国军队就缴了械,陈国大小城池插遍楚国王旗。陈国群臣绑了夏徵舒,齐刷刷跪在楚王脚下,求命乞和。那夏姬也被押来听候处置。
芈侣看看脸色煞白的夏徵舒,再看看夏姬,惊问: “他是你儿子?”
夏姬点头。他命夏姬抬起头。这一抬不要紧,阅尽美色的楚王倒吸一口冷气———跟眼前这张脸相比,后宫的国色天香都成了垃圾。他久久怔在那儿,若不是身边的王室老臣巫臣(申公) 提醒,还不知要怔多久。楚王自知失态,讪讪地问:“敢问夫人……春秋几何?”
夏姬幽幽望过来,眼光倏又飘远,好像很费力地在回忆什么,良久,才诺诺答道:“君上恕罪,贱妾……实在想不起来了。”
话一出口,楚王越发不知所措了,赶忙驱车昂然离去。
十八名刽子手一齐松开手中绳索,丈方巨石沉重地坠向石台,五花大绑平躺在石台上的夏徵舒瞬间被砸成肉饼。夏姬盯着石头缝隙涌出的血肉,直挺挺晕厥过去。一道诏告下来,陈国成了楚国的“陈县”,所有官员一律免职,等待安排。
巫臣夤夜求见,说要给王上讲故事。楚王一听来了兴致,披上衣服迎出来。
巫臣讲道:“有个农人放牛回来,经过别人田地,牛吃了庄稼,那家人很生气。放牛的农人也觉得自己有过,就问:该怎么赔你呢……”
说着,他郑重地看住楚王,问:“臣斗胆敢问王上,若王上是那被吃了庄稼的人家,欲如何索赔?”
“那还不简单,吃了多少,就让他赔多少就是。”
“这家人可没王上这么厚道……您猜怎么着———他要人家把牛赔给他。”
“笑话———这也太贪心了。要这样,谁还敢跟他做邻居……” 还没说完,楚王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半晌,若有所思地说:“多谢叔父开导,寡人明白了……”
翌日,楚王发诏收回前命,复陈国国体。同时派人传令郢都:放晋大夫解扬归国,换回在晋国做人质的故陈国国君之子子午。
后来,这个子午被楚王立成了新的陈国国君。陈国一干朝臣也都官复原职,交由新君差遣了。自此,陈国成了楚国在中原的坚定盟友。
一切停当,楚王拔营起寨,准备回国。巫臣来报:夏姬夫人求见。
楚王断然道: “不见。” 巫臣提醒说夏姬乃郑国公主。楚王说: “若非郑国公主,必诛。”巫臣劝道:“她孤苦一人,王上何必计较,给个发落便是。”楚王就说那你去问她,愿入楚还是愿归郑,反正不能再留在陈国。俄顷,巫臣回:“夏姬愿入楚侍候王上。” “入楚可以,但寡人绝不再见那妖妇。叔父自去安置,找个老成持重者嫁了,以免再生事端。”
就这样,记不得自己多大年纪的夏姬蒙着面纱,坐着申公巫臣的车去了楚国,经巫臣保媒嫁给了王室鳏夫连伊襄老。后来,跟连伊襄老的壮年儿子黑腰厮混败露。羞愧难当的丈夫绝望地战死在沙场。族人告到王廷,楚王斩了黑腰,逐夏姬归郑。几年后,夏姬跟早已对自己垂涎三尺的巫臣私奔了。巫臣因而彻底背弃了楚国。
随着陈的附楚,中原小国有不少都主动来请盟,一时间,晋陷入了赵盾时代以来最孤立的境地,除了宋和郑,几乎没有了真心实意的盟友。孙叔敖提醒楚王:称霸中原的时机已基本成熟,当迅速制伏宋、郑,彻底孤立晋。针对宋、郑,孙叔敖也提出了方略:宋较远,实力稍强,跟晋也更紧密,且已十年没交过兵,难知究竟。郑较近,易于有所动作,又刚刚背弃了因夏姬刚刚与楚缔结的“辰陵(陈邑,今河南睢县西北)之盟”,有现成的出兵借口。夏姬虽臭名昭著,可毕竟是当今郑伯的妹妹,真打起来,郑还是应该有所顾忌的。制伏郑,就等于铺平了伐宋的路,伐宋,就等于正式向晋挑战。那场三代楚王为之翘首、为之心悴的决战也就呼之欲出了……战略谈罢,又谈战术。选拔先锋、进军步骤、兵源兵力、后勤补给……楚王听罢,竟没什么可补充的。只做了一条修改:由自己担任先锋,令尹主帅中军。
