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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小说网 > 大汉兴亡四百年(全两册) > 第十二章 遗恨未央

第十二章 遗恨未央(1/1)

钟室之祸

陈豨造反,出乎高祖意料。

在这之前,高祖一直对他信任有加,封侯不算,还任命他为代国国相,署理一国之政务,兼领代、赵两国军队,可谓待他不薄。但没想到,陈豨在权欲膨胀之下,受到韩王信这样投身事敌之辈的蛊惑,公然谋反作乱。

陈豨的谋反,也让高祖彻底看清了哪些人可以倚重,哪些人与自己貌合神离。

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这些人只想保全自己,根本不想出力,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称病,不肯到阵前效力。倒是留侯张良,明明身染重病,却抱病随行。

异姓诸侯王们看来根本指望不上,在平叛期间,他们不在后方捣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在这些日子里,陈豨在赵、代大肆邀买人心,自然是笼络了不少人。对于陈豨的追随者,如果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而论,全部列入围剿对象,他们定会负隅顽抗,誓死抗争。

为了分化敌人、减少己方不必要的牺牲,必须重点孤立和打击陈豨及其死党,至于广大受煽动和蛊惑的普通人,则要区别对待。

在北上邯郸的途中,高祖得知,陈豨营中有不少人是商人出身。商人从来都是重利轻义,为了逐利,他们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商人从来就没有绝对效忠的对象,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追求利益的最大化。

了解到这一情况后,高祖不惜重金,对他们加以收买。果然,没过多久,这些人就纷纷背弃了陈豨,改投汉营。

等到抵达邯郸时,令高祖感到庆幸的是,邯郸尚未沦陷,依然掌握在自己人手中,便兴奋地对周围人说:“陈豨没有长远目光,放弃防守漳水,也没有及时夺取邯郸,没有占据这些军事战略要地,他注定长久不了。”

进入邯郸后没多久,高祖就接到了赵国相国周昌针对常山郡郡守和郡尉的弹劾书,要求立刻将此二人斩首。

原来,自叛军作乱以来,常山郡二十五城,已经有二十城丧于敌手。周昌性子耿直,觉得二人作为一郡政、军长官,对于常山境内城池接二连三地沦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杀他们,不足以振奋军心。

高祖倒没有急着下结论,反而问周昌说:“此二人是否参加了陈豨叛乱?”

周昌如实回道:“那倒没有!”

高祖说:“如此说来,他们只是由于兵力不足,无法抵抗叛军,才导致如今的局面,并没有故意送地给叛军的想法。因此,也谈不上有多大过失。”

皇帝如此轻描淡写的处置,令周昌感到非常诧异,随军将士们也都感到不满。常山郡郡守和郡尉守土有责,不追究他们战败责任,往后要是谁都以自身兵力不足为由,为自己开脱,队伍还怎么带?

众人心里憋着火,但也不便当着皇帝的面表示不满,只好暂时忍着。

高祖心知肚明,但也没有挑破。

随后,他让周昌推荐一些赵地本地的年轻人,想从中选拔一些人,委任为将军,以充实作战需要。

作为赵国相国,周昌自然有一些当地人脉,随即举荐了四名年轻人。谁知,刚一见面,高祖就没有好脸色,劈头盖脸骂道:“看看你们的样,还能做将军吗?”

四人被皇帝冷不丁一通臭骂,顿时感到惶恐不安、不知所措,马上趴在地上,叩头不止,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不过,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皇帝骂完之后,并没有将他们轰出来,而是当场宣布任命他们为千户。

其实,高祖这是在玩帝王驭人之术,目的就是让这些本地人一时间根本搞不清皇帝的内心,以免让他们感到皇帝有求于他们,先打一巴掌,然后再给好处,使他们对皇帝既害怕,又感恩。

帝王之心深如海,旁人哪里能窥得其中奥妙?

部将中有些人实在忍不住了,常山郡郡守和郡尉不追究罪责也就罢了,怎么突然给四个白丁授予如此高位?

数年来,我们追随皇帝一起走出汉中,翻越秦岭,平定关中,又与项羽征战数年,凭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命,才换来今天的爵位,况且,有不少人的封赏,到如今还没有完全落实下来。而眼前的这四个臭小子,尚未建立尺寸之功,一下子就如此突击提拔,如何让大伙儿心理平衡?

将领中有心直口快之人,当即站出来,向高祖询问其中原委。

高祖明白大家心里有情绪,便解释说:“如今陈豨反叛,赵、代都被他占据。然而你们都知道,尽管我已传达了召集天下军马的命令,但诸侯多在观望,不肯出兵相助。现在我能依靠的就只剩下赵国本地之人,只要激发他们的斗志,协助我与叛军作战,我又何必吝啬区区几个官职呢?”

大家一听,恍然大悟,明白了皇帝的一片良苦用心。

众将领思考的只是个人利益得失,而高祖考虑的却是战略问题,君臣之间,高下立判。

战国时,燕国名将乐毅曾联合诸侯,打败强大的齐国,攻占齐地七十余城,只是后来由于燕惠王听信谗言,罢黜乐毅官职。

乐毅担心受到迫害,只好远走赵国避难,其后一直生活在赵国,直到老死。像乐毅这样的名门望族,在社会上具有很强的号召力,想要赢得战争,获得他们的支持很重要。

于是,高祖派人打探,找到乐毅的孙子乐叔,封之于乐乡,号称华成君。

一场战争的胜负,并不仅仅取决于双方兵力和武器装备,更在民心所向。很显然,高祖很快在民心的争夺战中占据了上风,民意风向渐渐倒向了朝廷这一边。

许多受陈豨蛊惑之人,本来就首鼠两端,摇摆不定,很快改变了立场,放弃追随叛军。

待到第二年,由樊哙、灌婴率领的汉军先锋部队在襄国(今河北邢台)与侯敞带领的叛军激战,结果侯敞及部将共五人,被灌婴斩杀。

灌婴乘胜攻击王黄占据的曲逆(今河北东南),王黄的手下大多已被收买,作战很不积极,结果被一举击溃。差不多同时,汉将郭蒙在聊城(今山东聊城西北),将陈豨的部下张春击败。

各路叛军节节失利,唯有赵利盘踞东垣,死守不出。东垣城下矢如雨下,尸体枕藉,然激战月余,战事没有丝毫进展。

眼看各路诸将一路气势如虹,战场捷报频传,而自己亲自攻打的东垣却久攻不下,高祖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汉军受挫,助长了叛军的嚣张气焰。他们立于东垣城头,高声嘲弄辱骂高祖,使他感到既尴尬,又难堪,恼羞成怒之下,给将士们下死令,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拿下东垣。

汉军在付出了沉重伤亡的代价之下,终于攻破东垣城。城内叛军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投降。

高祖激怒之下,下令将所有辱骂过他的叛军全部处死。东垣这个名字让高祖很厌恶,为了显示征服意志,他决定将其改名为真定。

攻克东垣后,高祖趁势挥军北上,一举收复卢奴(今河北定州),上曲阳(今河北曲阳西)、安国(今河北安国市东南)、安平(今河北安平县)等失地。至此,叛军占领的常山、清河两郡,基本全部被收复。

至于周勃、张良一路,率军攻克晋阳后,将韩王信的老巢马邑团团围住。马邑地势险要,守军据险而守,拒不出战,久攻不克。

后来,张良设计将韩王信引出城来,被汉军大败。韩王信率残部落荒而逃,马邑遂落入汉军之手。围攻马邑之战中,周勃费尽了周折,吃了一番苦头,因此,为了泄愤,占领了马邑之后,他下令屠杀城中军民,一个不留。

韩王信出逃后,路遇陈豨残部,两家合在一起,犹如丧家之犬,惶惶然逃奔楼烦。汉军穷追不舍,在参合(今山西阳高县南大白登镇)追上敌人。

汉军将领柴武致信韩王信,劝他投降,韩王信觉得自己曾投降过项羽,后来又投降匈奴,此时再归汉,恐怕唯有死路一条,所以决定死撑到底,结果在交战中被柴武斩杀,其部将王黄被俘。

陈豨趁着两军混战之际,逃离战场,又苦苦支撑了大半年,于高帝十二年初,被樊哙(或说周勃)斩杀。

韩王信死了,与他同名同姓的淮阴侯韩信的死期也不远了。

高祖带领汉军将士征讨陈豨之际,远在长安的韩信也是如坐针毡。

这些日子以来,韩信的日子过得很苦闷。他志在驰骋天下,没想到如今却被困在京城的方寸之地。

韩信虽然被剥夺了王位和封国,但至少还保留了淮阴侯的头衔。从理论上讲,作为列侯,他是有人身自由的,只要不离开京城,就可以随便走动。

但实际上,他现在就是戴着无形镣铐的囚徒,哪里都去不了,不过到如今,他也无处可去。

不久前,韩信是尊贵无比的诸侯王,是纵横疆场的统帅。但如今,基本上跟行尸走肉差不多,这种日子过得生不如死。

他心中不甘、委屈、痛苦、彷徨,可惜身边却没有一个值得倾诉之人。偶尔他会想起蒯通来,隐隐有点后悔,后悔当初没听进去他的话。要是当年,他趁着占领齐地、如日中天之际,待价而沽,在楚汉之间保持中立,进而三分天下,或许今日的人生,又会是另外一番境界。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忍气吞声、仰人鼻息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

被剪除了爪牙的老虎,与一只病猫差不了多少。

命运之神不会多次垂青同一个人。韩信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现在已根本无力翻盘,他的生死都操持在皇帝手中。

实际上,高祖对韩信的态度一直很复杂,很难用一句话说清,归纳起来是三个词:赏识、忌惮、嫉恨。

曾几何时,高祖对韩信赞赏有加:当年,他困顿汉中、处在人生低谷时,正是由于韩信的出现,才得以起死回生,重新杀回了关中。

此后数年间,韩信率领大军,几乎席卷了大半个天下,最终击败项羽,取得了天下。可以说,大汉帝国的万里江山,一多半是韩信打下的。

然而,自古以来,功臣的功劳簿,也是催命符。这样的例子,史不绝书。

长期的戎马生涯,让韩信只知道往前冲,却不知权力场不同于战场,不能只顾向前冲锋,要懂得进退自如。有时候,退缩和收敛也是一种进取。

自古帝王最忌讳受制于人,尤其是被武将要挟。

然而,韩信恰恰将同样的错误犯了两次:在荥阳之战时,趁着高祖受困于项羽,他要求做齐王;再后来,高祖发兵固陵,对项羽发起总攻之际,他又坐地起价,按兵不动,直到高祖答应了他的要求,才出兵伐楚。

