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浪生涯(1/1)
寒去暑来,际广在甲长家整整做了3个春秋,终于还清了黄狗的命账。为了一条黄狗,他在地主家做牛做马近千个日子,过着非人的生活,这样的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来时的少年熬成了青年人。
这天,际广卷着来时的铺盖,欢天喜地地回家。再也不用受蛮横的甲长欺负,再也不用过这牛马不如的日子啦!去时,他还是未成年的孩子,如今,际广已是大小伙子了。但是,由于长年累月地做重体力活,他的身躯被劳苦压得弯曲了,单薄得一阵风都能刮走。不过,开心的是,他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了。
际广从乡里回到久别的家,他大喊着:“娘!娘!”邓芳芝听到喊声,扔下手中的菜刀冲出屋子。际广见到娘,紧紧地抱住娘。3年的离别柔肠寸断,母子抱头痛哭。际广抬眼望着娘,3年的时光,不到40岁的娘,两鬓已长出白发,额角烙着深深的皱纹,弟弟际恕也长大成人。
际广回到家后,见到家里破烂得不成样子,他邀上二哥立即上山砍竹子,从河塘边挖泥巴做土砖砌墙,一天的工夫,兄弟三个把茅草屋拾掇得焕然一新。
晚上他们躺在自己的土炕上,久违的温情油然而生,兄弟三人一直睡不着,一晚上他们都计划着怎么做工赚钱,际广想:要想赚到更多的钱,只有做船工。
第二天一早,际广告诉娘自己要去做船工,娘说什么也不同意际广去做船工拉纤。谁都知道,川江纤夫“脚蹬石头手扒沙,风里雨里走天涯”,从事这样工作的船工苦累自不必说,且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当时有人把船工叫成“死了没埋”的人。因为每天在奔流湍急的江河上,随时都面临着死亡,好好的一条壮汉,转瞬间就有可能被无情的浪头吞没,往往连尸体都无法找到。二哥比划着坚持要自己去。可是,邓芳芝说什么也不同意兄弟俩去做纤夫,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即使再苦再穷也要团聚在一起。兄弟俩看到娘这么坚决,只好作罢,断了做纤夫的念头。但是,他们没想到,命运并不是掌握在他们手中,回到家的日子也并不像他们设想的那么美好,在旧社会,穷人总是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此时的中国,正处在日本帝国主义的肆意践踏之下,凶残的日本侵略者把烧杀掠夺的强盗行径踏进了中江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据档案资料记载,在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侵略者至少出动飞机7380架次,对四川的66个市、县进行了至少321天的战略轰炸和扫射,投下的炸弹至少有26826枚。
1944年的4、5月间,四川的老百姓就闻到日军侵略战争的硝烟味,巴渝大地宁静的天空中频繁地出现鬼哭狼嚎般的日本飞机,有时飞机飞得很低很低,一仰头,连机翼机尾上那些“太阳膏药”标志也一目了然。巴渝大地整天都有携幼扶老,挑着铺盖物品到很远的山旮旯里躲避日本鬼子的中国难民。际广家对面的那条石板路上,天天可见逃难的男女老少。逃难的人,经常你一言我一语,提心吊胆地议论着:“日本鬼子很毒辣,杀人放火、强奸掳掠,无所不为,可怜呀!命遭一劫,在劫难逃!”