隔年(公元前597年)春,楚军和他们的王按照令尹孙叔敖的部署,向恩怨交织、亦敌亦友的郑国进发。果如所料,郑对跟楚对抗存有顾虑,不知是背了盟约心亏,还是舍不得美不胜收的妹妹,反正没向晋国求援,自己组织军民抵抗。可根本不是对手,楚军几个大跨步就逼到了都城。郑伯姬坚(襄公) 这才看出,楚国这次是来真格的,要赶尽杀绝,于是横了心,带领军民坚守。还当真坚持了三个月,直到城里粮草尽绝,自己都饿得走不动路了,才后悔没向晋求救。饿着肚子琢磨了两天两夜,终于命令守城兵士放下武器,打开城门。自己光起膀子,牵上城里唯一一头为给他孙子喂奶而活下来的母羊出了城,徒步走到楚王的车驾前,跪下请求罢兵,请求保持郑的国体,请求不要杀他的百姓。楚王把他搀起来,说哪有那么严重,我们还是亲戚呢(那时夏姬是楚王族叔连伊襄老的妻子)。
楚攻郑引起了晋国高层的争论。起先,因为郑没求救,晋不明底细,未敢轻动,却不想楚竟把郑逼得摇摇欲坠。晋国群臣坐不住了,朝堂开了锅———以大夫栾书为首的一派主张先不动,郑若降楚,等楚撤走再小示惩戒,重新争取回来。楚若灭郑,再奏请天子,会盟伐之。
而以大夫先榖为首一派则主张立刻举倾国之兵,连郑带楚一块儿打。
争着争着就急了,就互相攻击起来了。刚继位的晋侯(景公) 看不到争论的前景,干脆自己拍了板:派兵解郑国之围,楚军撤了自然好,楚军不撤就回来,也算对郑国和中原诸侯有了交代。见两个领兵大臣打得不可开交,深知让他们谁当主帅都不行,于是选中了老成持重的荀林父。厚道的荀林父没摸透国君的心思,也不敢问,一面点兵准备出发,一面盘算着一路上怎么节制那个好战的先榖。
慢慢悠悠到了黄河边,却得到了郑已降楚的消息,于是决定先撤回,等楚军走了再伐郑。不想先榖竟不遵命,擅自领中军左翼过了河。
荀林父虽然气恼,可也不忍放任自流,于是不顾栾书等“楚方盛,楚子德贤昭然,恩威遍于中原,上达天子,不可轻犯” 的劝谏,带着大军也过了河,追上先榖,好说歹说压住进程,在敖山、鄗山之间(今河南荥阳北)扎了营。这一来,本在郔地(今河南郑州北,当时属郑国地界)暂驻,欲回兵休整的楚王动了与晋开战的心思。可孙叔敖坚持伐宋战略,主张不理会晋军。伍举反驳说晋君新立不稳,晋军内部分化,一旦打起来必乱。难道等他们调整好了再战?如坚持伐宋,晋趁我军疲惫打来怎么办……说得孙叔敖不禁也有些犹豫。迟疑间,楚王果断决定:调头北进,呈对峙阵形,备战。
号令一出,楚国大军上下齐动。晋军见楚军迎来,内部又起了争执。荀林父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有些怯。恰在此时,郑国大夫皇戌来访,说郑降楚是迫不得已,骨子里并没有背弃晋,楚军打了小半年,很疲惫,不像看上去那么强大。如果开战,郑国坚决站在晋这一边……先榖及其支持者这下更有了说辞。可栾书等仍坚持己见,话里话外有抱怨不该渡河的意思。荀林父不爱听了,说大家一起出来,就要一起行事,怎么可以扔下谁不管呢。说话间,楚王按孙叔敖“先礼后兵”意图派来的使臣也到了。皇戌连忙躲开,遭了荀林父的白眼。
楚使向晋军将领们说:楚国气郑国背约,教训一下,没打算大动干戈……话没说完,晋军主战阵营就有几个跳出来斥责,说这架打定了,说什么都没用,现在知道怕了,早干吗来着……楚使苦笑,只得冲荀林父深施一礼,把后边的话咽回去,走了。主战方一片哄笑,栾书等人一时没了说辞,荀林父被哄笑震得耳根发麻,更是没有主意。楚王听了使者描述,轻轻一笑,命返回晋营,把话讲完。这回荀林父老爷子面子有点儿挂不住了,说我们一定好好商议,咱两家还是不打为好……回头教训先榖等人,说人家楚子是君,我们是臣,本就不应对垒,人家现在这么有诚意,咱不依不饶的不太合适吧。
先榖等人见老头子变了脸,暂时噤了声,可实在按捺不住放手一搏的野心。他们摸透了荀林父的脾气,认定只要打起来,老头子就不会不管。于是,私底下撺掇兵士挑战骂街,激怒楚军。
