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多事之秋(1/1)
兵归细柳
文帝登基后第十六个年头,重新改元。
帝王改元之事,此前并不多见,此后则逐渐频繁起来。
改元是为了讨个好兆头,借新元伊始,希望一切重新开始。
只是,改元后的大汉,看不出与往年有何区别,并无变好的迹象。
这些年来,糟心事实在太多,天灾频仍,干旱、洪涝、瘟疫接踵而至,匈奴人又不时扰边,烧杀抢掠。文帝几乎没睡过几天安稳觉。
一句话,他这皇帝做得太苦了,太不容易了。
与父辈和子孙相比,文帝工作努力,生活节俭,拒绝铺张浪费,不好大喜功,对臣下也比较宽厚,纵然有人犯了错,也不过于苛责。他奉行轻徭薄赋政策,不断改进法律,努力减轻民众的负担。所做的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饱尝离乱之苦的大汉王朝,能够早日繁盛起来。
该做的他都做了,但成效并不明显,仿佛老天总是跟他过不去,那该怎么办呢?
剩下的还有一条路,就是求助于鬼神,他频频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不过,鬼神也没给他带来多大福运。
文帝子嗣本就不多,又一个个先他而去,早年在代国为藩王时,四个未成年的孩子早夭。后来生的四个儿子中,最喜爱的梁怀王刘揖死于意外。后元二年(公元前162年),另外一个儿子,代王刘参也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文帝察觉到自个儿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绝不能就这样困于长安,坐老等死,他决定要亲自到帝国的边境视察,了解大汉边防现状。
从文帝后元二年开始,他频频离京出巡。
文帝后元二年(公元前162年)夏,巡雍地的棫阳宫(秦昭襄王建,今陕西省扶风县东北)。
文帝后元三年春二月,再次回到代国视察。
文帝后元四年夏,巡幸雍地。
文帝后元五年春正月,巡幸陇西,三月到雍地,秋七月行幸到代地,这一次出巡等于花了大半年时间,走遍了大半个帝国疆土。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文帝花了近一半时间,行走在路上。他内心世界究竟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不难想象,他心情很沉重,充满了对未来的深深焦虑。
匈奴人的思维方式和行动模式,就如北方草原的风暴一样飘忽不定,令人捉摸不透。虽说近几年来,汉匈之间,大规模战争一直没有打起来,但北部边疆始终处于剑拔弩张状态,大战随时有可能爆发。
多年来,匈奴人掌握着战事的主动权,汉朝多处于守势,被动应付的局面一直无法扭转过来。
文帝也试过用和平手段稳住匈奴,让汉匈两国的紧张局面缓和下来,他曾主动致信匈奴单于,希望两国能够和平共处。
然而,历史一再告诉我们,和平从来不是靠单方面良好的意愿就能实现的。
匈奴人言而无信,一而再、再而三毁约。有好多次,双方和平宣誓结束不久,匈奴大军就开始扰边。
逐渐地,文帝对匈奴人不再抱有幻想,自文帝十四年匈奴人大规模入侵以后,对匈备战一直没有停止过。
虽说文帝后元二年,汉朝与匈奴再次和亲,文帝也正式下诏,向天下宣布汉匈两国自此既往不咎,过去的事都翻篇了,往后两国约定为兄弟之国,要相亲相爱犹如一家人。
没有人拿外交辞令当真,这些话说出来,估计文帝自己都不相信,在此以后,他根本没有放松对匈奴的戒备,反而更加频密地出巡。相信匈奴人会放弃杀人放火,就等于相信狼会斋戒,不再吃羊一样。
就在宣布和亲短短四年后,匈奴人再次兵分两路,一路三万人马杀入上郡,另一路入侵云中郡,许多无辜的军民惨遭杀害。
形势变得异常严峻,为了迎击匈奴,朝廷任中大夫令免为车骑将军,驻兵于飞狐口(河北省蔚县东南恒山峡谷口之北口),原楚相苏意为将军,驻兵句注山(即雁门山,在今山西代县西北二十五里),郎中令张武驻兵北地郡,要求严防死守,务必将匈奴人拦截于塞外。
不过,鉴于匈奴人善于搞轻骑突袭,为拱卫长安的安全,文帝特意命河内太守周亚夫为将,驻兵细柳(今陕西省咸阳市西南渭河北岸);宗正刘礼(楚元王刘交之子)为将,驻兵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驻兵棘门(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
国家处于战时状态的特殊时期,肩负保卫京城安全重任的将领必定是深受皇帝信任之人。
刘礼是宗室子弟,徐厉有何能耐不得而知,倒是周亚夫在此次京城保卫战中脱颖而出,备受天下人瞩目。
周亚夫出身显赫,父亲是大汉开国元勋周勃。
当年,周勃罢相后,回到自己的封地,在寂寥中走完了人生最后的岁月,于文帝前元十一年(公元前169年)辞世,他的绛侯爵位由长子周胜之承袭,次子周亚夫出任河内太守。
在河内太守任上,周亚夫遇到了相面大师许负。
许负一生阅人无数,早年她遇到高祖和薄太后时,就断定高祖当得天下,薄太后当生天子。她的预言后来都一一得到应验。
自从和薄姬别后,许负销声匿迹已久,江湖上久不闻其人。不知何故,二十几年后她再次现身,成为周亚夫的座上宾。
与这样神级的预言家相逢,机会难得,周亚夫自然要问问自己将来的发展前景如何。
此时的周亚夫处境很微妙。
周勃追随高祖开创大汉,立下不世之功,又在诛杀诸吕、拥戴文帝上位的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谓再造大汉。如此功勋,在朝堂上罕有人能与之比肩。
可就算如此,最终也落得个黯然出局的下场。
不过,周勃虽然下野,但其个人影响力,仍然不可小觑。周亚夫出任河内太守,固然是个人能力出色的缘故,但又何尝不是文帝对功臣后裔的安抚?
父亲曾经是一棵大树,如今已无法为他遮风避雨,但功臣之后的标签,是周亚夫一辈子注定要背负的。
周亚夫暗自一直在努力证明:靠自己努力,也能打出一片蓝天。目下,他要设法走出父亲留下的阴影。
未来怎么办?将来的路会走向何方?周亚夫心中没底,很想有人为他指点一下迷津。
然而,许负给他的答案,完全出乎意料。
许负说:“我仔细观察您的面相,可以断定,三年之后,您将封侯,再过八年,就能出将入相,位极人臣,此后九年,你将被活活饿死。”
世人皆知相面者就是讨个安心,图个好心情,所以观相之人大多数会说点吉利话,就算不准确,多年以后,谁还记得?
但是,许负不是那些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她是个有职业操守的预言师,她的眼神坚定而又诚恳,看上去根本不像在说谎。
周亚夫静静注视了她足足一刻钟,然后突然笑了起来,说:“我们家的侯爵,已被我大哥承袭,就算有一天他有所不测,空出的爵位也由他儿子继承,根本没我什么事。再退一步,诚如您所言,假若有一日我会封侯,怎么又会被饿死呢?这岂不是前后矛盾吗?”
不过,许负没有笑,她的表情依然冷峻,她用那枯树枝似的手指了一下周亚夫的嘴巴说:“不知你是否注意过你的口型?”
