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且恃勇一战亡(1/1)
汉王三年九月,楚军攻下成皋不过才三个月,狂喜的余温尚在,将士们便察觉情形有异。
钟离眜所率的别军一支,顿兵于巩县高墙之下,堪堪已近三个月,却是寸土未得。项羽欲率大军倾全力西进,又顾忌北岸汉军,唯恐他会来抄后路。正在进退两难之际,粮秣忽然又紧缺了起来。
这日,钟离眜打发一名校尉,飞骑驰回成皋催粮。项羽颇觉诧异,便召治粟都尉来问,方知彭城已有一个月未运来粮草了。
“项佗、虞子期弄的是甚么名堂?”项羽不觉就焦躁起来。
那治粟都尉禀道:“彭城粮秣,是从不误期的,每车均由上柱国亲自发验。每月三队,十天一发。然从八月起,汉营有卢绾、刘贾所部万人,从白马津东渡,游击于砀陈二郡,专袭我粮道,故而粮草不继。”
“嗯?”项羽转头看项伯,问道,“此事,怎的寡人不知?”
项伯道:“粮道安危,一向都是交与郡县去办,等同缉捕盗贼,算不得军情,故而未报。”
项羽便眦目叱道:“混账!粮道安危不是军情,还有何事是军情?那卢绾等人,如何就捉不到?”
治粟都尉又道:“我大军粮草,一向从燕西转运,燕西有囤粮,不知凡几,足够我大军食用数年。日前卢绾、刘贾所部三扰其地,图谋袭取,我军正在防范,不防那彭越从侧后袭进,粮草被焚无数,故今日缺粮。”
项伯道:“各郡县也有苦衷,不可不察。全国之精锐,尽在成皋一带,那卢绾部,毕竟多年流窜,颇善杀掠,来往飘忽。譬如,此县发动我军民去剿,他便窜至彼县,偶或还会伺机袭扰县城,郡县苦其久矣。”
项羽便摇头苦笑道:“不意今日寡人,倒成了秦二世!叔父,你如何不早说?彼等流寇,郡县如何能应付得了?明日,且派季布将军前往剿灭,捉得那卢绾、刘贾来,永绝后患。”说罢,便从案头掣出一支令箭,交与项伯:“叔父,索性你便也与季布一同去,遇事还可有个商量。你对季将军说,也不必来辞行了,明日平旦,即率五千人马,先去砀郡,不剿灭卢绾,不要回来。”
次晨,季布、项伯即点起兵马,率部东去,在砀、陈二地搜寻卢绾行踪,却总是追之不及。因那砀、陈二地,乃是刘邦一干人等的家乡,民间百姓,均以刘邦邻里为荣。凡有楚军来时,便有乡民自愿奔走数十里报信,俾使卢绾部得以逃脱出去;而汉军过境,当地百姓却隐而不报,直将楚军变成了一群盲公。
那卢绾、刘贾所部,若季布追得紧了,便左右腾挪,找一处山高林密的地方躲起来。对楚军运粮队伍,所用手段也越发狠毒起来,打劫一次,能搬运走的,都搬个精光;运不走的,便就地烧毁。
一身是胆的季布,便如此白白耗了数月,却连卢绾所部的影子都没见一个。成皋军营内,一时便断粮多日,楚卒有下乡去抢劫的,亦有进村去挨户乞讨的。
项王闻报大怒:“我堂堂楚军,如何就成了强盗乞丐?项伯、季布无能,倒要寡人亲自出马不成?”
那项伯接到项羽军书,受了斥责,也动了些脑筋,立即移文各郡县,追责追到乡邑闾里,五户联保,十家连坐,把那秦法也施行了起来,务求觅到卢绾踪迹。
就在砀、陈两郡纷乱如麻之时,成皋大营忽又接到彭城告急。言彭越趁卢绾作乱,纠合徒众五万人,打起汉家旗号,又南下攻城略地,已连下睢阳、外黄等十七城,声势浩大,眼见得彭城便要危急。
项羽将告急军书摔在地上,大怒道:“那睢阳、外黄之军民,都是吃素的吗?如何抵挡都不抵挡一下?”
那信使便道:“彭越此次所掠之地,多为故魏地,因魏王豹曾多次归汉,故而百姓皆心向汉家,彭越贼兵一到,便阖城鼓噪,开门迎贼。我军势单,所以顾此失彼。”
项羽益发恼怒:“那魏王豹,不是汉军内讧时杀掉的吗?如何魏民仍心向汉贼?”
“事虽如此,但刘邦在栎阳仍设有魏氏宗庙,香火未绝,故魏民仍以汉家为正朔。”
“愚民,愚民!愚钝至此,还望多活几日吗?”
帐中诸臣,见项王发怒,皆不敢作声,只低首看地面。
项羽环顾众臣,叹了口气:“罢了,此贼只得寡人亲自去讨平。国中万事,无人能分担,总有一日要累死寡人!”
龙且便跨出一步道:“大王息怒,末将愿去征讨。”
项羽摆摆手道:“悍贼势大,已非同小可,此次务要斩尽杀绝。我等都一起回军吧……大司马曹咎!”
曹咎出列应道:“末将在。”
“塞王、翟王!”
司马欣、董翳亦出列应道:“臣在。”
项羽瞥一眼三人,微微颔首,遂下令道:“寡人将率大军往讨彭越。此城留兵一万,以曹咎为主将,司马欣、董翳二王从旁辅之。寡人看尔等三人,原为秦臣,都还稳重。切记,此城只可守,不可出战。”
曹咎领命:“末将谨记。”
“刘邦狡诈万端,寡人一走,他必来攻,然无论他如何搦战,尔等只是不出,勿令他东去犯楚即可。寡人此去,只消十五日必灭彭越,届时回军接应你,再与刘邦决战不迟。”
“大王放心,曹咎虽不才,守城尚有余力。今日成皋是怎样,半月后仍是怎样,可保寸草不失。”
项羽大喜,起身拔剑道:“如此甚好!来人,传令钟离眜将军从巩县撤回,固守荥阳。”
转身又叮嘱三将道,“成皋、荥阳,天下锁钥也,绝不能失其一。若失成皋,便等于失了天下,尔等三人,也就无须来见我了。”
三人应声伏地道:“不敢!唯王命是从。”
项羽遂将长剑向案上一插,大呼道:“杀彭越,再来定天下!”
