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窘困求生(1/1)
1943年夏天的一个深夜,鸡刚叫头遍,破败而宁静的村庄还没有在睡梦中苏醒。这时杨官璘轻手轻脚地起了床,看着还在酣睡的侄儿杨佛清,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沉甸甸地责任。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默默地为儿子打点好行李,轻声叮咛道:路上千万注意安全!
“妈!我知道的,您早点去睡吧,天还早着呢!”杨官璘轻轻扶着母亲,说道,“您在家里把佛清照管好就行了,我快去快回。”
哥哥去世后,嫂嫂很快就改嫁了。杨官璘便与父母亲和侄儿相依为命,祖孙三代人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度日。
天上的星星稀稀疏疏地像一颗颗镶嵌在黑丝绒被上的金豆豆,在遥远的夜空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天边的一弦钩月像把无柄的镰刀浮贴在夜空的胸膛。乡村的夜寂静得能听出空气流动的声音,杨官璘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路边不知名的小虫儿,它们“悉悉”地跳开,一切又复于沉寂。“兵七进一,马二进三……”杨官璘的嘴里轻轻念叨着,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依然是棋局。
他要赶到石龙去购布。
他记不清了,自己在这条崎岖的山路上来回走了多少趟。
来到竹塘村的两渡河口,杨官璘坐上了一条往石龙送货的小船,在缓缓的“欸乃”声中,两岸模糊的树影和房屋像墨色的云团无声地向后退去,河面清鲜的水气迎面扑来,这正是杨官璘默思棋局绝好的时候,他的神思又全部浸入象棋的王国中。
到石龙时天已大亮,杨官璘付了船钱,小心翼翼地把腰中的那条布带紧了紧:里面放着他的买布钱,这可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呵!
杨官璘谨慎地上了路,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社会又穷又乱,小偷扒手多如牛毛,他不得不百倍警惕。
到几家老顾主的店里选购好了布匹,杨官璘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因为有了这几匹布料,可暂时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他又购买了一些生活用品,转了一圈,已时过中午,杨官璘已是饥肠辘辘,打算吃了午饭后,就到车站办理布匹托运回家。他一摸口袋,只剩下一点零钱,连吃顿便餐也不够。怎么办?
杨官璘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心里盘算着如何解决吃饭和车费的问题。突然,他发现不远处的一株柳树下,有几个江湖艺人在那里摆棋摊,招揽生意。杨官璘喜出望外,忙走上前去,看了看一个棋局后,问道:
“师傅,这棋怎么下注?”
“一盘五毛钱!”
打听明白后,杨官璘便与之厮杀起来,很快就赢了两局。接着,他又到第二档去对弈,又斩了几局。杨官璘盘算一下,赢的钱已够吃饭和车票费用。他想起了儿时父亲的教诲,不忍心对这些落魄的同行痛下杀手,于是不再恋战,到附近的一个小摊上吃了个便餐,就急急扛着布匹赶到石龙火车站,购票回家。
到天堂围火车站下车时,正是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太阳似乎从高空中滚了下来,像无焰的火球在空中燃烧。瓦蓝的天空犹如一块硕大无朋的青石,没有一丝云彩。满眼只见白光在晃,地面被炙烤得像烙铁,滚烫滚烫的不敢落脚。偶尔有风吹来,它没有一丝凉爽,倒像一波波凝固的热墙,坚硬而凶猛地压过来,令人窒息。杨官璘挑着一副沉重的担子,吃力地一步一步赶回家。他显得有些吃力,肩上那条黄润的桑木扁担颤颤悠悠,有节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头戴一顶大斗笠,全身的衣衫早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像刚从河里爬起。
回到家里后,杨官璘来不及歇口气,又开始马不停蹄地打理店务:卖布、裁衣,以赚取微薄的收入养家糊口。
半个月后,杨官璘再次到石龙选购布匹,布匹行老板已知杨官璘下棋有几手绝招,又见他为人忠厚老实,便对他说道:你以后来选购布料钱不够,就先把布料带回去用,等你赚了钱来购布时再还。杨官璘大为感激,后来二人成为生意场上的好朋友。
然而生活还是日益窘迫。为了进货更便宜,杨官璘有时要到广州去贩布,可是又没有本钱,为此他不得不绕道香港。
原来抗战时期和光复后一段时间,东南亚以及欧美各国与中国大陆邮路中断,而杨官璘的家乡大部分人是靠侨汇生活的。海外华侨要接济家人生活,得先把钱寄到香港,再由香港转汇到大陆,不仅费时,而且邮资也颇巨。因此,不少人宁愿到香港取钱。杨官璘找到乡下几位相好的棋友,和他们商量道:“你们的钱我负责到香港去取,回来卖了货再还钱给你们。我出脚力,你们不收利息。怎么样?”那几位棋友一来钦羡杨官璘的棋艺,颇怜他的生活艰辛;二者于双方确实有利,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就这样,杨官璘从香港取了钱,备些洋布回家,他靠两条腿、一条绳子来回穿梭在港穗之间,在裁裁剪剪的零碎中艰难度日。
每到生意打烊,杨官璘就关好店铺,匆匆赶到家里。他惦记着那楚河汉界上的32颗红黑子。
暮色如帷幕似的笼罩下来,一席如豆的灯火散发出晕黄而微弱的光芒。杨官璘一家人就着一个小方桌吃晚饭。桌上只有一碟青菜,一碗腌萝卜干,还有一块小小的煎鸡蛋——那是专门给侄子杨佛清做的。
这时杨官璘夹了一块腌萝卜,手却在半空停住了,久久不往嘴里送。杨佛清见状问道:“叔,你怎么了?”