“我的嘴怎么了?”周亚夫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嘴巴。
“你的嘴唇有竖纹入口,这是将被饿死的征兆。”许负答道。
而后,宾主二人陷入长久的沉默,谁也不说话。
至于许负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周亚夫没有察觉到。
时光飞逝,周亚夫平静地度过了三年时间。
无病无灾,任期内也无大事,关于许负的预言,他都快忘记了。就在此时,他接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哥哥周胜之被剥夺爵位,下狱了。
原来,周胜之不知何故竟然杀了人。
被杀之人是谁,不知道;为何杀人,也不知道。这些都不是重点,关键是他的夫人,也就是文帝的女儿,这一次并没有像上次公公周勃下狱时那样,站出来求情。
原因很简单,夫妻二人长期不和,公主经常被老公冷落。皇家和权臣家庭的联姻,本身就是权力联盟的产物,自然没有任何感情而言。父亲的倒台,估计进一步增加了周胜之对公主的厌恶,夫妻俩感情越来越差,以至于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换了寻常人家,夫妻俩走到这一步,大不了一拍两散,但是王侯世家做不到。别说是和皇家联姻,就是两大王侯世族通婚,也绝不能轻易解除婚约。
因为,自他们结婚那一天起,就意味着他们的婚姻并不是两个人的家事,而是两个大家族共同进退盟约的信物。解除婚约就意味着两大家族毁约。
一句话,皇帝的女儿没法退回去。
不过,公主在婆家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受了不少气。
周胜之冷落女儿的事,文帝肯定知道,自然很恼火,于是便以周胜之杀人为借口,下诏将他处死。
但是出于种种考虑,在将侯国废除一年后,文帝还是决定再次恢复周家爵位,并计划从周勃诸子中选择一个德才兼备之人,出来继承侯爵。
于是,周亚夫被推了出来,封为条侯(食邑在条城,今河北省景县)。
此次匈奴大举入侵,文帝特意将周亚夫调来,让他驻军细柳,委以京城防卫之重任,就是要考验一下他的能力。
一代人要做一代人的事,如今,跟随高祖打天下的将军们已凋零殆尽,文帝身边缺乏独当一面的大将。一旦大敌当前,又该靠谁冲锋陷阵,御敌于国门之外呢?
战争才是军人的磨刀石,卓越的将领都是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和平年代出不了真正的大将之才。
战争是国家意志的较量,个人英雄主义从来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所以,真正的大将不一定饱读兵书,本人武功不一定要有多强。
战争中主将的智慧、胆识、意志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组织能力和协调能力,能够将成千上万将士握成一拳,打得出去,收得回来,能够号令如一,令行禁止。
汉军已沿着北方防线布置了大量军力,但文帝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京城的布防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他决定亲自到各处去视察一番,做到心中有数。
文帝从长安出发,先到刘礼统领的霸上军营,再到徐厉统领的棘门军营。
听说天子亲自前来劳军,两地驻军早早做好准备,将军营收拾一新,待到皇帝车驾来临时,全体将士在军营门口夹道欢迎,任由卫队在军营内纵马狂奔。
谁不想借此机会,给皇帝留下个好印象呢?
但文帝似乎开心不起来,脸上没有丝毫笑意,眉头紧蹙,忧心忡忡。他看出来了,两处驻军军纪松懈,将士们松松垮垮,一旦匈奴人突破边塞,不出两日便能抵达关中腹地,像这样的军队,怎么能指望他们战胜敌人?
视察完两地后,文帝没有稍做休整,立刻直奔细柳而来。
皇帝护卫队的前行开路人马先行一步,提前抵达细柳军营门外。
与前两地不同的是,军营大门外空空荡荡,没有人出来迎接。相反,壁垒之上将士们都铠甲鲜明,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戒备森严,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军营上下弥漫着战争的紧张气息。
前行人马别说入营,根本靠近不了,无奈之下,只得冲营内喊话:“天子将至,速速开门迎接。”
谁知军营都尉冷冷地回话道:“军中只听将军军令,不听天子诏令。”
碰了个钉子,前行人员气得不行,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傻站在军营门口。双方就这样对峙着,直到文帝率领大部队到来。
不过,军营都尉依然不肯开门放皇帝一行入营。
文帝无奈,只得派人带上皇帝符节前去传话:“皇帝前来慰劳军队,请开门迎接天子。”
半晌,才见军营大门缓缓打开,文帝正准备纵马入营,有个守门的小吏站出来提醒说:“我们将军有令,在军营中不得纵马疾驰,望陛下见谅。”
文帝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放缓步伐,徐徐进入营来。待走到将军营帐外时,方见周亚夫满身披挂,手执兵器在帐门外等候。
令人感到惊诧的是,见到皇帝驾临,周亚夫并没有跪下行君臣跪拜大礼,仅仅略微躬身,行拱手礼,说:“臣下身着甲胄,望陛下原谅臣不能行大礼,允许臣以军礼相见。”
入营后,文帝发现细柳军营内军容整肃,将士们士气昂扬,毫无颓废之气,不由得为之一振。再看周亚夫器宇轩昂立在车驾前,不怒自威,颇有大将风范,心下不由得暗生欢喜,便扶着车前轼木,神态肃穆地向将士们致意,并让人对周亚夫传话说:“将军辛苦,皇帝陛下特意来慰劳将军!”
劳军仪式结束后,文帝当即离去。随从人员慑于周亚夫军威,一个个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直到离开大营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众人觉得周亚夫对皇帝态度如此不恭敬,莫不是要图谋不轨(联想到周勃的结局)?大家都一脸恐慌地看着文帝,但无人敢吭声。
一路上,谁也不敢说话,怕惹得皇帝大发雷霆。有人私底下暗自幸灾乐祸,等着周亚夫倒霉,看他的笑话。
不料过了半晌,文帝却由衷赞叹说:“像周亚夫如此治军,才称得上真正的将军啊。至于霸上、棘门军营,犹如儿戏,防御形同虚设,倘若敌人偷袭,主将迟早会沦为俘虏;至于周亚夫,谅匈奴人连进攻的胆量都没有!”
好在匈奴人在边境滋扰一番后,便自行离去,仗终究没有打起来。月余后,朝廷也下令,拱卫长安的三大营也撤防。至于周亚夫,事后被文帝拜为中尉,留在了长安。
中尉,位列九卿,负责京城的治安,兼管中央武库,可谓位高权重。文帝将如此重任交给周亚夫,对他的欣赏与器重可见一斑。几年后,周亚夫凭借他的勇气和忠诚,将陷入内乱的大汉帝国从危亡之际拯救过来。
事实证明,文帝有着过人的识人眼光和敢于用人的魄力。
外患暂时解除了,但内忧却接踵而至。
文帝后元六年(公元前158年),盛夏之际,出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旱灾,庄稼大面积枯死,紧接着蝗灾又起,田野里到处是铺天盖地的蝗虫,它们肆意破坏,无论庄稼、花草树木,无一幸免。蝗虫过后,赤野千里,化为一片白地。
面对各地不断传来的灾情,文帝焦灼不已。他下诏宣布,从现在起,暂停各诸侯国向朝廷的进贡,取消对一切山川沼泽的封禁令,允许百姓们入禁区狩猎捕捞,展开生产自救;同时缩减宫廷各项开支,对郎官等人员进行裁减,命令打开官仓,拿出粮食赈灾;另外,允许有爵位的百姓出售爵位。
然而,灾情依然无缓解的迹象。
文帝想:朕即位二十多年来,宵衣旰食,兢兢业业,但上天为何还是如此待朕?难道是朕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恼了上苍?