这种命令到了基层军士那儿还能有准儿。很快,叫骂演变成偷袭。
纪律严明的楚军忍得下挨骂,可却不能打不还手。于是出现了小规模战斗,并且在无人约束的情况下迅速扩大。晋将魏锜和赵旃竟不经请示,斗气般调遣了数百乘战车兀自攻来。终于惊动了楚王。
芈侣并不知道之前的过程,认定了晋不宣而战,心下“腾” 地燃起怒火。那是一个戎马半生、战无不胜的王者的愤怒,是一个历经三代、蓄势待发的国家的愤怒,那愤怒一下把条几掀出了帐外,更引领着一支仅三十余乘的敢死尖兵,烈火般扑向晋军。王剑指处,晋军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孙叔敖闻听楚王亲身赴险,毅然决然命令全军掩杀过去。楚国军队排山倒海地冲向毫无准备的晋军大营。荀林父还没来得及弄清怎么回事,就让家将拥着上了溃逃的战车。老头子真是仁义,到了这时候还点名呢,说一起出来,生死也要在一起,谁也不能落下。老头子也无愧一个成熟的将领,如此混乱的局面下,仍组织了几次像模像样的反击。
然而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晋军潮水般溃败,争先恐后爬上渡河回家的船。也不知是哪个只想保存自家实力的将领吼了一声:“快渡河啊,先渡回去的有赏———” 这下可好,争船顷刻变成了抢船。没抢上去的丢了兵器,死扒着船舷不放,上了船的怕船被拖沉,竟拿手中兵器砍扒船舷战友的手指。顿时,惨叫连天,无数晋军落水,被沉重的铠甲拖进河底。河面上只留下他们吐出的最后的气泡和成斗成筐的断指。
没跑了的晋军看看血淋淋的黄河和一望无际的同伴尸体,再看看气势汹汹追来的楚军,毫不犹豫地放下了武器。楚军没怎么费力就占领了滩涂,向船上的败军万箭齐发。砍人手指的那帮半数中箭落水,也让铠甲拖进了河底,只留下血水和气泡。
后来,史家把这场战役叫“邲之战”,并认定为楚王芈侣称霸的标志。那一战,晋军主力折损过半,远远超过城濮之战楚国的损失。
晋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
楚王本想乘胜渡河,兵临晋国城下,被孙叔敖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谏止。他们深知伐晋在政治上万不可行,于是遣散晋军俘虏,祭罢黄河,班师回国。
同年冬,楚军乘邲之战的胜利征伐宋旁边的小国萧。宋国会盟蔡国来救,协助萧国打了几次反击,俘虏了楚公子丙和大夫熊相宜僚。
为换回人质,楚王做了退兵的承诺。不想那蛮野的萧国竟觉得楚国怕了自己,得意忘形地把人给杀了。楚王怒不可遏,指挥大军将萧国团团围住。冬夜漫漫,大雪纷飞,楚国军士冻得瑟瑟发抖。楚王亲自巡营,一一安抚勉励,大家于是重新抖擞精神,发力猛攻。
宋和蔡一见事坏,招呼都没打就溜了。萧国哪里顶得住楚军,没几天就降了。
楚王没再计较萧国的不是,反而给予了安抚。蔡国见状,也赶忙跑来认错请盟。楚王照允。至此,中原诸侯除宋和个别几个小国以外,全部成了楚的同盟者。
军事节节胜利的同时,在孙叔敖制定的安民富民政策引导下,楚人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创造力,生产突飞猛进,法制严明,官吏清廉尽责,出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安定景象。而战败的晋国则接连内乱,再没了结盟图霸的心力。中原小国们死心塌地地跟了楚国。芈侣一改先祖遗风,不再一味索要钱粮物资,而是鼓励民间往来,甚至鼓励通婚和移民。逢上谁家闹了饥荒,还给予慷慨的周济。