种种做法,无不犯了君王的大忌。按照权力游戏的逻辑,赏罚从来都来自于上,决不能自己主动伸手去要,但韩信不但要,而且是胁迫式的索取,毫无疑问,这是任何君主都不能容忍的。

无论是翻旧账,还是为了巩固权力、为子孙后世计,高祖有一万个理由除掉韩信。

作为帝王,高祖是冷酷无情的。但同时,他也是个真性情的人,他嫉恨韩信,同时对韩信的赏识也是始终如一。正因为如此,就算在巡游云梦、智擒韩信后,他也一直犹豫不决,始终下不了决心对韩信痛下杀手。

如果韩信聪明一些,被押回洛阳后,立刻服软学乖、放低姿态,如此,皇帝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多少会顾忌舆论,他至少可以保全性命。

可惜的是,韩信一直自视甚高,做不到放下身段。

韩信的姿态和处境,让一位阴谋家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觉得可以利用一下,此人正是陈豨。

陈豨早年与韩信有过一段时间的交集,他接到委任他为代国国相的任命后,在上任出发前,特意私下里跑去和韩信道别。

韩信府前车马稀,一片萧瑟,无人来访,陈豨的忽然出现,使得韩信深感触动,觉得患难之际见真情,没想到自己落魄如斯,陈豨依旧念及旧情,两人在一起长吁短叹,说了许多话。

叙旧之词说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说点知心话了。

不过,韩信知道,皇帝始终对自己放心不下,府中少不了安插一些耳目,暗中监视自己。有些话在大堂上不便说,韩信遂牵着陈豨的手,二人挽手到庭院漫步,趁着四下无人之际,韩信仰天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心中有些知心话不吐不快,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豨求见韩信,本来就动机不纯,并非简单地与故人辞别,而是别有目的。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有些话不能主动挑明,就等着韩信自个儿说出来。

等了半天,他觉察出来了,方才韩信尽管顾左右而言他,东拉西扯了半天,最终还是按捺不住,露出本性了。

于是,他立刻一脸恭恭敬敬地回答:“将军您对我还不了解吗?一切全凭您吩咐就是!”

韩信听后,颓废已久的面容,瞬间变得神采奕奕。他当年曾灭代、降赵,对代、赵一带的风土人情、地域风貌、军队布防等了如指掌,如今得知陈豨北去,觉得可以引为外援,便说:“您此去代国,兼领代、赵两国之兵,而代、赵历来肩负防御匈奴重任,天下精兵尽会聚于此,你去之后,定要好好利用,有所作为。”

陈豨边听边频频点头。韩信缓了口气后,又徐徐说道:“您尽管放心好了,就算闹出点动静,也没啥大不了,要是有人举报您图谋造反,以陛下对您的信任,估计多半会置之不理。但若再次被揭发,就难保不会招来猜忌,时间一长,如果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检举,估计皇帝盛怒之下,会亲自带兵前来征讨。届时,我在京城为你做内应,咱们一内一外,里应外合,何愁大事不成!”

多年的共事,让陈豨对韩信还是比较了解的,知道他用兵如神,当今之世,无人能敌。就算当今天子,要是两军对垒,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见韩信说得头头是道,陈豨心中多了几分底气。

之后,事情的发展果然如韩信所料。陈豨去代国以后,大肆招揽门客,扩充班底人马。

只是这种事,换成一般人,设法藏着掖着都来不及,但陈豨自恃有皇帝的信任,搞得唯恐天下不知,结果自招灾祸,引来朝廷大军征讨,最终自取灭亡。

总之,韩信选错了队友,搞了一场注定要失败的叛乱。

或许,以韩信的聪慧,早就看透陈豨,知道他难成大事,但处在绝望之中,他别无选择,即使是一场无望的抗争,他也要试一下。

陈豨谋反的消息传到长安后,韩信心中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希望奇迹出现。万一陈豨在前方战场击败了高祖,那么,自己就有了翻身的机会。

因此,当皇帝要求他随军出征时,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了。等高祖一离开京城,韩信就偷偷派人捎信给陈豨,鼓励他放开手脚,大张旗鼓地与皇帝对着干,后方的事,就交给自己好了。

穷途末路的韩信不愿坐以待毙,想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他召集家臣,暗中为即将来临的政变做好布防准备。只是,如今手中无一兵一卒,单靠府中的那些没有做过任何军事训练的仆从,显然没有任何胜算。

经过一番盘算,韩信策划了一个方案:他打算趁着夜色,假传诏书,释放罪犯和奴隶,将他们组织发动起来,捉拿吕后和太子,如此便可一举控制京城。

所有前期准备工作都已到位,现在就等陈豨的消息了。

韩信不指望陈豨能够击败高祖,唯愿他在战场上拖得更久一些,让皇帝陷入战争乱局之中,一时抽不出身,无暇顾及其他。

只要时间一久,天下局势必将大变。韩信相信,彭越、英布这些人,都是野心勃勃、非甘于久居人下之辈,一旦风向改变,他们必然会蠢蠢欲动。

如此,大事成矣!

虽然久困京城,但韩信不愧是天才的军事谋略大师,只要一涉及战争,整个人就变得非常兴奋和激动,头脑非常敏捷。可以说,他的计划天衣无缝,胜算很高。

一直以来,韩信喜欢冒险,爱出险招、搞突袭,当年,他兵出汉中,奇袭关中,再后来渡河北上,奔袭魏国,莫不如此。

这一次,韩信同样想搞突然袭击,在京城演一出腹内开花,杀皇帝个措手不及。

然而,与以往的冒险行动不同,这一次韩信的计划有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他与外界的联系几乎全部被斩断,他无法及时掌握代、赵地区的战争进展,只有被动等待陈豨派人来送信。

但恰恰由于信息不通,使得他所有的政变计划,最终沦为泡影。

就在韩信在家静等前方消息时,家中出现了意外。不知什么缘故,府上一名家臣惹恼了韩信,一怒之下,韩信下令将家臣关起来,准备杀了他。

这位家臣的弟弟得知消息后,情急之下,溜了出来,跑到宫中向吕后揭发韩信的阴谋。

乍闻韩信谋反,吕后大惊失色,如今京城空虚,一旦生乱,局面将变得无法收拾。

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决定主动出击,抢在韩信前面,先下手为强。

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韩信尚未得知阴谋败露之时,诓骗他入宫,然后一举铲除。只是,这种做法风险太大,韩信既然铁了心谋反,警惕性肯定很高,万一被他觉察,情急之下铤而走险,闹不好打蛇不成反被蛇咬。

想要诓骗韩信入宫,派去之人必须是韩信万分信任、不会产生疑心的人,这样的人在朝堂上并不多。因为,韩信一贯自视甚高,朝臣中能够入他眼的没几个。

更何况,在韩信失势后,大多数人唯恐避之不及,鲜有人与他来往。

吕后思来想去,唯有一个人可以担此重任:丞相萧何。

萧何对韩信有知遇之恩,当初正是由于萧何向高祖举荐了韩信,他的命运才得以扭转,萧何对他的情义,韩信一直记在心里。

此时,韩信尚蒙在鼓里,对吕后的阴谋一无所知,还在盘算如何干净利落地拿下长安,占领未央宫。

就在此时,韩信府上出现了一位稀客——丞相萧何。

萧何称:“使者从代国前方带来消息,皇帝已经击溃叛军,陈豨也已被俘处死。如今在京城的列侯及文武官员,都已入宫向皇后和太子祝贺,如此重大的时刻,将军您不去露个面,实在说不过去吧!”

对韩信来说,这绝对是最糟糕透顶的坏消息,万没想到,陈豨竟然如此草包,这么快就兵败身亡,自己的一切盘算全被打乱了。一瞬间,他感到心烦意乱,便假意对萧何说:“我现在身体染病,实在难以入宫庆贺。”

谁知,萧何态度很坚决,执意劝他:“就算抱恙在身,以将军您目前的处境,在这样普天同庆的时机,更应该打起精神来,入宫向皇后和太子道贺才对啊!”

韩信想想,觉得萧何的话也在理。如今陈豨已死,失去了外援,恐怕短期内再难以有所行动,为了避嫌,免得招来猜疑,也只能入宫一趟了。

韩信不懂得,在权力斗争中,朋友是可以用来出卖的。

萧何为了保全自己,只能牺牲他了。

韩信一入宫,在毫无预兆之下,就被武士扑倒在地,捆绑起来。任你满腹韬略、一身本领,一旦只身陷入绝境,就与凡夫俗子别无二致,只能束手待毙。

吕后根本不给韩信申诉的机会,直接下令将他带到长乐宫钟室处死。

可叹韩信英雄一世,身经百战,从来都是一往无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谁料最终没有战死沙场,却命丧妇人之手。命运如此造化弄人,他实在不甘心,悔不该当初没有听取蒯通的意见。

临死前,面对屠刀,韩信愤愤然扔下一句话:“真后悔啊,没听蒯通的计谋,终被妇人所欺,命丧于此,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韩信死后,吕后立刻下令,夷韩信三族。

兄弟恩仇

韩信被诛杀之时,高祖正在返回京城的途中。

等他抵达长安时,才得知韩信已死。

乍闻此信,高祖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亦喜亦怜,既有终于除掉心腹大患的如释重负,也为这位军事天才的骤然凋零感到不舍。

这正是吕后所担心的,她知道高祖一直为如何处置韩信而举棋不定,所以她才抢在高祖返京之前,快刀斩乱麻,根本没有任何审讯,就快速处死了韩信及其族人。

她担心,万一皇帝念及韩信昔日功劳,一时犹豫,下不了手,就后患无穷了。

事已至此,高祖便问吕后,韩信临终前,可否有什么遗言。吕后便将韩信悔不听蒯通之语之事告诉了他。

对于蒯通,高祖以前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一名齐国策士,如今韩信已死,死无对证,他便迁怒于蒯通,觉得都是这家伙到处搬弄是非,才出现了目前局面,便下令捉拿蒯通。

没多久,蒯通便被缉拿归案,押送到长安。

高祖倒想见见他,所以蒯通人一到长安,便很快被带到皇帝面前。

高祖怒气冲冲地质问他:“是不是你这家伙,怂恿韩信谋反?”