朕生活中节俭为本,拒绝一切奢华;无论对诸侯还是百姓,都宽容相待,废除肉刑,抛弃秦以来的苛政;重视人才,从基层选拔有才之人;尊重功臣,让他们善始善终,生荣死哀,能做的朕都做了,但为何上天对朕依旧如此不公?
懊恼、忧虑、恐惧、疑惑,文帝百思不得其解,种种困扰之下他病倒了,自此一病不起,再也没有康复。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文帝病情越来越重,他感到死神正在向他招手,自己时日不多了。
对于生死,文帝看得很开。自古以来,哪有不死之人?生老病死,皆出于造物主之手,有谁能逃脱?想开了,也就释然了。
文帝知道,他能坐上皇帝之位,完全是一场意外,与天命和德行完全无关。现在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结束坎坷曲折的帝王生涯,要趁着清醒,将身后事交代清楚。
他太疲惫了,临死之际,没了对生的留恋,没了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多了些从容,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自己身后留下的是一个烂摊子,千斤重担将由儿子刘启挑起来。外有匈奴强敌压境,内有诸侯隐忧,太子能否扛得起来?他心中没底。
对于身后的人事安排,文帝没有太多的交代,只是特别提到了一个人——周亚夫。
“我死后,万一国家有难,周亚夫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可以委以重任,让他率兵出征,必能力挽狂澜,切记切记。”
文帝用最后的力气,叮嘱太子刘启。
新朝气象
文帝后元七年(公元前157年)夏,六月初一,文帝驾崩于未央宫,时年四十六岁,在位二十三年。
在身后遗诏中,他一再强调自己德行浅薄,反对厚葬,丧葬仪式一切从简,切不可过于扰民。遗体下葬三天后,无论官民,即可停止举哀。至于后宫嫔妃,悉数送回娘家。
先秦以来,帝王丧葬本着事死如生的原则,无不极尽奢华,恨不得将生前所有生活用度如数搬到地下去,更有罪恶的人殉制度,逼迫后宫嫔妃等人殉葬。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黑暗、最丑恶的一幕,但文帝终止了它,这一点实在值得嘉许。
皇帝临终遗诏,本该交代身后国计民生、内政外交、人事安排等大政方针才是,但令人意外的是,这些他一概不提,唯独不厌其烦地叮嘱丧葬之事,甚至吊唁人员的丧服和哭灵天数,都反复叮咛。
文帝留下这些令人费解的遗言,背后的原因估计只有一个,他知道自己一生无论文治武功都乏善可陈,唯一可以称道的是苦心竖立起来的仁君形象,这是他留给后世最重要的政治遗产。
他非常在乎后世怎么看自己。
一个人,尤其是作为帝王,爱惜名誉,在意后世的评价,说明他是一个有底线的人。倘若像路易十五那样,“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实在可怕。
不可否认,文帝遗诏有很大的作秀成分。
数百年后,他的墓室被盗,盗墓者从霸陵的玄宫中盗窃出大量陪葬品来。事实说明,文帝墓葬也并非如他宣示的那样节俭寒酸。
但这并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好皇帝。
纵观数千年历史,靠文治武功彪炳千秋的帝王不乏其人,但像他这样懂得克制和内敛,并为自己设立了清晰底线的帝王并不多。
文帝驭龙宾天后,太子刘启遵照父亲的遗愿,提拔周亚夫为车骑将军。同时,任命典属国徐悍为将屯将军(一种杂号将军),任命郎中令张武为复土将军。
复土将军是临时职务,皇帝去世时,负责陵寝营建及下葬工作,葬礼结束后,随即撤销。
文帝还是代王时,张武就追随在文帝身边,后来,他跟随文帝入长安,多年来深受倚重。如今,由他来完成文帝尘世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情理之中。
朝廷征发长安附近各县士卒一万六千人,又调集内史(自秦时起,京畿附近由内史治理,故该区域以官名为名,不称郡,治所在咸阳)士卒一万五千人,由张武统一指挥调度,负责霸陵墓道的开凿,以及举行皇帝棺椁下葬仪式。
沉寂的霸陵,一下子冒出了三万多人,变得喧嚣起来,錾子凿子开凿山石发出的叮叮当当之声在空谷间回荡,士卒们的号子声震动四野。
正当张武率领士卒们在霸陵工地热火朝天干活时,在长安庙堂上,大行皇帝的丧礼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文帝走后,皇太子刘启扛起了父亲撂下的重任。文帝后元七年(公元前157年)六月初九,刘启即皇帝位,是为汉景帝。
景帝尊父亲为太宗孝文皇帝,谥法慈惠爱民曰文,文是相当高的美谥了。
紧接着,景帝下诏,要求在京城和各诸侯国为文帝立太宗庙,与高祖庙一样享受世代供奉。
作为皇帝,文帝或许算不上太出色,不过,二十三年的帝王生涯中,他不好大喜功,不瞎折腾,在危机四伏的外部环境和处处掣肘的内部朝堂之间辗转腾挪,艰难维持大汉没有散架,已经尽力了。
逝者已矣,举国悲哀的丧礼表面之下,新的权力斗争已经开始了。
根据宗法制,王朝开国者为始祖,然后他的法定继承者(理论上应该是嫡长子)一系为大宗,其后君位应由他这一脉继承,至于他本人死后则应被尊为太宗。
景帝尊文帝为太宗,就等于向天下人宣布,从此以后,汉家天下都由他这一脉来继承,别人全都死了心吧。景帝这一招,实在厉害,抢先一步,站在了法理和礼法的制高点上。
与此同时,新朝人事布局也已开始。
丞相乃是百官领袖,不宜轻动,仍由申屠嘉担任。御史大夫由开国功臣开封侯陶舍之子陶青出任,至于廷尉则由张欧担任。
张欧是景帝太子宫的旧部下,专攻刑名律法,虽说是研究法学出身,但为人却温和宽厚。
这三人可谓老中青组合,是典型的阶梯型搭配,照顾到了方方面面的利益,做到了各派势力的最大平衡。可以看出,景帝颇费了一番心思。
景帝目睹了父亲在位时,一直受先朝老臣的掣肘的情景,父亲终其一生都小心谨慎,步履维艰。他暗自下定决心,要汲取教训,决不走父亲的老路。
最高权力架构安排妥当以后,剩下的事,就是最大限度扩充自己的班底人马。若没有把一班嫡系心腹安排到重要职位上,景帝恐怕又会沦为弱势皇帝。
此时霸陵营建已完工,文帝的棺椁顺利送入玄宫,墓道填封后,文帝的葬礼在盛大的挽歌中结束。
随文帝下葬的,不仅仅是陶俑、生活用具等,还有张武的政治前途,也被一并埋葬。张武的郎中令头衔与复土将军这个临时职务一起被罢免。
像郎中令这样的关键职位,必须交给自己人,景帝才能睡得放心。
新任的郎中令是前太子舍人周仁。与贪财受贿的张武相比,周仁为人廉洁谨慎,值得信任。
朝廷司法和宫廷安保已经交给了自己人,但这还远远不够,京畿之地拱卫京城,地位非常重要,也必须安插自己人马才行。景帝下令将内史一分为二,由贴身智囊中大夫晁错担任左内史。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权力交替的规律。
通过一系列人事大洗牌之后,景帝很快稳固了地位,将朝政核心权力牢牢掌握在手中。
巩固内政之余,外交工作也丝毫不能疏忽。御史大夫陶青受命到代国边塞送公主与匈奴和亲,在此新老交替的特殊时机,景帝需要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必须设法稳住匈奴人才行。
不过,想要帝位永固,争取民心支持才是头等大事。就在即位当年五月,景帝宣布了一项重大惠民政策,减免百姓二分之一田税,降税率为三十分之一。
为了便于了解这项政策,很有必要介绍一下汉初以来的税收变化。