次日拔营,楚军又是一路衔枚疾走,奔袭外黄。自西进以来,这已是第四次奔走于此途了,千里疾行,数日便至,难免要人困马乏。换做汉军,如此跑两趟,恐就作鸟兽散了。然楚之十万雄兵,随项羽征战多年,皆有荣耀之心,任是口干舌燥、脚肿腰酸,亦是能咬牙挺住,疾走如风。
待进入故魏地,果然见处处飘扬汉旗。楚军上下,不由都心生盛怒:巢穴之下,岂容鸠占?一时杀心大起,不论他城乡兵民,皆一路屠戮过去,有财即劫,分文不留。
已归降彭越之十七城,闻楚军开了杀戒,半数以上无心抵挡,都开了城门复降,自动换上楚之红旗。待楚军杀至,见那闾里陋屋上,都插了红旗迎降,反倒不好意思滥杀了。如此,便有十一城不战而降,仅有外黄、睢阳等六城,仍闭门不降。
大军一路东行,过了浚仪县不远,便见外黄城巍然高矗,闭门戒严,城头遍插黑旗,俨然是汉家营垒。
楚军从未将彭越这等流寇放在眼里,大军行进,全无部伍,只浩浩荡荡一拥而上,将这外黄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城外扎下营来,项羽便唤来龙且:“此是你立功之时到了,限定明日一日,攻破外黄。灭此夕食,更无废话。”
再说那彭越亲自镇守外黄,在城头望见楚军势大,遍地殷红,也是内心惶悚,忙召亲信栾布来商议。
栾布也正在城上督军,一见彭越,便道:“楚军人马浩大,势不可敌,奈何?”
彭越便密语道:“北上谷城。”
“谷城岂能久留?”
“能留则留,不能留,便东走昌邑。”
“回老家去?为何昨日不走?如今城已围住,破围而出,倒要费些力气。”
“嘿嘿,我与汉王早有约定,就是要此呼彼应,诱他项王疲于奔命。我在外黄,多挺一日便是一日。”
栾布闻言不由色变:“要挺几日?”
彭越伸出手指道:“三日便可。”
“三日?我等脱逃,这外黄定要遭屠城了。”
“管他!待到楚人皆恨项王,我大业便可告成了。”
两人议罢出逃事宜,便唤来副将周菹、外黄令仇明,言明四人各守一门,誓死不降。待得汉王在成皋、荥阳得手,楚军当不战自退,阖城百姓,皆为汉家功臣。
那周菹是经过战阵的,不由担心道:“我军不过是些水贼无赖,如何挡得住楚之精锐?”
彭越便喝道:“凡事有心皆成,不要灭自家志气。仇县令请守西门,周将军请守南门,其余二门我与栾布将军分守,驱城中丁壮上城,无分昼夜,抵死守住。”
次日晨起,龙且督军攻城,但见那城上,不仅未有惧战之意,反倒是军旗严整,弓矢齐备,心知今日必有一场恶战。
果然,开战一日,任是楚军箭矢如雨,飞石如蝗,城头仍巍然不动。到得夕食时分,城上城下,皆是一派死伤枕藉,楚军却寸功未得。
龙且神情大沮,回营去见项王。项羽在壁垒上已看了一日,倒也不怒,只吩咐明日照攻,断言不出三日,此城必破。
此言果非妄言。到得第三日晚,挨到后半夜,彭越、栾布便轻装简从,只率亲兵一队,趁着楚军疲累不备,打开西门狂奔而去,抛下周菹、仇明自去了结。
凌晨时分,周菹带兵巡城,发觉彭越、栾布踪迹全无,不由得慌了,急忙率部夺门而出,向北逃去了。
余下外黄令仇明一人,知大势已去,便命百姓拔去汉旗,各门大开,沿街洒扫干净,摆上香案,迎楚军进城。有那没来得及逃出的彭越士卒,都慌忙脱了甲胄,胡乱换上衣服,混在百姓中看热闹。
项王车驾威风凛凛进城,行至衙署门前旷场,便停了车。项羽并未下车,只将龙且召来问道:“城内紧要处,都已分兵把守好了?”
龙且回禀道:“全无遗漏。”
“那好。外黄县民助彭逆守城,对抗天兵,三日方降,此乃自寻死也。着你率部,将城内十五岁以上男子,无论兵民,皆驱至城东,俱坑之,以雪此恨!”
龙且闻令大喜,当下分派了士卒数十队,挨家挨户搜查男丁。
半日工夫,即有五千男丁被搜检出来,连那率众迎降的仇明也不能幸免,统统押至东门外,与家属隔绝。内中有彭越军未曾逃掉的,换上便装也未能混过去,只得认命了,都垂头丧气。
不一会儿,又有大队士兵拥来,手持头土镘,上前掘土。此时阖城百姓,纵是傻瓜,也明白项王就要坑杀男丁了。登时两边哭声四起,爷娘父子相呼,直是生离死别。
项羽便教御者驱车,前往东门外观看。沿路家属挤在道旁,被士卒阻拦,只闻哭声震天。项羽面不改色,怡然自得,出得东门外,教人在高处摆好几案、茵席,撑起黄伞盖,便坐下观看。那被拘禁的男丁见项王到来,哭声更是一浪甚于一浪。
项羽只是充耳不闻,又命人摆上酒爵,自斟自饮起来。
就在这哀声令人肠断之时,忽有一小童,黄发垂髫,从东门而出,径直来到项王车驾附近,对巡哨士卒道:“我乃外黄县民仇叔,有事要面谒项王。”
士卒看那孩童,不过十二三岁样子,生得眉清目秀,看神情又不似开玩笑,便为他通报了上去。项羽心情正好,闻之一笑,便命人唤过来。
小童见了项王,不慌不忙,行礼如仪。
项羽见他才不过总角之年,甚是好奇,便问:“你有多大?”
