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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壮志未酬(1/1)

历史瞬间

1912年英国探险队第二个到达南极点归途中相继殒命

20世纪初,欧洲人对于这个世界的征服与地理发现终于接近尾声。1909年美国人成功到达北极点之后,地球上只剩下最后一个标志性的地点没有被征服,那就是南极点。陆续有很多支队伍都试图完成这一壮举,然而终因太过恶劣的天气与自然条件而无法成功。

有两支队伍分别在挪威人阿蒙森与英国人斯科特的带领下几乎同时展开了争夺。最终,1911年12月14日,阿蒙森率先到达了南极点。而英国的5人队伍最终于1912年1月16日到达,成为第二支征服南极点的队伍。不过,这也严重挫伤了英国探险队员的士气。在归途中,由于供给不足,在饥寒交迫中,5名队员相继不幸罹难。斯科特本人最后一个去世,那一天是1912年3月29日。搜寻队最终在1912年11月12日发现了斯科特、鲍尔斯与威尔逊的遗体。人们用帐篷覆盖了他们的遗体,然后在上面覆盖厚厚的白雪,竖好十字架,让他们永远长眠于那处土地上。

1913年6月,远征队退守大本营的其余队员重返英国,他们的科学成就获得了很多关注。当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日不落帝国内部因为自身势力的日益衰落而不断有追求往日荣光的民族主义呼声出现,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斯科特的队伍就被尊奉为民族英雄。尤其是领队劳伦斯·奥兹,他为了不拖累其他三位同伴,主动求死,他在离开帐篷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成为传奇:“我想出去走走,可能要在外面待一会儿。”(I am just going outside and may be some time.)在英国,这样一句深具绅士精神的话语,足以让人不朽。而曾参加此次远征的另一位极地探险家艾普斯雷·薛瑞-葛拉德(Apsley CherryGarrard)在1922年出版了《世界最险恶之旅》(The Worst Journey in the World)对此次探险做了详尽的描述,乃是极地探险文学的经典名著。斯科特队伍的悲剧从此在全世界引起了广泛的反响,甚至让阿蒙森的胜利都显得黯然失色。

然而时至今日,尤其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英国本土对于斯科特的批评声音开始不断出现,很多研究者都认为,整个远征的失败主要是因为斯科特本人的一系列错误决定:既缺乏有效的运输策略,也缺乏识人之明,没有选择好合适的伙伴,而且在后勤保障与具体执行中犯下了一连串致命的错误,再加上斯科特本人性格上的弱点,都被认为是造成这场悲剧的原因。尤其与他的探险活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1914年前往南极探险的英国萨克里顿爵士(生平见文中脚注)虽然没能到达南极,而且被困在浮冰里达22个月之久,但在萨克里顿的卓越领导下,他手下的队伍全部获救,无人遇难。这让很多人都对斯科特产生怀疑。不过,近年来也陆续有一些书籍出版,认为斯科特的失败与当时突变的气象以及留守人员的无能有关。

20世纪,世界不再神秘。所有国家都在做研究,最遥远的海面上都泛着轮船驶过留下的波纹。那些前一个时代的人还无所知,在极度自由状态下蒙蒙显露曙光的风景,如今却谦卑地满足着欧洲的需求,一直延伸到尼罗河的源头,汽艇向着这人们找寻了很久的地方奔驶;维多利亚瀑布,半个世纪以前才由第一个欧洲人远眺所见,现在已经顺从地不断产生电力;最后一片荒芜之地——亚马孙河流域雨林,也被人类曙光照亮;唯一一块处女之地——西藏,也跃入人们的视野;古老地图及地球仪上标注的“未知之地”也已被已知之手描绘出来;20世纪的人类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生命之星。去探索的意愿已经在找寻新的出路,或下潜至深海的奇异世界,或上升至无尽的天空。自从人类好奇心的版图一点点扩大,地球便变得不再神秘,只有在天空中,才能找到还未被踩踏的道路;在速度比赛中,如钢铁飞燕一般的飞机已经飞射向天,以达到新的高度和远度。

但直至20世纪,仍有最后一个谜团将其面容隐藏在人类眼前。地球被撕裂的和受尽折磨的躯体上的两个极小的点,被它从自己造物的贪婪中拯救出来。南极和北极,穿成了地球身体的脊柱,这两个几乎空洞的、无实质意义的点,围绕着地球的轴线旋转了千年,这轴线保存着地球的纯洁,避免其被玷污。为守住这最后的秘密,它将冰块堆积到一起,创造了永久的冬季,以挡住贪婪者的来路。严寒和风暴将这块土地围住,粗暴地把守着入口,恐惧和危险以死亡的威胁警告着那些冒险者,只有太阳能匆匆瞥一眼这一封闭领域,从来没有人类的目光曾到达过这里。