令人意外的是,蒯通不但没有否认,反而痛痛快快地承认了。

高祖听后,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喝令左右,让他们将蒯通拉出去扔到锅里烹了。

谁承想,话音未落,蒯通大声叫屈。

高祖一时觉得好奇,便令人将他押回来,想听听蒯通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说辞。他没好气地问道:“你挑唆韩信谋反,有什么冤枉的?都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虽然刚从生死边缘游走了一回,但蒯通并没有惊慌失措、跪地求饶,反而一副从容的样子,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如猎犬,只知道维护自家主子,顾不了被撕咬之人是尧舜,还是桀纣。我当时只知道齐王韩信,不知陛下您,难道有错吗?自秦朝失去纲纪,天下大乱,海内英雄蜂拥而起,犹如群鸦争食,想争夺帝位之人多了去了,谁不想成就陛下这般大业?只是时运不济,最后半途而废罢了,难不成陛下全要抓起来烹了吗?”

高祖听完,半晌不语,最后还是下令放了蒯通。

烹杀一蒯通易耳,然要是由此激起人心惶惶,局面恐怕就不好控制了。那些当初权力争夺中的失败者,本来已安于现状,但要是高祖不停地追杀昔日政敌的追随者,难保他们不会重新铤而走险。

其间,孰轻孰重,高祖掂量得清。

蒯通经过此番死里逃生,反而因祸得福,返回齐国后,名气更大了。齐国相国曹参,身边正缺人,风闻蒯通大名后,便将他招揽在名下。

此时的齐国,齐王刘肥尚年轻,国政基本靠曹参主持。齐国虽说没出什么大乱子,但问题多多,首要大事,便是实现社会各方势力的大和解。

众所周知,楚汉之争中,齐国一直保持中立,始终没有追随楚国,招来了项羽的严重不满。当时的齐王田荣曾为了抗衡项羽,裹挟了大量士人。后来,田荣失败后,这些人中有不少人,跑到山里躲起来。

蒯通得知这一情况后,向曹参举荐了其中的东郭先生、梁士君等人,随着这些人的出仕,齐国也稳定下来。

蒯通,这位曾在楚汉大争中差点改变历史走向的策士,随着天下一统,他再也没有了施展拳脚的舞台,此后的生涯过得平淡无奇,渐渐消失在历史深处。

随着蒯通的淡出,高祖对韩信余党的追查也告一段落,不过却在无意间,从一名原是陈豨部下的口中得知了一个惊天秘密:陈豨在企图作乱的过程中,除了与韩信暗中结盟、相约共进退外,还曾与燕王卢绾勾勾搭搭。

初闻此信,高祖从感情上一时难以接受。

卢绾是谁?他可是高祖的发小,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朋友。两人的父亲关系好得不能再好,高祖和卢绾,恰好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当日四邻八舍的街坊邻居们抬着羊、拎着酒涌入两家祝贺,一时在中阳里传为美谈。

后来,高祖和卢绾一起上学读书,整日形影不离。乡亲们瞅着这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两家人父辈的情谊,在下一代人身上得到继承和发扬,实在难得,又再次聚在一起为两家人道贺。

年轻时候的高祖很不安分,闯祸添乱是家常便饭,每次外出避祸,卢绾总是像跟屁虫一样,陪伴在他左右。

高祖沛县起兵反秦时,卢绾第一个站出来追随他。与萧何、曹参、樊哙等沛县老弟兄相比,在此后的岁月中,卢绾与高祖从来没分开过。就算卢绾后来官拜太尉,两人也跟小时候一样,彼此之间从来不避讳,他可以自由进出高祖内室。两人之间的关系,名为君臣,实为兄弟,这种情谊,是任何人都没法比的。

萧何、曹参、张良、韩信这些人,虽然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与高祖在一起,君臣之间礼数不敢有半点逾越。但卢绾和高祖在一起,两人可以无拘无束,畅所欲言,亲密无间。

说白了,萧何、曹参与高祖只是职场上下级关系,但卢绾与高祖那可是好兄弟,犹如家人一般。

正因为如此,每逢有赏赐,卢绾得到的都要比他人要丰厚得多。实事求是地说,卢绾的才能很一般,在高祖成就帝业的过程中,他并没有值得称道的功勋,根本没法和萧何、曹参、陈平、张良等人相比。但是,在大汉王朝初建、分封列侯时,卢绾却被封为长安侯。长安就是原来秦朝帝京咸阳,将帝都京畿之地封给卢绾做食邑,这种优渥的封赏,就是被称作汉初功臣之首的萧何都没法比。

高祖称帝后不久,就发生了燕王臧荼造反之事,平叛之后,高祖立刻将燕国封给了卢绾。

谁都知道,要论功劳,卢绾根本没资格封王,但谁让人家跟皇帝的关系铁呢,嫉妒羡慕都没用。

越是被在意的人背叛,受伤越深。

此前,燕王臧荼背叛,高祖求之不得。后来,陈豨叛乱,高祖愤怒不已。如今,卢绾阴谋作乱,高祖却感到非常痛心。

如果说陈豨的背叛让高祖感到失望,那么,卢绾谋反则让高祖感到失落不已。连卢绾这样的好兄弟,都被权力迷昏了头,这世上还有值得信任的人吗?

但高祖仍然不肯死心,不相信自己对卢绾那样推心置腹、恩宠备至,他会如此狼心狗肺。不行,这事必须调查清楚,绝不能就这样听信他人的一面之词,必须当面向他问个清楚。

高祖心中还抱有一丝幻想,就算卢绾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和不满,哥俩当面说清楚不就得了?他就不信两人之间,还会有什么心结解不开。

于是,高祖派使者去召卢绾。

没多久,使者就从燕国回来了,回复高祖说,燕王称病,没法亲自到长安来。

高祖听后不死心,便又派人去燕国调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搞个清清楚楚。负责此次调查之人是辟阳侯审食其和御史大夫赵尧,二人抵达燕国后,却一直没有见到卢绾。

原来,卢绾得知前来调查的是审食其,心中不由得慌了。

审食其是吕后的亲信,这是众所周知的事,现在派他前来,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吕后的意图,他吃不准。

近年来,吕后参与政事的意图愈加明显。她趁着皇帝不在京城,擅自处死淮阴侯韩信,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眼看着异姓王一个个被除掉,卢绾也日夜坐卧不安。

他对高祖还是信任的,相信皇帝还不至于昏聩到拿他下手,但对吕后,他心中没底。女人一旦发起狠来,可是不择手段、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的。

吕后对异姓王下手,是帮助皇帝铲除政敌,还是为儿子的将来扫清障碍,这恐怕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卢绾算是看出来了,如今的吕后早已不是当年那位贤淑的嫂夫人,她已变成一位心狠手辣、手腕高明的狠主儿。

他现在百口莫辩,君王一旦怀疑臣下谋反,恐怕就很难解释得清了。

朝廷这次派人来调查,到底是真想了解情况,还是为了罗织罪证,好坐实罪名,卢绾根本搞不清。思来想去,他干脆躲起来不见人。

卢绾认定,只要拖上一阵子,两位使者见不到人,总不能长期赖在燕国不走,只好回去长安复命。

谁知这样一来,反而坏事了。

审食其和赵尧见不到卢绾,便决定从燕国官员身上寻找突破口。不料,卢绾躲起来后,连他身边的近臣也以各种理由躲起来,根本找不到人。

审食其不死心,绝不能就这样空手回去。

他决定利用一切手段,搜集燕国都城内的街谈巷议,就不信查不出个端倪来。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挖掘出一个关键性人物——张胜。

燕国地处北疆,与匈奴接壤,是搬不走的邻居。地缘政治决定了,两者之间无论有着怎样的恩怨情仇,都必须正视对方的存在。世间从来就没有绝对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燕国和匈奴必须打交道,至于是战是和,只是具体环境下的手段罢了。

因此,燕国国王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无论谁上台,和匈奴之间的关系从来不会太好,但也坏不到哪里去。就算双方边境保持基本稳定之时,一些小规模的冲突和边境摩擦还是免不了;就算双方大打出手之时,边贸生意还是照常进行,使者继续往来。个中缘由为何?形势使然,不得不为之。

及高祖讨伐陈豨时,卢绾一边派兵进入赵国,从东北方向进攻叛军,配合朝廷作战,一边又派人出使匈奴,探听匈奴的虚实。

毕竟,有了白登之围的前车之鉴,要尽量避免匈奴人趁机浑水摸鱼,插足中原战争。

此前卢绾就得知,陈豨派王黄到匈奴求援,所以他特意派人出使匈奴,到处散布陈豨已经被汉军击溃的消息,以打消匈奴搅局的企图。

而此次奉命出使匈奴之人正是张胜。

谁承想,张胜此次离间匈奴不成,自己却被策反了。这一切都源于他意外遇到了一个人:前燕王臧荼之子臧衍。

臧荼被灭后,臧衍出奔,流落到匈奴。

数年来,臧衍东躲西藏,在大草原上到处流浪,渐渐积攒了一些人脉资源。不过长期的流浪生涯并没有湮灭他心中亡国灭家的仇恨,得知张胜出使匈奴后,他找上门来。

“听说先生在燕国备受重用,不知是否属实?”臧衍问道。

对于这一点,张胜很自得:在燕国,要说跟匈奴打交道,还真离不开他,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匈奴情况,他是名副其实的“匈奴通”。

“先生可知,燕国之所以重视您,那是您对燕有利用价值。试想,有一天,匈奴的威胁不存在了,您还会如今日般受到重用吗?”

张胜没回答。他不得不承认,臧衍说得在理。

“同样道理,燕国想要久存,就必须保持目前汉与诸侯之间的紧张局面,只要汉与腹地诸侯纷争不断,皇帝疲于应付,必然有求于燕,就无暇打燕国的主意。假如您真的是为燕国的长远利益着想,那么就不应该急着对付陈豨,因为一旦陈豨被消灭,恐怕下一个就轮到燕国了,您与燕王沦为阶下囚的日子就不远了。”

张胜听后,半晌无语,最后问臧衍:“那么,我下一步该怎么做?望足下不吝教我!”

