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卷三秦势若狂(1/1)
一大清早,雍王章邯就坐在槐荫下读书。他做诸侯王已有些时日,但仍是秦时冠带,身着绿色官袍,一如前朝。
晨起读书,是他在秦内廷少府职上惯有的“早课”。早晨读书片刻,日间处分起繁杂公务来,一整日都觉神清气爽。此时,他正在看《韩非子》,读至“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一句时,便抛了简册,喟然长叹道:“唉!何来圣人?何来四方?书生高论,徒有大言耳……”
这位秦之“贰臣”,至今却还改不了往日的忧国之思,想起亡秦,便纠结不已。
想他章邯,身为前朝勋臣,三年乱局中,本可为大秦建不世之功,却阴差阳错,成了降将,既负了君上,也断送了自己一世英名。
当初,二世皇帝将他擢为少府,位列九卿,他自是感激不尽,有意忠心报效。不料,身逢末世,只能眼睁睁看着赵高弄权,李斯助纣为虐,将那庙堂风气败坏得不成样子。
自陈胜在大泽乡起事后,乱民蜂起,天下已是岌岌可危。偏那二世皇帝却又十分忌讳“造反”二字,故各地官吏只得哄他,说地方上只有“盗贼作乱”。如此掩耳盗铃,能哄得了几日过去?待到时局已不可收拾时,忽从桃林塞传来急报,称陈胜麾下大将周文,率二十万“群盗”杀奔咸阳,前锋已破了函谷关!
咸阳本就无险可守。秦之精锐此时又正远戍长城,近畿一带几无兵马可派。事到临头,百官全无主张,就连朝中的权要赵高、李斯,也只是瞠目结舌,这才有了他章邯崭露头角的机会。
在此之前,章邯从未曾领过兵,也不曾研读过兵书,然他见识超卓,通晓权变,并未被汹汹民变所吓倒。依章邯之见,打仗又有何难?与理财无非是同样道理,都是权衡利弊、巧为调度罢了。那时他正在骊山之下,督建皇陵,闻函谷关已破,便知大事不好,当即快马奔回了咸阳,奏请二世,要领兵平乱。
章邯此次毛遂自荐,成就了秦末的一段回光返照。他给二世皇帝所上的奏疏,有一个惊世骇俗之议,即是:骊山有众多刑徒,咸阳亦有私家奴之子,为数甚多,不妨统统将其赦免,编练成军,用以杀贼。此等杂凑之人,虽仓促成军,总还可以应急。若由他章邯亲自训练,定可击退盗贼。
一个皇家内府的财务主事,竟有如此奇谋,二世皇帝当然高兴,当日便封章邯为上将军。又下诏,将那刑徒与私奴之子尽数释放,编为部伍,从咸阳东门出发剿贼。
章邯果然是老练之臣,一出手便教天下皆惊,连连击破陈胜麾下数路大军。说来也怪,“群盗”汹汹,一路势如破竹,然只要遇到章邯,便不堪一击。
险些倒转之乾坤,便是如此,由章邯一手扶正。他率部连战皆捷,无一败绩,不久便击破了陈胜的巢穴陈县。陈胜兵溃将亡,乘车仓皇逃出,在途中,被自家驭者贾庄所弑。国之大患,就这样被章邯轻松除掉。
彼时,唯有楚地的“武信君”项梁,方为章邯最强劲之对手。
章邯初次与项梁接战,竟然连遭败绩,狼狈不堪。换作别人,这一世英名,怕是便就此罢休。然章邯于此时,却显出他之老辣来:遇强敌,绝不贸然轻进,只是退而避之,耐心等候时机。二世皇帝在咸阳看了半月,便知章邯能战,遂从咸阳源源不断为他添兵,又派去司马欣、董翳两位副将,充作左右手。
果然,待项梁攻破定陶之后,便骄矜轻敌起来,不以秦军为意。章邯看准他一个破绽,轻兵急进,趁夜偷袭定陶,大破楚军。可怜那项梁一世英雄,当晚宿醉未醒,就死在了乱军之中。
末世里,出了章邯这样一员神将,可谓秦之吉兆。若今世不出项羽,则秦末所有的“盗贼”,都将被章邯逐个儿收拾掉,大秦也必不会亡。
可惜天不佑秦,独木难支。巨鹿大战后,项羽威震天下,率各诸侯军四十万南下。彼时章邯驻在漳水之南,所部仅有二十万,面对项羽浩荡大军,如何能敌?故只得暂作后撤,退至洹水之南,一面就急派司马欣奔回咸阳,向朝廷求援。
不想,那巨阉赵高心怀嫉恨,向君上进了谗言,诬章邯坚守待机为怯敌不进。那二世皇帝不辨贤愚,竟有对章邯问罪之意。
司马欣在咸阳听到风声,吓得仓皇逃回大营,向章邯哭诉。章邯听罢,便觉天塌地陷,情知进也是死,退也是死,思来想去,竟是无路可走。他纠结再三,只得派使者去向项王请降。蒙项王恩准,二十万秦军便在洹水之南降了楚。
项羽收降章邯之后,听了范增劝告,对章邯倒是不计前嫌,允诺封他雍王,辖废丘一带百里之地。然这雍王,实为鹰犬,却是不大好做,内外都有不小的忧患。
章邯近来,心里便隐隐有所不安。自田荣乱起,天下又是各处骚动,三秦之地能否得免,尚不可说。军中所派出的斥候,于近日也已报称:汉中正在厉兵秣马,似有一股不祥之兆……
正在思谋间,忽见胞弟章平急匆匆闯了进来,劈头便嚷道:“兄长,不好!褒斜谷南口人马云集,汉军要杀过来了!”
章邯闻言一惊,忙挺身坐直:“你仔细说来我听。”
“汉军近日,集结于褒斜谷南口,其兵马之多,不知凡几,每日金鼓齐鸣,似要沿褒斜道北上。”
“褒斜道?”章邯闭目片刻,而后睁开眼道,“诈术!无须理会。褒斜道栈道已毁,北口我有重兵把守,汉军若敢从此出,斜谷便是彼辈的马陵道。”
“兄长有如此把握?”
“当年若刘邦撞到我刀下,今日早成枯骨!”
章平这才松了一口气,擦擦额头热汗,也在槐荫里坐下。这章平,身材高大威猛,相貌酷似乃兄,早先曾为秦之将军,降楚之后,又获项王赐爵上卿,出镇武关,为雍国之右将军。近日因汉中有异动,受章邯之命,前来协防废丘。
歇了片刻,章平便抱怨道:“兄长,受封以来,如此担惊受怕。这个诸侯王,做得有何益处?”
章邯素知胞弟头脑简单,便斥道:“笑话!春秋至今,有几人可做得诸侯王?乱世之际,能容得你苟活吗?天下局面,正需英雄奋力撑持。贵为上卿者,岂可效小户人家斤斤计较?”
章平解下武冠,背倚树干叹道:“兄长言重了,我岂无救世安民之心?然秦末以来,天下纷攘,欲守方寸之土,尚不能安寝,还谈何高远之志?唉!偌大个天下,说亡就亡了,抛下我等孤臣孽子,不求苟安,又能如何……”
章邯闻言,忽然就暴躁起来:“既是孤臣,便不得诬言先朝!秦之遗民万千,我等还算是幸运的,做了这雍王,也不算辱没门风。我之所虑,唯有汉中的刘邦。彼辈乃宵小得势,不安于位,稍有机会便欲掠地称雄,你我能安稳睡觉吗?”
章平抚额想想,似有所悟,便问道:“那如何是好?莫非我辈须一世睁着眼睡觉?”
章邯便道:“有此心即可。彼等草寇,也不用太看重他,只须牢牢扼住褒斜谷,三秦便可有几世的安稳。”
“弟以为,此事谈何容易!今之士卒,皆来自闾里无赖,不过是为吃口军粮而已。加之昔年项王坑我秦卒,也未免太过狠毒,秦民都心怀怨望,一旦有事,又如何驱使得动?”
“此一节,我看倒不必多虑。各领军将校,毕竟都是我秦时旧部,多少还念着我的好,战事若起,我必亲征,将士们岂敢不用命?”
章平便叹息一声,说道:“唯愿如此。昔项王封兄长为雍王,弟还曾窃喜,哪知这个王位,脚下便是滚油鼎镬。刘邦若来攻,倒不如降了算了!”
一闻这“降”字,章邯便勃然作色,双目冒火,直视章平:“弟若欲降刘邦,今日便可割了我首级去!彼时降楚,乃是事出无奈,然既降了一回,就不可再降第二回!赵高负我,项王他并未负我,今日若再降刘邦,那便真真是朝秦暮楚之徒了。”
“我懂了。”章平遂不再争辩,系好了武冠,起身道,“兄长亦不必自责,如此苦心,只可惜有几人能知?我看兄长自咸阳领兵以来,无日不在操劳,还需小心调理才是。我这就回大营去了。”
章邯神色便转平,笑道:“廉颇老矣?还早得很呢。你放心去吧。”
章平遂也一笑:“弟虽无民心可用,但尚有长技在身,治军打仗,不在话下。”
章邯又敛容道:“那沛县老吏,性素反复,或许要孤注一掷。各路探哨,万不可有一刻疏忽了!”
章平便道:“放心,弟谨记。”
章平走后,王府空旷的中庭,复归宁静,唯闻槐上秋蝉悠悠。
章邯拾起地上的《韩非子》,见竹简上沾了灰,也无心去拂,心头便是一阵刺痛:想那韩非,乃何等超群之人,却死于李斯的进谗。我章邯,亦是为谗言所害,得了这“贰臣”之名,万世也难洗清。莫非才华盖世者,就只配如此的结局?
当初,项羽招降了章邯与司马欣、董翳三人,依范增的建言,三将被封为诸侯王。其中章邯为雍王,国在咸阳之西;司马欣为塞王,国在咸阳之东;董翳为翟王,国在北面的上郡。看这地理便可知,这三王,分明就是看守汉中的鹰犬。
章邯的雍国与汉中接壤,在三秦中位置前出。如此的安排,自然是项羽最为看重章邯,命他在此打头阵。
雍之都城废丘,乃是个七百年的古城,西周便曾在此建都,原先叫作“犬丘”。到秦始皇时,因忌讳此处王气,故改名为废丘。
章邯来到废丘,便知已然别无退路,唯有厚筑城墙,多积仓粟,以防刘邦从汉中杀出。以三秦之力,能否挡住刘邦来抢“关中王”,则只有听天由命了。
正在此时,谒者忽来通报,有众将求见,章邯便命唤进庭院来说话。
少顷,有那雍军将领赵贲、季良、季更、孙安等人,一拥而入。个个皆劲装结束,盔甲鲜明,跪于章邯座前。左将军赵贲带头禀道:“闻听汉王起兵来犯,实欺人太甚!我等自兴国以来,尚未建尺寸之功,请大王差遣我等,杀过褒斜道去,提汉王头颅回来见!”