几十年来,探险队接二连三地来到这里,却从未有人到达过目的地。如今人们才发现,在某个地方,在冰结成的玻璃棺椁中安息着最勇敢的冒险者的遗体——安德烈,这位曾想乘坐氢气球飞越北极点的冒险家,再也没有回来过。自千年前至今日,地球一直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最后一次,它战胜了由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类的激情。地球羞赧单纯而拘谨地抵抗着世界的好奇心。

但年轻的20世纪早已不耐烦地伸出了双手。它在实验室里锻造出了新的武器,找到了抵御危险的最新盔甲,所有的阻拦只会助长其贪婪之心。它想知道一切真相,它已经想征服它的第一个十年,而这在其之前的几千年里,从来没有哪个世纪做到过。国家间的对抗开始摆在个人勇气面前。他们要争夺的不仅仅是南极点,还有旗帜,究竟哪面国旗应该最先在这块未被开垦过的处女地上空飘扬?一支不同种族和民族组成的十字军开始在这块因渴慕而变得神圣的地方行进。人群从世界各地重新蜂拥而来,人类等得已经没有了耐心,他们知道,这是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的最后一个秘密。皮尔里和库克从美洲开始,准备向北极点进发,两组舰队驶向南极:其中一组由挪威人阿蒙森指挥,另一组由英国人斯科特上尉指挥。

斯科特,一名英国皇家海军上尉,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其传记记载与军官名册相符。其上级对其服役期间的表现十分满意,之后,参加了萨克里顿的探险队,没有任何特别的品格暗示这个人会成为英雄。他那由照片重现的面貌,像成千上万个英国人一样,冷静,果断,面无表情,仿佛被内在的能量冻得僵硬,青灰色的眼睛,固执紧闭的嘴唇。在这张脸上,找不到一丝浪漫的痕迹,找不到一点出于自己意愿和现实感官的欢乐神采。他的笔迹:某一种英式字体,没有阴影,没有过多修饰,流畅而利落。他的风格:清楚,准确,符合事实,却无趣如报告。斯科特所写的英文正如塔西佗所写的拉丁文一样,仿佛如未打磨过的方块石。人们会觉得这是一个完全没有梦想的人,是一个客观性的信仰者、一个真正的英国人,在自我创造力方面,将自己压制到一个要不断完成职责的水晶膜壳里。英国历史上已经有上百个这样的斯科特出现过,有的征服了印度和不知名的群岛,有的在非洲建立了殖民地,打赢了对抗世界的战役,这些人都是有着一样的钢铁般的意志、一样的集体意识、一样冷静而深藏不露的面孔。

但是这意志却如钢铁般坚硬;人们已经在事实面前认识到了这一点。斯科特想圆满完成由沙克尔顿开始的事业,他组织了一支探险队,但资金却并不充足。这阻止不了他,他奉献了自己的财产,并坚信行动会成功而去借了债。他年轻的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但他却并未犹豫,像另一个赫克托尔一样,离开了安德洛玛克。最终,他也找到了同行的朋友和同伴,地球上没有什么能够使他的意志屈服。那艘应把他们带到冰川边缘的奇特的船名叫“特拉诺瓦号”。之所以说这艘船奇特,是因为其搭载的装备有两种,一种像诺亚方舟那样装满活的动物,另一种又像现代实验室那样,装有成千上万种器械和书籍。因为前往这个空旷无人烟的世界,必须把一切都带着,人们生理和心理所必需的一切,然而奇特的是,新时代最精良的复杂装备却和原始人最简陋的防御工具、皮毛、活的动物组合在一起。同样,像这艘船一样奇异的还有整个行动的双层面貌:这是一场冒险行动,但也像是一场经过精心计算的商业行动,是一次勇敢的行动,却也要最谨慎小心地进行——需要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却仍有可能发生意外。

1910年6月1日,探险队离开了英国。这几天,这个盎格鲁撒克逊岛国阳光灿烂。如茵的草坪翠绿多汁,太阳温暖而灿烂地照耀着这个清爽无雾的世界。他们悲伤地看着海岸线越来越远,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他们将与温暖和阳光离别数年,对有些人来讲,可能是永别。但船头飘扬着英国的旗帜,他们在心里安慰自己:他们正带着这面象征世界的旗帜驶向这块被征服的地球上唯一一块无主之地。