仇叔答道:“十三。”
“才十三岁吗?便敢来见寡人?“
“项王大名,天下皆知,有何不敢见呢?”
项羽大笑道:“好,初生之犊,万事不惧。有何事?你就说吧。”
仇叔便道:“我乃外黄县令舍人之子,名唤仇叔。今为外黄丁壮请命。”
“哈哈,我道是何事?此事不必再提了。外黄丁壮,本为我楚民,却相率助那彭越作乱,拒我大军三日,杀之亦不足惜。恕你小儿无知,亦无罪,回家去吧。”
“小子却不作如此看。大王欲与汉王争天下,不徒只争千里之地,总得求个天下归服。外黄百姓为彭越所劫,无刀无剑,焉能不惶恐,故暂且降了,只待大王来解救。不意大王来了,却又要坑之,你教那百姓向何处归心呢?”
项羽闻言,便是一怔:“何人教你这等说辞?”
仇叔便叩首道:“先生只教得我圣人大道,这些俗世道理,只是小子我自己悟得。从外黄以东,梁地尚有十余城未降,若闻听外黄杀降,哪里还敢开门迎降?”
项羽被说中心事,便放下酒爵,将一口虬髯抓来挠去,忽地站起身来,下令道:“就如小儿所言,年十五以上丁壮,恕其无罪,统统放归了。”说罢便朝仇叔一挥袖,“小儿,去寻你的爷叔吧。”
仇叔连忙叩头谢恩:“大王恩典比天高,将来是要上史书的。”
项羽回头望望,笑道:“哈哈,这个崽儿!倒是你要与寡人一同上史书了。”
那五千丁壮,忽闻项王开恩释放,立时觉得如再生一般,都向项王下拜,山呼万岁。而后,忙不迭地拥入城中,向家人报喜去了。
龙且立于一旁,看得呆了,问道:“大王,彼辈通敌,就此不问了?”
项羽道:“天下关要,不在外黄,早日回军成皋要紧。约期半月,至昨日已过期限,梁地尚有十余城未下,若逐城攻战,如何能成?放了这五千无用之辈,令十余城闻风而降,又何乐而不为?”
龙且这才大悟:“原来如此。”
项羽便一笑:“打天下,须忍得三教九流;待你坐了天下,再睚眦必报不迟。”
话分两头,前面说项羽率军奔袭彭越。十月上旬,大军离开成皋才五日,在巩县被围多日的周勃,即打开东门率部杀出,将那成皋团团围住。
此时三河之地,东西千里,情势顿与五日前截然不同。河北岸,有小修武汉军二十万,背倚云台山险要,隔河虎视眈眈。周勃所部,皆为身经百战之兵,被楚军压迫年余,正欲雪耻。楚军在此千里之内,只成皋、荥阳两座孤城,强弱之势,一夜间互易。
这日,周勃在成皋城外刚刚下寨,就有斥候携汉王军书驰至,周勃拆了漆封,阅罢微微一笑,便将手下诸将唤来,面授机宜,将未来十日战法布置妥帖。
次日晨起,城上楚军正睡眼蒙眬,忽闻城下鼓噪,放眼看去,原是汉军周勃率靳歙、吕马童、周昌等诸将,率兵前来搦战。
城中衙署内,曹咎忽被人唤醒,得知汉军来攻,急忙全身披挂,上了城。他手打遮阳,看了看汉军阵势,便放下心来,朝城下喊道:“我大军虽撤,然成皋仍固若金汤,有本事便来攻吧。曹爷我无暇奉陪。”说罢便下去了,再不露面。
汉军在城下,接连搦战三日,楚军只是闭门不理,若有人靠近,便是箭矢齐发。
自第四日起,汉军似是有所松懈,都下马卸甲,或箕踞于地,或赤膊指骂,全无一个阵形。汉营一干猛将,也都来到城下,指名道姓骂曹咎胆怯。
那曹咎忍不住好奇,潜上城头偷听,却听得降将吕马童声音最高,不由大怒,随即挺身露头,朝城下回骂道:“吕马童,项王待你不薄,如何却做了两姓家奴?还有脸皮跑来撒泼吗?”
闻听曹咎搭话,那吕马童立刻抖擞精神,戟指骂道:“我吕某不才,好歹是千军万马中博得的军功。你曹咎何人?不过前秦一狱掾而已,侥幸救了一回项梁君,才混得这大司马做。依你这出身,下邳老妪亦封得大司马了。若凭真刀实枪,恐尚不及衙署一捕快耳!”
汉军闻言,都一同起哄,齐声呼道:“楚曹咎,不如狗!”