章邯略显诧异,问道:“尔等要去捉刘邦?”
众将齐呼:“正是!”
章邯便大笑:“那刘邦,乃我章某席上之盛宴,岂是你辈案头的菜?”
众将不明所以,都面面相觑。
章邯接着便道:“你等带兵之人,备好军械粮草为首要,摸清军心士气为次要,余皆听令就好。武人不比文人,徒然大言有何用处?”
赵贲道:“粮草军心,已全无疏漏。大王可稳坐废丘,看我辈如何擒贼!”
章邯望了一眼众将,见项王属下郎中骑将吕马童也在,便招呼道:“吕将军,项王遣你来此监国,今见我雍军,与楚军相比如何?”
吕马童道:“勇气可嘉!”
章邯便笑:“吕将军不讲实话了。楚军临战,也是如此大言请战吗?”
“也是如此。”
“哦,怪不得!一个齐国,便打得如此吃力。”章邯便不再理会吕马童,对诸将道,“刘邦诡诈,非比寻常,即便孤也须好好思量一番,各位还是待命去吧。上阵厮杀,或战死或建功,都等不了几日了。”
见章邯对军事布置并不想明言,众将也觉无趣,只得叩首而退。
诸人退下之后,一贯强悍的章邯,心头忽而涌起一阵悲哀,觉方才胞弟所言,也不尽然是错,亡国之臣,似只有苟活这条路了。时势总比人强,况乎这乱纷纷的末世?
正在此时,有侍者来禀告,说可以用朝食了,章邯便回了后殿去用饭。
章邯原是理财之臣,生性简朴,饭食一向极为清淡,封王以后仍是如此。用餐之间,正在心里庆幸这一早还算清净,哪知一碗稀饭未用毕,王府门口忽然闹将起来。左将军赵贲正在门外大声呵斥。
司阍满头大汗跑来禀报:原是一名里正与几个百姓,扭着个乞丐,说是疑为奸细,要闯进王府来请赏。
章邯闻报,立时警觉,饭也不吃了,起身来到前殿,命将疑犯带进来,他要亲自审问。
不一会儿,赵贲带了里正与乞丐上了堂来。章邯看去,原来是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身着一袭蓝衫,肩挎一个竹篮。又细看,便觉奇怪:那少年乞丐,衣衫虽褴褛,但面目一点儿也不猥琐,双目炯炯,精光四射。
章邯心下起疑,问那里正:“何处捉得这少年?”
里正禀报道:“此人在闹市中流窜,已有数日。一足靴,一足跣,高歌过市,旁若无人。却不见他哀告乞讨,市井老少都围住他观看。人若问他,他便应声答之,机敏谐谑,教众人笑个不住。我看此人,似狂非狂,或是汉中派来的奸细也说不定,故而为大王擒来。”
章邯勉励了那里正几句,便命内史拿出赏钱,打发他走了。
见那乞丐少年不卑不亢。章邯便认定,此人十有八九是汉军奸细,于是问道:“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我乃巴郡江州人。草野之民,无有官名。”
“你为何事来此?”
“欲往西域瑶池,取水煎药,为家中老母医病。因盘缠不慎失落了,故一路行乞到此。”
“胡说!”章邯拍案威吓道,“煎药何处取水不可,何必远赴异域?人世凡间,又何来甚么瑶池?”
少年却一点儿也不慌,答道:“大王可曾记得,昔年始皇帝东巡,寻的不是瀛洲吗?既然东有瀛洲,西也必有瑶池。世上的道理,便是如此。”
章邯更是生气,喝道:“狂悖小儿!徒步千里,只为取一瓶水,实不合常理。你究竟是何人,从实招来!”
少年叩首答道:“千里跋涉,心诚而已,唯有至诚,方能不悖忠孝。”
见那少年对答如流,章邯便越发起疑,索性单刀直入,问道:“来时可经过汉中?”
“路过,是从陈仓故道来此。”
“故道?不是已废了多年吗?”
“走旧路,小人心里自安。”
“哦?我问你,在汉中何所见?”
“民无所惊,夜不闭户。”
“有兵马否?”
少年便嬉笑道:“大王是智者,此事无需问我。倘无兵马,汉中又何来安宁?”
此时废丘城内百姓,闻听疯癫少年为母治病,竟欲行乞千里,都纷纷来王府门前观看,门外霎时就聚了数百人,熙熙攘攘。
章邯见少年确乎似疯似癫,又问不出甚么名堂来,便命搜身。军卒上来搜了搜,未见有甚可疑之物;取了少年的竹篮来看,也只是寻常农家竹篮。
于是章邯便问:“千里之行,不带余物,何以独独携此竹篮?”
少年答道:“正是取水所用。”
“胡言乱语,竹篮岂可打水?”
“竹篮打水者,古今可还少吗?”
章邯一怔,觉少年似语带讥刺,便喝道:“诳话!是要找打吗?”
他还想再追问下去,但忽觉心烦意乱,大事正多,哪有工夫跟无赖小儿纠缠,于是无心再审,命赵贲将那少年赶出废丘,不得在城中逗留。
赵贲便带领着军卒上前,左右挟住少年。那少年却笑道:“大王,我既已决意要去瑶池,那是谁也挡不住的。曾不闻,君子行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少年说的,是《诗经》里的两句,意为劝人做事须善始善终。此话恰恰刺痛章邯,他便心生怒意,欲将少年推出杀了。却又一想:小儿毕竟声言为慈孝而来,若杀之,百姓必哄传雍王杀孝子,民心哪里还能收拾?于是强忍住火气,怒喝了一声:“打出去!”
那少年仍是嘻嘻一笑,口中悠悠地吟唱了一句:“废丘之上,安有帝乡——”
待那少年被拖走,章邯便在心中悲叹:亡国之臣,一夜间便翻作贼身,连小儿都敢来当面羞辱,真是生之何益!如此一想,竟然瘫倒于坐榻之上,半晌也动弹不得。
正恍惚间,忽见章平身披甲胄,从门外疾奔而入,跪于堂下禀道:“陈仓县令有流星急报;汉军十万,正从陈仓故道北上,兵马众多,不见首尾!”
“果然是来了!”章邯这才猛醒过来,忙接过羽书来看。
羽书报称:汉军号称十万,浩浩荡荡,自陈仓故道北上,已连克下辩、故道、雍县三城,不日即抵陈仓城下。其部先锋为樊哙、夏侯婴;中军统领为新拜大将军,名唤韩信。汉王刘邦,据闻亦在军中。
章邯掷下军书,冷笑一声:“老儿!欲来关中抢劫乎?”
章平压不住内心慌乱,问道:“汉军如何来了恁多?”
章邯却嗤之以鼻:“号称十万,充其量只得半数,哪里唬得住人?汉军先锋者,樊哙、夏侯婴之流,贩夫走卒而已。至于韩信,不知又是何人。无名鼠辈,闻所未闻,谅也无甚本事。你莫慌,普天之下,能胜我章邯者,唯项王而已。”
“可是,我军在全境仅只三万,如何挡得恁多汉军?”
“你慌甚么?只要大散关不失,关中绝无可能动摇!速传令各营兵马,着即拔寨出发,急赴陈仓。我与你亲往,与汉军一决高下。”
“兄长,你可要三思。刘邦此来,其志不小,其势也汹汹……”
“弟不必再说!那沛县鄙夫,野心甚大,向来以收揽人心为能事。今若降了他,老儿必拿我人头,去换关中百姓的民心。如今只有赴死,或许还能求生。”说罢,便起身要去披挂。
章平忙道:“兄可速请塞王、翟王来援。”
章邯便戛然止步,仰头看看天,黯然道:“昨已快马通报两王,向他们请援,都应允各派一军来,然也不过杯水车薪。昔为僚属,或可共乘一舟;今二人与我平起平坐,指望他们倾国来援,同生共死,岂非做梦!我若胜,彼辈坐享;我若败,彼辈可降,他又何苦要全力来救我?”
章平眼中,顿时就有泪水涌出:“那项王……”
“项王为齐地之乱所困,目下鞭长莫及。日前只派了楚将吕马童,来任雍国相,以壮声势而已。不过,刘邦老儿素不善战,我军只须振奋士气,可一战而溃之,待他逃回汉中龟缩,废丘便可保数年无忧。”
章平仍心有疑虑:“兄长,废丘城坚,何不就在此死守?”
章邯摇摇头,教训章平道:“以攻为守,方有生机;困于一隅,如何得生?你速速回营,去点起兵马吧!”
章平只得拭去眼泪,领命而去。
这时,章邯忽然想起,那乞丐少年,不正是从陈仓故道而来?若非奸细,更是何人?于是急命赵贲带人去追。过了好一会儿,赵贲才回来禀报:“下官问遍了四门守将,说是那乞儿出了北门,一路放歌,往北面山中去了。下官派数路人马去追,均不见踪迹。”
章邯一怔:“汉军在南,他却向北去了?莫非小儿并不是奸细?”遂不再想,命人取来甲胄,全身披挂好,提了刀在手,带着赵贲跨出了大门。
军令一下,废丘城外便是一片鼓角齐鸣,各路人马汇集而来,放眼皆矛戈交错。满城百姓见此景,都是惶惶不安。人们四处打听,只传说汉军即将杀到。眼见雍军部伍络绎而来,秦民心情,便似有五味杂陈——他们既盼汉军驱逐章邯,以解心头之恨;又担心兵燹过处,将殃及无辜。
章邯却全未顾及这些,执戟登上车,胸中猛然生出一股豪气来。南门外,楚将吕马童与雍军众将披挂整齐,三万大军也已集齐待命。章邯便吩咐左将军赵贲:“我今领军前往陈仓,与汉军一搏。你领别军一支赴郿县驻扎,作为接应。如我不利,汉军势大,则可出郿县,寻机袭击汉军之背,助我一臂。”
赵贲受命,自领三千人赴郿县去了。
章邯则自率大军,浩浩荡荡向陈仓而行。疾行了整整一日,到日暮时分,堪堪陈仓已经不远,大路上却见有无数散兵游勇,倒旗曳甲而来。章邯急忙拦住问询,方知汉军早已踏破大散关,铺天盖地而来,至今早,陈仓也已失。
章平便骂道:“陈仓兵将,何以如此不中用?”