经过短暂休整,探险队于一月份在地处永恒冰川边缘的新西兰埃文斯角登陆,并准备在这里建起一间屋子以过冬。在那里,十二月和一月算是夏季,因为一年中只有在这段时间,太阳才会每天在白茫茫如金属般的天空中升起几个小时。像以前的探险队搭建的房屋一样,房屋的墙壁由木板制成,但从内部装修中,人们还是能够感受到时代的进步。那时,前人们只能在房子里点燃会发出难闻气味的、冒着烟的油灯,面容疲惫地坐在半明半暗的环境里,被这没有阳光的单调日子弄得疲乏不堪。而现在,20世纪的这些人却将整个世界、整个科学界的缩写版放置在了四壁之间。一盏乙炔灯从头顶上方洒下暖白色的灯光,一台摄影机像变魔术一样,将远方的图像和来自温暖地带的热带风光带到他们面前,一台自动发声钢琴传递着美妙的音乐,从留声机中流淌出歌唱声,带来的书籍传递着时代的知识。一间房间里响着打字机的敲打声,另一间房则被用作暗室,用以冲洗影片和彩色胶卷。一名地质学家在检验着岩石的放射性,一名动物学家在刚捕获的企鹅身上发现了新的寄生虫,气象观测和物理实验交替进行;在这几个月黑暗的日子里,每个人都有自己分内的工作,一个分工巧妙的系统将彼此封闭的研究变成了一次共同学习。因为,在这厚重冰层和极地严寒中,这三十个人每晚都在做报告、讲课,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专业知识传授给另一个人,在激烈的谈话交流中,他们对世界的认识渐渐完善。在这里,研究的专业化使他们放弃了高傲,转而在共同性中寻找共鸣。在这样一个处于自然状态的史前世界中,在没有时间观念的完全的孤寂中,这三十个人相互交流着20世纪的最新成果。在这里,人们不仅感受到时间以小时为单位流逝,甚而以秒为单位。后来人们在他们的记录中感动地读到,这些严肃的人是如何欢乐地围在圣诞树旁庆祝,曾如何出版过一份命名为《南极时报》的风趣小报,一些小事——如一头鲸鱼浮出水面、一匹小马摔了一跤——是如何成为头条新闻,而另一方面,那些非同寻常的事——如闪耀的极光、可怕的严寒、强烈的寂寞感——却成了他们已经习惯的日常小事。

在这期间,他们只敢进行小型的户外活动。他们测验自己的自动雪橇,学习滑雪,训练狗,他们还为这次伟大的旅行建了一座仓库,但是暖季(十二月)到来前,日历本上的纸页被撕下的速度却很慢,到了暖季,那艘载着家书的船穿过巨大的冰层驶来这里。现在,他们也敢于分成小组,在这最严酷的冬日外出徒步,测验帐篷,巩固经验。虽然并不是一切都那么顺利进行,但是,正是困难给了他们新的勇气。每当他们探险归来,寒冷又疲惫,在营地都会有欢呼和温暖的炉火迎接他们,而这座位于南纬77度的狭小却温馨的房子,对于这些经过几日艰苦跋涉、饥寒交迫的人来说,像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庇护所。

但有一次,一支探险队从西边归来,他们带回的消息却让整个房间陷入了沉默。他们在徒步过程中发现了阿蒙森探险队的冬营地:就这一次,斯科特突然意识到,除了恶劣的严寒天气和可能发生的危险,还有另一个人威胁着他探险成功的声誉,作为第一个揭开这难以驾驭的地球最后一个秘密的声誉:阿蒙森,这个挪威人。斯科特反复在地图上测量,当他发现阿蒙森的冬营地比他的营地距离南极点近110公里时,他惊呆了,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气馁。“振作起来,为了祖国的荣誉!”他在日记中自豪地写道。

这是阿蒙森的名字唯一一次出现在他的日记中,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人们能感觉到:自那天开始,一层恐惧的阴影就笼罩在这座被寒冰包围的孤零零的房子周围,使他坐卧不安。