6月底,一部分日本鬼子占领中江县城某些村落,这些地方距离发财垭不过几十华里,鬼子兵像黄蜂一样在发财垭时隐时现。鬼子兵一到发财垭,全村男女老少都吓得四处逃藏。有时乡亲们躲进隐蔽的山洞里,都能听到鬼子们不时发出一阵阵凶三恶四的吆喝声。有些来不及躲避的村民,被日本兵掳去当苦役,鬼子用刺刀、皮鞭监视他们挖战壕、抬木头、挑砖头。鬼子兵非常疯狂、残暴。鬼子兵加紧在这发财垭构筑军事战壕,这预兆攻占中江县城的战争一触即发,日本侵占中江的血雨腥风即将来临。时局越来越紧张,大家带着简单生活用品离家逃难,难民越来越多,外面有消息传来,日本鬼子的飞机可能会来投炸弹烧山。一时间,难民们惊慌失措地躲藏。
那时,日本鬼子所经之处满目疮痍,他们对中江百姓的践踏比恶霸地主还凶残。每到一处,无论是百姓还是地主家的猪、羊、牛和鸡,还有粮食都被搜刮一空。凶残的鬼子有时没抢到食物,就在村子里点火烧房,悻悻然而归。
际广目睹了一群鬼子兵侮辱村里一个大姐。那天,一群日本鬼子闯进发财垭,村里人吓得往后山林里逃去,一个跛脚的大姐远远地落在最后,鬼子兵尾追不舍,大姐实在走不动,眼看日本鬼子狰狞着恶笑,脱着衣服扑上来,这位大姐不愿遭受鬼子兵的蹂躏,奋力跳进山崖下的水库,眼见要到手的花姑娘没了,气急败坏的鬼子兵还不肯罢手,朝她跳下的水花处连放数枪,水面上立即涌出一股淡红色的血水。际广和百姓在水库对面的山洞里,看到这灭绝人性的一幕,恨得直咬牙,他们握紧了拳头……可是,面对鬼子的枪炮和刺刀,他们只有默默流泪。
当下,际广愤怒地说:“千刀万剐的日本鬼子,中国人民永远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欠下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
好在发财垭是个贫穷的小山沟,没什么油水可捞。所以日本兵经过这里时间很短,鬼子闹腾了几场之后,就销声匿迹转向其他地方了。
中国人民经过艰苦卓绝的8年抗战,终于赶走了日本鬼子。抗战胜利了,本以为可以过上太平的日子,可是内战又让贫穷的老百姓苦不堪言。连年的战火纷飞,老百姓多么盼望赶跑横行在四川的国民党反动派。他们盼啊盼,终于盼来了救星——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东北平原后,把解放的步伐迈到了四川。
经过渡江战役,国民党军不断被歼灭,主力丧失殆尽,残存的全部兵力仅剩150万人。这些部队纷纷溃退到华南、西南和台湾等地。蒋介石在美帝国主义的支持下,以白崇禧、胡宗南两个集团为骨干,进行最后的挣扎。他们以为西南地区的地理和政治条件可以利用。秦岭、大巴山和武陵山山脉,像一道天然的围屏,隔断了川黔与内地的联系;盘根错节的封建势力和遍地林立的军阀土匪,是他们的反动统治的基础。为了阻止解放军入川,国民党军以川陕甘边区绥靖公署主任胡宗南部14个军约16万人布防于秦岭、汉中、川北一带,对北面作重点防备。另以国民党西南军政长官张群所辖23个军约30万人布防巴东一带,其中川湘鄂绥靖公署主任宋希濂部个军约10万人,控制巴东、恩施、咸丰之线,作为西南防守的前进阵地。川陕鄂边绥靖公署主任孙震部3个军约4万人,控制巫山、巫溪及万县、忠县之线,屏障川东北。其余兵力则散布于川、滇、黔各地。
1949年4月,偏僻的发财垭掀起了一阵阵喧嚣。地里垄头的乡亲们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乡绅、大户也碰头咬耳,面色恐慌。这气氛使闷头做工的际广心想:莫非要来场大风雨?