章邯心头也是一震:“汉军此来,志在灭我。小小陈仓如何抵挡得住?传令下去,今日再行十里,沿路收容败军,日暮便下寨,明日一早与他决战。”
次日朝食毕,雍军即拔寨而起,急趋陈仓城下。距城五里开外,雍军前军便忽而停下了脚步。只见前面,汉军早已布好了阵,遍野旌旗猎猎,声势极壮。
章平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来得恁多!”
章邯倒也不慌,嗤笑道:“乌合之众,多又何益?”
他当下传令本军,也将阵布好,步军在前,都竖起盾牌,挡得好似铜墙铁壁一般;弓弩手则在后,控弦以待,以防汉军马队来冲。
两阵对圆后,忽见汉军马队潮水般向左右闪开去,露出了中间战车方阵来。一杆中军大纛,当空高悬,上书“大将军韩”几个字。方阵内,只见那旗幡如林,兵甲耀日。汉军在左右开阖之间,数万人皆是静默无声,纹丝不乱,只隐隐可闻刀剑相撞声。
章邯于战车上望见,心里就是一沉,知道汉军已是今昔大不同了。看汉军如今的旗仗、阵法,都一如秦军,动作严整,开阖有序,便料得这韩信绝非樊哙、夏侯婴之流可比。于是叹道:“汉军杂流,居然也有知兵之人!”
章平便问:“如何,我领马军先去冲阵?”
章邯打量汉军阵容片刻,摇头道:“不可。今日汉军,不可小觑,马队冲阵无损于他丝毫。只可全军齐进,一鼓冲乱他阵脚。”说罢,便亲自擂鼓,下令冲击。
雍军的中军大纛一动,全军就齐发呐喊,潮水般向汉军冲了过去。章邯治军甚严,将士都不敢畏葸,昔年无论哪路“盗贼”,都禁不起章邯兵马排山倒海的这一冲。
汉军那一面,扎稳阵脚,岿然不动。韩信亲执鼓桴,作势将鼓桴高高扬起。将士全都挽盾持戟,屏息而立,如箭在弦上。
忽地,一阵鼓声惊天响起。汉军一声呐喊,盾牌全部放倒,战车下涌出无数的巴人弓弩手,向着雍军万箭齐发。见箭镞漫天而来,密如飞蝗,雍军只得止住脚步,纷纷躲在盾牌后面。
放箭之后,汉军阵上忽又是一阵急鼓,中央闪出一辆戎辂车戎辂(lù)车,天子及诸侯所乘之车。来,上有黄盖,威风凛凛。霎时间,众汉军全都收声,一片静默。雍军不知对面有甚么把戏,都不由自主收住脚步,引颈观望。
但见那戎辂车上,缓缓竖起一面绣字大纛来——原来是汉王车驾来了。刘邦挺立于战车之上,身披一领白狐裘;周緤侍立于右,身披一领黑狐裘。远观之,车上之人,宛若天神。汉军将士望见,顿时爆发出一阵山呼。
片刻之后,三千“板楯蛮”自大纛后面一拥而出,身着虎皮,脸涂墨纹,宛如一群斑斓猛兽,列阵于前。有头领一声号令,三千人便以矛击盾,歌之舞之,其声壮烈,撼人心魄。
雍军从未见过此等阵势,个个都惊疑不定,奔走大呼:“妖怪,妖怪!”战车马匹亦大受惊吓,腾蹄长嘶,左冲右突,御者不能禁制,雍军阵列随之大乱。章邯见势不妙,即命御者驱车上前,将龙雀长戟横于轼前,大声喝道:“进者赏,退者斩!”这才稍稍止住了混乱。
不料,汉军第三通鼓,又猛地响起,两彪马军分左右突驰而出,直奔雍军杀来。为首两员彪悍之将,正是樊哙与夏侯婴。
那汉军士卒,本就思乡心切,又经韩信一番调教,此刻无不奋勇争先,只恨不能一日就杀回山东去。
还未等雍军回过神来,樊哙、夏侯婴的马军已到眼前,旋风般冲入阵中,挥动长戟,左右冲杀,雍军眨眼间就倒下百儿八十人。章平连忙拍马上前,截住樊哙,两下里捉对儿厮杀起来。
章邯正要下令围住汉军马队,忽见汉军阵门打开,又有大队步卒如潮水般涌出,喊声惊天动地。其势之猛,锐不可当,酷似昔年的秦军出动。
雍军勉强支撑了一刻,便有人惊叫:“今日活不成了!”士卒便潮水般向后退去。季良、季更、孙安等将领,以往皆与刘邦部伍交过手,但彼时所遇,不过是流窜中原的沛公军,何曾想到汉军有今日这等气势,都吓得脸色惨白。众将迟疑片刻,也调转马头欲逃。然乱军之中,马不得行,众将便索性弃了马,与步卒混作一处,死命奔逃。
若在往时,只要章邯手执龙雀长戟,登高一呼,便能稳住阵脚,但眼下这支新编的雍军,如何能与往日的秦军相比,都只顾抱头鼠窜。章邯不仅弹压不住,连自己的战车也被败兵裹挟而退。
吕马童骑马紧随左右,对章邯苦笑道:“大王,秦军往日神武,到哪里去了?”
章邯满脸涨红,无言以对,只朝那逃将的背影骂道:“蠢物,早知尔等会如此!”
溃退之中,猛见前面抱头鼠窜的正是季良,章邯便命御者加鞭去追。看看已经追上,骖乘就跳下车去,扯住季良的战袍领子,将他拽至车前。章邯便怒问:“武人上阵,就是你这副样子吗?”
那季良惊魂未定,战战兢兢答道:“大王,这汉军凶猛,如何当得?”
章邯火起,正要下令斩了这逃将,但又转念一想:所统之军,今非昔比了;杀了彼辈,还有谁肯来卖命?便只得忍下,怒斥一声:“上车来,莫将孤的脸皮丢尽了!”
待季良爬上车来,章邯便向溃兵大呼:“今日死国,岂有他哉!”遂命御者将车掉头,欲收拾残兵阻敌。
吕马童在旁忙劝道:“大王,兵家胜负,不在此一战,今日哪里就是殉国之日?”
此时章平在阵前拼杀片时,终敌不过樊哙,败下阵来,拍马来见章邯,问道:“军无斗志,奈何?”
章邯回望一眼追兵,对章平叹道:“寡人明白了,往日神勇,全赖大秦。大秦既亡,又何以言勇?今日事急,快收拢残部吧,退往好畤去。”
“郿县更近,为何不向东退入郿县?”
“郿县为废丘门户。汉军大胜,如一鼓作气向东,则郿县如何能挡?郿县若失,则废丘又如何能保?故应先退向好畤,引汉军北向。我且战且退之中,便可趁其骄惰,反戈一击。弟还记得项梁的下场吗?”
章平精神便是一振:“原来如此!”遂将手中长戟一挥,招呼残兵从速退却。
可怜那些雍军,一路遭截杀,丢盔弃甲,死伤狼藉。有半数军卒索性抛下军械,跪地乞降;其余残兵,都紧随章邯逃往好畤去了。
是夜,正逢望月之夕,明光遍地,刘邦在陈仓县衙大宴众将,好不热闹。县衙之内,因县令前日逃得仓促,典籍簿册,狼藉一地。众将便在大堂铺席于地,四角里点了明烛,满堂亮如白昼。
刘邦脱去征衣,换了常服,仍是双腿伸直,箕踞于席,举起酒爵道:“我军与章邯相斗,初战即胜,可谓天意。想那章邯老贼,在此月圆之时,必是正向隅而泣。我两月有余未睡室内,为的就是今日。重返关中,各位将军俱有大功呀!”
众将也都不拘礼节,横七竖八坐了一地,举爵共庆。
樊哙高声道:“今大败雍军,大将军韩信当为首功。我汉军,昔为枯木朽株,今为金枝玉叶,全赖韩公治军有方!”
众将对韩信也都佩服至极,纷纷附和。
韩信便笑道:“将士用命,方成大功。樊哙兄前日攻陈仓,不又是奋勇先登?”
刘邦也道:“不错,樊哙之功,有目共睹。今日我便不避亲了,加樊哙为郎中骑将,明日去追章邯,仍为先锋。”
众人登时欢声雷动,纷纷上前,要与樊哙对饮。
卢绾上前贺道:“樊哙老弟,头功全被你抢去,迟早要加为将军,我来敬老弟一爵。”
樊哙喜得手舞足蹈,提议道:“来来,众人都敞开痛饮,一醉方休!”
韩信连忙站起,摆手制止道:“万万不可!章邯老贼,狡猾万端,今日初败,必不甘休。各部须派人巡夜值守,以防他偷营。兵法曰:乘人之不及,攻其所不戒也。项梁将军昔日之败死,前鉴不远,我辈可不要被老贼暗算。”
此言一出,满座骇然,众人脸上的喜色一下都凝住了。
刘邦便赞许道:“说得对。大将军韬略,端的是不凡!今日只许再饮一爵。关中尚未定,百姓仍如倒悬,若一日不克废丘,我一日便不许尽兴豪饮。”
夏侯婴道:“大王圣明,关中父老盼大王归,如久旱之望云霓。在陈仓扑城之日,我等方破南门,城内百姓便一哄而起,将其余城门打开了。城中妇孺,箪食壶浆,夹道而迎,个个都痛骂章邯。”
刘邦哈哈大笑道:“这个,我也亲眼所见。入城时,有一老妪牵羊给我,说是劳军,尔等盘中这羊肉,便是拜老妪所赐。哈哈!”