汉承秦制,赋税制度莫能例外,不过是在原来秦朝制度的基础上,加以修改调整而已。汉时主要税目包括田租(农业土地税)、刍稿税(田亩附加税)、口赋(人头税)等,其中田租是最主要的一项税目,为朝廷财政的最主要收入之一。
田租是实物征收,即按照土地年产量的一定比例征收。大汉建立之初,高祖就命人重新丈量全国土地,按照十五税一征税。
高祖晚年,估计为了应对剪除异姓王战争带来的巨大开支,税率有所提高。待到惠帝时,又恢复了十五税一制,终惠帝、吕后执政之世,一直沿用不变。
及文帝即位,为了减轻农民负担,分别于文帝前元二年、十二年、十三年将当年的田租在十五税一的基础上,再减免一半,即执行三十税一制。
不过,这几次减税政策仅限于当年。就是说,国家的正常法定田租依旧是十五税一,减税不过是特殊情况下的优惠政策罢了。
此次景帝宣布,三十税一成为永久税制,无疑是一项重大的惠民措施(关于景帝推行三十税一制的时间,史书记载有差异,《史记》《资治通鉴》称景帝前元元年,《汉书·食货志》称景帝前元二年)。
除了减轻百姓税收负担外,景帝对刑法制度也做出了重大修改。
废除肉刑作为文帝的一项德政,为他赢得了名誉,然而,这项举措空有减刑之名,却行杀人之实。本来经受肉刑之后,还可以活下去之人,改革后却被活活笞打致死,因此,这项举措受到世人诟病。
景帝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下诏说,将原判处肉刑的罪犯改为笞刑,增加笞打数,实际上与判处死刑没啥区别,有些人就算侥幸保住了性命,也沦为终身残废。此后,将本该判笞打五百次的,减为打三百次;原笞打三百次的,改为笞打二百次。
被按倒在地,挨二三百板子,尽管也是非常残酷的刑罚,估计还是不少人挨不住,被打死打残。但无论怎么说,比起挨五百板子,已经是一种很大的进步了。
即位后不到一年间,景帝频密推出一系列内政外交措施,对提升自身形象着实加分不少。
紧接着,景帝将另一项大事也提上日程,那就是给自己儿子们封王。与高祖和文帝相比,景帝儿女较多,先后有十四个儿子、三个女儿。
大汉建立初期封的那些诸侯王,与景帝血缘已远。像吴王刘濞自恃财大气粗,实力雄厚,文帝在位时,已开始对朝廷多有不恭。如今,新皇帝即位不久,他更是倚老卖老,对景帝曾打死他儿子一事至今耿耿于怀,对朝廷心怀不满,天下人尽皆知。
为防范吴、楚等关东诸侯,必须未雨绸缪。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时机,还是自己儿子值得信任(当然,在权力斗争中父子亲情也未必靠得住),必须将儿子们封到各地,扶持和壮大他们的力量,一旦天下有变,儿子们就是有力的帮手。退一步说,就算帮不上忙,至少可以稳住基本盘,在诸侯面前,保持中央朝廷的相对优势,天下就不会出大乱子。
景帝皇后是奶奶薄太后(景帝即位后,尊为太皇太后)娘家人,景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迎娶她为太子妃。
估计这位薄皇后,是文帝为了讨好老太太强行包办的,景帝一直不喜欢她。
薄皇后有个致命缺陷——不能生育(也有可能是景帝厌恶这门婚姻,不愿亲近她,使她根本没有怀孕的机会)。自古以来,皇后不育者,地位就很难坐得稳。果然,景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55年)夏四月,薄太后一死,薄皇后失去了靠山,很快就被废黜了。
至于理由,无法为皇家繁衍子嗣,这一条就足矣。
薄皇后一废,虎视眈眈的嫔妃们为了争夺皇后宝座,马上开始明争暗斗。皇帝的女人很多,但皇后却只有一个,皇后的凤冠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至高荣誉?为了争夺它,在宫廷内上演的斗争之残酷,丝毫不亚于庙堂上男人们之间的斗争。
不过,就目前来看,后宫嫔妃中,最有可能成为继任皇后者,非栗姬莫属。
栗姬也是自信满满,以准皇后自居。
栗姬有自傲的资本,她一口气先后为景帝生下刘荣、刘德、刘阏三个儿子,其中刘荣又是皇长子。
由于薄皇后没生育,宫中缺嫡子,按照礼法,在皇位继承人顺序中,刘荣排列最前。若不出意外,刘荣被立为皇太子是早晚的事,而栗姬的另外两个儿子刘德、刘阏也分别被封为河间王和临江王。特别要介绍一下河间王刘德,他喜欢收藏书,不惜重金从民间征集购买上古遗书。作为一个爱书人,他有个很不错的习惯,每当收集到一卷好书时,特意让人将书誊写一遍,将副本送给原主人。
爱藏书之人比比皆是,但能做到刘德这样的的确不多。刘德藏书并非用来附庸风雅,装点门面,而是认真钻研。
刘德认真做学问,名气越来越大,获得了不少学者的敬重,有些人不惜拿出祖传的孤本藏书,献给刘德。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德藏书越来越多,快要赶上朝廷藏书的规模了。
刘德收集整理了不少周秦之际的古文(用籀文书写)旧书,包括《周官》《尚书》《礼记》《孟子》等,多是是儒家学说的经典文献。
许多山东儒学研究者得知后,都纷纷跑来和刘德交流切磋。
刘德做学问,不盲从、不迷信古人,而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经过反复对比、筛选、甄别后,得出自己的结论。后世流传极广的成语“实事求是”,最早就是用来称赞刘德的治学精神。
虽说生下了刘德这样高智商的儿子,但栗姬本人的智商实在堪忧。她凭着漂亮脸蛋,仗着皇帝宠爱,根本不屑与后宫其他嫔妃为伍,说话做事完全不经过大脑,一切心事都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
或许可以说栗姬是个性情中人,为人至纯无伪,然而,后宫从来就不是太平世界,像她这样的性子,能在后宫是非之地存活下来,简直就是个奇迹。
性格决定命运,栗姬的性格注定了她的一生要以悲剧收场。不过目前,她在后宫的风头正劲。
在宫里混的,无论嫔妃,还是宦官,哪一个不是人精?看到栗姬备受皇帝宠爱,都争着讨好她。
栗姬正在享受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像栗姬这样母以子贵、子以母荣,比如唐姬母子。
唐姬原本是景帝另外一位宠妃程姬的侍女,她能够跻身皇帝嫔妃行列完全是一场意外。
有一次,景帝醉酒召幸程姬,不巧的是,程姬正逢例假期,便让身边侍女唐姬收拾梳妆一番,代替自己侍寝。
景帝当时醉意朦胧,根本没有分得清,春宵一度后,唐姬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后生下一子,取名刘发。
为皇帝生下皇子,固然可喜,但由于唐姬身份卑贱,母子二人在宫中不大受人待见。
景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55年)封王之际,栗姬儿子自不消说,其他几位嫔妃,如程姬的儿子刘余被封为淮阳王,刘非被封为汝南王(另外一个儿子刘端,后来被封为胶西王),贾夫人的儿子刘彭祖被封为广川王,封地都是极好的地方。
只是,苦了刘发母子二人,被封到了潮湿狭窄的长沙国。
原长沙王吴著在景帝刚即位没几天,就去世了,他膝下没有子嗣,朝廷顺势就将封国废除了。就这样,汉朝异姓诸侯王时代至此彻底终结了。
长沙国狭小,地势低洼,加上气候潮湿,景帝就把它丢给了刘发。
同样是皇子,差别实在太大,刘发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
数年后,刘发回到长安为景帝祝寿,宴席上,他起身献舞,只是缩手缩脚,好像肢体受到拘束,无法舒展开来一般。刘发扭扭捏捏的舞姿,惹得在场观众哈哈大笑。
景帝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便问刘发:“要跳,好好跳便是,为何搞成这副样子?”