“何不劝燕王暂缓攻击陈豨,同时与匈奴结好?如此一来,燕国可保无虞,就算汉廷对燕下手,也可以援引外援。”臧衍侃侃而言。

张胜心动了,于是,他临时调整了出使目标。张胜此行,本打算稳住匈奴,不要参与大汉内部战争,现在临时改为私下劝匈奴出兵,帮助陈豨反击燕军。

消息传到燕国后,不知内因的卢绾气急败坏,以为张胜叛国投敌,立刻上书朝廷,要求以叛国罪,将张胜全家处死。

给朝廷的奏书递上去没多久,张胜从匈奴回来了,向卢绾汇报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卢绾听后,恍然大悟,张胜这是为自己谋划长久生存之道啊,但是给朝廷的奏书已经送走有些日子了,想要追回,恐怕已是来不及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思来想去,卢绾最终随便找了个借口,将罪名推卸到别人身上,找几个人做了替罪羊,然后将张胜的家人无罪开释,从牢中放了出来。

此后,卢绾让张胜作为密使,来往于燕国与匈奴之间,负责燕国与匈奴之间的联络事宜。同时,卢绾又私下派范齐去陈豨那里,帮助陈豨与汉军纠缠,尽量拖着就好,不要与朝廷做决战。

陈豨之所以在被击溃后还能坚持那么久,与燕在背后暗中支持有莫大关系。

审食其一回到长安,便将审察得知的一切原原本本地汇报给了皇帝。

高祖本来还有些将信将疑,但恰好此时,他从有些自匈奴过来的人口中得知,张胜作为燕王密使,现在正活跃在匈奴。这样一来,等于印证了审食其的汇报的真实性,由不得他不信了。

至此,高祖确信卢绾背着他暗中谋反。大怒之下,于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三月,以樊哙为将军,率军征讨燕。

后来,又改周勃为主将,取代樊哙。

周勃率十万大军进攻燕国,在进攻途中,宣扬高祖诏令:对燕国六百石以上官员没随卢绾造反者,加爵一级;曾追随卢绾造反者,只要弃燕归汉,一律免罪,并加爵一级。那些摇摆不定的燕国大小官吏风闻后,纷纷归顺朝廷。

周勃大军一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攻下蓟(今北京东南),俘获燕国大将抵、丞相偃、蓟守陉、太尉弱、御史大夫施,大破燕军。卢绾节节败退,周勃趁势收复了上谷郡十二县,右北平十六县,辽西、辽东二十九县,渔阳二十二县。

卢绾兵败之后,率领家人和数千骑兵出逃,隐匿在汉匈边境的长城一带。他感到委屈、沮丧、失落,其实,他自始至终都没打算背叛高祖,所作所为只为求自保而已,谁承想却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决不能背上叛国和背弃好兄弟的罪名。卢绾坚信,以他和高祖之间的情义,即使目前两人之间出现了一些误解,但只要当面说清楚,就没有化不开的心结。

就这样,卢绾在塞上风寒交迫中苦苦挨着,等待机会,希望有朝一日能亲赴京城,向皇帝澄清。只是高祖当时病重,根本没法见人。

最终,直到高祖病逝,两人都没有见面。

高祖带着对兄弟的怨恨,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而卢绾以残暮之年,在百般无奈之下,去了一片陌生地域,远走大漠,投靠匈奴。

虽然匈奴人封卢绾为东胡卢王,但这仅仅是一个象征性的称号罢了,没有人会拿一个走投无路的降人当回事。卢绾常被人欺凌羞辱,随身携带的财产也成了匈奴人觊觎的对象,隔三岔五就被劫掠一次。

草原上朔风凛冽,日子过得艰难。卢绾夜卧穹庐,梦中全是故乡情景,挥之不去的是楚地的桃红柳绿,萦绕在耳边的皆是楚地乡音,离别愈久,思念愈深。终于,在一年后,他也撒手人寰,卒年六十三。

卢绾出走后,汉立皇子刘建为燕王。

假如冥冥之中,真的有彼岸世界,高祖和卢绾重逢,是否还会执手相对,冰释前嫌?

兔死狗烹

多年的征战,严重地摧残了高祖的健康。

本来,高祖以为,在诛灭项羽以后,天下自此一统,海内晏安,可以与民休息。故而在高帝五年的诏书中,特意宣布将士得到抚恤后,可自主回家,享乐田园。

谁知帝国重新一统后,战争并没有终止,新的征战接踵而至,使得他的身心根本得不到调养,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新拖着疲惫的身躯出征。

陈豨的叛乱,犹如试金石,使他看清了许多人。

就连卢绾这样的好兄弟都背着他搞阴谋,至于其他异姓王更可想而知了。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的接连背叛,使得他除了相信手中的权力,不再相信任何人。

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等虽说基本每年都到京城朝见,维持着作为地方诸侯的基本礼数,但一旦需要实际行动,多口惠而实不至。彭越接到出兵征讨陈豨的命令后,自称生病没法随行,就随便派了一些人马,到阵前装装门面。

高祖很恼火,派使者前往梁国,申斥彭越。彭越有点害怕,打算亲自到京城,向皇帝请罪。

此时,彭越的属下将领扈辄站出来劝他:“大王最初接到皇帝命令不去京城,如今接到皇帝责备才去解释,您不觉得有点晚了么?”

彭越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扈辄回答道:“您现在去京城,无疑是自投罗网,反正皇帝已经对您起疑,不如索性豁出去反了!”

彭越犹豫不决,一时拿不定主意,没听进去,于是继续称病。他觉得,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柄落入皇帝手中,有什么好担心的?

彭越自认为与扈辄的私下谈话保密得十分到位,不为外人得知。很显然,他没有从韩信的下场中吸取经验教训。

韩信之死,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千万不要随意得罪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些对你知根知底之人。他们一旦反目,足以置你于死地。

不幸的是,彭越犯了同样的错误。

太仆(掌管君王车马的官员)属于贴身官员,他们与君王形影不离,对君王的行为举止了如指掌。

彭越的太仆不知犯了什么事,自知难逃罪责,撒开脚丫子跑到京城,向皇帝举报彭越谋反。

得到举报信后,高祖决定出其不意,奇袭梁国。此时,彭越尚对此一无所知,根本没做任何准备。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梁王宫被包围,一脸茫然的彭越被活捉,羁押后送回洛阳。

经过审讯后,相关司法部门一致认为,彭越谋反罪证确凿,请求依法判处。高祖念及彭越昔日战功,特意赦免了彭越死罪,贬为庶民,流放至蜀郡青衣县(今四川省名山县北,又说为今四川芦山县)。

彭越从洛阳被押往蜀地,向西走到郑县(今陕西华县)时,刚好碰上从长安前往洛阳的吕后。彭越觉得自己委屈,于是向吕后哭诉,为自己辩解,表示现在也不在乎封国王位这些了,只希望回到故乡昌邑,度过残年。

吕后很痛快地答应下来,称只待回到洛阳,定向皇帝代他求情。彭越感激涕零,跟着吕后一起返回洛阳。

其实,彭越哪知,在吕后看来,像彭越这种人活着就是祸患,消除威胁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从肉体上让他彻底消失,还走什么司法程序,简直就是多此一举。

吕后一回到洛阳,立马变脸,劝高祖说:“将彭越流放到蜀地,就等于自留祸患,为了防止遗祸后世,不如现在就杀掉他。人,我可是给您带回来了。”

高祖估计当时多少有些顾虑,毕竟已经公开审判,这样出尔反尔,总是不大体面。

在吕后眼里,这些都不是问题:要一个人死,这还不简单?她立马指使彭越的门客告他再次阴谋造反,由廷尉王恬开呈报请诛灭彭越三族。

事已至此,彭越断无活路了。高祖批准,诛杀彭越,灭其家族。彭越的封地被一分为二,为梁国和淮阳国,封皇子刘恢为梁王,皇子刘友为淮阳王。

彭越死后,高祖下令,将其头颅高高挂在洛阳城门上方示众,并放出话来:“有谁胆敢收殓或探视,就马上拘捕。”

至于彭越的肢体,则被剁成肉酱,遍赐诸侯,警告大家收起野心,不要对皇帝有二心。

自彭越的头颅悬挂示众以来,众人避之唯恐不及,远远地绕行而走,谁也不想惹祸上身,自寻霉头。

然而,这世上真的有不惧死的。没多久,有监守官员汇报,有人竟然在彭越头颅下正大光明地举行祭祀仪式,哭声甚哀。

震怒之余,高祖倒想见见这个自寻死路之人,看他到底是何来路。

此人名叫栾布,是梁国的大夫。

栾布与彭越名为君臣,实则颇有渊源。栾布本为梁地之人,早年就与彭越有着不错的私交。如果日子过得下去,他们或许就在一起过着平淡的日子,终老一生,然而,秦末的历史大潮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让他们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栾布由于为生活所迫,跑到齐地的一家酒坊做起了佣工;而彭越,则沦落江湖,在巨野泽落草为盗。

天下大乱之际,人命如草芥,不少普通百姓常常一不小心就被人口贩子盯上,强掳贩卖为奴。不幸的是,栾布也摊上了这号事,他在齐地做佣工没多久,便遭人劫持,被贩卖到燕国。

人生的际遇总是充满戏剧性。沦为奴仆后,栾布跌入人生低谷,谁承想却因此因祸得福。在此期间,栾布的主人家不知遭受了什么大的变故,总之,最后栾布替主人复了仇。

消息传开后,被当时的燕国将领臧荼得知,他觉得栾布为人仗义,便推荐他为将。但是好景不长,臧荼称王后不久反汉,被高祖镇压,栾布也沦为战俘。

此时,彭越已经贵为梁王,得知故人蒙难,遂向皇帝提出,愿意为栾布赎取自由身。对于这样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高祖当然愿意卖个人情给彭越。

就这样,栾布跟着彭越到了梁国,很快被任命为大夫。

彭越被捕的那阵子,栾布恰好奉命出使齐国。等他返回时,彭越已经被夷三族,两人已是阴阳两隔。

彭越之死,已经生成了寒蝉效应,昔日的故交臣僚等无不集体失声。如果栾布选择沉默,估计没有人会谴责他,毕竟他的力量实在太过微渺,根本无法扭转乾坤。

面对弥漫朝野的恐怖氛围,我们无法得知栾布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只知道,最终他站了出来。

他没有偷偷摸摸,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仰望着彭越的头颅,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汇报出使齐国之行的经过。

栾布当然明白他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他依然选择坦然面对,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魄力!

这绝非简单的君臣忠义,或者感恩图报,而是士之风骨,侠之魂魄,对强权血腥杀戮的蔑视和抗议!

这份蔑视,皇帝明显感觉到了。高祖之所以召见他,而不是直接下令将他处死,就是想杀杀他的威风,以儆效尤。

一见面,高祖就辱骂栾布:“你明知我禁止任何人为彭越收尸,却偏要与我对着干,当众哭祭,这摆明了是想和彭越一起造反,既然如此,来人,给我将他拉出去烹杀了!”