周勃道:“大王之恩,遍及三秦。秦民视我,确乎如王师。下官领兵所到之处,百姓皆献门板、稻草,以供我军宿营。”
卢绾也道:“雍军残兵散卒,匿于闾里,各处都有百姓指认,无一漏网。”
刘邦哈哈大笑道:“昔日我被项王逐出咸阳,那是何等狼狈!想不到今朝还可卷土重来。”
众人便齐声赞贺,击掌相庆。樊哙更是拔出剑来,击案助兴。
此时,忽有韩信帐下校尉赵衍来报:“斥候已探明,章邯老贼已率残兵,逃往好畤去了。”
众将闻言,便都疑惑,樊哙高声道:“老贼为何不奔回老巢?”
刘邦道:“这个,却要听大将军指教。”
韩信便问赵衍:“那好畤,是怎样一座城?”
赵衍答:“居民不足万户,城墙残破,易攻难守。”
“章邯此去,难道是慌不择路?”
“下官想,老贼必有深意。”
韩信思忖片刻,容色方缓,断言道:“此乃老贼的诡计!他往好畤,废丘必是空城一座,老贼断定我定会去围废丘。然废丘城坚,数日内不可下,他便可从好畤侧击,攻我之背。大王,大军切不可滞留陈仓,也不可去攻废丘,明日一早,就应拔营去攻好畤。章邯虽还有一半人马,但已是穷途末路,不可容他有喘息之机。”
刘邦大喜道:“何为神机妙算?这便是!如此今夜就下军令,明早拔营。后军三千人,由纪信统领,驻守陈仓,让萧丞相源源运粮来。好在我巴蜀粮多,一时也吃它不完。今晚各位,放开肚皮吃肉,酒就不许再饮了。”
众将便都欢呼,举箸如风卷残云。转眼之间,席上杯盘便一片狼藉。
席间,樊哙问韩信:“大将军,人都道我是莽夫,其实每战我都是用心的。往年我曾与章邯交兵,互有胜负,知老贼不易对付。然今日这一仗,雍军为何如此不堪?”
“人心失尽,常胜将军也是无奈。”
“怪不得!我私下里常想,我这姐夫,如何就有胆量要与项王争锋?”
韩信拍拍樊哙肩头:“打仗又不是斗将,乃斗智也。项王有何可惧?然即便是斗将,你樊哙又何曾惧过他?”
樊哙便大笑:“将军知我也!”
宴席未散时,又有斥候送来急报,说是壤乡附近有雍军的轻车马军,正厉兵秣马,似要赶来增援章邯。
韩信急取羽书来看,看罢对纪信下令:“明日起,你在陈仓城外日日练兵,近山遍插旗帜,声言不日将取壤乡。雍军轻车部必生疑心,不敢来犯。”
曹参在旁,对韩信抱拳道:“经此一战,末将对将军心悦诚服,始知天外有天。”
刘邦闻言,仰头大笑:“只可惜,萧丞相不能目睹此景。”
向晚时分,山色树影都一派苍凉,小小的好畤城,忽就喧嚷起来。雍军残部从陈仓奔逃到此,都倒曳矛戟,尘灰满面,匆匆奔入城中。
章平点验人马,见折损近半,不由满心沮丧,进了设在县衙的临时大帐,对章邯道:“军士死伤如此,这仗如何再打?”
章邯未料陈仓败绩如此狼狈,正在愧悔,闻言便冷冷道:“弟若胆寒,可卸甲遁去,趁那汉军未到,或可脱逃。”
章平急忙辩白:“我实无此心!只是看塞、翟两王袖手旁观,项王又无音讯传来,独独兄长替人卖命,心有不平而已。”
“荒唐!求诸人,何如求诸己?秦川关隘,大部在我手中,虽败一阵,然大局尚未动摇,所余将士亦可用命,怕的就是自家先乱了阵脚。今刘邦来势确乎不小,我日前还是轻看了他。痛定思痛,方知己之不足。我想刘邦这几日,或是去围废丘,或是前来好畤,都自有办法应付。不过,今汉军是韩信将兵,此人非同小可。你速去长史长史,官职名。秦置,“三公”属官,此处为王府的属官。那里领钱,去营中募五百死士,明日充作敢死队。那韩信料定我要固守,我则趁他立脚未稳,驱死士冲他大阵,让他重蹈项梁覆辙!”
“兄长神算,弟无话可说。然当下战守之事,弟以为并不在兵法如何,实是大势不利于我。”
“秦人守秦,有何不利?”
“将士心已散矣!”
“玩笑话!将士用命,与军心何干?商君变法,秦一跃而成七国之首,不正是在重赏之下,人愿死战吗?昔陈胜作乱,周文大军叩关而入,我领刑徒二十万迎战,那刑徒又怎会打仗?还不是以利诱之。”
“兄长,时势易矣,三秦绝非嬴秦。”
章平这句话,说得章邯一怔,过了半晌才叹道:“我也知今日之势,战守都不似当年,然退路已无。素昔忍辱偷生,遭天下笑骂,今朝且做一回壮士吧!”
章平闻言,便默然无语,叩首退下,回营中招募死士去了。
章邯随即唤了郎卫数名,亲自上城,去察看防卫布置。见城头各处,兵民杂错,往来纷纷,都在忙着搬运木石,心中这才稍觉踏实。
来到南门附近,忽觉眼前一蓝衫少年眼熟,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乞丐。章邯便上前喝问:“你如何也在这里?”
少年抬头,见是章邯,便也一惊:“大王,你又如何在这里?”
“何人教你上城?”
“嘻嘻,小人正在街边睡觉,被里正抓来当差。”
“我问你如何便到了好畤?”
“小人被王爷赶出废丘,一路北上,不正是来到此处?只是命不好,正遇上要动刀兵。”
章邯想想,便吩咐道:“你不用做工了,随我来。”
将少年带到南门城楼上,章邯便教他坐下,将口气放缓问道:“你从实讲来,是否汉军奸细?我见你聪明伶俐,如何就上了贼船?若从实招了,便留在我身边当差,可保你一个好前程。”
少年就嬉笑:“我潦倒至此,如何做得汉军奸细?小人确是为母取水治病。一入秦川,便诸事不顺,王爷休要再开我玩笑了。”
章邯仍是半信半疑:“赴瑶池,怕不止万里。一路上关隘险恶,豺虎当道,你一个孺子,岂不是有去无回?”
那少年收了顽皮相,正色道:“人做事,在乎一念。成与不成,皆为天意吧。”
章邯闻此言,忽觉心中触动,便对少年道:“权且信你一回,你也不必做这苦力了。我赏你五百文‘半两钱’,权作盘缠,尽速出城去吧。明日汉军一到,围困起来,没有数月是出不得城的。”
少年一怔,便叩头拜谢:“谢大王!我虽乞讨,但不食嗟来之食。知大王宅心仁厚,有心助我,但旁人怜悯,就如嗟来之食,小人亦不能受。”
章邯大出意外,细细看了少年一眼,挥手道:“如此也好,快快出城去吧。瑶池虽远,日行十里,熬得数年,也总有抵达之时。”
少年便起身挎起竹篮,望一眼城上的纷乱,忍不住笑道:“这刀兵胜负的事,倒是比瑶池还要缥缈了,大王还请自珍。”说罢,便下了城楼,出城去了。
章邯默立于城头,见那少年远去,渐没入丛林中。忽觉他言行不似凡人,飘忽而来,杳然而去,所言亦庄亦谐,细品却大有深意。天地间,竟有小儿聪慧如此,不亦近于仙人乎?想到此,便叹了一声:“孺子说得有理,所谓得失,仅在乎一念之间呀……”
就在章邯加紧布防之际,汉军正按韩信谋划,从陈仓拔营出发,疾行三日,直奔好畤而来。
好畤一带,地势略平,正是适于野战的地方。韩信知章邯向来多诡诈,不会坐以待毙,于是就下令前军,愈近好畤,愈要小心。
果然,汉军方至好畤城下,尚未开始布阵,忽闻一阵金鼓齐鸣,城外的沟沟壑壑里,随即拥出无数雍军。汉军刚刚立定,未及拔剑张弓,便有章平率马军敢死队杀出,蹄声如潮,势不可当。
这一阵鼓角骤起,直惊得渭水滩上鸦雀乱飞。而那汉军将士,却仍是不慌。一杆中军大纛,在阵中缓缓竖起。韩信头戴兜鍪兜鍪(dōu móu),古代战士戴的头盔。,一身紫袍精甲,在大纛下击起鼓来,众军便开始徐徐布阵。
随着鼓声缓急,汉军战车与步卒迅疾分列,忽开忽阖,似有无穷变化。只见中间的士卒似有些怯战,都缓缓向后退去,引得雍军敢死队直冲入阵。领头冲锋的章平正以为得手,不料,对方两翼却忽地包抄了过来。整个汉军大阵,如同八爪章鱼一般,层层卷拢,眨眼便将雍军的五百马军包裹在内了。
这边章邯望见,心里暗暗叫苦,知道突袭计谋并未奏效,只恐白白折了章平。于是便挺起龙雀长戟,正欲下令全军掩杀过去,却见汉军大阵,忽又层层敞开,将那残余的雍军敢死队吐了出来。那章平身被数创,血污遍身,带领了残卒仓促奔回。
章邯正待布置弓弩手放箭,汉军忽有樊哙、曹参当先,率领马军与战车,呼啸而来,后有步军无数紧随而来。只见那黑旗猎猎,漫山遍野,如同黑云压城一般。
雍军的阵脚,霎时又动摇起来,前军士卒被汉军的气势吓住,步步退后,将那中军阵脚也给冲乱。章邯车驾在乱军中左冲右突,拼死才拦住退兵。
两军厮杀了半晌,雍军死伤甚多,堪堪又要抵挡不住。章邯遂长叹一声:“天意难回了!”便命章平自率一军,撤进好畤城中,闭门坚守,自己则引大军撤回废丘。
章平闻令,愤然道:“难道让我在好畤等死吗?不如今朝就死!”
章邯大怒:“胡说!事已至此,战有何益?我引军回废丘,与你互为犄角。你只须闭门坚守,自会有援兵来救。”
章平望望兄长,眼中便有热泪涌出,哀叹道:“汉军势大,这一别,不知还能相见否?”
章邯便斥道:“说甚么丧气话?昔我为堂堂九卿,临危受命,不能身为国死,是我之不幸。既然已错,便不可再错。大丈夫慨然于世,死有何憾?岂能让一个村夫笑话!”