刘发当下接过话茬儿,一语双关地说:“臣在狭窄地方待久了,一时间无法放开手脚。”
景帝马上明白过来,对刘发这孩子,确实有些愧疚。为了弥补,当下将武陵、零陵、桂阳三郡划分给长沙国。
不过,谁也没料到,时间过了一个半世纪后,正是谁也看不起的刘发后裔一支子孙,在汉朝倾覆危亡之际,扛起了复兴汉室、重振刘氏江山的重任。
至于其他人,彼时早已灰飞烟灭了。
一语成谶
景帝即位后,朝堂上的群臣中,要论君臣关系,无人能出晁错之右。就是丞相申屠嘉、御史大夫陶青这样位列三公的重臣,在景帝眼中,尚不如晁错这样一位区区内史,更别说廷尉张欧、郎中令周仁了。
景帝和申屠嘉在朝堂上论事时,完全是中规中矩的君相议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但是令申屠嘉感到郁闷的是,自己作为堂堂大汉丞相、百官领袖,在景帝上台半年以来,快沦为橡皮图章了,朝廷大事、法令修改等事,自己根本插不上嘴。
几乎所有大事,都是皇帝和晁错在私下商讨决定的,凡是晁错提议的,皇帝一律照准,而对于自己提的意见,景帝多敷衍了事。
申屠嘉这个丞相近乎成为摆设了。
一气之下,他干脆躲在家中生闷气。
虽说不出门,但毕竟是帝国丞相,申屠嘉耳目并不闭塞。很快,他得到一个消息,晁错办公的内史府新建了一座南门。
朝廷衙署建一座门,本是稀松平常之事,只是这座门修得不是地方,严重违背礼制,性质恶劣,影响极坏。
内史府大门原本是向东开,晁错出门上朝办事,需要绕一大圈,给晁错出行造成极大不便。
晁错是个急性子,做事讲究高效率,不想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路上,便想从南面开一扇门。
只是内史府南面毗邻太上皇庙(祭祀高祖的父亲刘太公的庙),要从南面抄近道,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凿穿太上皇庙的墙垣。
估计是,晁错因景帝的过分宠信昏了头,命人在太上皇庙墙上开了一个洞。
在皇家宗庙外墙打洞,实在是大逆不道之事。要知道当年有人盗取高祖庙供桌上的玉环,要不是张释之拦着,文帝盛怒之下,差点将盗窃者灭族。
论性质,晁错此举要比盗窃更加恶劣。
如此一个打击政敌的绝好机会,申屠嘉岂能放过?他立刻上书皇帝,要求诛杀晁错。申屠嘉是军人出身,习惯了按部就班,做事都按照程序来。
他自信以为这次掌握了晁错的把柄,罪证确凿,足以给政敌致命一击,扳倒晁错十拿九稳。
夜很漫长,申屠嘉静静等待,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就动身入宫。一路上,他反复盘算了多次弹劾词。
申屠嘉见到景帝时,发现皇帝身后站着晁错,猛地有一种不祥预感涌上心头。不过,这种念头在申屠嘉脑海中仅仅盘旋了片刻,他就镇定下来。
申屠嘉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经历过无数惊涛骇浪,什么场面没见过?就不信晁错能翻了天。
于是,他无视晁错的存在,从容慷慨陈词,指摘晁错大不敬之罪,要求皇帝立即下诏,诛杀晁错。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景帝没有暴怒,没有咆哮,脸上平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晁错凿墙之事,是经过朕同意批准的。”
景帝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平淡无奇之事,但对申屠嘉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着一脸错愕的申屠嘉,景帝很耐心地解释说:“晁错凿通之墙,是太上皇庙的外围墙,并非真正的庙墙。况且,在那里原本就住着一些散官,谈不上对太上皇庙的冒犯,这件事,晁错从头到尾都没错。”
皇帝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申屠嘉还能说什么?
既然晁错无罪,那么,申屠嘉就属于诬告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违心地向皇帝请罪。
大家都是聪明人,景帝当然不会真的就此治罪,温言宽慰了申屠嘉几句忠心体国、其心可嘉之类的客套话后,就宣布结束朝会。
眼看一场血雨腥风,就这样风轻云淡地结束了。
申屠嘉生性耿直,历经高祖、惠帝、吕后、文帝、景帝五朝,为官清廉,私德无可挑剔,加上军人出身,说话做事干净利落,直来直去。
正因为如此,他向来自视甚高,不喜欢搞小圈子,敢于碰硬。可惜的是,如今天子不是文帝,晁错也不是邓通,他奈何不了。
申屠嘉下朝后,百思不得其解,只怪自己没有抢先一步,先下手为强。若是来个先斩后奏,先将晁错斩了,再去向皇帝报告,估计皇帝也只得面对现实了。
只是,时机一旦错过,说什么都晚了。
申屠嘉哪里知道,他在家中静待天明的那个夜晚,是个极不平静的夜晚。
一夜时间很短暂,但也很漫长,足够做很多事。有时候,一夕之间,足以改变历史。
就在申屠嘉将弹劾书递进宫不久,消息传到了晁错耳中。他大惊失色,立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忙趁着暮色入宫,抢先一步向皇帝主动请罪。
晁错先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向皇帝做了汇报,经过半宿诚恳反思和检讨,景帝大度地表示,鉴于晁错自动认罪,态度不错,此事到此为止,不会追究。
要说在战场上挽强弓冲锋陷阵,申屠嘉在行,但要是玩职场权术,他实在太低级了。虽说此时他已担任丞相五年,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在官场那些游戏面前,他依旧犹如一名新秀。
抑或不是不知,而是不屑为之。
但官场世界,单靠忠诚、廉洁、耿直远远不够,还需要生存智慧。
回想往事,自己历经九死一生,从没怕过谁,不料却栽在晁错这竖儒手中。申屠嘉实在不甘心,心中愤愤不平。
申屠嘉一口气憋在心头,无处发泄,回到家中后,急火攻心之下,大口吐血不止。不久,便一命呜呼了。
依照惯例,申屠嘉死后,御史大夫陶青递补为丞相,由晁错担任御史大夫。
经过此事,世人充分领教了晁错的政治能量,朝野为之震动,谁也不敢再去招惹这位皇帝身边的“智囊”。
申屠嘉之死,表面看似死于一场突发疾病,属于意外事故。实际上,死因是偶然,但结局是必然。
功臣集团把持朝政的日子太久了,景帝决不能容忍他们无休止地掌权下去,是时候改变这种局面了。
让申屠嘉继续担任宰相,只不过是景帝即位之初的临时安排,本来就是权宜之计。
对于毁坏宗庙外墙之事的处置结果,固然有景帝宠信晁错之缘故,但绝不这么简单。
景帝不甘心像父亲一样,做个弱势皇帝,他绝不希望朝堂上再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强势宰相,继续把持朝政。
试想,申屠嘉动辄在景帝面前说,当年臣追随高祖皇帝躬冒矢石,诛灭暴秦云云,景帝会是什么感受?