距离营地一英里的观察高地上,守望人不停轮换。那里架起了一架机器,孤零零地站在斜坡上,像一架瞄准着无形敌人的大炮:这台机器用来测量慢慢移近的太阳所释放的热量。他们整日期待着太阳的出现。清晨的天空中,反射的光像变魔术一样闪耀着奇异的光彩,但像圆盘似的太阳却不愿再从地平线向上移动一毫。然而,这充盈着奇光异彩的天空,这反射的先兆,已经大大鼓舞了这些急不可待的人。终于,电话铃响了,从观察高地顶端向这些快乐的人传来了消息:太阳升起来了,几个月以来,太阳第一次在这漫长冬夜里露了一个小时的脸。虽然太阳光线还十分微弱惨淡,几乎无法使这冰凉的空气恢复生气,太阳的光波也几乎无法在仪器上引起摇摆的信号,但仅仅看到太阳的这一眼,就足以唤起大家的喜悦之情。探险队热火朝天地做起了准备,以好好利用这有阳光照耀的短暂时间,尽管这段时间按我们对温暖的生活理解来讲还是寒冷的冬季,在那里,却象征着春天、夏天和秋天。自动雪橇在前方疾驰,紧随其后的是西伯利亚矮种马和狗拉的雪橇。在每个时间段,都已经事先划分好了路段,前进过程中,每隔两天都会建立一座仓库,以便为回程准备好新的衣服、食品和最重要的煤油——这无尽寒冷中液化了的热量。整个探险队一起出动,之后每个小组分批次返回,以便给最后的小组——被挑选去征服南极点的人——留下最充足的装备、最强壮的牵引牲畜和最好的雪橇。

计划制订得十分周密,甚至连可能发生的种种不幸都被考虑到了,但最终还是无法如预想的成功。两天的行程结束后,自动雪橇的发动机就出了问题,不再运转,成了无用的累赘。矮种马的状态也不如人们期待的那样好,但在这里,至少有机物战胜了机械物,路途中不得不被射杀的矮种马为雪橇犬们提供了充足而温热的营养补给,大大增强了它们的体力。

1911年11月1日,他们开始分组行动。后来从照片中人们可以看到,探险队最先是有三十个人,然后剩了二十个人,然后剩了十个人,最终只剩五个人,继续在这毫无生机的、原始世界的白色荒漠里艰难跋涉。总是这样一个人行走在队伍前面,裹着严实的毛皮大衣和围巾,像个野人一样,只有胡子和眼睛露在外面;一只戴着毛皮手套的手紧抓着马笼头,矮种马拉着这负载非常重的雪橇向前。他后面是另一个穿着同样衣服、保持同样姿势的人,后面一个接着一个,像一个个黑点,在这一片茫茫的刺眼的白色荒原中绘成一条变化的线。夜晚,他们就钻进帐篷,为了保护矮种马,他们迎着风向筑起雪墙;白天,他们再次上路,在数千年来第一次嗅到人类呼吸的冰冷空气里穿行,日子单调而绝望。

但是担忧却渐渐加深。天气一直十分恶劣,有时,他们只能行进三十公里,而不是计划的四十公里。自从他们得知,在这无边的寂寞里,还有另一支队伍从另一侧向着同样的目标进发,每一天的时间对他们来讲就变得十分珍贵。在这里,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酿成大的危险。一只雪橇犬逃走了,一匹矮种马不愿意进食了——所有这些都让人们感到害怕,因为在这片荒芜之地,一切都变得那么珍贵。在这里,所有活物都变得弥足珍贵,因为它们无可取代。不朽的声誉可能就悬挂在一匹矮种马的四只蹄上,而这风暴肆虐的、阴云密布的天空可能成为完成这一不朽事业的阻碍。与此同时,队伍成员的健康状况也出现了问题,有些人患上了雪盲症,另一些人则四肢冻伤,由于人们减少了矮种马们的食物,它们也越来越虚弱,最终,在队伍快到达比尔莫德尔冰川前,这些马就死掉了。在这无边的寂寞中,这些马和他们一起度过了两年的时间,已经成为他们的朋友,每个人都叫得出马的名字,他们曾温柔地抚摸过它们无数次,如今,却要完成这让人悲伤的任务——将它们都杀掉。他们称这个令人悲伤的地方为“屠宰场营地”。在这布满鲜血的地方,探险队的一部分离开队伍,开始往回走,另一部分则做准备进行最后一搏,向翻越冰川的道路进发,只有怀着一腔炽热激情的人类意志才能摧毁这堵环绕在极点周围的冰墙。