章平见兄长绝无回转之意,只得领命,率部急退入好畤。章邯遂将龙雀长戟一挥,带领本军逃向废丘去了。汉军人马也不去追赶,只把那好畤城团团围住。
韩信带领众将,骑马围着好畤城转了一圈,发觉城池虽然不高,但章平深得其兄熏陶,做事严谨,看这好畤的防务,可谓滴水不漏。城下有鹿角蒺藜遍布,城上兵民皆严阵以待,备好了滚木礌石。更有那民妇村姑,也都上了城,架起锅来,烧好滚油沸汤。
韩信看罢,不禁沉吟起来:此城并非高墙壁垒,若强攻,有两三日便可拿下。但汉军初胜,贵在气盛,如在小小的好畤城下折损太多,于士气未免不利。于是命樊哙每日只在城下搦战,祖宗八代地骂娘,定要骂得那章平按捺不住,出城来决战。
樊哙领命,便派了校尉刘贾,领了十数个大嗓门军卒,每日去城下,顶了盾牌破口大骂。偏那章平不为所动,每日巡城不止,只是不出战,似已看破了韩信的计谋。
骂了两日,军卒都觉力竭,城上兵民却全不露头,只顾添柴加火,把油锅烧得通红。樊哙沉不住气,对韩信道:“这龟孙无论如何不出头了。我看这小小好畤,纠缠下去,忒不划算,不如大军直扑废丘,去端章邯老巢。”
韩信看也看了两日,心中有数,便道:“勿急。从明日起,你白日照常骂,夜里窥看动静。如有哪一处火熄了,必是城上兵卒在瞌睡,这便是你立功的机会了。”
果然,城上兵民守了几日,晚间就渐渐松弛下来。章平虽有严令,但晚间却疏于巡城。夜深秋寒,兵民耐不得冷风,也就乐得躲在箭堞后面大睡,城头只有几个兵卒值守。
樊哙在城下看得真切,这夜,便与校尉刘贾一道,点起数十名“板楯蛮”健卒,带了绳索、锹等攀城器具,朝城下摸去。到得堑壕边上,见壕内水不甚深,便纷纷爬过壕去,砍开鹿角蒺藜,蹑足来到城墙根,狸猫一般爬了上去。
此次,又是樊哙当先跃上城头,发一声喊,众健卒便乱刀切瓜般地杀起来。守军惊得魂飞魄散,喊一声“汉军进城了”,便纷纷窜下了城楼。健卒们杀散了南门守军,打开城门。曹参早已率大军埋伏于城外,见城门洞开,都欢声雷动,一齐点燃火把,拥进了城,四处放起火来。
曹参分派各部,在城中厮杀了半夜。天明时分,汉军攻破了雍军最后一处壁垒——县衙。众汉军冲进县衙大堂,见雍军兵卒纷纷翻墙逃散,堂上唯余县令、县丞,慌作一团。樊哙手起刀落,送这两人一命归西。转过后堂,忽见屋顶尚有一人,众军便举了火把来看,原是章平免冠跣足,手持长剑,正欲自刎。众军便欲登屋捉拿,樊哙却喝道:“让他去死!”
中郎将王恬启冲在前面,见此情景,心存怜惜,便高声呼道:“将军欲死,竟是为了何人?”
章平冷笑一声,应道:“我本秦将,守土至死,不为羞也!”
王恬启便又道:“秦若仁义,何至有今日?”
闻此一问,章平手中长剑砰然坠地,叹了一声:“亡国之臣,夫复何言?”
不料此时,墙外忽有雍军兵卒大喊:“将军不可轻生,快跳下来!”
章平立时精神一振,翻身便跳到墙外。樊哙发一声喊,众军便纷纷攀墙去追,却见闾里交错,漆黑一片,哪里还能见到踪影?
王恬启万分沮丧,自责道:“早知如此,不该当了东郭先生。”
樊哙亦是恨恨不已,朝着夜色深处吼道:“你逃得了今日,也逃不了明日!”
厮杀了半夜,终将那残兵肃清。至曙色微明,樊哙便分派了士卒各处去安民,又派刘贾去城外大帐禀报。
韩信得刘贾禀报,大喜,对刘邦道:“攻破好畤,等于断了章邯臂膀,废丘必成老贼死地!”
朝食过后,刘邦、韩信与众将便骑马进城,见军卒都在闾巷救火,张贴安民告示,城内百姓安居如常,并无慌乱。
刘邦喜道:“大事定矣!”
韩信也笑道:“塞王、翟王,迄今尚未举国来援,老贼已是无处可逃了。”
正行进间,忽见路两旁观者如堵,皆是百姓,都来看热闹。起初,百姓尚心怀惴惴,见汉王面貌和善,一老者便上前,拦住马头道:“汉王,秦民思汉久矣!”
众人便都纷纷跪倒,口中齐呼:“汉王!汉王!”
刘邦纵是久经沙场,此时也是心头一热,险些落下泪来,便拱手对民众道:“我刘邦今日回到关中,便不再走,各位请安心!”
那老者喃喃道:“如此,秦民可安了。”
刘邦心有所动,回首对众将道:“关中民心若此,真乃我汉家根基也。”
众人行至县衙附近,恰好路遇樊哙。刘邦笑问:“夜半登城,为何如此之速?”
樊哙答道:“‘板楯蛮’劲勇善战,攀登如飞,这好畤城如何挡得住?”
“好!来日寡人将免巴人徭役,善待彼辈。”
“现城内已定,有贼部残兵三千余,都来请降。”
“哈哈,统统收纳,编入军中。我正愁兵少,老贼便送恁多人来!”
“只是遍寻城内,独不见章平,让他跑掉了。”
韩信在旁笑道:“章平不足为虑,樊兄今又先登城头,才是可贺。”
刘邦也调侃道:“樊哙贤弟,你这样子连连立功,如何得了?明日只得封你为将军了。”
众将都哄笑,樊哙便涨红脸道:“怎么?难道我不如将军吗?”
韩信道:“樊兄,你是国之重器,谁敢小视?我正有事要托付你,请即刻点起先锋兵马,去攻废丘。拿住章邯,方为大事!”
刘邦便问:“大军是否歇息一两日?”
韩信道:“不可!章邯,穷寇耳,正宜一举剿灭。可命卢绾留驻好畤,安抚百姓。大军午时即发,今夜就要围住废丘,不得令老贼流窜。”
刘邦便拨转马头,急道:“何须午时?着令曹参等,领大军紧随先锋部之后,立即开拔,不教老贼今夜睡得安稳。”
众将道了一声“得令”,便都各回本部集合人马去了。
九月之初,章邯的残兵喘息未定,大队的汉军便源源而至,将废丘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废丘,在陈仓与咸阳之间,乃秦川要道上的一个重镇。古城因年深岁久,墙垣上青苔密布,望之有不胜苍凉之感。
章邯退至此处,残兵只剩得数千,再也无力野战,只得仗着城高,集起军民死守城池。无论汉军如何叫骂,城上只是充耳不闻。
秋阳高照之日,刘邦与韩信带了卫卒数骑,绕城跑了一圈,看后都不禁咂舌。这废丘,乃是依西周旧都而建,城高三丈,本就牢不可破。雍国定都于此后,章邯又调发民夫,将城墙着着实实地加固了一番,今日若想强攻,伤亡将不可估量。
再看那章邯,身高八尺,须髯如蓬,手执环刀挺立,望之恍如神将白起。刘邦一时想不出办法来,便遣一校尉,单枪匹马奔至城下,对城上大呼:“城上不要放箭,汉王恭请雍王说话!”
听了城下喊话,章邯便冷笑一声,答道:“教你家那亭长来吧,孤一人在此恭候。”说罢将手一挥,城上众军便都退了下去。伞盖之下,唯章邯与一侍者站立。
刘邦与韩信便打马上前,众卫卒都挽盾持戟,紧紧跟定。到了能够互闻声息处,一行人便勒住马缰。刘邦向城上拱手道:“沛县刘邦,在此拜过大王。”
章邯便道:“恕不还礼,你有话请讲。”
刘邦问道:“秦失其国,楚失其道,敢问大王为何人守城?”
章邯鼻孔嗤了一声,反问道:“我本秦人,自守秦土,与你有何干系?你我虽有过交手,但毕竟同在戏水会盟,可称旧谊。你不念旧倒也罢了,为何前来犯境?”
“天下共尊义帝。义帝曾有约,先入定关中者为王,我不过前来践约而已。”
“项王与诸侯亦有约,各守其土,你今来犯境,岂非毁约?”
“不义之盟,人人皆可背之,恰如秦施暴政,诸侯攻之。你也曾背秦降楚,弃暗投明。然今日妇孺皆知,楚得势之后,不义更甚于秦。坑降卒,屠咸阳,焚阿房,所过无不残灭。你既为秦人,何以熟视无睹?”
“刘邦老儿,你若与项王有怨,自可去找项王讨公道,我章邯守土自安,何时得罪过你?”
刘邦便冷笑:“找项王?有你雍王拦路,我何以出?项王也真是养了一条好犬!”
章邯也冷冷一笑:“汉王、雍王,皆是项王所封,我何以要允你借道?你头顶这王帽子,何人所赐?你何以能在汉中苟活?君不记得吗,鸿门宴上是曾经如何乞怜?”
“哈哈,我之封王,乃一刀一枪拼杀所得;不似大王,以二十万降卒冤魂,换来一顶冠戴。”
此话一出,章邯便大怒,手指刘邦道:“我曾叛秦,笑骂任人由之;今若劝我叛楚,那是休得提起!守城之道,章某总比你更懂。我废丘积粟,可食三年;城中兵将,皆为死士。你刘邦有胆量,尽可来取。”
刘邦也高声道:“叛臣岂可言忠义?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殷王司马卬,前日便已给我来函,不日即将叛楚。识时务者,当如是。你若今日降了,或不失为诸侯,仍享尊荣;如若不降,城破之日,便是玉石俱焚。”
章邯便冷笑:“我好歹是前朝九卿,用不着听一个乡吏为我晓谕忠奸。”
刘邦道:“暴秦无道,农夫亦能揭竿而起;可惜你身居庙堂,却视篡逆为正统,至穷途便乞降,羞也不羞?不要说他日无颜见始皇帝,就是见了二世皇帝,你这国之九卿,还能坦然吗?”