确实,战争的风雨也席卷到了发财垭。在镇上做船工的叔伯大爷很多都回家了,际广很纳闷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他们回来做什么?际广问村里的大哥,大哥对际广说:“世道怕是要变哩。这几天镇里驻满了国军,米涨价了,钱也不值钱了。听人讲东北、华北都叫解放军解放了。国民党的军队人员不够,他们很快就要到乡里来抓壮丁。”
解放军?际广他不晓得这又是哪家的“军”。这些年,四川的军阀多着呢,一会儿来一茬军队,又派捐,又派款,又拉夫,又抓丁,把百姓闹苦了。大哥接着说:“据说县城里已翻了天,衙门里没人办公事,有钱的人家带着家眷到处逃。怕是要打仗打到这里哦。”
大哥又说:“城里都没人敢待,到处有人抓壮丁,据说,这些壮丁被抓去当炮灰,解放军很厉害,国军的壮丁十有八九是一去不回,我怕被抓走,赶紧跑回家躲躲。”
久居在小山沟的际广一时听不懂大哥所说的这个军那个军,也不明白壮丁到底是干什么,他说:“天下这么乱,到处都是流浪的、要饭的,跑到哪里都一样,我们还是在家安心过日子吧。”
际广就像往日一样在家里过着日子。一天,际广拿着一个装满谷种的布袋往村外的田里走去。但是还没走多远,他就接到通知,立即到乡政府门口集合。际广心中明白,这是征兵的来了。
在解放军步步为营的进攻下,统治中国数十年的蒋家王朝即将土崩瓦解,而盘踞四川的国民党残余势力仍在据险顽抗,妄图挽救西南一隅,作最后的挣扎。
1949年5月23日,中共中央军委和毛泽东发出关于向全国进军的指示,其中明确指出:“胡宗南全军正向四川撤退,并有向昆明撤退消息。蒋介石、何应钦及桂系正在做建都重庆、割据西南的梦,而欲消灭胡军及川康诸敌,非从南面进军断其退路不可。”
根据当时伪政府的政策,征兵采用抽签的方式。际广家里,二哥是哑巴,弟弟还小,不到当兵的年龄,只有际广是适龄应征入伍的男丁,际广和村里男丁在保长和乡丁的看押下往乡公所走去。乡公所门口站满了其他村里来的适龄男丁。大家焦虑不安地蹲着、站着、走着,气氛紧张,唯恐自己被抓去当炮灰。
抽签开始,征兵的军官拿着各村报来的花名册,依次叫着名字,喊到名字的男丁走到一个大桌子前,桌子上摆着一个大纸盒,签就在这盒子里,纸签上写着“中”和“不中”两种。抽到“中”字的人名就被登记下来,然后站在那边应征入伍的队伍里。乡里适龄男丁都要抽,胡甲长的儿子也惶惶地站在队伍中,轮到他抽时,际广看到这个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少爷双手发抖,他几次拿起签又像握着炭火一样扔下,直到监督的长官不耐烦了,呵斥他快点,他才战战兢兢地掏出一个纸签。拆开后一看,他顿时面如死灰,几乎晕过去。站在他旁边的胡甲长,接过一看,也吓得瘫在地上。军官拿过他们的签一看,高叫:“中。”他们把胡甲长儿子的名字记下,让他站在队伍那边,然后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继续叫着:“黄际广。”
际广走到签盒前,闭着眼睛想了想:认命吧!接着随手拿起一个签递给士兵,士兵接过展开一看,叫着:“不中。”际广总算是舒了一口气,欢天喜地走出乡公所。经过胡甲长身边时,胡甲长悻悻然地看着他,胡甲长吐了一口痰,愤愤地说:“这个穷小子真是走狗屎运了,竟然没抽到。”际广看到他那个倒霉的样子,更是开心,他叫着说:“好,坏人总有天报,叫你的儿子在战场上吃枪子去。”
