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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1/1)

文学朴 译

这事发生在我上中学四年级的时候。

那年秋天,学校举办了一次从日光到足尾的历时三天的参观旅行。学校发给我们的油印通知单上规定:“早晨六点半在上野车站前集合,六点五十分开车……”

那天,我连早饭也没正经吃就从家里跑出去了。心里虽想,坐电车到火车站,连二十分钟也用不了,但还是不由得感到着急。站在电车站的红柱子跟前等车的当儿,也是焦虑不堪。

天公不作美,阴沉沉的。令人觉得,四下里工厂发出的汽笛声一旦震撼那暗灰色的水蒸气,说不定就会化为一阵蒙蒙细雨哩。在阴郁的天空下面,火车驰过高架铁道,运货马车驶向被服厂,店铺一爿挨一爿地开了门。我站在那里的电车站也来了两三个人,个个都愁眉苦脸,显得睡眠不足。好冷啊。——这当儿,开来一辆减价加班车。

车上很挤,我好容易才抓住拉手。这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早上好!”

我赶紧回头一看,原来是能势五十雄。他也跟我一样,身穿深蓝色粗斜纹哔叽制服,将大衣卷起来搭在左肩上,缠着麻布绑腿,腰上挂着饭盒包儿和水壶什么的。

能势和我毕业于同一个小学,又进了同一个中学。他哪门功课都不特别好;另一方面,门门功课都可过得去。不过有些事他倒来得乖巧,流行歌曲只要听上一遍就能把曲调背下来。参观旅行的途中晚上住旅馆,他就神气活现地给大家表演。吟诗、萨摩琵琶、曲艺、说书、相声、魔术,他样样来得。他还擅长于比手画脚、挤眉弄眼来逗人乐。因而在班上人缘不赖,也获得了教师们的好评。我和他之间虽也有一些交往,可是说不上怎么亲密。

“你也来得挺早哇。”

“我一向来得早。”能势边说边蹙了一下鼻子。

“不过前些日子你迟到啦。”

“前些日子?”

“上语文课的时候。”

“哦,是挨马场训的那回吗?书法家也难免笔误嘛。”能势经常直呼老师的姓。

“我也挨过那个老师的训。”

“是因为迟到吗?”

“不,忘了带课本。”

“仁丹吹毛求疵得厉害。”

“仁丹”就是能势给马场老师起的绰号。说着说着,电车已开到火车站跟前了。

电车还是像上的时候那么挤,好容易才下了车,走进火车站一看,时间还早,同学才到了两三个。我们相互说了声“早上好”之后,就争先恐后地在候车室的长凳上坐下,照例兴致勃勃地聊起天来。在我们这个年龄,都以“老子”代替“我”,自鸣得意。自称“老子”的伙伴们,大谈对这次旅行的估计,议论旁的同学,并说些老师的坏话。

“老泉可鬼啦。那家伙有一本教员用的英文读本,听说事先他连一回也没温习过哩。”

“平野更鬼。据说考试的时候,他把历史年代都写在指甲上。”

“说起来,老师也鬼。”

“可不是鬼吗!本间连receive这个字是i靠先还是e靠先都拿不准,他就靠那本教师用的读本好歹糊弄着教呢。”

我们开口一个“鬼”,闭口一个“鬼”,没一句正经话。能势旁边的凳子上坐着一个匠人打扮的,在读报,他的鞋不但失去了光泽,而且前头还裂了口。当时流行一种“马金莱”鞋,能势就送给这个人的鞋一个雅号,叫“啪金莱”。

“‘啪金莱’可真绝啦。”大伙儿不禁笑了起来。

我们越发得意,就去注意出出进进候车室的形形色色的人,并一一加以只有东京的中学生口中才说得出来的刻薄的讥讽。在这一点上,我们当中没有一个逊色的老实人,其中尤以能势的形容最损,也最俏皮。

“能势,能势,看看那位大娘。”

“她那副长相活像一只怀了孕的河豚。”

“这边的搬运夫也似乎像个什么。你说呢,能势?”

“像卡尔五世。”

最后能势简直独自把坏话都包下来了。

这时同学当中的一个发现了个古怪的人,站在列车时刻表前面,查对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他身穿暗褐色西服上衣,深灰色粗条纹裤子里的两条腿细得像跳高用的撑竿一样,宽边旧式黑礼帽下面露出花白头发,看来已上了岁数,脖子上却围了一条黑白格子的醒目的手绢,腋下轻轻地夹着一根长长的紫竹手杖。不论服装还是举止,活像是把《笨拙》上的插图剪下来,将它立在这熙熙攘攘的火车站上了。由于找到了新的笑柄而兴高采烈的那个同学,乐得两肩直颤,拽拽能势的手说:“喂,你瞧那家伙怎么样?”

于是,我们就把视线集中在那个怪人身上。那个人脸部略挺,从西服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系着紫色绦带的镍壳大怀表,一个劲儿地核对列车时刻表上的钟点。我虽然只瞥见了他的侧脸,却一眼就认出那是能势的父亲。

但是在场的同学谁也不知道。所以个个都想听能势恰如其分地形容一下这位滑稽的人物,于是大家兴致勃勃地盯着能势,准备大笑一场。我当时作为一个中学四年级的学生,是无从揣度此时此刻能势的心情的。我差点儿冒出“那是能势的father哩”这么一句话。

这当儿,我听见能势说道:“那家伙吗?他是个伦敦乞丐。”

不消说,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有人还故意挺起脸,掏出怀表,学能势的父亲的姿势。我不由得低下了头,因为我没有勇气去看当时能势脸上作何表情。

“说得妙!”

“瞧,瞧他那顶帽子。”

“贫民窟里才找得到吧?”

“贫民窟里也找不到的。”

“那么只好到博物馆去喽。”

大家又趣味盎然地笑了。

阴天的火车站黑得跟黄昏时分一样。我在半明半暗中悄悄地打量着那位“伦敦乞丐”。

不知什么时候透出了微弱的阳光,窄窄的一条光带从高高的天窗朦朦胧胧地照射进来。能势的父亲正好处在光带之中。——不论目光所及的地方还是看不见的地方,周围一切都在活动,并像雾一样笼罩着这栋巨大的建筑物,难以辨别这是人声鼎沸还是物体的轰鸣。然而唯独能势的父亲却一动也不动。这个身穿旧式西服、与现代风马牛不相及的老人混在川流不息的人的洪水当中,斜戴着过时的黑礼帽,右手掌心上托着系紫色绦带的怀表,依然像《笨拙》上的剪影那样伫立在列车时刻表前面……

事后我暗中打听出,能势的父亲当时正在大学的药房工作,是为了在上班途中看看自己的儿子跟同学一道去旅行的场面,才特地到火车站来的——事先他也没有告诉儿子一声。

中学毕业后不久,能势五十雄就患肺结核病故了。我们在中学的图书室为他举行了追悼会,我站在戴了制服帽的能势遗像前致悼词。我在悼词中加上了这么一句:“你素日孝敬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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