没有人能长期容忍一个爷爷辈的人,整天摆老资格,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地唠叨,景帝也不例外。
申屠嘉幸亏死得及时,不然,说不定景帝会亲自送他到地下服侍高祖去。但并非所有人都像申屠嘉这般,死得恰是时候。
景帝是个记仇的人,凡曾得罪过他的人,无论有心还是无意,他都记着。
张释之秉公执法,在宫门口拦截过他,他即位后,尽管表面上大度地表示不会追究,但短短一年后,就将张释之调离长安。不久,在落寞中,张释之死于淮南国相任上。
张释之好歹算是善终了,但邓通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自文帝去世后,邓通就夹着尾巴做人,把自己关在家中闭门谢客,可景帝仍然没放过他。邓通给文帝吮吸脓疮,使自己难堪不已的往事,景帝一直记着,即位伊始,他就免去邓通太中大夫一职。
有些人很快就嗅出风向有变,邓通倒霉的时刻到了,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此时此刻正是落井下石的时机,还犹豫什么呢?
客观地说,邓通谈不上道德高尚,倒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文帝对他宠爱有加,但他也有自知之明,做人比较低调,很少掺和朝政大事,做人也比较本分。
但如今皇帝要整人,作为臣子,要是不积极响应,那就是大大的不忠。
打击政治人物,通常就是两个办法,要么从政治入手,查查是否有私下搞阴谋、涉嫌谋逆之类的行为;要么从经济入手,调查一下,看看是否存在贪污腐败、挪用公款之类的行为。
可惜的是,这两种办法,在邓通身上都行不通。
文帝在世时,邓通在他心中的位置非常特殊,文帝与他的关系远比与景帝这个儿子还要密切。真要给邓通扣个谋反之类的不赦之罪,搜集证据实在有点困难。
至于贪污腐败,邓通更是不沾边,不是他不爱钱,而是他本身就是钱的象征。一般人或许什么都不缺,就缺钱,但邓通一辈子或许什么都缺,就是不差钱,因为他家本身就是铸钱的,要多少,就铸多少。
好在办法总比困难多,再大的难题都难不倒有心之人。既然邓通最大的问题是钱,那就以钱为突破口。
不久,朝廷收到揭发信,检举邓通私自在西南境外铸钱。
邓通铸钱是合法的,但他跑到境外铸钱,究竟想干什么?难不成想勾结外敌,给大汉的敌人送钱?
邓通的主要铸钱基地就在蜀地,邓氏钱流通天下,是否有将钱输出到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情况,估计邓通本人都说不清。
据官方说法,经朝廷有关部门实地调查,确有其事,罪证确凿。
那还等什么?景帝立刻下令,将邓通的财产全部充公。
朝廷宣布,就算没收了全部钱财,距离罚款数额,邓通还欠过亿。
如此天文数字,邓通注定是还不清的,当然,景帝也没指望他还得清。
这是一场猫玩老鼠的游戏,景帝不急于让邓通马上去死。他就是想看着曾经富甲天下的邓通,一无所有后,穷困潦倒,在绝望和恐惧中一点点消耗生命,直到奄奄一息。
死亡并不可怕,怕的是明知死期已定,自己却无能为力。景帝就是要看着邓通像溺水之人一般,慢慢地沉下去。那远比一刀处死他,更能满足他扭曲的报复心理。
可能是念在邓通曾忠心侍候过父亲的分上,长公主刘嫖于心不忍,私下派人偷偷给邓通送去一点钱物。
哪想到,邓通身边布满了朝廷的眼线,刘嫖的手下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官吏上门,称邓通还欠朝廷亿万巨债,当即把她送的钱物给没收了。可怜的邓通,连个束发的簪子都不剩了。
刘嫖无奈之下,只得让人给邓通接济些衣食。
走投无路之下,邓通只能露宿街头,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邓通饿死在街头。
昔日,曾有相面者预言邓通会被饿死,如今一语成谶,难道世上真有未卜先知之人?
预言之类的事,没人能说得清,邓通的命运也绝非冥冥之中注定。
且不说这则预言是否真有过,就算是真有此事,也是在景帝一手操作之下,让饿死邓通的预言最终应验了。
景帝的恶毒远不止饿死邓通这一件事,数年以后,他让另外一条饿死人的预言,也得以应验。
邓通的死,让景帝压在心头多年的恶气终于得到释放。
但烦心事,依然不少,头号烦恼就是立储之事。
高祖、文帝都是在称帝不久便进行立储。按照惯例,景帝登基后就该册封太子,可是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景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55年)三月,景帝封诸子为王,却没有册立皇太子。
这背后,究竟有何隐情?