更让楚国的能工巧匠传授先进的生产技术过去。
诸侯们第一次得到了来自大国的战争保护以外的恩惠,都对楚国满怀感激之情,报以真诚的尊重和友好。他们的国君、大夫走马灯似的往郢都拜见楚王。他们甚至在拜见时施行了以往只对天子才施行的礼仪。
面对崇拜,芈侣分外谦谨,对诸侯更是亲和有加,视若兄弟。内心深处,父祖的夙愿每时每刻都在鞭策着他———不征服宋国,就算不上真正称霸。他不断告诫自己,诸侯越是奉承,就越不能居功自傲,私底下步步为营地做着伐宋的准备。正当此时,齐、鲁使臣经宋来访,代表国君向楚子问安,并表示敬意。群臣为前霸主齐国和周公一脉的鲁国不远千里来拜而异常兴奋,连孙叔敖都说这是楚国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荣耀。
芈侣对一片赞誉充耳不闻,却从齐、鲁使臣身上看到了伐宋的机会。他找来令尹司马等一干重臣一议,都觉得可行,于是,他下定决心,即刻行动。
按计划,楚王亲率大军攻打宋国。宋国坚决应战。但这只是一次试探性的攻击。楚军只是点到为止,刚刚拿捏在宋军开始吃力的当口收了兵。通过此战,芈侣试出了宋军的实力,同时也算是打了招呼,为后边的动作做了铺垫。
转年,芈侣令在穆王“田孟诸” 时得罪过宋国的大夫申舟出使齐国,并命令在经过必经之路宋国时不申报,直接通过。这等于是在向宋挑衅。骨子里,他希望,宋国容忍这个挑衅,那至少说明他们对楚国是有所忌惮的。
面对楚的挑衅,宋国内部出现了不同意见。有的主张装作没看见,而以主政大臣华元为首的多数派则不能容忍。华元更向自己的国君陈述了其中的利害,说如果我们容忍了,宋国几辈子的老脸就丢光了,也就成了名存实亡的空壳。如果我们追究,楚国必定来伐,尚有一线希望。就是完蛋,也完蛋得像模像样。
最终,华元占了上风,宋国杀了申舟。攻伐宋国的借口有了,芈侣于是齐整兵马,浩浩荡荡地踏上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征程。
这回的阵势可大大不同于一年前。宋国君臣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儿的楚国战车,心头像被楚军的炊烟遮得乌涂涂的天空一样灰暗,这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轻敌,多么草率。可事已至此,愁也无益,赶紧想办法要紧,便火速派遣大夫乐婴齐往晋国求救。经历惨败的晋全没了和楚再度交锋的勇气,连象征性尽尽道义的意思都被众口一词的“还是等楚衰落些再说” 的劝谏打消了,于是以“虽鞭之长,不及马腹”
的老话搪塞宋使。
宋使不干,摆出宋对晋多年来的忠实,着实也让晋侯感动了一番,最后派经验丰富的大夫解扬只身赴宋,让宋国君臣放心,晋国救兵随后就来。
晋国上下都知道,这其实等于是让解扬去送死。解扬自己也明白,话别时颇有些为国捐躯的悲壮。老人家就这么一路悲壮着到了宋国,却已进不去都城———
楚军每隔一天就攻一次城。宋国军民不分老幼,尽皆投入了抵抗,还发明了各种防御武器。楚军打得很艰苦。旬月下来,死伤惨重。
面对宋国如此顽强亡命的抵抗,楚军中有人开始给楚王吹风,说不如缓缓再说。芈侣虽也不曾经历这般情况,可却十分清楚———这场战争不像以往跟诸侯间发生的那些从利益角度出发的战争,也不是跟晋国这样的大国的实力和智慧的比拼,而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气势的较量。退,就输了气势。况且,如果此时退了,申舟就枉死了,他的家人也不能答应。为君者又怎能辜负臣子效死的忠心。所以,不能退!