但他们的前进速度越来越慢了,因为冰雪变成了干燥坚硬的冰粒,他们无法再滑着雪橇前进,而是要拖着雪橇。坚硬的冰将滑雪板划破,在这干燥的由冰组成的沙地上徒步,双脚也早已磨伤。但他们却仍然没有放弃。12月30日,他们到达了南纬87度,这是沙克尔顿所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最后一部分支持人员必须在这里返回:只有五个被精心挑选出来的人才能最终向南极点进发。斯科特将那些不合适的人挑选了出来。这些队员不敢有所反抗,但他们内心却十分难过,因为他们距离目标近得触手可及,却不得不返回,只能将到达南极点而获得盛誉的机会留给同伴。最终的决定出来了。他们再一次相互握了握手,以男性的坚忍隐藏了自己内心澎湃的感情,然后,队伍就分成了两个小分队,其中一队继续向南方未知之处进发,另一队则向北,返回家乡。他们不时从两个方向转过身来,最后望一望自己还活着的朋友。不久,最后一个人影也消失了。最后挑选出的五个人继续向着未知之地前进:斯科特、鲍尔斯、奥兹、威尔逊和埃文斯。

最后几天的日记显示他们越来越不安,他们内心开始颤抖,就如在极点附近的指南针上的蓝色指针一样。“身影先是从我们的右边开始向前移动,然后从前面开始向左边移动,最后绕我们一圈,可这一圈所需要的时间是多么漫长啊!”但与此同时,希望的曙光却越来越明亮,斯科特越来越激动地记录着走过的路程:“离极点就只剩150公里了,可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真的坚持不了了。”他如此记录他们的疲惫状态。两天后:“离极点只剩137公里了,但这段路程于我们却十分艰难。”但是,之后他突然又用一种全新的、志在必得的口吻写道:“离极点只剩94公里了!即便我们最终不能到达那里,但我们也已经走得很近了。”1月14日,希望变成了现实:“还有70公里,终点就在眼前了!”接下来几天的日记里,流露的欢喜之情越来越强烈:“还有最后50公里,无论如何,我们都快要到达了!”人们可以从字里行间深深地感受到,他们的希望之弦绷得有多么紧,满怀着期待和不安,他们的神经激动地发颤。胜利在望,他们已经向地球的最后一个秘密伸出了双手,只须最后加把劲,目标就实现了。

“情绪高昂。”日记如此写道。清晨,他们比平时起得都早,急不可待的心情将他们从睡袋中唤醒,做好准备整装待发,只为早些见识到那秘密,那十分美丽的秘密。直到下午,这五位坚持不懈的探险者已经走了14公里,他们心情愉快地继续穿行在这了无生机的白色荒漠中:现在,目标不会再错过,人类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行动也即将胜利完成。突然,其中一名队员——鲍尔斯——开始变得不安,他的双眼死死盯着这荒凉雪原上的一个小小的黑点。他不敢讲出自己的猜测,但此时,所有人都因心中一个相同的可怕想法而颤抖:人类之手也许已经在这里竖起了一块标记。他们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们告诉自己——就像鲁滨孙最初将岛上陌生的脚印徒劳地认作自己留下的一样——那个黑点一定只是冰的裂缝,或者可能是反射形成的。他们紧张地慢慢走近,还一直在试图相互迷惑,然而最终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一事实:是那些挪威人——阿蒙森的探险队已先他们一步到达。

不久,最后一丝对残酷事实的疑虑也消除了:一面黑色的旗帜被绑在一根滑雪杆上,高高飘起,周围留有营地驻扎过的痕迹——雪橇滑板和许多狗的爪印:阿蒙森在这里驻扎过了。人类历史上非同寻常而又难以置信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几千年来毫无生机,甚至自世界开化以来从未有人见到过的南极点,竟然在一分子量的时间内,在15天的时间内被人类两次发现。显然他们是第二批到达的人——只比第一批晚了一个月,虽然过去的光阴有千百万个月,但现在迟到的这一个月,却显得太晚太晚了——第一批到达的人能够拥有一切,而第二批却一无所有。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所有的艰难困苦都显得那么可笑,数周来、数月来、数年来的希望都落空了。“所有这些劳累,所有这些艰难,所有这些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斯科特这样在日记里写道,“为了梦想,除此之外一无所求,而这梦想,现在也已经破灭。”泪水从他们的脸上滑落,尽管身体十分劳累,他们却夜不能寐。闷闷不乐,毫无希望,像被定了罪的犯人一样,他们踏上了最后一段通往南极点的行程,而当初,他们本来设想自己会欢呼着向南极点进发。没有人试图去安慰另一个人,他们就这么默默地继续跋涉。1月18日,斯科特上尉和他的四个同伴一起到达了南极点。由于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批到达的人,这里对他来讲也就没有什么强烈的吸引力,他只是用漠然的目光瞥了一眼这块伤心之地。“这里什么也没有,和前几天那可怕的单调没有任何区别”——这就是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对南极点的全部描述。他们在那里发现的唯一特别的东西,并不是自然物,而是他们的对手留下的:阿蒙森的帐篷,上面悬挂着一面挪威国旗,旗子胜利而肆意地飘扬在这被人类攻克的堡垒上。首批征服者为后来居上的未知的第二人留了一封信,并附上请求,将此封信转寄给挪威的哈康国王。斯科特接受了这一请求,他要忠实地完成这一最残酷的使命:在世界面前为另一个人完成的事业做证,而这一事业却也正是他自己所竭力追求的。