话音刚落,左右之人立马抬起栾布,往殿外大鼎走去。

大鼎内水正沸腾,鼎下柴火正旺。

栾布被高高举过头顶,向大鼎的位置移动,命悬一线之际,他大声说:“反正一死,还望皇帝能允许说完话后再去死!”

高祖示意左右将他放下:“说!”

栾布没被刚才一幕吓到,而是淡定自如地说:“陛下可曾记得,当年先困于彭城,后败于荥阳、成皋之间,虽然时局屡屡不利于汉,但是项羽却始终无法西进,其根本原因是因为彭越扼守梁地,在后方掣肘,使得项羽一直没法摆脱后顾之忧。

“当时的形势是,彭越与项羽联合,则汉败;与汉联合,则楚败。在彼时,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梁王手中,不过,他毅然选择归汉。后来,等到垓下会战时,要是彭越观望,不在关键时刻出兵,项羽也不会灭亡。

“如果彭越真有反汉之心,为何不选择在当初对自己最有利之际,反而要在如今天下已定之时谋反呢?

“如今,彭越已接受符节,被封为王,亦想传之子孙,过上太平日子。陛下只因向梁国征一次兵,彭越因病不能前来,遂疑心他造反,实在说不过去。

“况且,彭越造反之事在没有证实之下,就以小事诛杀了他。恐怕往后,功臣们会人人自危,担心有一天屠刀会落到自己头上。

“算了,反正现在彭越已经死了,我也生不如死。话也说完了,请陛下快点下令烹杀我!”

高祖一时无语,内心不得不承认栾布说得在理。

但作为皇帝,知错改错不认错,高祖是绝不会承认诛杀彭越有错的,但如果搞得朝堂上功臣们人人自危,显然不利于帝国的稳定。

于是,他当场宣布栾布无罪,还委任他为都尉。

其目的,就在于向天下人展示,只追究谋反之人罪责,不会任意株连他人,一如当初他释放蒯通一般。

不过,诛杀彭越并没有吓到所有人,反而激发了淮南王英布的反叛。

当彭越的肉泥传到淮南国时,英布正在围猎。

自从得知韩信被杀之后,英布就开始有了兔死狐悲之感,如今目睹彭越的惨状,他本能地预感到,皇帝的下一个下手对象就是自己了。

英布作战勇猛,对打仗很有信心。为了不步韩信、彭越的后尘,他暗中蓄积力量,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皇帝对自己下手,决不坐以待毙。

只是,像谋反这种事,需要做大量前期准备。英布打定主意后,就设法将与皇帝摊牌的时间往后推、为战备工作争取时间。

谁知,一桩意外事件,打破了英布的部署,逼得他不得不提前造反。

造反缘起于一桩捕风捉影的绯闻事件。

英布有一爱妾,体质不太好,常生病,常常到宫外一家医师家治疗(不知为何不直接召医师到王宫治疗)。

中大夫贲赫和医师家住对门,很快掌握了英布爱妾的行踪,利用她去医师家治疗的机会,送了许多厚礼,有时候,还留在医师家,陪她一起饮酒。

至于两人之间究竟有没有发生见不得人之事,外人不得而知。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女人多喜欢贪小便宜,英布爱妾得了那么多好处,自然免不了在英布枕边说贲赫的好话。

一来二去,次数多了,就引起了英布的疑心。

一个女人隔三岔五往外跑,还时不时在自己面前称赞另外一个男人,难道是她在外偷腥?

越想越不对劲,英布一怒之下,下令逮捕贲赫。

不料,贲赫提前得到风声,知道淮南国是待不下去了,如今想要活命,唯有扳倒英布,便日夜兼程跑到长安,告发英布要造反,要朝廷趁叛乱未发之前,先发制人诛杀英布。

刘邦征求了萧何的意见,萧何认为英布不会造反,恐怕是有人因仇怨诬陷,便建议先把贲赫关押起来,派人暗中去调查。

得知贲赫潜逃,英布不由得怀疑他会说出自己暗中部署兵力的情况,现在朝廷派使臣来调查,无疑是坐实了猜想,便杀死贲赫的全家,起兵造反。

英布认为,高祖年事已高,已无力亲征,况且韩信、彭越这些名将已经被诛杀,朝中其他将领,皆不足为惧。

英布造反的消息传到长安,高祖当即释放了贲赫,封他做将军,召集将领们商议如何迎战,大家齐声说:“这事还有什么好商量的?直接出兵,活捉英布,活埋了这家伙!”

汝阴侯夏侯婴有个门客叫作薛公,他以前担任过楚国令尹,眼界宽,见识广,遇事颇有见解,深受夏侯婴器重,夏侯婴每当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常常征询他的意见。

如今出了英布谋反这种大事,夏侯婴回到家后免不了跟薛公谈起此事。薛公听后,认为英布之所以造反,完全是由于看到韩信、彭越被杀,恐惧大祸将至,不得已而为之。夏侯婴觉得薛公说得在理,便向高祖举荐了他。

薛公替高祖分析了英布接下来的走向,大致可分为上中下三计:上策,向东夺吴国,向西夺楚国,吞并齐国,占领鲁国,然后传一纸檄文,稳住燕国、赵国,若如此,山东地区就不再归汉;中策,向东攻占吴国,向西攻占楚国,吞并韩国,占领魏国,占据敖仓粮食,封锁成皋要道,如此一来,双方胜负难料,将进入长期对峙;下策,向东夺取吴国,向西夺取下蔡,把辎重财宝迁到越国,自身跑到长沙,如果这样,英布注定难成大事,朝廷就安然无忧了。

高祖询问道:“以先生之见,英布会采用哪种策略?”

薛公笑道:“英布早先不过是一名骊山刑徒,没有雄心大志,后来因缘巧合下做到了一国之君,业已知足,并没有长远目标。眼界决定人生,他不会考虑百姓安危,更没有为子孙后代考虑,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他会选用下策。”

高祖认为薛公分析得在理,赐封他为千户侯。之后战事的发展,果然完全证实了薛公的预测。

英布造反后,先发兵向东攻打荆国,荆王刘贾出逃至富陵,被杀。英布收编了荆国部队,渡过淮河,对楚国发起攻击。

楚国的军队兵分三路,互为犄角,在徐、僮之间(今安徽泗县、宿县一带)摆下阵势,准备迎击英布。

有人劝楚国为首的将领说:“英布擅长用兵打仗,百姓们一向怕他。况且兵法说:‘诸侯在自己的领地和敌人作战,一旦士卒感到危急(因为怕敌军会触犯到自己的家人和财产),就会逃散而去。’如今我们兵分三路,敌人只要战败其中一路,其余两路军队见势不妙,就会自顾自跑散,怎么能互相救援呢!”楚将不听。

果不其然,后来,待英布击溃一路楚军后,其他两路都作鸟兽散了。

打败楚国后,英布继续一路向西挺进。

在长安,高祖为了防止自己出征期间后方生乱,下令调集上郡、北地、陇西的骑兵和巴、蜀两地的材官士(经考试选拔出来的勇猛之卒,不同于一般士兵,类似后世特种兵),与京师中尉的军队三万人,作为太子警卫部队,一起集结驻扎霸上。

出征前,留守大臣们齐往霸上,为皇帝践行。重病的张良也挣扎着赶来送行,一路送至曲邮(今陕西临潼县东七里),才不舍地道别。

君臣二人握手唏嘘良久,当年二人是何等的壮志满怀,如今却都已病恹恹,但为了天下安宁,不得不一次次踏上征途。临别之际,高祖将太子托付给张良,希望张良在自己出征期间,尽力辅佐太子,保证关中的安宁。

按理,每次出征时,托付后方之人是相国萧何,但如今,萧何与高祖早已不如早年那样亲密无间了。

不过,对于张良,高祖一直信任不减,始终如一。

部署妥当后,高祖带兵去征讨英布了,行至蕲县以西会甀(今安徽宿州市埇桥区大营镇)时,与英布率领的叛军相遇。

高祖看到英布麾下兵强马壮,异常精锐,不敢贸然交战,只好躲进庸城(在今安徽宿州市南蕲县镇西)壁垒,以避锋芒。

高祖从壁垒上远远望去,但见英布军容布阵与当年项羽的军队一模一样,犹如项羽楚军重新集结一般,这勾起了他许多不堪回首的回忆。他内心中,既嫉恨,又厌恶,但又有些忌惮和无奈,便远远地和英布搭话:“你何苦要造反呢?”

英布是个急性子,不习惯拐弯抹角,懒得说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反正都已扯旗造反了,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很干脆地回答道:“我也想过把皇帝瘾!”

话说得很直白,言辞之间,分明是没将高祖放在眼里。

在两军阵前,皇帝的尊严和权威竟遭到如此赤裸裸的挑衅,高祖一时间怒火冲天,再顾不了太多,直接下令开战。

战争异常惨烈,混战中,高祖被叛军的流矢射伤,血流不止。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齐王刘肥和国相曹参率十二万大军进入蕲北参战,汉军一时气势大振。

随同高祖作战的车骑将军灌婴,奋力厮杀,接连斩杀英布三员大将,与曹参兵合一处后,进击英布北翼,英布的上柱国和大司马之军被接连击败,汉军渐渐占据上风,乘胜又击溃叛军别将肥诛,俘虏一名左司马,斩杀十余名将校。

兵败如山倒,英布眼看大势已去,再无心恋战,率残部南撤,等渡过淮水时,身边只剩下一百余人。

英布起兵时气势如虎,谁知一战便溃不成军,只得仓皇往江南逃窜。

穷途末路的英布,此时想起了大舅哥长沙王吴臣(吴芮之子,吴芮之女嫁给英布),如今唯有指望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了。

吴臣很快回信了,称自己愿意陪妹夫一起到南越避难。英布感激涕零,到底是姻亲靠得住。

但他万万没想到,吴臣落井下石,所谓的一起流亡南越,只是编织出的一个美丽谎言罢了。

对不住了,长沙国虽然弱小,但好歹有一方自己的天地,怎么能舍得放弃呢?怪只怪英布太天真了,在权力富贵面前,什么血缘亲情,统统薄如纸,根本靠不住。

可叹英布英勇一世,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政治头脑实在简单,傻乎乎地跟着吴臣一起前往番阳。

等走到兹乡(今江西鄱阳地区),在一处民宅歇脚时,行迹败露的英布被当地百姓杀死,时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冬十月。

平定英布之乱以后,高祖立儿子刘长为淮南王。荆王刘贾被杀后,由于没有后代,便改荆国为吴国,立侄儿刘濞(高祖二哥刘仲的儿子)为吴王。

自陈胜首倡反秦以来,群雄并起,为了追逐至尊宝座,英雄血流遍了郊野,一顶顶王冠落地,张耳、陈馀、田荣、魏豹、韩信、韩王信、臧荼、卢绾、英布,这一个个曾裂土封疆、南面称孤的王者,最终都化为了云烟。谁都没想到,能够存活到最后的却是当初弱不起眼的吴芮子孙。

吴臣用英布的人头,向皇帝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同时,长沙国实在弱小,根本不足为虑,高祖也乐于保留这样一个政治点缀物,向天下昭示,韩信、彭越、英布被诛灭,是他们犯上作乱,自取灭亡,而非自己刻薄寡恩,不容功臣。

自燕王臧荼叛乱以来,历时七年的剪除异姓王之战,至此终于基本平息。

征战结束了,但高祖的人生也进入了倒计时阶段。多年来,他四处征战,难有片刻歇鞍之时。如今,高祖已明显感到自己来日不多了,此刻,他心中的一个愿望越来越强烈,那就是利用人生最后的时光,回到生养自己的那块土地去看看。

游子归乡

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世人无不留恋乡土,而楚人尤甚。项羽曾言,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不惜放弃关中,毅然东归。其实,高祖又何尝片刻放下过对故乡的思念!