所以,他严厉压制住了暂退后图的言论,下令暂缓攻击,原地休整,采取围困战术。
解扬来时,围困刚刚开始。他被楚军抓到营中,见到了楚王。故人见面,芈侣很高兴,给予了盛情的款待,言语客气,招呼周到,可就是不让其离开楚营半步。解扬问:“如此围困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芈侣说:“待宋乞降为止。”又问:“依君上睿见,宋人何时会乞降?”芈侣答:“粮尽水绝。”老头听了,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几日,芈侣命兵士就地开荒,准备种粮,以示长期围困之意。
可城池外沿土地贫瘠,又时值秋凉,哪种得出什么粮。楚国大军其实靠的还是雄厚家底和国内源源不断的输送维持给养。
应该说,交战双方谁也没想到对方竟这么能坚持。围困持续了近九个月的时候,楚国军士闻到了城里溢出的焚烧死尸的焦臭味儿。他们知道,宋国人已经开始拿死难者当柴火了。那么,他们的充饥之物也就可想而知了。楚王感觉是时候了,写了劝降书,让解扬站上巢车(状似鸟巢的高架战车,用于瞭望和攀登) 向城内朗读,打破宋国军民待援的梦想……
解扬应声而上,可上去后并未宣读劝降书,而是冲城内大喊说晋国救兵马上就到,请大家坚持。楚王赶忙一把揪下来,责问为何失信,答应念劝降书,却上去胡言乱语。解扬说自己并未失信,所说就是晋侯让转给宋国的话,自己是奉晋侯之命出使的,如今不辱使命,是守信之举,随即反问楚王,如果臣子慑于威迫,不执行使命,君上难道会以为这臣子是个守信之人吗?
楚王听了,眉宇间流露出一丝赞许之意,当晚即派人送解扬回国。
宋国当真已到了易子而食、折骨为柴的境地。主政大夫华元终于按捺不住,夤夜只身冒险出城请和,向楚王和一干楚国将领据实陈说了城内情况,并提出楚军后撤三十里,令宋以结盟姿态请和。楚王不允。华元沉默半晌,坚定地说:“那就请杀了我,再进城杀尽所有百姓吧,宋国绝对会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口气……”
看着华元坚定的神情,楚王心底不禁生出几分敬佩,思忖良久,提出了附加条件———请华元大夫一同回楚,也好日夜讨教。不料华元想都没想,竟慨然应允。
楚军一丝不苟地履行了约定,华元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跟去了郢都。
至此,中原诸侯尽皆成了楚的盟友,楚对中原的军事行动也落下了帷幕。
凯旋途中,传来令尹孙叔敖病逝的消息。楚王惊愕万分,不敢相信。连问三遍,呆呆怔住,继而晕厥,一连数日未醒。
醒来后的楚王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形销骨立,委顿憔悴。回郢都不久,就大病一场,养了大半年才恢复了精神,但人看上去已是苍老衰弱了很多。
失去了孙叔敖的楚国,仍在他制定的各项制度下有条不紊地运作着。只有楚王芈侣一个人变了样———不再像过去那样机敏好动,话也少了,总是一副沉思的样子。直到华元送来了一面古琴,他才又显得活跃了些。
那琴名叫“绕梁”,音色极深远,当真好似缠绵于梁上,久久不去。楚王连连称奇,把玩弹奏,渐渐高兴起来。后来,竟爱不释手了。
琴声中,他忆起欢乐的儿时,祖父坚实的怀抱,父亲和老师温暖的笑容。琴声中,他似乎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重逢了朝夕相处的玩伴,生死与共的战友。琴声中,他的思绪飞回了血染的疆场,飞回了茫茫的征程,游遍了楚国的万里江川……他沉浸在琴声中,忘了眼前的一切,直到樊姬愈发消瘦的身影跪进视线,才轻轻醒来。不等发问,樊姬就深施大礼:“王上,臣妾请大王赐死。”
他一惊,忙问缘故。樊姬簌簌滚下满眼热泪,道:“妾闻,昔夏桀酷爱‘妺喜’瑟,乃至杀身;纣喜听靡靡之音,以至丧国。今王上迷恋此琴,旬月不朝,置江山子民于不顾,失政也。妾不堪日后家国破碎,故欲先死,求王上成全……”
楚王愣在当地,静静地听妻子的啜泣,好久没有应答。
翌日,他整束上朝。朝毕,回到后宫正待抚琴,却忽而记起妻子的哭谏,便恋恋不舍地放下。岂料,夜间竟被抚琴之瘾撩拨得不能成寐,直挨到天亮。