他们十分悲伤地在阿蒙森胜利旗帜的旁边插上了英国国旗,这面“太晚到达的联合王国的国旗”。然后就离开了这个“辜负了他们雄心壮志的地方”,伴着阵阵冷风从身旁吹过。像是有所预感,斯科特在日记中写道:“回程让我感到恐惧。”

回程之路,危险倍增。前往南极点的路中,他们依靠指南针寻找方向,而现在,他们必须小心,回程中不能错过来时留下的任何标记,几周时间内,一次都不允许错过,不然就会偏离方向,无法到达之前所建的仓库,而仓库里有他们的食物补给、衣服,还有液化成数加仑煤油的热量。每迈出一步,飞舞的冰雪都会模糊他们的视线,而不安的感觉也侵袭而来,因为一旦迷路,前方等待他们的,只有死神。而且他们的身体已经缺少来时的充沛精力,那时他们还能从充足食物提供的化学能量和温暖的南极之家营地获得热量。

除此之外,他们心中钢铁般的意志也开始动摇。来的时候,他们胸怀无限希望,这希望是人类好奇和渴求的化身,给予了他们无限动力。而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在进行一项伟大的事业时,更是获得了超人的力量。而现在,他们只为自己不再受损伤的皮肤、他们终有一死的肉体和了无声誉的归乡做斗争,而这返乡归程,让他们的内心更加恐惧,而非渴望。

而那几天的日记读起来也是十分可怕。天气条件变得越来越差,冬季也比往常来得早,鞋底下的雪由软变硬,结成厚厚的冰,像陷阱一样,每走一步都会粘住鞋,使人难以动弹。刺骨的冰冷也逐渐拖垮他们疲惫的躯体。每一次,经过数日的迷路和心惊胆战后,每到达一个仓库,他们都会发出短暂的欢呼,而从他们的记载中,人们也可以感受到重新燃起的信心的火苗。在这无边的孤寂中,只有这几个人在行走,而最能证明其英雄气概的,当数负责科学研究的威尔逊,在离死神只有寸步之遥时,他仍坚持着自己的科学研究,除了必需的载重外,他的雪橇还负重了16公斤的岩石。

但是,人类的勇气渐渐在大自然的强大威力前落了下风,冷酷无情的大自然,召唤来那能摧毁一切的寒冷、冰冻、暴雪和狂风,用积蓄了千万年的力量来对抗这五位大胆的冒险者。他们的双脚早已被冻烂,而每天只吃一顿热饭远远无法为身体提供充足的热量,食物渐渐减少,身体开始出现罢工迹象。一天,同伴们惊恐地发现,队伍里面最强壮的埃文斯突然开始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他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开始不停地抱怨一些真实的和想象出来的痛苦;他们从他的空话中惊恐地推断,这个不幸的人由于跌倒或那些不可承受的痛苦而发了疯。现在应该怎么对待他呢?把他丢弃在这冰雪荒原吗?但另一方面,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到达下一个仓库地点,不然的话——斯科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写下后面的话。2月17日,凌晨1点,这个不幸的军官死了,就在距离那个“屠宰场营地”还有一天路程的地方,在这个营地,剩下的几个人第一次靠几个月前屠宰的矮种马再次获得了充足的食物。

现在,只剩下四个人继续跋涉,但毁灭性的灾难最终来了!下一个仓库地点带来的只有新的难以忍受的巨大失望。这里的煤油太少了,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在使用这些最必要的燃料时,精打细算。他们必须节省热量,节俭使用这唯一可以对抗严寒的防卫武器。冰天雪地里的冬夜,酷寒难耐,风暴叠卷,他们甚至没有勇气醒来,也再也没有力气将毡鞋套在脚上。但是,他们仍然继续跋涉,其中一个同伴,也就是奥兹,脚趾已经被冻坏。凛冽的寒风吹得比任何时候都凶狠,而当他们于3月2日到达下一个仓库地点时,绝望再次席卷每个人:再一次,燃料还是太少了。