章邯大怒道:“乡野匹夫!秦末得失,哪轮得到你来品评?得意忘形如此,无乃陋巷小人乎,我与你更有何言语?老儿听着:我活一日,废丘便是一日不降!你尽管谋划去吧,恕不奉陪,若再来狂吠,小心弓弩伺候。”
刘邦便仰天大笑:“匹夫一怒,天下也要裂解,况乎你个丧家之犬?教你的家人预备收尸吧!”说罢,招呼韩信,策马回了大营。
入夜以后,废丘城头篝火处处,兵民巡逻不停,都是一派警惕。章邯统兵日久,老于战阵,夜里防范尤甚,城堞之上,口令、刁斗交错于耳。每隔半个多时辰,他便要亲自上城,巡视一回。那些逃回废丘的雍军残部,皆是死硬之士,也都个个士气高昂,令汉军无隙可乘。
汉军只得将城池围住,入夜也不敢稍懈,唯恐雍军前来偷营。城外荒野,但见营火如星罗棋布,彻夜不熄。
汉王大帐内,刘邦与诸将议事完毕,余者散去,独独留下了韩信。刘邦道:“将军,且慢归营。近来几日,郁闷得很,随我出去走走。”
两人便来到帐外小丘上,见渭水滩上,沃野莽莽苍苍,横亘于微月之下,有如潜伏爪牙之巨兽。汉军步哨,错落可见,都透着怵惕不安。
刘邦叹道:“这个废丘,如之奈何?章邯老贼,已是铁了心不降,我大军数万,难道要在此守到师老兵疲?”
韩信道:“废丘之固,非比寻常,章邯拒守,乃是抱必死之心。孙子曰‘穷寇勿迫’,大王切勿抱强攻之念。”
“寡人争天下,章邯是头一个必得踢倒的拒马桩!废丘不克,大业难成。我意可舍却万余人性命,教樊哙等人猛攻半月,砸碎那老狗的脊梁。如此,也可震慑天下。”
“大王,万万不可!兵法曰:‘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拿下废丘的办法,数不胜数,不可拿士卒的性命做赌。我军当下,贵在气盛,万勿被老贼以固守之法所折损。他在城中,犹如在釜底,釜底游鱼,其命可长久乎?”
“唔……”刘邦捋须片刻,若有所悟,“老贼已是困兽了,不用再理会他?”
“正是。章邯连败两阵,损军大半,再无胆量与我野战。他城中充其量有残兵三千,我可以倍数围之,其余人马,令众将各领一万,分头去荡平秦川各城邑,老贼只能坐看崩解。”
刘邦拊掌喜道:“将军点醒我!就如此吧……不过,塞王、翟王若是来援,围城兵马不多,将如何应付?”
“那塞王司马欣,原为长史;翟王董翳,原为都尉;二人秦末并无尺寸之功,皆为项王所扶植。昔年司马欣为县狱吏时,曾救过项梁一回,因此故,项王才徇私情封他为王。董翳则因力劝章邯降楚,方得封王。此二人,既无大志,又无奇才,都是腐鼠之辈。若有意援救章邯,几日前就应发倾国之兵,然迄今不过草草派些兵马应付。大王,此事微臣倒是敢下一注……嗬嗬!”
“赌个甚呢?”
“两王不日就会有降书送来。塞、翟两地,不战即可入我囊中!”
刘邦大为兴奋,撩起白狐裘,登高一步大笑道:“将军,若真如你言,这白狐裘便也赏你!”
韩信谢过,似另有所思,继而道:“微臣以为,大王的‘约法三章’,方为姜太公钓钩,钓得秦民对汉家死心塌地。我军制胜,其实一非人算,二非将勇,只因百姓归心也。”
“不错不错!前日读张良赠我《太公兵法》,见有言:‘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正是此意。”
“大王,微臣明日便布置,各将分头攻城略地。夏侯婴可在此主持围城,我则随大王在此压阵。”
刘邦喜笑颜开,连连摆手:“将军自去处分,我只坐享其成。”
从小丘下来,河滩夜风拂面,庄户人家新麦上场,麦垛上有阵阵香气袭来。刘邦嗅了一会儿,问韩信道:“你说,将来与项王争锋,底定天下,须得费时几年呢?”
韩信答:“十年为限吧。”
刘邦不禁摇头叹息:“老矣,老矣!泗水汤汤,何日得归乎?”
走近汉王大帐,忽见新任谒者随何上前禀报:“塞王、翟王密使,联袂来到,正在营门等候。”
刘邦遂放声大笑:“将军神算!随何,你去安顿那两位歇息,吃好住好,先冷落两日再说。哈哈!”
夜幕四合,河滩泥土香气四溢,正是乡间的悠闲时分。韩信返回中军大帐,见校尉赵衍巡哨路过,便命卫卒掌了灯,请赵衍到帐中小坐。
韩信所居的军帐,陈设简朴,除卧榻、军械之外,仅有兵书图册,连几案也不曾设一座。赵衍坐下,见韩信疲惫,便劝道:“连日劳累,将军请早早歇息。”
韩信摇摇手道:“今夜还歇不得,你取关中地图给我。”
赵衍便取了舆地图,在席上徐徐展开。卫卒在旁举了烛火,照着韩信察看。
韩信此刻,并不似刘邦那般欣喜若狂。汉军连胜两阵,在废丘围住章邯,其势之顺,亦出乎韩信预料,但当初发兵之时,韩信只有击败雍军之念,并未顾及其他。今晚见废丘城下,两军似有胶着之势,才感觉两军胜负,并未分明,眼下还远不到安歇之时……
见韩信俯身凝视地图,久久不语,赵衍便问:“将军,有何难事?”
韩信道:“你看这秦地,真乃奇险!阻山带河,四塞之地,足可以一敌百。若有甲兵百万,天下何人敢犯?”
“正是。咱汉家先图三秦,至为圣明呀!”
“可是章邯那老贼,固守废丘,绝非一两月可下。若久困,他在关中爪牙遍布,时时可袭扰我之腹背。若有一支奇兵,断了我粮道,或将有大患。”
“将军可是要剪除他羽翼?”
“当然。只是……尚不知如何下手。”
韩信的手指,在地图上移来移去,反复再三,忽然抬头问道:“赵衍,依你之见,这雍国的山川形势,可用个甚么做比?”
赵衍将地图看了看,不得要领。韩信便用手触地图,从陇西至咸阳划了一下:“你看这好似甚么?”
“一柄长剑?”
“对,也可谓长席一领,可舒可卷。”
赵衍便也俯身去看。少顷,恍然大悟道:“将军,你是说……”他说着,做了个卷席的动作。
“正是。章邯躲在废丘固守,此乃雍地之东。他如此排兵,是心存侥幸。一是希冀项王来救,二则拖住我军在东。章邯尚有轻车马军一部,在壤乡附近游移;另有部将赵贲在郿县一带驻扎,均为强兵悍将。两部若有异动,则我后方粮道必然不保,废丘之围也只得解了。”
“真乃老谋深算!目下,我军正合从西向东扫荡。”
韩信坐起,拊掌笑道:“我军只须在郿县、壤乡一带,寻得他这两路兵马,将其扫灭,然后由西向东,席卷三秦!即是说,从五丈原起,郿县、壤乡、岐山、扶风、槐里、柳中……至咸阳,逐一卷过,秦川便可定。留废丘孤城一座,困杀这老贼。”
赵衍连声叫好,忍不住摩拳擦掌道:“将军,何日分兵?”
“明日即召众将分派。”
“别军明日即发?”
“当然。兵法曰‘节如发机’,慢了怎行?”
“好!老贼只有坐困愁城了。”
初尝操控全局之柄,令韩信心中隐隐狂喜。两月以来,大将军之名,始终如山之重。他夙夜在公,谋划军务,不敢稍有懈怠。直至今夜,想好了平定雍地的方略,这才如释重负。
两人又议了半晌,赵衍便劝韩信早些歇息,韩信遂撇下地图起身。
赵衍将地图收起,便欲退出。韩信忽问道:“你来我帐下,已有多日,可还称意?”
赵衍殷勤道:“军前效力,当然是痛快。”
韩信便又问:“赵公,尚不知你投军之前,做的是何等营生?”
“我本秦吏,在县衙里讨口饭吃。秦徭役重于历代,向时在衙门,做那催逼徭役的事,每每有所不忍。周文大军破函谷关后,秦地动荡,官吏一逃而空,我便有意投义军,不想周文旋即败死,只得作罢。后见沛公军入关,秋毫无犯,就去霸上投了军。”
“哦,无怪你做事精细。”
“得将军亲炙,颇觉长进。”
“你看陈仓、好畤两战如何?”
赵衍拱手赞道:“乃将军神来之笔,下官衷心敬服。唯不知,兵法之精要,将军究是如何习得?”
韩信答道:“草野之人,哪个不心怀异志?哪个不咒天道不公?但若仅止于此,不过与怨妇一般无二。若有大志,须苦读不辍,亦须潜心研磨。”
赵衍闻之,遂感有大彻悟:“下官受教!无怪士卒看将军,皆仰之若天神。”
韩信便笑道:“嗬嗬,过誉了,我岂不是成了怪力乱神?好,你也回去歇了吧。”
赵衍出得大帐,放眼一望,见废丘城上仍有人影幢幢、灯火游移,刀剑碰撞之声隐约可闻。四野里,是汉军的军帐连营,到处篝火摇曳。虽是夜色如墨,两军也是剑拔弩张。如此的围城景象,两月前的汉家儿郎,怎敢想象?
听韩信指画战局,赵衍心中便有了底:看此情景,雍地指日可下!想想日前暗度陈仓之功,大将军必不会忘,今后于他帐下效力,当前途无量。想到此,他心头倍感踏实,点亮了巡夜灯笼,朝营中走去。
次日,韩信集齐众将,正欲议事,汉王忽派随何来请。韩信不知何事,只得教众将稍候,跟了随何匆匆来到汉王大帐。
大帐里,一缕烟袅袅而起,案头放着展开的《太公兵法》,似有别样的闲适,与营盘气氛迥然不同。刘邦正闭目养神,见韩信进来,便挪了一下位置,请韩信坐于上座。韩信伏地一拜,道了一声“不敢”,还是坐到客座去了。
刘邦道:“我请将军来,是为塞王、翟王事。昨夜想了很久,这两个家伙派了密使来,却未有降书呈上,莫不是要讨价还价?”