杨官璘一惊,回过神来,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叔叔,你在想什么啊,饭都忘记吃了?”
“哦……叔叔在想怎么下棋呢。”杨官璘微笑着回道。
“下棋有什么好啊?”年方三岁的杨佛清哪里知道世事的艰辛。
“嗯——叔叔要下棋挣好多好多的钱,养活你和爷爷奶奶啊!”
“哦!”杨佛清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
吃完晚饭,天完全黑了。劳累了一天的杨官璘感到疲惫不堪,草草洗漱过后就趟到了床上。他好想睡,眼皮山岳一般沉重,可神经却兴奋得像烧开的水,无穷的往事像乱云一样在记忆中翻腾,而未来的路却依然风雨如晦:国破,家散,人亡,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光明?!
疲倦如潮水袭来,杨官璘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在深夜两三点的时侯,他突然从梦中惊醒,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点燃煤油灯,翻出压在床头的笔记本,急切地记录起来。原来,他在半睡半醒之际忽然想起一步妙着,便迫不及待地把它记了下来。
这个习惯几乎成了杨官璘一生的铁律:在以后长达半个多世纪中的象棋生涯中,他每天都未停止过笔记,哪怕是后来客居在滴水成冰的北国进行比赛,他也照记无误!
杨官璘非常喜欢搜集江湖棋局和精巧残局。他借走乡进城之机,碰到棋摊上的棋势就记下来,夜里仔细拆解研究。后来,他的残局功夫高人一筹,就是从那时练就了扎实的基本功。
杨官璘在刻苦钻研的同时,也意识到:要想进一步提高棋艺,成为一名好棋手,仅靠在家里埋头看书打谱是远远不够的,还要遍访名师,不断挑战超越,才能青出于蓝。可令他苦闷的是,自己这个乡下棋王,周边竟找不到一个对手,还真有点“英雄虽握倚天剑,拔剑四顾亦茫然”的感觉。
毗连凤岗的宝安县平湖是杨官璘经常去进货的地方。有一天,他偶然打听到闻名两广的象棋高手黎子健就在附近,杨官璘欣喜若狂,忙丢下手中的活计,尘步如飞地前往拜访。
??? 黎子健系上世纪20年代闻名全国棋坛“粤东三凤”之一曾展鸿的爱徒,其时已名噪一时,为避乱世,他隐居在平湖的一个小乡村,修身养性,弈棋自乐。这天不期有位素不相识的小伙子上门来讨教对弈,黎子健且先有些犹豫,只道是慕名而来的江湖术士。后见杨官璘眉清目秀,且态度诚恳,恭执弟子之礼,又怜他远道而来,于是答应与之对弈。
杨官璘虽乡下称王,但遇到真正的顶尖高手还是技逊一筹,连输三局,但黎子健也赢得不轻松,他慧眼识英雄,知杨前途无量。当得知杨官璘是无师自通时,不禁大为赞叹,鼓励他坚持走下去。他对杨官璘说道:
“要真正地下好象棋,必定要把开局、中局和残局三者分别练习。同时还不能单靠对弈,一定要在对弈之后,请对手把自己的不足之处给挑出来,摆出来检讨分析,那么就算输了,也可以得到教益。”
杨官璘听得频频点头,颇有拨云见日之感。黎子健也谈兴大发,继续指点说:
“下棋最适合的对手是一个要比自己技术高一两筹的人,因为这样既可免输得太惨,同时又可以循序渐进。如果碰不到这样的对手,便跟那些更高一级的棋手过过招也无妨。开始最好请对方让你几个棋子,这样慢慢地循序渐进。经过一段时间后,对方便会有技穷之感,从让棋到不让棋,那么你的棋艺也就跟着进步了。但其中最要注意的,就是与某位棋手交战了相当一段时期以后,就要另找对手。为什么呢?因为与某一个人对弈太久,太熟悉了对方的棋路,这样会影响你思路的开阔。”
通过与黎子健的对弈与交流,杨官璘受益匪浅。他心中暗道:“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啊!”
1944年冬,杨官璘与邻村女子罗官娣喜结秦晋之好。这时杨佛清的母亲早已改嫁下堂,杨佛清便和祖父祖母、叔叔杨官璘及婶婶罗官娣生活在一起。罗官娣对这个苦命的侄子疼爱有加,视如己出,她和公公婆婆一起无微不至地抚养着杨佛清,毫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