等抓壮丁的部队开拔后,石马乡又恢复了宁静。因为很多年轻力壮的人都被抓去做壮丁了,很多地方缺少人手干活。际广和村里留下的叔伯大哥们商量着去乡里做工。那时,正值干旱时节,庄稼地里没法干活,乡里村里的地主们也不像以前那样嚣张,特别是甲长家,自他家宝贝儿子被抓去当壮丁,他整天是唉声叹气,以前的气焰似乎慢慢偃息,对村子里的百姓也不像以前那样狠毒。
此时,际广家里穷得实在揭不开锅,如果再没有收入,估计全家人都会被饿死。面对困窘,际广的娘只好同意际广和村子里的人一起去乡里、县里做工。
这天,际广和村子里的人一块儿出门。一路上,他们看到尸首遍野,有时候,还看见野狗争食那些因死亡而被丢掉的壮丁尸体,它们常因抢夺一条新鲜的人腿,而红着眼睛厉声低吼,发出极其恐怖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有的地方,壮丁们被埋起来,但埋得太草率,往往露出一条腿或一只脚在地面上。有的似乎还在抽搐,可能还没有完全死去,便给埋进去了!漆黑的夜晚,他们经常被路边的尸体绊倒,有一次经过一个山谷,这里死去的壮丁太多,没人掩埋,山谷里的空气充满了浓烈的臭气,令人窒息欲呕。
他们沿着江边走啊走,走了一天一夜,来到一个非常热闹的地方。这里人来人往、高楼林立,洋包车满大街穿梭不停地奔跑,邻居大哥告诉他,这就是县城。
一连几天,他们都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寻生计。街头巷尾窜多了,他们发现城里楼房虽然很高,灯光虽然很明亮,但是,到处乱哄哄的,街头时不时还有抢劫的、闹事的、打架的。四处都有鸟兽般的国民党士兵烧杀掠夺。际广他们当然不知道,正做垂死挣扎的国民党当局,使得全国经济全面崩溃,国民生产总值几乎为零。很多地方物价飞涨。看到节节败退的国民党军队,所有人都像发了疯一样的抢购商品。大家拿着数不清的法币、金圆券等货币,在商场看见什么买什么,不管商品质量价格,也不管自己用得着用不着,只要货架上有的一律抢购,社会一片混乱。当时一个小职员的月收入是法币60万元,而一碗面条就要法币6万元,一个职员一个月的收入只能买10碗面条。特别是一些部队,军纪不严,他们趁机为非作歹、无恶不作。
际广问了很多地方,全都处于经济危机中,自身难保,哪里还需要什么员工。即便有些店铺招伙计,可都要能识字算账的。际广从来没上过学堂读过书,哪里还会识字算账?很多天,他们都一直挨饿受冻,每天饥肠辘辘,倔强的黄际广想:凭着力气,总有一个地方能找到一份事做。
这天,际广流浪到城里最繁华的大街上。他走到一家面馆前,面馆的堂厅摆了十多张八仙桌,有些桌子红漆已经剥落,现出了木头的本色。足可证明这家面馆经营很多年了,这里生意也很兴隆。几天没沾东西,又饿又累的他被八仙桌上热腾腾的面条吸引了,他想:要是能吃到这么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多好啊!可是,对流浪的他来说,这是多么奢侈的想法啊!他又想:如果能在这里谋得一份差事,每天就是没面吃,能够闻着面条的香气也好啊!
际广在门外一直转悠舍不得离开,他也实在没有力气往下走,他真的饿得迈不动脚了。在门外思绪良久,他决定还是进去问问。
走进面馆,际广小心翼翼地来到柜台前,高高的柜台里,一个戴着眼镜的白胡须老人扒拉着算盘,际广问:“老板,您这儿要人干活吗?”
白胡须老人停下算盘,透过眼镜瞅着际广,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然后问:“你能干啥子嘛?”
“我啥都能干,最脏、最累、最苦的活都行!”
白须老人看看际广,对际广眉清目秀的面容和硬朗的身板倒很是满意,他说:“我这里要个堂倌,你会吗?”