韩信想了想答道:“臣之所见,也是如此。”
刘邦砰地拍了一下几案:“岂有此理!”遂站起身,背手在帐中徘徊,“将军,如何打发这两个混账呢?”
韩信道:“两王若是聪明,我出陈仓时,彼等就该自领兵马,倾全力来助章邯。观望到今日,筹码全失,还有何价可讨?何价可还?”
“就是。其蠢如猪!你意下如何?斩了密使,不理他二人?”
“兔死狐悲,两王眼下正心怀忐忑,乃是情理之中事。我意不宜将两王逼上绝路,与我作困兽之斗。可暂时羁縻来使,教他们各劝主公来降我。”
“这两王,是巧言说之便可降的吗?”
“当然须得大军压境。可派出别军两支,一路直取上郡,一路直下栎阳,两王自会出降。”
刘邦便双手一拍,喜道:“两王若降,那便不可留半分余地,土地财赋、兵马人丁,尽皆归汉。此二人,只留个塞王、翟王的空名儿罢了。”
韩信赞同道:“那是当然!两王若降,就随我军中起居行动,算是养了两位客卿吧。”
刘邦忽又恨恨道:“二人在秦为鹰犬,在楚为走狗,来我汉家,又养起来,真是便宜了彼辈!”
韩信便点拨刘邦道:“拒则身败名裂,降则可保荣华。如此处置三秦,定使山东诸侯闻风丧胆,不敢逆我。”
“如此甚好。哈哈!密使我来对付,将军可去点兵派将了。”
“众将皆在我帐内,方才正要派将。”
“哦?将军如何布置,说来寡人听听。”
韩信便将昨夜所思,一五一十禀告了刘邦。刘邦听后大喜:“将军梳理得清楚,寡人昨夜也想过,却是一团乱麻。如此,各军正午时就可出发。”
韩信见时辰不早,便告辞出来,急急赶回中军大帐。众将正等得心急,见韩信回来,便是一阵雀跃。樊哙劈头便问道:“如何,要下令破城了吗?”
韩信在主座坐下,示意众人少安毋躁,便唤了两名卫卒过来,将那关中舆地图展开,高高擎起,给众将观看。
韩信问道:“各位,我军与章邯,目下强弱如何?”
曹参道:“此次兴兵,天人皆助,章邯已是势穷力孤了。”
夏侯婴也附和道:“汉王仁声遍被秦川,故而我军连战皆捷,章邯虽不降,但已不足为患。”
韩信又环视旁人,见无人再言语,便又问道:“战局果真无忧了?”
樊哙倒是多了个心思,便道:“将军要说甚么?”
韩信便一指图上的废丘:“汉雍两军,譬如两巨人,头脑皆在废丘,相持不下。然汉军有两足,一足在好畤,一足在陈仓。”
樊哙道:“不错。”
韩信便问:“再看雍军,试问有几足?”
众将一惊,皆各自沉吟不语。少顷,郦商才惊道:“大将军!这一说,倒是惊出末将一身冷汗来。原来雍军之足,多如蜈蚣。”
众将面面相觑,便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韩信笑笑,说道:“如此,便不可说章邯势蹙。”随后,便将平定雍地的方略,以卷席作譬,对众将详述了一遍。
众将听罢,都茅塞顿开,面露喜色。夏侯婴道:“好好!看我汉家的卷席功夫。”
周勃道:“陇西各县,民强兵悍,尤为凶险。请将军下令,末将愿往征讨。”
樊哙也嚷道:“我与你同去,杀他个人仰马翻。”
韩信道:“好!孙子曰:‘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陇西,即是我不攻之城。为何不攻?孤悬远地,不足为害也。我所定‘席卷三秦’之策,意在从郿县向东,去其羽翼,拔其根基,使其油尽灯枯。现已获大王首肯,今日午时即发兵。诸君若受命,当努力为之。”
众将便都敛衽而起,踊跃请命。
韩信便分派道:“夏侯兄,请主持围废丘军事,大王与中军幕府亦在此坐镇,大可放心。我军大部,今日便要分兵西征,所留围城兵马不多,你务必谨慎,不可令老贼有逃窜之机。”
夏侯婴应声出列,肃立受命。
韩信又道:“雍军今有轻车一部,在壤乡一带蠢动,欲拊我之背,此我大患之一。另有章邯心腹大将赵贲,现正驻军郿县,料亦不会束手待毙,此我大患之二。请樊哙兄、曹参兄、周勃兄同领别军三万,急赴郿县,扫灭章邯所部轻车。然后再由西而东,沿渭水搜寻赵贲,一旦发觉,务必破之。”
樊哙、曹参、周勃神色肃然,均应声领命。
韩信又道:“三位领军在外,可相机分兵。自郿县始,一路席卷而东,遇城即拔,一个不留,至咸阳会齐。攻取咸阳后,再返回废丘。章邯之弟章平,从好畤脱逃,不知去向,也请务必留意。”
三将齐声应道:“遵命。”
韩信又激励道:“目下章邯已被我困牢,雍军各部,群龙无首,正宜各个击破,愿诸君出马,各树奇功。”
众将都欣然有喜色,樊哙更是与周勃、曹参击掌相庆。灌婴见没有分派到自己,不禁情急,高声嚷道:“将军,把末将忘了吗?”
韩信朗声笑道:“便知你耐不住!听令,灌婴兄、郦商兄另有重任。着令灌婴兄领别军一支,直下栎阳,逼迫塞王司马欣来降。郦商兄领别军一支,北趋上郡,逼翟王董翳来降。两军务守‘城有所不攻’之旨,一路徐徐而进,直逼其都城,以迫降为要。”
二将领命,都喜不自胜。
韩信分派停当,便命卫卒收起地图,然后对众将道:“汉家兴衰,系于诸君,请各自回营,尽速点兵,午时一齐开拔。韩某将为众兄弟把酒壮行!”
众将群情激昂,都拔剑在手,山呼“领命”,然后与韩信作别,上马回营去了。
韩信的“席卷三秦”之计,是统观全局的上等谋略,所虑无不确当。此计实施之后,深秋九月,三秦大地便处处是铁骑纵横、烟尘弥天。各方兵马,犬牙交错。不要说雍军那一面,就连韩信的中军大帐,也无人能对战况了如指掌。
废丘城内的章邯,见汉军并不攻城,猜想韩信必已分兵各地,刈除枝叶,心中便是惴惴,但城外一箭之地就是铁甲千重,与外界音信完全隔绝,他也只能听天由命。
自从送走各路兵马之后,韩信心中便了无牵挂,只等各路军将的捷报。倒是刘邦对战局有些放心不下。各军临行时,他曾嘱咐再三,每下一城,务必派斥候及时回报。可是,半月过去,并无任何消息传回。
春夏之时,三秦地界风调雨顺,入秋即见今岁大熟。废丘城外的乡民便都喜不自胜,家家酿酒,村村祭祀。刘邦却无心微服去同乐,只是派随何去找了一位觋师,课了一卦。
那卜者看看,对刘邦道:“六五爻,晋卦,卦辞曰:悔亡,失得勿恤,往吉,无不利。”刘邦一字字听下来,一头雾水。卜者却大赞是吉卦。
刘邦这才放了心,重赏了卜者,只一心等候佳音。
事也凑巧,就在占卜之后不过旬日,从韩信中军大帐转呈来的捷报,便接二连三,无日无之。秋高气爽,暑热渐消,刘邦心情顿然开朗,于大帐内铺开舆地图,逐一核对,梳理案头日渐增高的羽书,直看得昏天黑地,终于弄清了各军的杀伐行止——
樊哙、曹参、周勃这一路,三将率领别军昼夜西行,果不负厚望,连战皆捷。恰如韩信所料,在壤乡之东,西行汉军与雍军轻车部迎头撞上。三将挥兵大进,在壤东、高栎之间聚而歼之。后又在郿县附近寻到了赵贲军,将其三面围定。赵贲不支,率残部向东奔逃。曹参、周勃率部急追,在咸阳以西将赵贲军追上,大破之。赵贲趁乱逃脱,仅以身免,东奔而去。
樊哙则率军一部,由西而东,攻城略地,连破郿县、壤乡、岐山、扶风、柳中、槐里等城,将秦川逐次平定。
到九月下旬,樊哙、曹参、周勃各领其部,在咸阳城下会齐,合力攻城。咸阳经项羽纵兵焚毁,已残破不堪,不费半日,汉军即破城而入。
咸阳百姓,都额手称庆。汉军遂将咸阳更名为“新城”,由曹参率一部留守,樊哙、周勃则引兵返回。不料,樊哙、周勃刚离咸阳,潜踪多日的章平忽又现身,纠合旧部突袭咸阳。曹参率部反击,大破之,将章平生擒。
再看灌婴、郦商两路,分别向塞、翟都城进发,一路大肆耀武,沿途各县皆望风归降。两军分别行至栎阳、上郡附近,司马欣、董翳终于撑持不住,派使者送来降书。灌婴、郦商入城后,即拔旗易帜,安抚民众,行汉家之法。
灌婴、郦商各自料理妥当,便带着司马欣、董翳返回。至此,韩信之谋,便告功成。除陇西、北地两郡之外,三秦要地,尽被汉军席卷而下。
秋分日,刘邦看过赵衍刚送来的军书,心中踏实了,知塞王、翟王都已先后起程。往日如鲠在喉的三秦,转眼烟消,前后仅费时一月,看来这个韩信,非同小可,实是不世出的一员神将!
他抬眼看看,赵衍尚在等候回话,便问:“你去大将军帐下伺候,觉大将军如何?”
赵衍答道:“昔商君有言,‘明主在上,所举必贤’。大将军之才,可称国士无双,此乃大王的福气。”
刘邦颇觉诧异:“哦,你也这样说?那么大将军将兵,到底妙在何处呢?”