如此又骂了三日。每日里,汉军各营轮番至城下,各持刀剑,一边叫骂,一边砍土削树,做斩首状,嘈杂若集市。至朝食,则由火头军送来热饭热汤,众军饱食一顿,都袒腹大睡,睡好了又爬起来骂。
汉军中,不乏乡间无赖恶少者,骂人功夫无人可及。至第七日,更有那三五顽劣者,头缠白布,高举白纸幡,歌之舞之。灵幡上书写“接引亡魂楚大司马曹公咎”,下面画有各色畜类丑态,迎风飘飞,摇晃不止。其中有一大嗓门者,躬身做哀哭状,在地上绕了三圈,忽而昂头,朝那城上高声哭叫:“曹咎啊,我的儿啊——”
那曹咎,在城堞后面看了几日,至此时再不能忍。便唤来司马欣、董翳二王,商议道:“我曹某随项梁君举义,所战无不大胜,竟遭此虾兵蟹将戏弄,再忍,实不为大丈夫!成皋守军,尚可一战,今决意与二王督军出城,一决胜负。即使不胜,亦不至失城。”
那塞、翟二王,本是客卿,此际更有何话可说,便都赞同。
第八日晨,汉军又有大队来到城下,如法炮制。正鼓噪得沸反盈天时,忽见成皋西门吊桥,轰然一声放下,腾起大股烟尘。随即,城门大开,万余楚军吼声如雷,从西门杀出。
那汉军正在嬉笑,见此不禁乱作一团,或丢盔弃甲,或抛却旗鼓,泅过汜水,一窝蜂地向西逃去了。
曹咎立于戎车之上,哈哈大笑:“汉军鼠辈,今日知我厉害了?”遂将长剑一挥,喝令道,“全军渡汜水,杀他回巩县去!”
楚兵卒足足被骂了七日,早已是怒火中烧,此时都红了眼睛,纷纷跳下水去,要追上那汉军与之拼命。
大军在半渡之中,已过河的正在集结,未过河的正前赴后继,忽然身前身后,两岸一片金鼓声大作。霎时便有汉兵无数,从两岸拥出。有那弓弩手抢占了地形,就朝河中箭矢齐发。
此时,楚军恰被汜水截成两段,前面已上岸的部伍,未料有伏兵杀至,仓皇抵挡,退至河边,无路可逃。东岸尚未过渡的部伍,也乱作一团,欲回城中,却是退路已断。河中正在泅水的兵士,最为可怜,被那遮天的箭雨射住,抵挡不得,纷纷中箭淹毙。
只见汉军阵中,忽地竖起一面“汉”字大纛。旗下,周勃横戟立于车上,仰头笑道:“汉家岂是宋襄公耶?儿郎们,送那曹咎去喂鱼鳖!”
曹咎见势不妙,慌忙驱车登岸,不料,眨眼间便是身中数箭,战袍血染一片。再回望两岸,万余楚军正如羔羊般被屠戮,知是违背项王军令,中了汉军的诡计了。不由气血攻心,大叫一声:“汉贼!曹某化作厉鬼,亦教你不得好死!”说罢,拔出剑来,自刎而亡。
再看河东岸,司马欣、董翳率军殿后,死战不能脱身,知大势已去,又不愿复叛,相互望望,便也拔剑自刎。
厮杀了近一个时辰,两岸喊杀声方渐渐平息,河边景象,已是天惨地绝。
成皋城内,尚有小股楚军留守,见大军不利,慌忙将城门闭了,通令全城戒严,只盼荥阳守将钟离眜来援。
周勃见汜水畔楚军已斩杀净尽,也不攻城,便命鸣金收兵。回到大营,即派军士携楚将三首级,飞驰小修武报功去了。
彼时刘邦正在高卧洗脚,得周勃捷报,喜得一掌将婢女推开,大叫:“天下定了!”遂颁下号令,二十万汉军一齐渡河。
霎时间,黄河南岸,遍地汉旗飘飘,疾走如丸,不知世间有何人可挡!
那守敖仓的小股楚军,本是刑徒充军,见此早就一哄而散。汉军夺得敖仓后,又浩荡南下,将那成皋死死围住。
城内楚军,既失主将,哪里还有斗志?禁不住百姓一番恐吓,只得开门迎降。
刘邦在城外与周勃等将会合,偕众臣入城,又回到了旧虢宫住下。席不暇暖,即传下谕令,楚军所留财宝,尽分赏给士卒,官府一文不留。三军上下闻令,都齐声欢呼。
汉军当此际,在成皋已是两出两进,刘邦见市面残破,百业凋敝,心下不忍,便命陈平前去宣慰百姓,令各个安居,勿再惊扰,从此汉家将稳坐天下,永保太平。
待得诸事安排妥当,刘邦便将群臣召来,盛宴款待。
待众臣坐定,刘邦举起酒爵说道:“元旦刚过,汉家即开如此新天,此次断不能再大意了。今日大筵,酒不能白白饮下,要听诸君高见。”说罢,向众人敬了一番,一口饮下。
那樊哙道:“饮酒就是饮酒,还要论国事,不如稍后子房、陈平兄留下商量,我等只管一醉方休。”
刘邦嘴角略显笑意:“樊哙老弟,举义之前,你在家为屠户。今日不开玩笑,且说说宰猪最忌甚么?”
“最忌甚么?一刀杀不死,挣脱绳索跑了!”
众人便哄笑起来。
刘邦却不笑,只道:“着啊!那荥阳城内,尚有钟离眜固守,且项王闻成皋、敖仓失守,必回军争夺,我又将何以应付?如此大事,怎能不议?楚汉相争,在成皋便厮缠了两年,若再次得而复失,寡人只有回巴蜀去了,好做个田家翁。”
樊哙便不以为然道:“季兄,你汉王做了三年,胆量反倒越来越小了。那曹咎所部,已在汜水旁被宰鸭般宰了,还怕他钟离眜作甚?明日发兵去夺下便是。”
陈平拿起酒樽,为樊哙斟满了一爵,笑道:“樊哙兄,那钟离眜,我看无须你费力气了。你想,千里之地,唯荥阳孤悬,他能坐得稳吗?不出三日,必开门遁逃,我军在荥阳东拦截便是。”
刘邦大喜道:“奇哉陈平,我汉家真乃人才济济!樊哙老弟,今日且少饮,明晨即率三万人马,赴荥阳东设伏,勿使钟离眜部走脱一个。”
樊哙便放下酒爵,一拍案道:“军国大事,说不饮,就不饮!看我明日提钟离眜头颅来见。”
刘邦见张良独独未语,便问:“子房兄,你也休得涵养太深。我倒要请教,那项王若回军,今番我将如何布置才好?”