际广一时还不明白堂倌是干什么的,不过听说这里要人,他不愿错过这个机会,立即答道:“我没做过堂倌,不过我能学,我保证三天工夫就让您满意!”说完后,他担心老板因为他没做过堂倌而不要他,赶紧接着说:“这三天之内,我可以帮你干其他的活,管住就行。”他甚至不敢要管吃,他明白这个世道,没人愿意白给你饭吃。
面馆老板看着机灵的际广,他想:这个小伙子倒是诚实,不会做的也不胡乱应承。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年富力强的男人几乎都被抓壮丁了,也很难找得到勤快的人,店里的老堂倌虽说经验丰富,但是年岁大了,手脚不利落,店里正青黄不接缺人手接班。面馆老板看着际广,他觉得际广很精明。决定就让他先干干,试用几天不行再轰他走。于是,际广就在面馆里待了下来。
旧社会的堂倌就是跑堂儿,堂倌是旧时对于大堂服务人员的称谓。跑堂儿的伙计也是项很不容易的工作,食客登门,要接引就座,送茶水、手巾,最后唱出几句客套话来送客。堂倌要做到腿快、手勤、嘴灵、眼尖。腿快是永远在忙忙碌碌,没有闲待着的工夫,就是店里买卖不那么忙,也要步履轻捷,摆桌、上菜、撤桌都要一溜小跑儿,透着生意那么红火,人是那么精神;手勤则是眼里有活,手里的抹布这儿擦擦,那儿抹抹,上菜、撤桌自然要占着两只手,就是没事儿,两只手也要扎势着,随时听候吩咐。手勤还表现在手头的功夫上,同时端几盘菜,错落有致,上菜时次序不乱,更不会上错了桌。还绝对不会有盘子上摞盘子的叠床架屋之势。旧时饭馆子大多没有菜谱菜单,虽有水牌子,顾客也不会起立去站着看,这就全靠堂倌儿报菜。那时不兴服务员拿着个小本子记上顾客点的菜,而是全靠在心里默记,然后再将客人点的菜和点心全部复述一遍。那时的堂倌是一个四处奔走、随叫随到的角色,在旧社会中最受人鄙视。
堂倌是个简单的工作,但是要学好,也非几日之功,为了找个饭碗,际广不得不答应老板的条件。上工前老板训道:“给你三天的时间看着那个老堂倌怎么做,你得把他的所有举止学会…… 然后给你三年的学徒时间,学徒期间没有工钱……平日上工不许偷懒,不得顶撞,不准偷吃东西,不发工钱,不管衣穿,病、伤、残、疾,概不负责。学徒期满,再帮工两年…… ”说着,老板写了个字据,所谓的字据就是苛刻的“卖身契”。老板让际广在“卖身契”上签字画押。
办完手续,老板唤来一个伙计,让他把黄际广领到房间去。那伙计领着际广往后面走,边走边介绍说:“这里虽然叫面馆,其实也做饭菜的生意,有些不太穷的小职员,一般会在这里炒点小菜、喝点小酒。我在灶间干活,专管洗菜、切菜,我比你先到,算是你的师兄了。”说着指指墙边,“这是咱们的住处了。”
际广看了看,没有床铺,在一个被浓烟熏黑了的角落里铺着两张草席,草席上各自有一床乌黑的帆布毯子。际广什么行李都没有,师兄发现际广两手空空的,就问:“你出门,家人也没给你准备铺盖吗?”
“我爹爹早死了,家里只留下体弱多病的娘带着有病的哥哥弟弟过,家里很穷……”善良的师兄听到这里,心想这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他拍拍际广的肩膀说:“别难过,这年头都很苦,好好干,在家靠兄弟,在外靠朋友,以后有什么事大家互相帮衬着,晚上咱俩睡一个铺,等有钱了再添置被褥。”际广听了心里一热,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到温暖,他感动地紧紧攥住师兄的手:“嗯,谢谢师兄!”