“下官亲见他运筹军事,万事总先想到根本。”
“不错!这本领,寡人不能及。”
赵衍连忙道:“哪里?大王胸怀宇内,方揽得如此人才。乱世英雄辈出,如熊罴虎豹,须得圣明如大王,方能驾驭。”
刘邦一时就有些走神,恍惚了一下,方吩咐道:“我这里无事了,你回去吧。听说章平昨已押解到,你告诉大将军,劝劝他,降还是不降,想清楚了。”
赵衍见无其他事,便叩首退下。
刘邦抚弄了一下案头堆积的军书,感慨颇多,不由得想道:韩信此人,恐不是大将军之名就能笼络好的,今后还要加倍善待。这便是所谓槛中之虎吧,驾驭得法,便是神将,倒是与章邯有些相类。今后任用,看来须多费些心思。
这时,随何进来禀报:“两王的起居处所,已准备妥了,新设了军帐数顶,可安置两王与其家眷、随员。一应待遇,等同公卿。”
刘邦吩咐道:“这两人,你要应酬好,两人身边的卧底眼线,也由你布置。我要的只是两王的虚名,为我壮壮声势。”
“小臣明白。其实此二人如何思谋,大王全不必顾虑。”
“为何?”
“塞王、翟王,无非是前朝循吏,自从降了项王,便是在夹缝里求生,为的是保全家富贵,与章邯绝不可同日而语。今既已收其土地人民,此所谓二王,便等同于行尸走肉。大王如在军中寂寞,不妨唤来下棋解闷儿。”
“哈哈,你倒是刻薄!日前大将军也是此见。”
“小臣愚见,不敢与大将军比。”
“唔,倒没看出,你还有些见识。今后要多多历练,汉家初兴,需用人的地方,怕是要多。”
“小臣当努力。”
随何退下后,刘邦踱至帐外,见渭水滩上的新翻麦地,黑油油延至天际,心头便觉舒畅。此刻虽还不能说天下在握,但这最初一步,已踩得很坚实。假以时日,天下纵有千万顷这样的良田,也终将归于汉家。
九月末梢,废丘被困已近一月,城上城下,都觉困顿不堪。章邯预感汉军必会耐不住,或趁城中兵民疲惫,发起强攻,遂知会全城军民,务必有所警惕。
果然,就在前几日,曹参引军从咸阳返回,汉军声势大振。刘邦果如章邯所料,不耐烦起来,教各部备好冲车、壕桥与抛石砲,便要攻城。韩信不能劝阻,便也顺水推舟,想试探一下章邯实力。准备就绪后,刘邦一声号令,汉军便在四门外一齐扑城。一时城上城下,杀声骤起。
在南门外,樊哙督促军卒,冒着箭矢堆起土堆,竖起一座楼橹。人在楼上瞭望城内,各处虚实皆可见。汉军有校尉登楼,以旗示意,三千“板楯蛮”遂万箭齐发,箭镞密如飞蝗,直射城头。
因章邯平日督查甚严,守城兵民也早料到有这一天,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奋力抛下滚木礌石。有那汉军云梯,堪堪挨近,未等搭上城墙,城上就劈头盖脑一阵滚油沸水浇下来。攀爬的汉军,立脚不住,都风吹瓦片般纷纷滚落。
樊哙耐不住,抛去兜鍪甲衣,赤膊持刀,发一声雷吼,攀上三丈高的冲车,催动车辆抵近城墙,意欲跳上城头,但未料守军抛下火种,引燃了车上皮甲,霎时便有冲天火起。军卒们死命护着樊哙逃下,所幸无险,只是眉毛胡须全被燎焦。一日下来,城下汉军死伤累累,寸步难进。
城上伤亡也是不小。那汉军冲车,高于城墙,进退自如,宛如活动壁垒。车上藏有巴人弓弩手,居高弩射,箭无虚发,城上兵民稍不留意,便有中箭者翻身倒下。汉军那抛石砲,更是隔空抛来巨石,惊天动地,如霹雳滚落,竟然将城楼顶盖生生砸塌了大半。
激战两日,各有损伤。章邯却是越战越勇,布置兵民轮换上城,连妇孺也多有加入,昼夜不懈。
汉军攻了两日,士气稍挫。第三日晨,便没有了前两日的喊杀声。城上守军遂高声叫骂,一心要煞煞汉军的锐气。艳阳之下,却见汉军伏于土堆后,竖起盾牌,挽弓张弩,只是默不作声。
见城外无端沉寂下来,章邯反倒心生警觉,不知汉军要弄甚么花样出来,便亲自携了一张雕弓,于城门之上巡视查看。
候了一整日,也无甚动静,看看日头偏西,才见对面有人影晃动。正狐疑间,忽听对面楼橹上,有汉军校尉喊道:“大王请勿放箭,有故人前来相会。”
章邯放眼看去,见楼橹上果然有两人露头,皆是峨冠博带、锦绣衣袍。听两人张口喊话,方知是司马欣、董翳。章邯心头不禁一沉,心知塞、翟两地,已是失陷了!
只听司马欣喊话道:“上将军,别来无恙?下官这厢拜过。今汉王兴起义师,吊民伐罪,为秦人报项王屠灭之仇,三秦百姓,望风归顺。我与董翳两人,不忍见百二山河再遭兵燹,愿化干戈为玉帛,遂于前日相约,欣然易帜了。”
董翳也道:“上将军大恩,待我等如弟子,当没齿不忘。今不忍见将军坐困孤城,玉石俱焚,特来相劝。不如就此解甲,泯去恩仇,以换得秦地百年安泰。”
章邯闻言,不禁火起,大骂道:“竖子!章某何来尔等不肖弟子?既然派兵相助,临事如何便倒戈?无廉无耻,屈膝事敌,居然还如此巧言,只恐尔等百代祖宗,在地下都要愧煞!”
司马欣道:“将军休要误会。下官只望将军审时度势,择路而行。今秦川数十城,皆竖汉旗;秦民箪食壶浆以迎,都庆幸山河更替,万象刷新,我等岂能坐视将军抱残守缺?将军高标孤傲,人所敬仰,然今日力有不逮,徒伤兵民性命,何不与汉王以兄弟相待,彼此输诚,也好共襄大业。”
董翳也附和道:“外援不至,孤城日蹙。将军今不如息兵,效法昔在洹水之南弃旧图新,改投明主,也好赢得秦民世代感激。”
章邯怒不可遏,高声喝道:“衣冠禽兽,无过于此!昔在洹水之南,为赵高所逼,报国无门,故而转投项王。项王待我,并无猜忌,岂是赵高之辈所能类比?今沛县无赖刘邦,擅开战端,叩门掠地,我为自家守土,天经地义,又何来迂执?何来不智?何来不明大义?尔等惜命,宁愿苟全,弃诸侯之尊而不顾,情愿做刘邦门下走狗,岂知天下人并非都这般无骨。”
司马欣忙道:“上将军请息怒,下官寸心,苍天可鉴。汉军凌厉无前,早已今非昔比,项王分与我寥寥残兵羸卒,怎当汉军坚甲利刃之师?即便有心,亦无力回天。望将军不咎既往,从弟子之请,临渊止步,化敌为友,亦可惠及关中百姓。弟子今日泣血哀告,全为将军着想,兵戈从来凶猛,回首尚有转圜,请将军三思。”
章邯听也不听,挽开雕弓骂道:“人间何世,出此悖逆之徒?昔为袍泽,念尔辈尚知大义。不想斧钺之下,尔等良心全丧,形同狗彘,实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二字。纵是你金玉满堂,他人鼻息之下,可活得比我多二三日?章某不幸,生于末世,然君子之义未泯,既为诸侯,便只知家国,家国不保,死有何憾?你二人若再饶舌,定教你永世不得开口!”说罢,张弓便是一箭,直将司马欣头顶大冠射得粉碎。
城上众人便是一阵喝彩,也齐齐射出弩箭。楼橹上汉军连忙以盾牌挡住,两王吓得面如土色,跌跌撞撞下楼去了。
章邯见两王果然叛离,不禁气血攻心,一阵晕眩,几乎要站立不稳。身边军卒,忙将他扶定。正要下城歇息,忽闻对面楼橹上又有汉军大呼:“大王暂留,有尊驾至亲,前来叩拜!”
对面楼橹上,众军卒一声呼喝,遂将一人推出。只见那人囚首受缚,战袍褴褛,境况甚是凄凉。
章邯便是一惊:原来章平已被汉军所擒!
那章平也无言语,只是昂然而立。因事发突然,两边的军卒都纷纷探头,朝此处张望,战场上顿然悄无声息。
章邯心头一阵剧痛,几欲晕倒,强忍了忍,说道:“为兄害苦了你!”
章平并不答话,只昂首望天。
章邯知章平必不会降,但心中定有郁结,于是叹道:“我家本为土著,身受国恩,贵为九卿,若不是赵高弄权,使我困于洹水之南,我或不败。我若不败,则秦必不亡。然事已至此,只有忍看国破,无力回天,此罪百身莫赎,千秋犹痛,都不必说了。只可惜你随我降楚,已获上卿,却未享得几日荣华,便遭此奇耻大辱。你若不平,或可自便。然我意已决,死亦不降沛县匹夫!”
章平浑身一颤,仰天长叹一声,问道:“兄长,还有何嘱咐?”
章邯霎时热泪盈眶,缓缓说道:“昔年与弟在马背嬉戏之时,尚历历在目,有如昨日。兄唯愿光阴倒流,然可得乎?今盛时已逝,乱世未休,人安得圆……”一句未毕,竟几欲泪下。
章平便急切道:“兄欲为项王而死乎?”
章邯勉强立稳,慨然道:“项王有道或无道,另当别论;然他待我,如待国士,我又何由要叛?我若降了刘邦,又有何利可图?我若叛楚,则无异于卖主偷生,又将何颜以对天下?兄决意死国,义无再辱,吾弟则不必随兄取舍。吾母尚在,幼弟年少,皆须托付于弟。想我章邯自领兵以来,杀周文、破陈涉、降魏咎、斩田儋,兵锋所至,如猎狐兔,焉得不算大丈夫?秦亡之后,城狐社鼠皆趁乱而起,我羞与此类同活于当世,倘若就戮,便是成全,此生更有何憾!两军阵前,多说也无益,你且回去吧。”
章平闻言,忽地跪下,大呼一声“兄长——”,便悲不能言。
章邯摇摇手,遂再无一语,回转身喝令众守军:“弓弩伺候!”
城上兵民闻令,都跃然而起,弯弓搭箭,对准了楼橹。楼上汉军兵卒,看看劝降无望,只得匆忙将章平带下。
章邯挺立城头,任秋风吹拂面颊,只觉五内如焚。
此时残阳如血,染得废丘城头,红红的一片,似火海中的残垣。城楼上的中军大纛,经几日激战,中箭无数,已是乞丐衣衫般残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