现在,恐惧的情绪开始在字里行间蔓延。人们可以感觉到,为了抑制这种恐惧,斯科特是多么努力,但是,怀疑的喊叫一次次刺耳地冲破他刻意制造的平静。“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或者“上帝请与我们同在吧!我们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苦难了”或者“我们的游戏最终将以悲剧结尾”,最终,他绝望地承认了:“命运之神,救救我们吧!我们现在不再对人有所期待了。”但是,尽管如此,他们仍在继续跋涉、继续向前,毫无希望地、咬着牙向前。对奥兹来讲,跟着队伍向前行进越来越艰难,于他的同伴而言,他带来的负担远比所能提供的帮助要多。一天中午,气温达到了零下42摄氏度,他们不得不减慢前进的速度,而不幸的奥兹也意识到,他会给他的朋友们带来灾难,于是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他们每个人向负责研究的威尔逊要了十片吗啡,以便在必要的情况下加速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带着病恹恹的奥兹又继续向前行进了一天,然后,这个不幸的人自己要求他们将他留在睡袋里,要将自己的命运和他们的命运分离开。但他们坚决拒绝了这一提议,尽管他们心里都明白,留下他无疑会减轻大家的负担。这个病人拖着早已冻坏的双腿蹒跚着,跟着队伍再次走了几公里,一直到夜宿的营地,他和他们一起睡到了第二天早晨。清早起来,他们朝外一看:外面正有一场暴雪在怒号。

奥兹突然站了起来,“我想出去走走,”他对朋友们说,“我可能要在外面待一会儿。”其他人不禁战栗起来,他们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出去走一圈意味着什么。但是没有人敢说一句话来阻止他,没有人有勇气伸出手向他道别,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怀着敬畏的心感觉到,劳伦斯·奥兹,这个英国皇家禁卫军的骑兵上尉,正像一位英雄一样朝死神走去。

剩下的三个人,劳累,日渐虚弱,仍然继续在这无边际的、像铁一样坚硬冰冷的荒原中跋涉。虽已疲惫绝望至极,但还是靠迷迷糊糊的本能支撑着身体,蹒跚着向前走。天气越来越恶劣,在之后的每一个仓库地点,迎接他们的只有新的绝望,剩下的煤油和热量总是太少。3月21日,他们距离下一个仓库地点只剩20公里,但带着杀人威力的狂风在外面凶狠肆虐,使他们无法离开帐篷。每一天夜晚,他们都满怀希望期待下一个清晨的到来,以便实现他们的目标,但最终只有当天的粮食和前一天的希望被消耗掉。燃料用尽了,温度计刻度停在零下40摄氏度。所有希望都破灭了:他们现在只能选择是被饿死还是被冻死。在这片白茫茫的史前世界里,这三个人挤在狭小的帐篷里抗争了八天,但仍然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3月29日,他们清清楚楚地明白了,再也不会有任何奇迹可以拯救他们。所以他们决定,不再向厄运前进一步,而是骄傲地等待死神的到来。他们爬进各自的睡袋,却始终没有向世界哀叹一声最后遭受的痛苦。

最后的时刻,当外面的风暴像疯子一样肆虐地冲击着单薄的帐篷帘布时,斯科特上尉孤独地面对着看不见却步步逼近的死神,他想起了与自己有关的一切。只有在这从未被人声冲破过的极度寂静之中,他才能悲壮地意识到自己对祖国、对全人类的亲密情谊。在这白色荒漠里,心中的海市蜃楼召唤出所有通过爱、忠诚和友谊与他产生联系的人的形象,他给他们所有人都传递了话语。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斯科特上尉用冻僵的手指给所有他爱的、活着的人都写了信。

这些书信饱含着他的感情。随着死神的步步逼近,所有吹毛求疵的小事都变得微不足道了,而这毫无生机的天空中的清澈空气似乎也渗透在了信里。这些信是写给一些人的,但却是在向所有人类诉说;这些信是在某个时间写的,却永远流传。