师兄又带着际广和厨房里一个掌勺的师傅认识,一会儿,老板就吩咐际广立即来到前堂,跟着老堂倌学着张罗顾客。
面馆的生意很好,直忙到亥时,伙计们才可以轮流在灶间吃饭,这是际广懂事以来唯一一次吃的饱饭,他吃着很多年没有吃过的面条,记忆中爹爹在世时的一个大年三十晚上,他才吃到过一顿面条。想到这里,本来吃得香喷喷的他,又难以下咽。师兄发现际广的情绪变化,对他说:“别想太多,多吃点,明天还要干活,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际广感激地看着师兄,喝干了碗中的最后一滴面汤。
际广学得很快,一天下来,他基本上掌握了堂倌的行当。为了不被赶走,除了跟着堂倌跑堂,只要没有客人,他就收拾碗筷、抹桌子、洗碗、刷锅。等到打烊了,他又接着在后院砍柴、挑水,直忙到子夜时分,际广才停下来歇息。老板看在眼里,心想:这个小伙子倒是蛮勤快的,他暗喜不但找了个堂倌,还赚了个打杂的。想着,他赶紧拿出笔墨,又在“卖身契”上加上要际广做杂活的条款。
第一天在面馆睡下来,同屋的师傅和师兄从交谈里知道际广的爹被地主逼死,哥哥被贫困夺去了生命的事,他们想到自己的身世遭遇,对他更关切爱护。他们的遭遇也不比际广好多少,他们一起劳动,一起吃那残汤剩饭,晚上挨着睡在地铺上,共同的命运让他们像亲兄弟一样。
夜阑人静,际广躺在席子上,一直难以入眠,他想自己总算有了个藏身的地方。他又想起了家人。
旁边的师兄告诉他早点睡,明天还得早起。可际广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际广听到窗外公鸡打鸣才迷迷糊糊合上眼。刚入睡,猛听到木门被敲得震天响,面馆老板的声音响起:“快起床,快起床。”
身边的师傅、师兄陆续起床,师兄把刚睡着的际广推醒。黄际广睁眼一看,天还没亮,屋外面馆老板的破锣嗓子又高叫:“太阳都照着屁股,还睡,一群懒猪。”
屋里漆黑一片,窗外明月高悬,即使是六月天,窗外哪里能看到太阳的影子。他问师兄:“太阳哪里照到屁股了,明明还是黑夜,起这么早干啥子? ”
师兄说:“每天都这样,逢上赶集,还要起得更早,赶早市。”
师兄话音刚落,门被老板踹开,老板冲进来,发现际广还没起身,立即拿出随身带着的皮鞭往他身上抽。际广疼得跳起来,赶紧穿衣服,心想:还以为面馆老板很善良,比地主老财、军官好多了,原来世上有钱的人家一般狠。面馆老板吩咐际广,去前堂扫地、擦桌子、下铺板、开店门。
际广来到前堂,手脚利落地把一切收拾停当,刚擦把汗,老板又叫他去河边挑水。掌勺师傅和师兄在灶间忙着洗菜、切菜、升火、和面,做包子、馒头。
际广忙了一大早,准备喝口水歇歇再去河边挑水,他站在院子里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边用汗巾扇风边喝,正往嘴巴里倒水,“啪”的一声,随着响声,他的手被一块石头打中,石头砸在关节上,他疼得扔掉手中的水勺子,老板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还有工夫站在这里乘凉喝水,马上就要来生意了,水缸里都是空的,还不赶紧去挑水。”
原来面馆老板把伙计们叫起来,自己又缩回屋里睡回笼觉,还没有躺下的他,藏在窗子背后监督他们。际广听着这话,心里挺窝火,可是又无可奈何,只得抓起扁担和水桶走出门。