张良便道:“微臣所虑,也在此事。成皋、荥阳两城,两年来数度易手,看来并非长守之地,今敖仓已夺回,不如就在广武山上,另筑壁垒拒守。如此居高临下,有山川之险可恃;背倚敖仓,有军粮取之不尽,便再不怕他楚军势大了。”
那广武山,就在成皋之东,依河而矗,宛若高城,端的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刘邦听了,心中便有了数,拍了拍张良肩膀道:“子房兄,汉家若无你,终成盗跖。我刘季,连个田家翁怕都做不成了!”
众臣正在觥筹交错之间,忽而随何闯进,报称曹参有急报到,说罢将一卷军书递上。
刘邦拆开封缄,一面看,一面神色就有变化,先是悲戚,后又狂喜。阅罢,抬头一看,见诸臣都在注视,便定了定神,忽地起身道:“赵国相韩信、左丞相曹参,日前自赵境发兵,已将齐地十三城相继攻下,齐王田广、齐相田横叔侄望风而遁,龟缩于沿海一带,不足为虑了。韩信所率军十万,从东、北两侧拊楚之背,戟指彭城,随时可下!”
夏侯婴不由狂喜道:“终等到这一日了!”众臣闻之,都抛了酒爵,拔剑狂舞。大殿上铿锵之声,响作一片。
次日晨,樊哙便开了南门,率精锐三万,疾奔荥阳东而去,果然将弃城东逃的钟离眜部截住,围在了核心。钟离眜岂肯束手就擒,率部死命冲杀,然终不能突围东归,便命军士就地筑垒,与樊哙相持起来。
刘邦算定了钟离眜逃不掉,便稳坐成皋城中等消息。未承想,捷报未到,却有随何来禀道,已降楚的韩王信,趁乱从荥阳城单骑逃出,正在旧虢宫门前求见。刘邦闻之大喜,忙命召进。
只见韩王信一身布衣,踉跄而入,刘邦连忙起身迎住。
韩王信鼻子一酸,就要哭出来:“季兄……”
刘邦急忙扶住,强颜笑道:“兄长受苦了,回来就好!”
韩王信忙伏地拜了一拜,泣道:“今生能见季兄,幸莫大焉。昨日钟离眜开城出逃,留赵贲与我同守荥阳。今晨我趁议事之机,手刃赵贲,换了便装方脱身出来。”
“赵贲?如何又冒了出来?”
“章邯旧部,当年唯他一人脱逃。曾投司马卬,然在朝歌未擒住他,又投了项王。”
“哦。此人我知,实狡诈万端,居然结果在你手里。”
“大王,今荥阳已是空城一座,可速去抢占,也算弟将功折罪。”
“好好!万事莫提,快去洗个澡。你我兄弟,那项王是拆不开的。”
韩王信感激涕零,叩谢再三,便由随何引着沐浴去了。刘邦随即传了靳歙来,命他率精骑一部,去抢占荥阳,自己仍在成皋静候消息。
候至下午,果然有樊哙营中军卒来报,已将那钟离眜围住了!刘邦喜难自禁,足之蹈之,在地上打个转儿,急命随何去唤陈平、张良来密议。
二人入得汉王居室,刘邦便屏退左右,唤二人坐下,左右看看,忽有老泪夺眶而出:“今汉家谋士,只有你二人了!”
二人闻言大惊,陈平便道:“郦老夫子出事了?”
“老夫子日前赴齐劝降,不意韩信大军突然伐齐,田广迁怒于老夫子,将他活活烹了。”
张良、陈平面面相觑,脸色惨白。张良便道:“郦食其使齐,是为间使,鄙人不知,韩信难道也不知?”
刘邦便叹了一声:“此事寡人有误,未能知会韩信。”
二人听了,便是沉默,一阵唏嘘。
少顷,陈平忽觉疑惑:“彼时齐地七十余城已降,小修武大营皆知,那韩信离齐境不过咫尺,却未得报?”
刘邦道:“今召二位来,便是计议此事。韩信平燕赵之后,早不伐齐,晚不伐齐,拖得寡人险些丧于敌手。偏郦老夫子劝降事成,他倒乘虚而入。这韩信,会否有了二心?“
陈平笑道:“大王前月夺了他大印,倒不怕他降楚了?”
刘邦道:“他那时光杆儿一个,哪里有筹码降楚?今日据地千里,俨然诸侯,若起意与我分庭抗礼,如之奈何?”
张良摇头道:“大王请勿虑,韩信伐齐,不过争功而已。若有与汉家分庭抗礼之心,便绝不至降楚。今日他羽翼尚未丰,有曹参、灌婴挟制,叛降几无可能,大王只须对他好生笼络便是。有他一军在楚之侧后,汉家得力甚大。”
“那好,明日即遣陈武、陈涓两将,再为韩信添兵一万。务令项王如芒在背。”
张良、陈平互相望望,都连声称善。
刘邦难掩急切之状,又道:“便封那韩信为王,如何?”