人愈到暮年,思乡之心愈切。

在击溃英布之后,高祖决定顺道回沛县老家看看。他已经有预感,现在再不去,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他决不能带着遗憾离开尘世。

高帝十二年冬十月,阔别故乡多年后,高祖回到了沛县。

故乡的一草一木,还是如此熟悉,往事历历,犹如昨日,只是已物是人非。当年,他离开故乡时,前程茫茫,生死未卜;如今归来时,却已黄袍加身,威加海内。

人生得意,莫过于衣锦还乡,让乡邻们看看,那昔日备受奚落的刘季,如今已是大汉皇帝!

此刻本当豪情万丈、自信满满才是,但高祖总觉得有点高兴不起来,徜徉在心头的却是挥之不去的失落和伤感。

从现在起,在这短暂的时刻,朕再不是至高无上的大汉天子,只是一名离家多年的游子。这一刻,往日的恩怨统统化为乌有,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街坊邻居们凑到一起,有说不完的知心话,熟悉的乡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悦耳和亲切!

沛宫内大摆宴席,酒香弥漫。高祖将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劝大家不要拘束,尽管开怀畅饮,休管它今夕何夕,今宵不醉不归。

酒意浓,情更深。酒酣之际,高祖亲自击筑,高歌曰: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英雄梦,帝王业,一切皆入杯中物,且随大风舞,揽月入我怀。在场的沛县儿郎们都被皇帝慷慨悲壮的歌声所感染,不由得一起合唱。

歌声苍凉悠远,高祖趁着酒意,随歌起舞,尽兴之时,却难禁莫名惆怅涌上心头,不觉泪流满面。

停下舞步,半依阶前。高祖面对着故乡父老,动情地说:“游子无论走多远,但一颗心永远牵挂着故乡。朕现在虽身处关中,但心无时无刻不和乡亲在一起,梦中皆是故乡的山水。将来朕去世后,魂魄一定会回到沛县故地。当年,朕从沛县出发,兴义兵,诛灭暴秦,终得天下。在此,朕宣布沛县为朕的汤沐邑,免除父老徭役,世世代代不用向朝廷缴纳赋税。”

此后数日,高祖与乡亲们在一起,醒又醉,醉复醒,大家聚在一起,追忆皇帝当年旧事,提到昔日趣事,不禁哈哈大笑。

和乡邻们在一起的那几天,是高祖多年来最为欢畅的日子。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十天就过去了。高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是时候离开故乡了。

欢聚意味着就要别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随行人员太过庞大,多待一天,就等于给乡亲们多增加一日负担。况且,朝堂上千头万绪的事,还要他去做决定。

沛县乡亲们都明白,皇帝此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全城的百姓倾城而出,至城西,为皇帝献上牛和酒,只想挽留高祖,让他再停留几日。高祖不忍拂逆大家的盛情,只好再次停下来,与乡亲们欢饮了三天。

当年雍齿据丰邑背叛,害得高祖差点无家可归。因此,丰邑是高祖心头的一个死结,多年后,依然无法释怀。

乡亲们趁着高祖喝酒高兴时,想替丰邑讨个恩典:“幸蒙陛下垂怜,为沛县免除了徭役,只是丰邑尚未获准,还望陛下一并免除。”

高祖听后,有些不愉快,冷冷地说:“丰邑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这份情义我绝不会忘。只是丰邑百姓背叛我,追随雍齿,去帮助魏国,此恨实在难以忘怀,朕实难同意。”

不过最后,高祖经不住众人的苦苦央告哀求,还是同意免除了丰邑的徭役。

在依依不舍中,高祖辞别了故乡,踏上了返京之路。途中路过鲁地,他特意到孔子墓前用太牢祭祀。高祖生平不喜读书,厌恶儒生,但如今却以最高礼节向这位儒家先圣致敬,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可以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治理国家还是要依靠读书人。

经过一个月的漫漫旅途,高祖终于返回长安。

车驾临近长安郊区时,一大群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们是京郊一带的百姓,在这里已经等候许久了,只待皇帝归来告御状。

状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相国萧何。大伙儿围着御辇,七嘴八舌地控诉萧何,说他肆意压低价格,强买京郊周围数千户百姓的田宅,希望皇上为大家作主。

大家本以为高祖听后会勃然大怒,谁知他竟然哈哈一笑了之。

萧何是治国干才,是国之巨匠,环顾朝堂之上,萧何的地位无人可替。吕后之所以能够除掉韩信,也离不开萧何的出卖。事后,高祖拜萧何为相国,增食邑五百户,并特意给他增派了一支五百人的护卫队,以保证人身安危(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强化监控)。

萧何属于一心干事的人,对于权力的斗争并不热衷。一直以来,他的每一步升迁,都是皇帝自愿给予的,他自己从来不主动争取。

作为臣子,他勤勤恳恳,一心谋国,无暇顾及其他,很少刻意琢磨皇帝的心思。

早在高祖征讨陈豨期间,就不时地派人回来慰问萧何。朝臣们聚在相府恭贺萧何:你看看,皇帝多么重视相国,统兵在外作战,还惦记着您。

一来二去,便朝野皆知了。

就在此时,有位瓜农找上门来,求见萧何。此人名叫召平,并非一位普通的乡下人,在秦朝时,他身份显赫,封爵东陵侯,只是经过了秦汉交替,改朝换代后,沦落为平民,日子过得很清苦,只好在长安东郊开辟了一处菜圃,以种瓜为生。

召平的瓜个大味甜,很受欢迎,渐渐在十里八乡声名鹊起,形成了品牌效应,人们都称之为东陵瓜。

此次,召平上门,并非为了推销自己的瓜,而是另有目的。虽然已经彻底沦落到社会最底层,但凭着当年的人生阅历,他敏锐地意识到萧相国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所以特意前来提醒一下。

“皇帝在外征战,亲冒矢石,整日风吹日晒,可谓艰辛无比。而相国您留守大后方,安然无恙,皇帝却还要派卫队保护您,并时不时派人慰问您,难道您就不感到有点奇怪吗?”召平问道。

经召平一提醒,萧何猛地有所醒悟,想起楚汉之争时,皇帝也是常常派人到后方慰问自己,为了避嫌,他还把家中子弟都送到前线去。可现在,总不能自己亲自到前线效力吧,遂赶紧向召平请教。

召平说:“我担心相国大祸将至,淮阴侯韩信谋反之事刚平息,陛下现在远离京城,而相国您又位高权重,岂能不有所怀疑?如今抓紧补救,还来得及,您应该赶紧推辞封赏,并将家产捐助为军需之用,唯有如此,或许才能打消皇帝的猜忌。”

萧何听完,急忙连夜将皇帝的封赏及家产捐出来,送到前线去。高祖见状,自然很开心,遂放松了对萧何的警惕。

等这次英布叛乱、高祖出征期间,高祖又派了人来,询问相国最近过得怎么样,是否吃得香睡得安稳?

有了以往的经验,萧何再次将自己的家底全部搜出来,一起打包送到前线去。

堂堂帝国相国,没了家产,这日子怎么过?总不能像个叫花子一样吧?怎么办,只能从老百姓身上索取呗!

只是如此一来,皇帝安心了,民怨沸腾了,便出现了京郊拦驾告状一幕。

得知皇帝返京,萧何急忙去拜见。

君臣二人一见面,高祖便将百姓的揭发信扔给萧何,戏谑他说:“没想到,现在连相国都开始打起百姓的主意了啊,这可是稀罕事哪!”

萧何一脸惶恐,连忙谢罪。

不过,高祖看上去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只是揶揄萧何说:“我可懒得理你这号破事,自己惹的祸,自己看着办,要请罪,还是亲自去向百姓们解释吧!”

这件事,最终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其实,这仅仅是表象,实际真相是,这是一场萧何自我抹黑的苦情戏罢了。

对于皇帝来说,大臣捞点钱、占点田产算不了什么,反正整个天下皆是皇帝的产业。臣子捞再多,也只不过暂时寄放在他那里而已,想要索回,随便找个理由,就能让他在一夕之间变得一无所有。

无能的臣子,皇帝当然不喜欢,但太能干,且道德上没有任何瑕疵的臣子,对皇帝来说,就是一种威胁。

手中没有把柄,如何驾驭他?

长期以来,高祖多在外征战,关中的治理都靠萧何。萧何勤勤恳恳,一心为国为民,将关中治理得井井有条,积累了巨大的声望。

如此下去,百姓只知有相国,不知有皇帝,这还了得!

萧何之所以对百姓下手,也是亏了他手下一位门客提醒——

“您的功勋,在朝堂之上无人可比,现在已是位居相国,作为人臣,您已经到了极限,皇帝已经赏无可赏了,但您还如此为国勤勉做事,民望一日高过一日,要是您是皇帝,又该如何办?

“恐怕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灭您全族,永绝后患!