面馆的生意真兴隆,一天要用十几担水。老板家有三口大水缸。早晨,际广得挑满三口水缸,一缸要四担水才能装满。老板家的水桶又大又粗,一担有三百斤。际广从天麻麻亮开始,挑到太阳高照,好不容易挑满水缸,又到了顾客上门的时间,他紧接着开始跑堂的活儿。到了下午三点来钟,顾客少些了,际广得准备下午和晚上的用水,伙计们稍微歇息,际广又得挑起水桶去河边担水。
从面馆到河里挑水,来回要走二里多山路,有的地方又陡又滑。一到下雨天,路上更是难走,一路上尽是泥浆,又粘又滑,像抹了油。空着双手走,都容易摔跤,挑上一担水,就像爬冰坡。师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时候,趁着老板出门办事不在,他就偷偷地一声不响地夺过担子去挑一趟,让际广喘口气。等挑满水缸,又到了晚上顾客来吃面的高峰期。就这样,日复一日际广整天马不停蹄地忙碌着,他一人同时做着几个人的活。
际广的生活被挤得像沙丁罐头,没有空隙的时候。面馆的生活逼得他像绷着的弓箭。常年艰苦的生活,尽管给他磨炼出一副结实身板儿,但一天到晚下来,这么强的劳力活,他躺在床上浑身又软又痛又酸。
暑去冬来,担水的活更难,一路上,踩在冰雪地里,稍不留神,就有摔倒滚到河里的危险。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际广挑着水,拄着木棍往面馆走,忽然在拐角时,脚下一滑,他“啪”地摔倒在地上,接着他像条泥鳅一样往山下溜,眼看着就要滚进旁边的山崖,他一伸手抱住路边的一棵大树桩。除了双手,他整个身子几乎都跌落在山崖边,际广挣扎着爬上山坡,手脚被山石磕碰得没有一块好肉,他找到一只水桶和扁担,另一只水桶滚进山崖了。际广一拐一瘸地走回面馆。面馆老板见际广没挑回水还丢失了一只水桶,根本不听际广的辩解,劈头盖脸就一顿痛打,还命令际广一天不许吃饭。可怜的际广是又饿又累又痛,他忍气吞声,缩在屋子里不敢反抗,他知道,如果反抗,得来的结果就是被扫地出门,这样他又得流落街头,衣食难保。
晚上,等老板睡着了,师傅端出偷偷留的一点面汤给际广。摔伤的际广只歇息了两天就被逼着上工,伤痛未好的他又开始了无止境的劳作。
在面馆当牛作马干了8个月,际广一个铜板都没有,老板除了管吃管住,什么工钱都没给,际广还憋了一肚子气,可是“卖身契”上明明写了3年没有工钱,他也无奈,只好盼望着3年快点熬过,熬过了,能赚下一点工钱,他就回家。师兄常常劝慰他:“好兄弟,慢慢熬着吧,这世道就这样,天下乌鸦一般黑,虎狼当道的世道,不是穷人的天哪!”
是啊,际广从小到大就一直被压迫被剥削。小的时候,这世道是地主的,长大后觉得这天是国军的,现在觉得这天是老板的。穷人光受欺压,被压得快喘不上气来。他明白天不是穷人的天,是富人的天。可是这天为什么是这样?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有自己的一片天。
在面馆做工的日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也杂,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他们在吃面的时候说一点外面的时事。际广有时看到他们边说边伸出手指做着“八”字的手势,似乎还说他们快来了,要翻天,要共产。有时还隐隐约约听到过一些共产党、解放军治理解放区的情况。他们说在那里,是穷人当家做主的天下。每当听到这里际广就想这世道还有穷人的天啊,那这天在哪里呢?什么时候也能见到这片天呢?