他给他的妻子写了信。他叮嘱她,要保护好他最珍贵的遗产,也就是他的儿子。他提醒她,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他的儿子懒散。他在完成人类历史上最崇高的成就之一的最后时刻,做了如下自白:“你知道的,我必须逼迫我自己积极进取——因为我总是有懒惰的倾向。”距离死亡只有半步之遥时,他没有后悔,反而赞美自己的决定,“关于这趟旅行,我又能向你讲述什么呢。这比舒服地坐在家里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他又怀着深切的情谊给同他一起遇难的同伴的妻子和母亲写了信,以证明他们的英雄精神。作为一个濒死之人,他仍旧用他坚强和崇高的情感深情安慰着其他同伴的家属,因为他觉得这一时刻是伟大的,这一死亡是值得纪念的。

他还给自己的朋友写了信。谈到自己时,他十分谦逊;谈到整个民族时,他却满怀自豪。在这一刻,作为自己民族的儿子,作为一个可以称得上这儿子称号的人,他感到无比激动:“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一个伟大的发现者,”他告白道,“但是我们的结局可以证明,我们民族的勇敢精神和忍耐毅力还没有消失。”而在死神的逼迫下,他竟然对朋友道出了友谊的告白,这些由于男人的刚强和精神的贞洁让他一生都无法说出口的话。“在我这一生中,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人,”他这样对他最好的朋友写道,“能像您一样让我如此敬佩和爱戴。但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向您证明,您的友谊于我而言是多么重要,因为您给予了我太多,而我却从来没有给过您什么。”

他写了最后一封信,所有信中最精彩的一封,这是写给他的祖国的。他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在这场为英国争取盛誉的斗争中,他虽然失败了,却无任何个人过错。他一一列举了造成自己失败的偶然事件,然后他用濒死时无比悲怆的声音恳请所有英国人,不要抛弃他的遗嘱。他最后想到的仍然不是自己的命运,他最后说的话无关他的死亡,而是关于活着的他人:“上帝,请您庇佑我们的家人!”以下几页纸便是空白了。

斯科特上尉一直坚持记录日记,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直至手指冻坏,直至书写的笔从冻僵的手中滑落。他希望有人会在他的尸体旁发现这些日记,这些能够证明他和自己祖国勇气的日记,正是这种希望给了他非凡的力量,坚持记录日记到最后一刻。最后,他颤抖着用手指写下如下愿望:“请把这本日记寄给我的妻子!”接着,他却悲伤而决绝地将“我的妻子”划掉,在旁边补写了可怕的字眼“我的遗孀”。

在基地的同伴们等了好几周。刚开始,他们充满信心,继而有点担心,最后心中的不安渐渐增加。想前去救援的探险队出发了两次,但都被恶劣的天气击退,只能再次返回。这群无主之人在基地漫无目的地逗留了整个冬季,灾难的阴影重重地投在每个人心上。而就在这几个月,罗伯特·斯科特上尉的命运和事业被永远封锁在了沉默的冰雪之中。冰层将他们封在了玻璃一样的冰棺中;直到极地的春天到来,10月29日,一支探险队才再次出发——至少要找到这些英雄的遗体和他们带着的消息。11月12日,他们到达了帐篷所在地;他们发现英雄们的遗体已经被冻僵在了睡袋里,斯科特,他死后还像兄弟一样抱着威尔逊。他们也找到了那些信和文件,他们一起给这些英雄挖了一个坟墓。现在,一个简朴的黑色十字架竖在雪丘上,孤零零地立在这片白色世界里,而在它的底下,永远隐藏着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事迹的见证者。

但是,不!他们的事迹出乎意料地、奇妙地重生了:这是我们新时代的科技世界创造的奇迹!他们的同伴将那些底片和电影胶卷带回了家,在化学溶液的冲洗下,这些图像重见天日,人们再次看到了徒步中的斯科特和他的同伴们,以及除了他之外只有阿蒙森亲眼见到过的极地风光。斯科特的记录和书信迅速通过电线传播到世界各地,人们发出赞叹,而且感到惊异。在英国国家主教堂里,国王跪下,深切悼念这几位英雄。就这样,看似徒劳的事,最终却结出了果实,一件失败的事情会变成对人类的大声疾呼,要求人类将精力集中到还未完成的事业当中去;在卓越的对抗中,壮烈的死亡可以生出新的生命,一次毁灭也可以生出攀登高峰的奋起意志。因为在偶然的成就和轻易获得的成功中,只有雄心壮志才能点燃火热的心,一个人虽然在与不可战胜的、占据优势的命运的斗争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却变得无比高尚。这些在所有时代都最最伟大的悲剧,作家可能只会偶尔创作,但现实生活却早已将其演绎了千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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