“如果您还想活命,就不能只顾做加法,现在是时候做减法了,赶紧用一切卑劣手段,与民争利,多买田产,捡起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设法把自己搞臭,只有这样,皇帝才会对您放心。”

果不其然,经过萧何这番“自黑”,高祖对他也就暂时放心了。

然而,萧何始终改不了为民谋利的本性。

没多久,他彻底惹恼了高祖。

原来长安一带地少人多,百姓的耕地实在有限,而供皇帝游猎用的上林苑圈了大片的土地,任其荒芜。

一边是老百姓无地可种,一边是空旷原野上长荒草,萧何觉得怪可惜的,趁着皇帝心情好,提议是否可以让百姓们到上林苑垦荒,秋收之际,粮食归百姓,留下的秸秆归鸟兽食用。

萧何本以为这是一桩一举两得的美事,谁知皇帝勃然大怒:“相国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开始打朕的上林苑的主意,定是背后偷偷收了奸商的好处。”

当下,命令将萧何交付廷尉,严刑审讯。

萧何下狱后,廷尉府犯难了。

这是皇帝亲自交办的案件,不敢有丝毫怠慢,但嫌犯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牵涉的罪名又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这可如何是好?

皇帝是一时怄气,还是背后别有深意,实在吃不准。皇帝和萧何可是从沛县一起出来的老兄弟,别因误解了皇帝的用意,就给自己挖个坑跳进去啊。

几天后,有位姓王的卫尉决定,到皇帝那里去探探口风。

“不知道相国犯了什么大错,陛下突然间将他关进大牢?”王卫尉小心翼翼地问道。

高祖愤愤地说:“我听说,始皇帝时期,李斯为丞相,有功归皇帝,有错揽到自己身上。他萧何倒好,收取奸商钱财,为他们说话,分明是拿了他人的好处,如今竟然打我的苑林的主意,自己捞了好名声,反而让我背上恶名,所以,我才把他铐起来治罪。”

王卫尉听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皇帝恼火的根本原因,是萧何太爱出风头了,便说:“为百姓谋利,本是宰相分内之事,陛下为何怀疑相国私收商人钱财呢?如果相国真的想为自己谋利,且不说与项羽征战的那几年,就是近几年,在陈豨、英布造反时,陛下亲自带兵在外平叛,相国留守关中,他只要动动手脚,恐怕函谷关以西,就不归陛下所有了。

“相国放着如此大好时机,不为自己攫取好处,现在却要贪图一些商人的财物,这实在说不通吧?至于说始皇帝与李斯的事,更不值得一驳。要是始皇帝知道自己的过错,会丢掉天下吗?一对亡国君臣,有什么值得效法的?”

高祖听后,感到心中很不痛快:说来说去,敢情还是我的错!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王卫尉说得对。

高祖的毛病不少,但他有个优点,就是敢于直面自己的过失。他当天就派人释放了萧何。

萧何平常为人谨慎细微,如今年事已高,经过这番牢狱之灾,备受摧残,已是心如死灰。

从牢里出来后,他第一时间到宫中谢恩。

高祖看见萧何光着脚丫子,颤颤巍巍入得宫来,远远地匍匐在地,向自己请罪,当下心中有些不忍,便略带歉意地说:“行了行了,相国赶紧起来吧,相国是为民请命,我却因为一时糊涂,而将你关了起来。算了,我就是桀、纣那样的浑蛋君王,相国老成谋国,是我大汉的贤相,我把你铐了起来,也让老百姓知道了我的过错。”

经过此事后,君臣二人总算相安无事了,但皇权和相权的博弈才刚刚开始。因为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权力实在太大,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得不有所提防。在萧何以后的一千多年中,宰相和皇帝的权力博弈一直没有停止过,总体趋势是皇权不断膨胀,而相权日渐削弱,直到明太祖朱元璋废除宰相制度为止。

朝堂上的君相之争告一段落,但后宫的斗争却已是愈演愈烈。

鸿鹄悲歌

高祖年事已高,经过多年征战,早已疲惫不堪。征讨英布时,又中了流矢,再加上一路上车马颠簸,故而返回长安之后,高祖的病情日渐加重,时常进入半昏迷状态。

吕后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到处为皇帝寻医问药,后来觅得一位名医,引荐给高祖。高祖强撑着病躯,问他自己病情如何。

医生查看了一番后,宽慰高祖说:“陛下尽管宽心,只须安心调养休息,相信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自己的病自个儿最清楚不过,高祖知道自己已是油尽灯枯,离大限不远了,医生的话,不过是宽慰人的应景之词罢了,便当即骂道:“我以一介布衣提三尺剑夺得天下,大丈夫在世,生死有命,现在就算是扁鹊再世,对我的病情也会束手无策,何况像你这样的无名庸医!”遂让人赏赐医生五十金,当即打发出宫。此后,高祖就拒绝治疗。

高祖的一生,数次死里逃生,早已淡看生死。对于死,他并不怕。对于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过来的人来说,死亡不过寻常事,相对于生死,他更担心身后之事。

高祖知道,自己一手创建的大汉王朝,其实现在依然很虚弱,想要让它稳固强盛,道路还很漫长。

假若上天再给自己几年时光,让自己能够亲眼一睹帝国走出战争废墟、给后世子孙留下一副海晏河清的盛世景象,该多好!

可惜天不假年,如今他不得不带着遗恨抛下亲手打下的河山,然而,未来的帝国会怎么样?高祖心中充满了深深的疑虑。

究其原因,是他没有一个可以让自己放心撒手而去的继承人。高祖目睹了曾经无比强大的大秦帝国的崩溃,秦,之所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还不是因为始皇帝骤然谢世,没有选对一个优秀的继任者吗?

对于太子刘盈,高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孩子实在太过文弱,身上哪有半点自己的影子?想我刘邦英雄一世,诛暴秦,灭项羽,削列王,没想到临了,竟然生下这么一个窝囊不成器的儿子!将朕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交到他手中,怎么让人放心?

如今的大汉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危机四伏。外有匈奴虎视眈眈,内有元老重臣手握大权,他能应付得过来吗?

地方异姓王虽然已被铲除,但在民间,肯定还潜伏着不少不甘心失败之人,谁能保证这些漏网之鱼不会起来闹事?

朝堂上衮衮诸公,哪个不是满腹权谋,身经百战,以刘盈的性子,如何驾驭得住?

戚夫人所生的赵王刘如意,虽然年纪尚幼,但小小年纪,言谈举止之间倒隐隐透露着一股英气,与文弱不堪的刘盈形成了鲜明对比。高祖越看越觉得,小如意颇有自己的神韵。

于是,他就动了废黜刘盈、改立刘如意为太子的念头。

不料,他刚一提出这个提议,就被周昌这头犟驴顶了回来!

面对朝堂上反对的声浪,高祖感到很泄气。失望之下,他干脆躲在宫中养病,拒绝见任何人。

大臣们见不到皇帝,急得团团转,周勃、灌婴等人想进宫觐见,都被拦在了宫门口。

朝堂上的大事都要皇帝定夺,但高祖使性子,拒绝露面,想用这种不合作的态度,迫使大臣们改变态度。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已过十几日。

舞阳侯樊哙是个急性子,实在按捺不住了,径自闯入宫去。群臣见状,也一并尾随,鱼贯而入,来到皇帝寝宫。

偌大的寝宫空空荡荡,一片寂寥。樊哙看见高祖一人独卧,头枕在一名宦官腿上假寐。

数日没见,没想到皇帝竟然颓废如斯。樊哙看在眼里,不由得鼻子一酸,流下泪来,冲着高祖说道:“回想当年,陛下与臣等一起起事,纵横天下,是何等英武雄壮!没料到如今天下初定,陛下却已如此颓唐,群臣得知陛下病重,却又难见天颜,无不心急如焚。朝堂上国事积累如山,陛下却忍心拒见臣等,难道就让这个宦官陪你到死吗?赵高篡权的前车之鉴不远,陛下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吗?”

樊哙的一顿抢白,让高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苦笑一声,起身,强拖着病体,重新理政。

此后不久,就发生了英布叛乱。

高祖一身疲惫,实在不想拖着病体去征战了。便打算让太子刘盈代替自己去平叛。

高祖觉得,是时候让儿子去亲身经历一下征战,唯有上过战场,目睹战争的残酷,去掉文弱的习气,人才能变得成熟起来。

但是,由于废立之争,凡是事关太子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格外敏感。太子刘盈的位子是否坐得稳,已不仅仅关乎他个人的命运前途,更代表着许多人的利益,尤其是吕后和她的家人,吕后将吕氏未来富贵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太子身上。

自高祖动了废立太子的念头后,吕后每日都心惊胆战,生怕高祖一朝强行废掉太子。有人给她出主意:“放眼朝中大臣,要论皇帝最信任之人,非留侯莫属,况且留侯一贯足智多谋,何不让他出马劝劝皇帝?”

张良已闭门谢客多年,早已不问政事,想要请动他,恐怕不易。不过,为了儿子,吕后可以不择手段。她让二哥建成侯吕释之跑到张良府上,威逼说:“如今陛下打算换掉太子,先生作为皇帝重要的谋臣,发生如此大事,怎能装聋作哑,在家躺着睡大觉,不闻不问呢?”

面对气势汹汹的吕释之,张良面露难色,回答道:“当年情形危急,皇帝身处险境,才听取了我的一些意见,如今天下已定,我的话皇帝未必听得进去。况且废立太子,完全是出自皇帝的个人偏爱,无论换哪个,都是皇帝的亲生骨肉,我只不过是个外人罢了。别说是我去劝谏,就是像我这样的百人集体上书反对,皇帝也未必听得进去啊!”

吕释之不相信以张良的聪慧还拿不出个法子来,他这是为了明哲保身在耍滑头(其实,是张良不想蹚这趟浑水),便耍横说:“那不行,先生务必给我支个招儿!”