浑浑噩噩挪出寝宫的芈侣依依不舍地把“绕梁” 琴端详了好久,终于没去碰。临出门时又停住,双眼一合,轻叹一声,唤来宫人,从怀里抽出铁如意递过去,低沉但却坚决地吩咐道:“捶毁此琴。”
一片铿锵声中,千古闻名的“绕梁”古琴支离破碎,就此绝响。
即位第二十四年(公元前591年) 的夏天,楚王芈侣病逝,葬于郢都城外,享年四十二岁。
同年,其子熊审继位,史称楚共王。
楚庄王继承祖先遗志,一生争战图强, “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书写了楚国从“筚路蓝缕” 迈向繁荣富强的漫漫征程中最精彩最辉煌的篇章,成为当之无愧的春秋霸主,并为后世传颂、景仰。
楚庄王死后十二年(公元前579年),在送“绕梁” 琴的宋国大夫华元的斡旋下,楚、晋构筑了停止互相征伐的约定,史称“华元弭兵”。
又过了三十三年(公元前546年),也是在宋国的积极倡导下,晋、楚、宋、鲁、郑、卫、陈、蔡、曹、许、齐、秦、邾、滕十四国在宋国签订盟约,尊楚、晋两国为共同霸主,史称“向戌弭兵”。
此后,中原战事平息了半个多世纪,再没出现过新的“霸主”。
公元前475年,也即楚庄王死后的第一百一十六年,春秋时代结束,中国古代社会进入到更加铁血无比、更加豪情冲天的战国时代。
“春秋五霸” 竟系何人?(代后记)春秋时期,始于周平王的“东迁洛邑”,止于“三家分晋”。由于孔子修成的史书《春秋》,记录了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1年) 的历史,其时间跨度与这段历史大致相当,后人便把这一时段称为“春秋时期”。
春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社会经济急剧变革,政治局面错综复杂,军事斗争层出不穷,学术文化异彩纷呈的一个动荡时期,是中华古代文明渐次生长的重要时期。
在内乱和戎族入侵的交织打击之下,公元前770年,周平王被迫放弃旧都镐京,依仗郑等诸侯的力量迁都到洛邑。此举标志着周王室严重衰弱,天子号令天下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周都“东迁”,也是周朝之西周、东周的分水怜。
平王东迁以后,王室的力量进一步衰微,诸侯争霸、大夫专政与夷夏斗争急剧膨胀。一些诸侯国君不再对周王室唯命是从了,他们有的相互攻伐,有的竟蚕食周天子的土地(郑庄公一手演绎的“周郑互质”,就给了周天子颜色看看)。周桓王十二年(公元前70年) 爆发的纟需葛之战,郑军“箭射天子”表明:这时的周天子仅仅保存着“天下共主”的虚名而已了。
春秋时期,见诸史书的诸侯国名有一百二十八个,比较重要的不过十几个,它们主要是位于今天山东的齐、鲁,位于今天河南的卫、宋、郑、陈、蔡,位于今天山西的晋,位于今天北京及其周围地区的燕,位于今天陕西的秦,位于今天河南南部、安徽南部和两湖的楚,位于今天江苏中南部的吴和位于今天浙江一带的越。这些比较大的诸侯国凭借其实力,用战争来扩充领土,迫使弱小国家听从其号令,并互相争夺,形成了诸侯争霸的局面。
“春秋五霸”,在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影响,他们缔造的不仅仅是一个时代的概念。然而,“五霸”竟系何人?两千多年来一直争议未休。
《左传》载,鲁成公二年(公元前59年),晋、齐交战,齐败。齐侯派宾媚人到晋国请和。晋侯提出了苛刻的条件,宾媚人在辩驳中要求晋侯以“四王” “五霸” 为榜样,接受宝物和割地而不要灭亡齐国。
晋侯同意了。这便是可以查到的最早的“五霸” 之说了。由于没有讲明“五霸”是谁,后人便自然产生了诸多猜测———墨子(《所染》)、荀子(《王霸》)认为是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践;
左丘明(《左传》)、司马迁(《史记》) 认为是齐桓、宋襄、秦穆、晋文、楚庄。赞同的有赵岐(《孟子·告子》注)、应劭(《风俗通义· 皇霸》)、高诱(《吕氏春秋·当务》注和《淮南子·汜论篇》注)、陆德明(《左传·成公二年》释文)、颜师古(《汉书·地理志上》注)、司马贞(《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索引)、张萱(《疑耀》)、毛奇龄(《四书剩言》)、吴汉翃(《春秋提要》)、杨伯峻(《孟子·告子》注)等;