陈平却道:“不可开此例!以军功封王,须待天下大定,否则必尾大不掉。”
刘邦便转忧为喜:“有二位襄助,我心甚安,明日便发下明谕,褒扬韩信。”
陈平又问:“郦食其之事,如何善后?总不成就此无声无息了。”
刘邦道:“今日方告大捷,莫冲了众人喜气,稍后再发丧吧。郦夫子家人,要好生抚恤,其弟郦商,来日可封侯拜相;其子郦疥,也教他去领兵,若有军功,即破例封侯。如此,我辈方稍可心安。”
三人将此事议毕,刘邦又谈及驻军广武事,陈平便要请英布、周勃来议。
刘邦摆手道:“汉家懂谋略之将,韩信而已,余者只知统兵陷阵。我等议罢,交与彼辈去办就是了。”
张良道:“日前弃守成皋时,微臣在广武一带巡视,已详察地形。可命周勃领大军赴广武山筑垒。广武山分东西两座,中有一涧,涧内便是魏惠王早年所开鸿沟,此涧开阔,堪作屏障。我军若在西广武筑垒,可屯兵十万。移军至彼处,便可教楚军今世不得过鸿沟。”
刘邦拊掌大喜:“此事明日就办。如此,即便不能尽得天下,逊于始皇,然已强于晋文齐桓,不虚此生了。”
周勃领命后,率部攀上西广武,督士卒昼夜筑垒不止,半月之后,即筑起巍然壁垒一座,遍插旗帜。周边乡民望之,讶然不已,以为是神迹,皆称之为“汉王城”。
壁垒筑成之日,刘邦率文武进驻,上下察看了一番,倍觉振奋:“有此鸿沟,胜我百万雄兵。项王纵是猛虎,亦只得在我笼中了。”
且说项羽听了外黄孺子的劝告,未杀全城丁壮,即使有那彭越军混入冒充百姓的,也都统统释放。此例一开,外黄以东那睢阳等十余城,果如小儿所言,望风请降,连带动摇了彭越多年的老巢。
这日,项羽摆下筵席,邀约外黄县令仇明,与那孺子一家把酒尽欢。客还未至,忽有东西两面的急报接踵而至。项羽看罢一封,面色便一沉;再看一封,不禁大叫一声:“蠢才!”
龙且便问是何事,项羽道:“曹咎无能,失了成皋。”
“那塞、翟二王呢?”
“三人擅自出城迎敌,兵败,皆自刎于汜水之上了。”
龙且只是顿足,又问:“荥阳安然否?”
项羽猛地举起军书,啪一声摔个四面开花:“钟离眜弃荥阳东走,被樊哙军围于荥阳之东!”
“我大楚脸面,今日丢尽了!”
“岂止是脸面?”项羽又拿起另一封军书,“韩信已夺齐七十余城,田广唯余海隅四城,竟遣使向我求援。”
龙且顿显迷茫:“韩信?那胯夫,竟有此等本事?也活该齐人遭此天罚!”
项羽望望龙且,忽向侍从的桓楚道:“去告诉外黄令,酒宴今日免了,改日再说。”而后转头对龙且道,“你随我来。”
君臣俩步出外黄衙署,见日已将暮,街衢正要宵禁。士卒皆持戟立于街衢,见项王来,忙注目行礼。项羽微微颔首,近前慰谕了数语,便带着龙且登上城头。
此时夕阳衔山,冬日旷野上,稼穑皆已收割,唯余满目苍茫。项羽一指眼前景色,叹息道:“这梁地,亦是大好的河山,再有一旬,便可尽入我之囊中。”
龙且便露出喜悦之色:“大王,有此伟业,即便是齐地归汉,也算不得甚么了。”
项羽便仰天一叹:“惜哉!天不助我。连这一旬的时日,竟也不予寡人了!韩信下齐,便是在我背后刺入利刃一柄。你想,从齐地攻取彭城,岂不是易如反掌?我等还有心去追彭越吗?”
龙且倒抽一口气道:“果然!这……却如何是好?”
“你可知吗?亚父一死,国中便无人,这大楚的天下,就只得你我二人来担了。”
“微臣不敢。大王有何打算?臣愿以死报效。”
“寡人明日即起程,会同项伯、季布,前去夺回成皋。着你与项佗,领别军一部北上,去剿灭韩信。项佗名为主将,军中一切实由你做主。”
“臣遵命!那韩信,不过将兵十万,臣只用领兵五万,必提他头来复命。”
项羽摇摇头道:“韩信小儿,不值一哂,然彼辈从无败绩,故不可太大意了。寡人欲拨付你兵员,并非五万,乃是二十万。”
龙且一惊,半晌合不拢嘴来,待稍缓过神来,忙伏地叩首道:“大王放心。龙且之敌手,今尚在娘胎,灭那韩信,如碾死蝼蚁耳。”
项羽按剑道:“龙且,你起来看。”
龙且连忙起身,随项羽的手指看去,只见残阳将尽,漫天血红。
项羽便道:“你须记得今日,明早你我各奔西东,若有一处败绩,则我辈皆死无葬身之地也!”
龙且不禁血脉贲张,拍胸脯道:“大王待我,情同骨肉。今臣北上伐齐,即是泰山北海,亦统统踏灭。”
“好!”项羽拔剑砍向城垛,大呼道,“灭韩信后,楚之天下,寡人与你共之。”
次日微光初露时,项羽便率本部十万人马开拔,直奔荥阳而去。龙且则领了兵符,带了副将周兰,前往彭城,拟在本土集齐二十万大军,再北上高密,与齐王田广会合。
项羽所率十万精兵,出外黄向西,又是数昼夜的兼程疾行。自楚汉对垒之后,这已是项王大军第五次奔走于此途了,山水草木,无不熟悉,阖目亦能通过。
这日,荥阳东的汉军大营中,有探马三次来报:项王率军反身杀回,前锋此刻已过囿中,明晨即过新郑。樊哙接报,便是一惊,忙传令全营戒备。
正在围困钟离眜的樊哙部,皆是汉军旧部人马,早知楚军厉害。营中闻此令下,顿起骚乱。
樊哙正要拔剑弹压,忽有老兵带头鼓噪:“逃命要紧咯——”话音未落,全营立刻溃散。
三万汉军于顷刻之间,便潮水般蜂拥退去,荒野之上,只见狼奔豕突,旗甲弃地。连被困多日的钟离眜部,闻声登上营垒,都看得目瞪口呆。
樊哙禁止不住,也只得驱车奔逃,一路咒骂不止。自楚军营垒至荥阳,本有一条通衢大路,汉军畏惧项王,恐被追及,皆不敢行走大路,只拣那山势险峻的小路攀爬,漫山遍野如羔羊失群。樊哙气得乱跳,也无计可施,只得弃车上山。
如此狂奔了一日,终望见了荥阳城头,然奔逃汉军过荥阳之门,却都不敢入,转道直奔广武山营垒去了。荥阳守军望见,不知此举为何故,都大惊失色,亦开门弃城而逃。
见楚军未至,樊哙部竟然狼狈逃回,刘邦哭笑不得,也不好责怪,急令开汉王城之门,统统纳入,又命全军张弓拔剑,枕戈以待。
项羽在途中已收拢了季布所部,又为钟离眜部解了围,声势益发壮大,一路耀武而行,开进了汉军弃守的荥阳城。
入得城来,召来里正、乡老一问,方知刘邦大军已移驻广武山上。项羽不禁就哂笑:“老儿,又是弄的甚么名堂?”