张良看出来了,要是不出个主意,吕释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便只好说:“秦时,有四个大贤之士,分别名叫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皇帝也久闻他们的贤名,对他们非常仰慕敬重,在大汉建立之初,就曾派人去邀请他们出山,希望他们出来为朝廷效力。只是这四人如今年事已高,加上因皇帝傲慢待士,动辄谩骂儒生,所以这四人效法伯夷叔齐,不肯向大汉称臣,特意跑到商山隐居起来,世称商山四皓。如果您能设法让他们出来辅佐太子,必然会加重太子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但去邀请时,一定要做到态度谦和,礼数周到。”

吕释之回去后将张良的意见转述给了吕后,吕后立刻派人备足了厚礼,带上以太子刘盈的名义书写的邀请信,信中的言辞非常恳切、谦恭。不知是张良在背后运作,还是被太子诚意打动,总之,这四位世外高人答应出山了。

商山四皓被吕释之用舒适的车马迎到长安后,先接到了自己府上。但见四位老先生须发皓白,根本看不出实际年龄,看看都已相当高寿,不过精神矍铄,远远望去,犹如仙人临凡一般。

吕释之自然不敢怠慢,每日殷勤伺候,唯恐有所疏漏。后又将他们引荐给了刘盈,让他们成为了太子的座上宾。

如今,高祖要让刘盈出征,自家外甥的性子,吕释之再了解不过,这无疑是赶羊驱虎,凶多吉少,便让商山四皓拿个主意出来。

四人回答说:“让太子去征讨英布,就算赢得战争,建立大功,对太子也没多大帮助,因为太子已经是储君,地位无法再上升;但要是太子兵败,肯定会成为他人的把柄,降低太子的威望,招来灾祸。

“如今之计,是赶紧让皇后到陛下面前哭诉,就说英布的勇武名扬天下,且善于作战,肯定很难对付,况且此去征战的我方将领,多是跟随陛下一起出生入死的悍将,让太子指挥他们,无疑是让羊去驱使狼,必然难以驾驭,根本使唤不动。

“陛下虽然病重,但为了妻儿的安危,也只能勉为其难了。只要陛下能够临阵,哪怕是躺在车上指挥,将士们焉能不用命!”

吕释之讨得主意后,立刻连夜进宫,求见吕后,转达了商山四皓的意见。为了儿子,吕后顾不了太多,设法去求见了皇帝,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并将四位老先生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高祖。

高祖听后,既感到沮丧,又感到气恼,只恨儿子不中用,自己疾病缠身还要带病上阵,只好无奈又赌气地说:“我本来就没指望这臭小子,看来我还得亲自去一趟。”

平定英布回来后,高祖又故事重提,决心在自己闭眼之前,完成太子的废立。

朝堂上,大臣们风闻这一消息后,立刻再次掀起反对废立太子的声浪。最后,连躲在府里修道的张良都坐不住了,跑出来多次劝谏,但依然没法说服皇帝。

不过,让高祖有点意外的是,这次群臣中,反对态度最激烈的是叔孙通。自未央宫礼仪大典之后,叔孙通基本将弟子们推向前台,而自己退居幕后,安心做了太子太傅。

太子太傅只不过是一个名誉闲差,平常很少参与朝政。

由于以前屡次变更门庭,叔孙通给人的印象很差,许多人觉得他就是个没有是非观念的老滑头而已。

但这一次,叔孙通一反常态,言辞非常坚决,他向高祖历数历史上因废立太子引起国家动荡乃至亡国的先例,比如晋献公废黜太子,造成晋国几十年内乱;始皇帝迟迟不定扶苏为太子,使赵高钻了空子,最后让胡亥做了皇帝,导致大秦覆灭。

“况且,皇后与陛下是贫贱夫妻,多年来患难与共,太子仁孝,没有大过失,怎么能轻率背弃皇后,废长立幼呢?如果陛下执意这样做,请先杀了我,我愿将一腔热血洒在陛下面前!”

高祖没想到叔孙通竟然为了太子,不惜摆出豁出老命的架势,顿时感到好气又好笑,只好哄他说:“我就是开个玩笑罢了,看把你急的!”

叔孙通却没笑,一脸严肃地说:“太子是国之根本,如此大事,岂能拿来开玩笑!”

高祖实在没脾气了,只好答应他,不再提废长立幼的事了。

然而,高祖并不死心。

高祖已经领教了吕后的手腕和心狠手辣,明白一旦自己撒手人寰,戚夫人母子断无生路。他知道,自己现在在跟死神赛跑,哪怕有一丝希望,也要将刘如意立为太子。

戚夫人和吕后,这对女人为了各自的儿子,两人之间的斗争已经白热化了。

双方都知道,皇帝时日不多了,现在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戚夫人围着高祖,没日没夜地哭泣个不停,让皇帝早下决断,救救她们母子。

看着心爱的女人哭得梨花带雨,高祖既心疼不已,又深感无力。

吕后也没闲着,加紧联络朝臣,壮大吕氏外戚的力量。

对于吕后不断地扩充自己的势力,高祖非常反感,也曾敲打过她。樊哙娶了吕后妹妹吕媭,当然很自然被划入了吕氏外戚力量。

在征讨卢绾时,高祖本来派樊哙率兵前往。但大军出发不久,就有人告发樊哙与吕后勾结在了一起,只等皇帝一死,就要危害赵王刘如意。

高祖一听,顿时非常恼火:我还没死,你们就开始谋划害我儿子,这还了得?立刻命令陈平与周勃同车快速前往军中,要求他们一到军中,就立刻处死樊哙,由周勃代替主将的位置。

陈平比较机智,觉得目前政局比较微妙,皇帝病重,龙驭上宾是早晚的事,万一现在杀了樊哙,皇帝死后,要怎么跟吕后交代?

陈平在和周勃商量后,干脆做了一下变通,将樊哙打入囚笼,押送回长安,要杀要剐,还是让皇帝亲手去做,免得事后皇后赖到他们头上。

然而,陈平押着樊哙,一路向长安前进,还没到目的地,就传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

高祖是带着绝望离开人间的,他终究没有达成废长立幼的目标。

彻底压垮高祖精神支柱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一场宴会。

那是高祖生平最后一次宴会,太子刘盈也出席了这场酒宴。宴席间,儿子身后陪侍的四个老头,引起了高祖的注意。

这四位一个个浑身上下一团雪白:白头发、白眉毛、白胡须、白袍子,看年纪至少都在八十开外。

高祖看着眼生,儿子这是从哪里收集了四个老古董?便向他们询问姓名。

四个老头一一报出自家姓名——东园公、夏黄公、绮里季、甪里先生。

高祖一听,吃了一惊:“难道是传说中的大名鼎鼎的商山四皓吗?我三番五次地邀请您几位,你们都不肯出来露面,为何现在和我儿子搅和到一起了?”

四人回答道:“陛下素来看不起士人,还爱骂人,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实在不想受人羞辱,只好避而不见。现如今,听说太子仁孝,又敬重士人,天下人都愿意为太子效力,就算去死,也在所不辞,所以,我们也愿意出来辅助太子。”

高祖听后,讪讪一笑说:“那就有劳各位多多指教一下太子!”

四位老头给高祖敬酒后,便缓缓离去。高祖看着四人远去的背影,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这四个老鬼,说什么因儿子仁孝出来辅佐,这都是糊弄鬼的屁话,背后肯定是吕后捣的鬼,看来她不但已经掌控了朝中大臣,连这些民间意见领袖都已收买了,想要废黜刘盈太子之位,已几无可能了。

于是,高祖唤出了躲在屏后的戚夫人,无奈地说:“太子羽翼已丰满,恐怕再也动不了了。”

戚夫人在绝望之下,号啕大哭。

高祖说:“事已至此,哭也没有用了,不如你给我跳一段家乡的楚舞吧,我给你伴唱。”

戚夫人只好强忍悲痛,在堂上婆娑起舞,高祖亲自击筑,趁着酒意高歌:

鸿鹄高飞,

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

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

当可奈何?

虽有矰缴,

尚安所施?

一曲舞毕,戚夫人早已泣不成声。高祖知道,此时说再多的宽慰之词都已经没有用了,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

世间有些事,就算是天子也无力改变,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命数吧。

曲已尽,酒已残,人亦终究各自离散。

既然吕氏的崛起,已经无法阻止,那么就做点最后的努力吧。高祖始终放心不下如意,便让年仅十岁的小儿子赴赵国就国。

但愿如意离开长安这个权力斗争的旋涡后,能在生性耿直的赵国国相周昌的呵护下,逃过吕后的魔爪吧。

最后,高祖召集群臣,对身后事做出交代。

高祖命现场杀死一匹白马,君臣共同歃血为盟,约定“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

要是自己活着,哪怕是仅存一口气,高祖也不能容忍有人谋反,必将亲自征讨。但身后事,他管不着了,只能寄希望于神圣的盟誓,用这种方式约束那些明里暗里的心怀野心之人,使他们不得觊觎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

其实,高祖最担心的不是他人,而是吕氏外戚。吕后现在的权力日渐稳固,已无法扳倒了,只能寄希望于誓言震慑住他们,让他们不要危害自己的子孙。

然而,历史一再证明,并将继续证明,盟约这东西,从来都是靠不住的。

或许,高祖自己也不见得相信,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吕后上门来了,她望着眼前这个垂死的男人,内心很复杂:当年父亲一念之间,将自己嫁给他,此后自己的一生荣辱悲欢都与他联系到一起。

爱过他,也恨过他,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身在帝王家,没有任何儿女私情可言,一切都是为了权力。皇帝和皇后注定比不得寻常百姓夫妻,在高祖弥留之际,二人对望,既没有殷殷惜别,也没有家长里短。

二人的谈话没有丝毫的温情,语气也是冷冰冰的,而谈话的重点只有一个:高祖去世后,未来的权力格局如何安排。

“陛下百年之后,萧何相国也时日无多,陛下认为相国一职由谁来接替比较合适?”

“曹参可以接任。”

“那么曹参之后呢?”

“王陵可以接班,只是他性子太耿直,陈平可以在一旁给他搭把手。至于陈平嘛,智谋有余,果断不足,难以独自挑起重任。另外,周勃此人虽然话不多,但为人敦厚,将来国家有难,能够安定刘氏天下的必然是他,太尉一职就让他担任。”

“那么,以后呢?”吕后继续问道。

曹参、陈平、王陵、周勃这些人都是跟高祖一起打天下的老臣,年事都已很高了,而且大多久经征战,身体不太好,吕后觉得他们都维持不了多久。

高祖淡淡地说了一句:“以后的事,就不是你能操心的了。”

此后没多久,高祖驾崩于长乐宫,时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四月二十五日,高祖享年六十二岁。

三天后,即四月二十八日,朝廷向天下人宣布了高祖驾崩的丧讯。五月十七日,葬于长陵,尊庙号太祖,上谥号高皇帝。

高祖出生时,正值战国末期,天下纷争,战乱不休;他去世时,留下了一个统一的帝国。

高祖起于市井,为人无行,颇有无赖状,然嬉笑怒骂皆出自性情,最终位至九五之尊,依然不改本性,卓荦不羁,洒脱自在,没有丝毫的虚伪做作,言谈举止从不做任何雕饰。

他来到人间大闹一场,然后欢腾而去。

他终结了一个旧时代,开启了一个新王朝,四百年的大汉帝国自此犹如红日东升,冉冉升起于神州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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