班固(《白虎通义》)认为是齐桓、晋文、秦穆、楚庄、吴阖闾,同时又认为是昆吾、大彭、豕韦、齐桓、晋文。赞同后者的有服虔(《左传解谊》)、高诱(《战国策·齐策一》注和《吕氏春秋·先已》注)、应劭(《风俗通义·皇霸》)、崔(《庄子·大宗师》注)、杜预(《左传·成公二年》注)、颜师古(《汉书·异姓诸侯王表序》注)、孔颖达(《左传·成公十八年》正义)、杨士勋(《榖梁传·隐公八年》疏)、丁公(《孟子手音》、何燕泉(《疑耀》)、王端履(《重论文斋笔录》)、陈立(《白虎通疏证》)等;颜师古(《汉书》注引)认为是齐桓、宋襄、晋文、秦穆、吴夫差;
王褒(《四子讲德论》) 认为是齐桓、晋文、秦穆、楚庄、越勾践;
阎若璩(《四书·释地三续》) 认为是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践;金景芳(《中国奴隶社会史》)亦从此说;全祖望(《鲒崎亭集外编》)认为是齐桓、晋文、晋襄、晋景、晋悼;
朱起凤(《辞通》)认为是郑庄、齐桓、晋文、秦穆、楚庄;……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如前所述,在中国历史上最先使用“五霸” 一词的,是宾媚人,时间是鲁成公二年,即公元前59年。更有价值的是:宾媚人搬出了“五霸”以后,真的说服了晋国。这说明“五霸” 在当时各国诸侯心目中是有说服力的。由此看来, “五霸”,早在成公二年就已被认定了。换言之,到公元前59年以后去找“五霸” 的做法,就是完全错误的。同时,晋景公也应排斥在外,因为宾媚人在讲这番话时,对象就是晋景公。宾媚人要求晋侯以“五霸” 为榜样,景公若是“五霸”
之一,宾媚人是不可能那样讲的。
如果能够确定“五霸”的下限在晋景公时代,那么,包括了晋景公以后才现身的吴阖闾、吴夫差、越勾践、晋悼公等人的“五霸”
说,则都不能成立。
那么,“五霸”的上限呢?应当强调指出,“霸” 字在中国古代第一次出现,是在鲁庄公十五年(公元前679年): “春,复会焉,齐始霸也。” (《左传》) 此前,史籍中没有“霸” 字,即在齐桓公之前,中国历史上没有“霸主”的概念。
班固的《白虎通义》为什么会将上古的昆吾、大彭、豕韦都列入“五霸”呢?这里可能有两个因素:一是对宾媚人讲的“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抚之,以役王命” 有所误解。班固大概认为“五霸” 既然与“四王” 相对应,如果“四王” 时及三代,那么“五霸”亦可扩至夏、商、周。这就画地为牢了;二是误解了《国语·郑语》中史伯的一句话: “昆吾为夏伯矣,大彭、豕韦为商伯矣。”班固认为这是夏、商存在过霸主的铁证。其实,宾媚人的话里并不存在人员时代上的必然对应关系,讲的只是一种三代与“五霸”之间在统治思想上的承续关系。请看———夫成天下之大功者,其子孙未尝不章,虞、夏、商、周是也……其后皆为王公侯伯。祝融……其后八姓于周未有侯伯……昆吾为夏伯矣,大彭、豕韦为商伯矣。当周未有。……融之兴者,其在芈姓乎?……蛮芈蛮矣,唯荆实有昭德,若周衰,其必兴矣。
姜、嬴、荆、芈,实与诸姬代相干也。姜,伯夷之后也,嬴,伯翳之后也。伯夷能处于神以佐尧者也,伯翳能议百物以佐舜者也。
其后皆不失祀而未有兴者,周衰其将至矣。
在这里,史伯立论的主题是“夫成天地之大功者,其子孙未尝不章”,认为虞、夏、商、周都是如此,只有祝融在夏、商有为伯者。而至周时就没有了,并推测,祝融之后,在周衰之际可能会有崛起者,大概会是“蛮芈”。史伯还谈及了伯益、伯翳的后代,并也做了些预测。
可见,史伯在谈到昆吾、大彭、豕韦时,不是在讨论其是否为“霸”,而是在谈上古名门望族之后的兴衰。因此,这里的“伯” 不能当“霸”讲,而只能当三代封爵公、侯、伯、子、男中的“伯” 讲,是“爵位”。况且, “霸” 字晚出,既不见于甲骨文、铭文,也不见于《尚书》《诗经》,怎么能妄断昆吾、大彭、豕韦当时为霸主呢?