待楚军浩浩荡荡开至广武山下,项羽抬头一望,才知刘邦此次非同寻常。那广武山,遍山柏树森森,可藏万人。汉王城高踞于山巅,下有鸿沟阻隔,即便无箭矢飞下,攀援而上也属不易,这教人如何措手攻打?
项羽与项伯、季布、钟离眜等,在山下察看了一回,也是无甚妙计。只得督众军爬上东广武,也筑起营垒一座,号称“楚寨”,与汉王城遥相对峙。当地百姓见了,都称它为“霸王城”。
汉军绝不出战,楚军初时之气焰,便渐渐消减。两军每日隔空对骂,或放冷箭伤人,形同儿戏。天气渐凉下来,楚军粮草又觉有些不济;汉军却倚仗背后即是敖仓,谷粟食之不尽,便守定了紧紧相连的汉王城、敖仓、成皋这三处,远较以往轻省得多。
刘邦每日躲在垛堞后偷窥,见楚军蚂蚁般四处乱窜,心下就暗笑。心情一好,便教随何潜至成皋物色美女,掠得一批,带上山来消遣。
那美人中,有一姝名唤窦姬,生得国色天香,甚得刘邦宠爱。白日里,刘邦上城窥看敌情,天一黑便搂了窦姬去寻欢作乐。
如此僵持数月,项羽便觉烦躁——楚军麻烦多矣!
楚之粮道,今仍时时受卢绾、刘贾袭扰,粮草补给越发吃力。
项羽最担忧者,乃是韩信在齐地坐大。以往齐楚虽然交恶,但也长期未动干戈,好歹北方尚有此一屏障,如今屏障全失,万事难料。龙且虽勇,谋略却平平,即以二十万军征讨韩信,能打个平手也便是好,唯求上苍护佑了。
眼见得两军隔着一道鸿沟,僵持起来,项羽不禁渐生悔意。心想:不如当初与龙且互换,自己去剿灭韩信还妥当些。原只想刘邦势弱,出马即可擒下,一了百了,韩信又何足道哉?然今日看来,刘邦只知龟缩,韩信那边的战事,倒成了悬念。
这日,项羽在楚寨城头,望见对面山上汉军优哉游哉,居然还有些倡优时而出没,不由火起,忽想起刘太公一家还拘押在彭城,此时何不作为要挟?于是便遣一使者,快马驰返彭城,令虞子期亲自押送刘邦家眷来广武。
使者走后逾半月,虞子期便将太公一行押至。项羽在帐中得报,亲往大门迎住,张目一望,不由大惊——原来虞姬也与兄长一同来此,正与太公、吕雉有说有笑。
项羽诧异道:“美人如何来此地?”
虞姬便嫣然一笑:“大王唤刘太公来,岂不是要讲和了吗?妾再不来,今生也难再睹战场了。”
项羽哭笑不得,只得命虞姬自去安顿。虞姬便朝刘太公道了个万福,正要转身,忽听项羽暴喝一声:“将这老畜生拿下!”
当即便有郎卫数人,一拥而上,将刘太公衣袍褫去,赤膊绑了起来。
虞姬大惊,忙喊道:“夫君,这是要做甚么?”
项羽不耐烦道:“军中大事,妇人勿得多言。虞子期,速将令妹带去安歇!”
虞姬情急而泣道:“夫君,太公毕竟是长辈呀……”不等她说完,虞子期便匆匆拽她走了。
少顷,众郎卫搬出一高足俎(切肉砧板)置于城头,将那被绑缚的刘太公放置其上。旁侧架起油镬一口,以旺火在釜底烧之。
时过不久,镬内热油沸腾起来,烟气蒸腾,对面汉军望见,皆惶然不知所措。
项羽仰天大笑,隔着山涧喊道:“刘邦听着,你降也不降?若不降,我便烹了你老父!”
这一声喊,声震峡谷,汉军听了大惊,有士卒忙跑下城头去禀报。
不一会儿,刘邦闻报跑上来。只见他倒趿鞋履,衣带尚未束好,望见老父被置于砧板之上,心下惶急。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是无计可施。如此沉默有顷,忽而却朗声大笑道:“往昔举事,我与你同奉义帝,约为兄弟,则我父即是你父。若欲烹你父,请分我一杯羹!”
项羽闻言,咆哮如雷道:“无耻!妄人!”遂命人将刘太公拖下,便要向那油镬中抛去。
那边厢刘邦望见,知不可免,只得仰头一叹,将那眼睛闭紧了。
未料,项伯忽地从项羽身后跃出,双臂高举,拦住了众郎卫,扭头对项羽喊道:“不可不可!天下事尚未能料,万勿如此决绝。况且欲图天下者,多不顾家;妄杀一为人父者,于我何益?只恐反招祸而已!”
项羽半晌不语,良久方吐出一口气来,一拂袖道:“放了吧。”说罢,便转身而去。
刘太公早已被吓晕,郎卫们连忙松了绑,项伯又为他掐了人中穴,片刻后才苏醒过来,环顾四周,仍觉茫然:“此乃人间乎?”