家宴风波
景帝迟迟不册立太子,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薄皇后虽然眼下膝下空空,但并不代表她以后永远不能生育,太皇太后薄氏还健在,贸然立一个庶子为太子,也要考虑一下老太太的感受。总之,即位之初,册立太子时机不成熟。
不过,就在封王过后不到一月,薄太后就去世了。
此后数年间,太子的位置一直空着,景帝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立太子之事,看上去遥遥无期。
这样的情况,在以前还没出现过。
之所以这样,主要是景帝顾忌母亲窦太后的感受。
窦太后已失明多年,老太太虽眼盲,但心里亮堂着呢。
俗话说,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但娘的心是长偏的,一碗水难端平。窦太后在对待儿子们的态度上,跟寻常百姓家老太太没多大区别,对小儿子刘武偏心一些,格外疼爱。
她觉得,景帝做了皇帝,刘武却只是个诸侯王,实在委屈了他。
老娘的心思,景帝心中如明镜一般。
为了讨好老太太,景帝竭力满足刘武。
刘武的封地梁国,地处天下之中,下辖四十余城,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凡有好东西,景帝首先赏赐给这位宝贝弟弟,刘武库房藏钱接近一百亿,珠宝玉器更是数不胜数,远比长安皇家收藏还要多。
这么多钱,就是几十辈子也花不完,有钱花不出去也是件烦心事。
在古代社会,受技术条件限制,花大钱又好玩儿的事并不多。刘武想来想去,那就搞工程吧,他决定扩大梁国都城睢阳城的城建规模,经扩建以后,睢阳的周长达七十里,快超过长安城了。
而后,他又大规模营建园林,面积方圆三百余里,几乎可以与皇帝的上林苑相媲美。
有钱有势,自然有人会主动套近乎,不少人纷纷主动来投靠刘武。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出身不同,但目的相同,就是想攀上刘武这棵大树升官发财。
这些人中,有文人骚客,也有亡命之徒,既有给刘武涂脂抹粉装点门面之辈,也有出帮忙馊主意、下黑手的不法之徒。一时间,刘武的梁国内汇聚了三教九流的人物。
景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54年)冬十月,一年岁首,诸侯赴长安朝见天子,刘武也在其列。
当刘武一行抵达函谷关时,发现长安方面早早派人在此等候迎接。
迎接刘武的标准,远远超出诸侯王应有的待遇,一切仪仗、车马都是天子规格。迎接使者手持皇帝的符节,请梁王登上皇帝御用辇车,一路浩浩荡荡,开往长安。
到达长安城郊时,皇帝已在迎候,兄弟二人同乘坐一辆车,一起返回未央宫。此后一段时间,哥儿俩又再次同车前往上林苑狩猎,看上去兄谦弟恭,手足情深,给天下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只是,其间究竟有多少是真情实意,又有多少是作秀表演,只有他们本人心里清楚。
不过,景帝如此大张声势、近乎夸张的做法,既有做给老娘看的意思,也有做给天下人看的成分。
窦太后有窦长君、窦广国两位兄弟,景帝即位时,窦长君早已去世,为了博窦太后欢心,景帝封窦广国为章武侯,封窦长君的儿子窦彭祖为南皮侯。
景帝知道,要哄得老太太高兴,仅这些还远远不够,还得在她心头肉刘武身上下功夫。
除了这一层外,景帝也想让那些对他怀有异心的诸侯们看看,他这个皇帝并非孤家寡人,还有个亲弟弟在支持,一旦有难,绝非是一个人在战斗。
朝会仪式结束后,景帝特意设家宴款待刘武。席间都是家人,没了庙堂上的礼仪拘束,大家酒喝得很高兴,景帝也不知不觉多喝了一些。
兄弟俩推杯换盏,亲切的话越说越多,不经意间,景帝说了一句让在场人出乎意料的话:“待我千秋万岁后,传位于梁王。”
景帝的话说得真真切切,本来喧闹的酒宴,一下子沉寂下来。谁都摸不清皇帝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有何用意。
是趁着酒意在试探刘武,还是酒后失言,在场的人都吃不准。所以,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窦太后耳朵好使得很,听后当即喜形于色,欢欣不已,这是她等了许久、最想听的一句话,她感到心情非常舒畅。
刘武听后,内心也不禁一阵狂喜,但很快冷静下来,他可不像老太太那样,头脑简单好哄,他知道这肯定不是景帝的真心话。
兄弟情义再深厚,哪里比得上父子情深?哪有放弃自家儿子,将皇位传给弟弟的道理?
所以,欢喜归欢喜,他还是连连谦让了一番。
本以为这段家宴间的意外插曲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此时有人站了出来,义正词严地指出,皇帝的话是大错特错,会酿成大祸,并要皇帝纠正错误,立刻收回说过的话。
此人名叫窦婴,官拜詹事。
詹事主要负责太后、王后、太子等诸宫饮食起居等日常事务,秩二千石。
詹事官职前通常加上所在宫室名称,比如皇太后宫称长信宫,太后宫詹事称作长信詹事,太子府詹事称作太子詹事。詹事属官有率更、家令丞、仆、中盾、卫率、厨厩长丞等。
窦婴是窦太后娘家堂侄,世居观津,平常喜欢交游,朋友圈子比较广。文帝时,窦婴曾一度出任吴国国相,后来由于身体不适(估计是伺候不了吴王刘濞而找的借口),去职在家疗养。景帝即位后,窦婴重新出山,担任詹事一职。
论身份,他是窦太后的家人;论职务,他是詹事。所以他出席皇帝家宴,是在情理之中。
刚才景帝那番话传入耳中后,以窦婴的政治直觉,马上觉得不对劲,皇帝心里怎么想他不知道。但皇帝说出如此高度敏感的话来,作为臣子,该如何回应?
立即附和称赞,陛下英明!若说出这样的话,就是政治白痴。很显然,窦婴不傻,不会蠢到自我作死。
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只管闷头喝酒,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无论你们选谁做皇位继承人,都是你们老刘家的家事,跟我们老窦家毫无关系。作为外人,皇帝立皇太子我全力拥护,立皇太弟我双手赞成。
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最好不要轻易表态站队,两边都不得罪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骑墙做法或许不可取,但做官学会两面下注,才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不二法门。
窦婴显然既不是智商低能儿,也不是官场老滑头,他端了一盏酒,走到景帝面前说:“大汉的天下,是高祖开创的基业。帝位父子相传,是汉家制度,陛下岂能轻易改变规矩,传位给梁王?”
本来喜乐融融的宴会,顿时变得很尴尬。
在这种氛围下,不论如何打圆场、和稀泥,都是吃力不讨好。
景帝、梁王刘武、窦太后谁都不再言语。再丰盛的酒宴,此时吃喝起来都变得索然无味。
一场本来欢欢喜喜的皇家聚会,由于窦婴不合时宜地搅局,最终不欢而散。
这位不识相的堂侄,公然出来扫兴,让窦太后胸口堵得慌。好啊!你小子是见不得我太开心,成心给我添堵。
窦婴也明白,这一次算是彻底惹恼了姑姑,便再次称病辞职。这样一来,窦太后火更大了,你还跟我犟上了,看来不愿伺候我了,那以后干脆也少在我眼前晃悠,眼不见心不烦。
没过几天,窦婴接到消息,老姑姑已经将他从入宫名册上除名,剥夺了他入宫的资格。并传出话来,以后你且安心在家养病,朝廷春秋朝会大典,就不用参加了。
姑侄俩从此就杠上了。
梁王刘武看老娘为了他,不惜跟自家堂侄翻脸,暗中自喜,变得更加骄横。
唯有一个人,经过此次家宴后对窦婴颇有好感,觉得他立场坚定,值得信任。
此人便是景帝。
窦婴,你暂且等等吧,你终究会有出头之日的。
不过,窦婴在家赋闲的日子并没有太久,过了一年多时间,他就被朝廷请出山来。
直接原因是,吴、楚等诸侯发动叛乱了。
吴王刘濞不臣之心由来已久,景帝害得他老年丧子,这份恨他一直放在心头,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化。好在刘濞终究是经过战火考验之人,知道举兵反叛不是闹着玩的,反复权衡之下,拿不定主意,因而迟迟没有起兵。
有些人以为,刘濞年龄大了,胆子小了,其实不然。他的谋反之心多年来有增无减,他只是在等待时机,等待一个合适的理由。
名不正,则言不顺。打仗并非单纯地在战场上两军对垒,争取舆论的支持,也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
文帝在位时,对刘濞这位堂兄能忍则忍,能让则让,一直宽容大度,多加安抚。而吴国方面,一来蓄积力量需要时间,二来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起兵的理由,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
对于刘濞的野心,天下人看得一清二楚,贾谊、晁错等人一再建议文帝,对诸侯尾大不掉的局面不能等闲视之,必须做好准备,有所作为。
文帝由于内外受困,只能本着能拖就拖的原则,将问题留给了后人。
朝廷和刘濞对对方的心思都一清二楚,双方都在争取对自己有利的时机。
景帝即位后,晁错觉得,诸侯坐大的局面已经形成,若再不果断出手,恐怕后患无穷。所以,他一再给景帝上书建议削藩。
君臣二人常在一起谋划如何削弱诸侯势力。
晁错在景帝耳边不断劝说,先出手将制人,后出手必将制于人。
景帝年轻气盛,也想趁着即位之初,打击诸侯,树立自己的权威。
虽说晁错跟着儒学大师伏生学了几年正宗儒学,但学术根基和为官原则还是以刑名之学为主。
学法律出身的他,缺少一般儒生的理想主义和浪漫精神,做事严谨,讲究条理性,思维敏捷、富有逻辑,绝不会被一时热血冲昏头脑。
削藩一事,并非晁错一时头脑发热,而是多年来坚持的主张。如今他成了帝国首席检察官,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岂能放弃多年来为之奋斗的事业?