大家讲的这些情况引起了际广很大的好奇心,他越来越喜欢听他们讲这些,常常在擦桌子端面条的时候放慢脚步,听他们说。这给了他多大的向往啊!他感觉有一盏明灯在前方,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召唤他。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找到这盏明灯,也不知道通往这盏明灯的道路在何方。有时候,夜阑人静,他也和师兄聊起这些,师兄也有着和他同样的盼望,但是也一样不知道在哪里找到这盏明灯。
这一天,际广又挑着水桶来到江边,现在他有些喜欢挑水的时间,至少在这条漫长的山路上,他不用看老板不时地冒出来的监工的身影,不用听老板尖利的吼叫。在这条路上,他能获得暂时的自由。他可以看看蓝蓝的天、绿绿的河水、青翠的山树;可以看到鱼儿自由自在地畅游;可以听到鸟儿欢快的鸣叫;还可以听到码头、街头更多的人议论“要变天”的新闻。
慢慢地,际广知道了解放军,知道共产党,知道毛主席,知道新中国。知道在那个天底下,穷人过着像这山、水、鸟、鱼一样自由自在的日子。那里,天是穷人自己的天;地是穷人自己的地;庄稼是穷人自己的庄稼;钱是穷人自己的钱。际广时刻盼望着共产党、解放军的到来,甚至想着自己也参加了解放军、加入了共产党,过上了幸福、自由、快乐的生活!江水漫过岩石的阻拦,哗哗啦啦地打着旋涡、扬着波浪奔流着。际广的苦恼、气愤似乎都被江水卷走,满心装着希望!
一天,际广趁着挑水的时候,坐在江边码头歇息,幻想着解放军来了的情景。忽然听到有人喊他:“际广兄弟,际广兄弟!”
际广掉转头一看,原来是和自己一起从村里出来的大哥。大哥一把抓住际广说:“际广,你还好吗?” 际广见到老乡满心欢喜,互相打听彼此的境况。
大哥看到际广被折磨得风都能吹倒的干瘦的身子,脸上黄巴巴的。际广告诉他自己离别后的境遇,大哥听了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他凑近际广,小声地说:“别发愁,好日子快来啦。”
“啥子了?”黄际广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大哥轻声说:“听说,蒋介石的部队快完蛋啦,解放军就要来四川了,我们很快就要解放啦,我们国家东北都已经解放了,新中国都成立了。”
黄际广急切地问道:“是不是要变天了?恶霸地主的坏世道要翻个过儿?”
大哥喜悦地点点头。
“你听哪个说的?是当真的么?”
“是当真的,昨天我在一个船上做工,那船主就是从北边来的,船上的船工说他们见到共产党、解放军了,还说解放军是毛主席领导的队伍,就是当年的红军哪。解放军一来,天下就是咱穷人的啦 。”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际广的眼前一片明亮,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展露出从未有过的欣喜的笑容。大哥告诉他,他准备等共产党来了,就加入解放军的队伍。这喜讯,把际广郁积在心里的多年的苦闷和痛苦,全给冲跑了。
这天他挑着水回面馆,感觉身上有股从来没有过的轻快。一路上,他眼前不断出现一支穷人的队伍,威武雄壮。他脚下似乎踩着风火轮,走得飞快!他好想把这一好消息快点告诉师兄。
际广在老板的眼皮底下一直找不到机会和师兄说话,一直忍到晚上,躺在床上告诉了师兄这一消息。
师兄说:“我听说过解放军,我大伯告诉我解放军就是那打土豪分田地的红军。当年,红军在毛主席领导下,经过四川的时候,红军走到哪里,就把土豪劣绅的粮仓打开,救济穷人,把财主家的衣物分给穷人。墙壁上写的是‘打倒土豪劣绅’‘解放受苦的穷人’‘团防是豪绅地主的看家狗’这些标语。我大伯还说红军住在穷人家里,走的时候,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借用的东西一件一件送还,还把水缸挑得满满的。从古到今,哪见过这样好的队伍啊!”
黑暗中,师兄也瞪着渴望的双眼说:“等解放军来了,我就报名参军!”
“我也去,我也加入解放军!”说着,他们两人脸上都洋溢着期盼的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