郑庄公是霸吗?虽然郑在东周初期最桀骜不驯,他不但灭了虢、郐等国,而且还公然与周天子对抗。但毕竟郑是小国,身处四战之地,国内矛盾又尖锐,在“霸业” 上一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所以《左传》与时人对郑庄公从未以“霸” 相许,他怎么能算“五霸” 之一呢?郑庄公确有称霸的野心,但终究不过是拉开春秋争霸大戏序幕的一个枭雄。
这样,齐桓之前的昆吾、大彭、豕韦、郑庄四人也要排除,同时,与这四人有关的“五霸”说亦应排除。
既然“五霸”的活动年代,在齐桓公始霸以后到晋景公时宾媚人提出“五霸”一词之前,“五霸” 只能叫“春秋五霸”, “三代五霸”
说已无法成立。
现在,较为合理的唯有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为“春秋五霸”之说。此五人的事迹均在“齐始霸也” 之后与晋景公时出现“五霸”一词之前,但此说的软肋在于宋襄公能否算“霸”?这也是此“五霸”说一直受人诟病的缘由。
宋襄公是齐桓之后晋文之前在诸侯争霸最激烈年代的一个较为醒目的人物。他争霸的时间很短。尽管他确实干过几件得意的事,但很快就一命呜呼了。《左传》与时人都未以“霸” 许之。查《左传》可知,时人明确以“霸” 相许的共有四人:在《庄公十五年》中说齐桓,“始霸也”;《僖公二十七年》说晋文,“取威定霸” “一战而霸”;《昭公三年》追述晋文、晋襄,“昔文、襄之霸也”;《文公三年》说秦穆“遂霸西戎”。而楚庄之“霸”,虽然《左传》未有明载,但看看事实———晋、楚“邲之战”之前,霸主名义属晋,但自晋襄公以后,其霸主地位已名存实亡;而楚自成王开始,国力渐强,至庄王时则更加强盛。从战前晋国重臣士会、栾书对楚庄王的分析可看出:晋若不与楚接战,就是承认了楚是霸主;同楚战,若败,楚就更是霸主了。而“邲之战”的结果是楚国大胜!还有另一个最有力的旁证,就是《左传·成公十八年》明载:晋悼公“所以复霸也”。注意,悼公是“复霸”!说明晋国在文、襄之后,确曾失霸,那么,晋失之“霸” 落至谁手了呢?看看“邲之战”,楚庄为霸就毋庸置疑了。
后人在“五霸”问题上的理解多有偏颇。最重要的是“五霸” 与“霸”的关系。“五霸” 是一个特定的历史范畴, “霸” 则比“五霸”
的外延更广。在中国春秋史上, “五霸” 只有五个人,而“霸” 则有多个人。以“霸”相许的,在《左传》中除“五霸”外,晋悼公亦有“复霸”之称,《史记》也曾以“霸” 许越王勾践……以至当后人每每看到“霸”的时候,就想将其纳入“五霸” 的范畴,于是,忽略了时间范围而只看“业绩” 的各种“五霸” 说,就应运而生了。因此,即便晋襄公有“昔文、襄之霸也”,晋悼公有“复霸” 之谓,但晋悼公晚于景公,自不在话下;而全祖望将晋襄公列入“五霸”,使晋侯占得四席,实在有专为晋国张目之嫌,此举之狭隘与画地为牢之勉强,似乎比宋襄公“入围”还要引人不忿一些。
故此,我们还是采纳了比较主流的“五霸说”:齐桓、宋襄、秦穆、晋文、楚庄。
上述关于“五霸”诸说的内容,我们援引了孙景坛先生的《“春秋五霸”在历史上的确切所指新说》一文的部分材料和观点(原文发表于《南京社会科学》1994年4月号)。我们绝无掠美之心,只是借机将其公诸同好,使之发扬光大,帮助更多的人一起开阔眼界,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待那些此前也许始料不及的情况,我们认为这也是孙先生希望看到的。当然,对辛苦备尝、孜孜以求的孙先生,我们必然要深怀感激地深躬致谢:“您辛苦啦!”
但愿久已远去的争霸活剧,在我们笔下能够多显现出几分壮丽与壮烈,引发读者的兴致,去探寻更深广的东西,那才是我们期待的。
高 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