关东诸侯们在景帝即位后,都已隐隐预感到,朝廷要拿他们开刀了。
削藩之事,关系到帝国的生死存亡,如此大事,必须在朝堂上集体讨论决议才行。
列席会议的人员包括公卿大臣、诸位列侯和宗室,意外的是,会议现场很平静,没有人踊跃发言,也没有激烈争论,大殿上一片沉默。
申屠嘉的结局,大臣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跟晁错唱反调会是什么下场。
最后,还是窦婴站出来表示反对。
窦婴曾担任过吴国国相,跟刘濞打过交道,掌握吴国第一手资料。削藩一事,他远比朝堂上这些大臣们更有发言权。
窦婴意见很明确,目前时机特殊,实在不宜激化朝廷与诸侯之间的矛盾,只要朝廷不主动挑起事端,吴国也不至于率先叛乱。
诸侯谋反,唯有刘濞能挑头,但他年事已高,时日无多,只要熬到他死,一切就好办了。
晁错马上反驳,刘濞与朝廷离心离德这么多年,想谋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指望他幡然醒悟,无异白日做梦,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从此,晁错就记恨上窦婴了。
既然一时半会儿没法拿刘濞下手,不如先拿其他诸侯开刀,既可以敲山震虎,警告刘濞不要轻举妄动,顺便也能设法削弱他的潜在盟友。
晁错称,他得到可靠情报,半年前薄太后去世,正当全国官民都沉浸在巨大悲痛之时,楚王刘戊竟然在国丧期间淫乱不止,简直是禽兽不如!是可忍,孰不可忍,建议陛下下诏立刻处死他。
于是,景帝趁着刘戊来长安朝觐之际,将他拿下。
刘戊下狱,倒不是晁错故意罗织罪名,刘戊本身就是个十足的浑蛋,治他的罪,根本不需要故意陷害。
刘戊似乎就是基因突变。楚元王刘交、楚夷王刘郢客父子二人,都好读书,善待知识分子,无论做人还是治国,都中规中矩,就算吕后当国时,也挑不出他们什么毛病来,不得不称赞他们一番。
刘郢客刚死之时,刘戊尚能装模作样,装作继承了父祖礼贤下士的优良传统,但时间一长,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
最先识破他真面目的是穆生。穆生自楚元王起,就是楚国王宫的座上宾,深受元王敬重。
穆生不喜饮酒,元王特意为他准备了一种叫作醴的甜饮。刘戊即位之初,也常给穆生备着甜饮,可时间不长,穆生就发现桌面上的甜饮不见了。
穆生敏锐察觉出了这一变化,回到家后,对家人说:“是时候离开了,如果再待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沦为囚犯,戴上铁项圈,押解到集市上,蒙受羞辱。”此后便装病不出门。
和穆生一起追随楚元王的申公、白生,听到消息后,觉得穆生器量未免太小了,不就是一杯甜饮吗?至于这样耍小性子吗?便径自逼上门来。
“先生难道忘了先王是怎么待我辈吗?今王不过是细微之处考虑不足,略有失礼之处,你至于这样吗?”一见面二人就埋怨穆生。
“你们以为我真的是为一杯甜饮而难以释怀吗?见微知著,从细节见真章,先王之所以敬重我们,是重视我们的学问和儒学大道,今王完全忽视儒学大道,我们还有必要留在楚国吗?这难道仅仅是小小的失礼吗?”
申公、白生被说得哑口无言,因为刘戊讨厌读书,一拿起书卷就犯困,他们也拿他毫无办法。
三人此次谈话后不久,穆生便以生病为由,自行离去。
刘戊自然乐得清闲,去吧,好走不送。
申公、白生二人念及楚元王、楚夷王两代先王的厚恩,不忍心放弃刘戊,依旧留在楚国,每日对他苦口婆心,劝勉他勤于政务,好好读书。
但刘戊往往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当回事。
如果说,刚开始刘戊还多少有点收敛,后来日子一长,他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整日过着淫靡奢侈的生活,为政暴虐,搞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楚国太傅韦孟是个聪明人,他明白以刘戊的性子,犯颜直谏肯定没有好下场。于是,他换了个比较含蓄的手法,作诗一首,希望用旁敲侧击的方式警示他,谁知道刘戊根本懒得看一眼,直接丢到一旁。
韦孟算是看出来了,刘戊已是无可救药,再待下去说不定会招来杀身之祸,遂偷偷溜走,逃到邹地藏了起来。
刘戊习惯了淫乱放纵的生活,以至于在薄太后丧礼期间也不懂得加以节制,最终事情败露,传到晁错耳中。
削藩的根本目的,就是打击削弱诸侯的势力,至于是否从肉体上消灭诸侯王本人,倒不是重点。若是真的杀了刘戊,弄不好反而逼得刘濞等人直接提前造反,那样反而弄巧成拙,得不偿失了。
于是,景帝和晁错君臣二人分工明确,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晁错高声喊杀,景帝要求宽仁相待,刀下留人。
最终的处理结果是,朝廷下诏饶过刘戊死罪,但削去楚国东海郡、薛郡两郡,收归朝廷。
景帝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做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但哪里知道,刘戊根本不思悔改,被削地后,他一气之下暗中派人勾结吴王刘濞,谋划一起反叛朝廷。
申公、白生得知后,感到痛心疾首,他们不忍心看着刘戊在不归路上越走越远,遂一起对他进行规劝,希望刘戊回头是岸。
刘戊早就受够了二人的聒噪,一怒之下,下令将他们用绳子拴起来,他们穿上囚衣,将他们押去舂米。申公、白生二人都是饱读诗书的大儒,加上年事已高,哪里受得了这罪?咬紧牙关熬了些日子后,申公设法逃了出来,白生下落不明,估计最终死于非命。
就在刘戊谋划叛乱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出现了一对逃难母子。
他们的出现,使得吴、楚企图作乱的阴谋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