项羽心下也觉歉然,于数日后,置酒设宴,有项伯与虞姬作陪,请了太公一家来,算是谢罪。
席上,项羽起身敬酒道:“小侄脾气暴躁,太公受惊了,此酒即为赔罪。”
刘太公呆了一呆,叹道:“吾儿顽劣,成不了大器。然吾儿之友,凛然有天子脾气矣!”
项羽不禁赧然,又赔笑道:“天下事,男儿当仁不让,故有冒犯。我若晚生于刘邦兄七十年,则全无今日事。”
虞姬便道:“太公,可唤我刘邦兄过来,与我夫君拈阄,看谁应得天下。”
项伯哈哈大笑,当下举爵敬酒,与太公、吕雉等又叙了一回旧。
项羽一计未成,心有不甘,数日后又遣桓楚至汉营,传语道:“天下汹汹,连岁不宁。只为我两人争持而不宁,吾愿与汉王挑战,勿令天下百姓徒然受苦。”
彼时刘邦正卧于榻上,听凭两婢女揉脚,闻桓楚所言,动也未动,只笑笑辞谢道:“吾愿斗智,不能斗力。”
桓楚便叹气道:“如是,楚汉之争,何日得休耶?”
刘邦笑道:“数岁之内,可见分晓吧。你家项王,不是已渐渐疲了?”
桓楚无奈,只得返营照实回报。项羽仍不罢休,便令一裨将出营,去向对面汉营挑战。
那员将拍马即出,一骑如电,临涧将戟一横,正要破口大骂。汉营中忽有一名楼烦射手,也是快马驰出,猝发一箭。那楚将“啊呀”一声,应声倒地,汉营中便是一片欢呼。
那汉营射手,乃是有名的“北方三胡”之楼烦族人,细目高颧,善骑射。刘邦自从进兵河西,就命萧何广招胡人为部卒。这位楼烦神射手,从军东征,现已做到了屯长。
项羽在壁垒上看得气急,又命一裨将出马,楼烦射手如法炮制,又是一箭中喉。
如是者三四,那楼烦射手催动坐骑,在涧边不停往返,得意非凡。忽见楚营中又一阵马蹄骤响,一武将骑一匹乌骓马,挥槊驰出。只见其黑面虬髯,铠甲耀目,威严无比。楚营中士卒识得这竟是项王,便是一片鼓噪。
那楼烦射手略略一惊,便要拉弓搭箭,但觉其人之威,炽烈如焰,难以逼视。正犹疑间,冷不防项羽猛喝一声,如巨雷劈空,山鸣谷应。那楼烦射手直吓得心胆俱裂,险些跌下马来,忙掩面而逃,奔回了营垒。
刘邦在城内听得喧哗,便上城来看,见是项羽在对面挑战,也是吃了一惊。两军众目睽睽之下,汉王名震天下,如何能放赖不出?刘邦想想,便披挂整齐,唤了王恬启、缯贺一干将弁,跨马驰出城来。
项羽戟指刘邦,喝问道:“刘季,来试试身手如何?”
刘邦一拱手道:“公别来无恙?我并非愿与公相争,然公逆天道而行,可谓恶贯满盈,人神共愤。故而天下诸侯推我,兴义师而伐无道,为百姓免祸。今有幸与公相会,便略数公之罪名,请三军静听——”
项羽微微一笑,便将长槊往地上一戳。两边军士,也都爬满垛堞,竖耳倾听。山涧之中,唯闻飒飒风声。
刘邦早有成竹在胸,大声数落道:“我与你俱受命于怀王,约好先入定关中者为王,你却负约,窜我于蜀汉,罪之一也。你矫杀卿子冠军宋义,自尊上将军,罪之二也。巨鹿救赵,得胜当还报义帝,而擅劫诸侯之兵入关,罪之三也。怀王有约,入秦勿暴掠,你却烧秦宫室,掘始皇陵,私藏其财宝,罪之四也。滥杀已降秦王子婴,罪之五也。诈坑秦降卒二十万,而封降将为王,罪之六也。你帐下诸将,封王皆在善地,而徙逐诸侯旧主,罪之七也。你逐义帝出彭城,自居其城为都;兼有梁楚沃野,又夺韩王之地,善地多留予自家,罪之八也。你遣人谋弑义帝于江南,罪之九也。你弑主杀降,为政不平,背信弃义,为天下所不容,实乃大逆不道,此罪之十也!”
这一番声讨,辞情俱茂,滔滔不绝,如高山落瀑,一泻而下,直听得两边军士目瞪口呆。
项羽心知所谓“十大罪”全系捏造,多是深文周纳,滥加罪名,但须臾间竟也无辞以对,气得大叫,只勒了马在原地打转。
刘邦正洋洋得意间,有楚寨一弓弩手气不过,当即扳动机括,突发一箭,正正当当射中了刘邦胸膛,“噗”的一声,三层犀牛皮胸甲,皆为锐利的三棱箭镞洞穿!刘邦“啊呀”一声,痛得弯下了腰去。
楚营士卒见了,都以为这一箭,定是射死了汉王,立时欢声雷动。
王恬启等诸将一时无措,只扭头去看。忽见刘邦缓缓直起身来,一手按住脚背,说道:“贼箭中我足趾了!”
众侍卫知箭伤不重,皆大喜,一拥而上,将刘邦护送回营。
项羽在涧那边见了,知刘邦又躲过一死,大失所望,便教鸣金收兵。
刘邦诈作轻伤,实是伤得不轻,险些就要了性命。被扶入帐中后,虽经敷药,仍觉疼痛难忍,卧于榻上动弹不得。
张良闻讯赶来,见太医已作了包扎,暂无性命之忧,这才放下心来。当下便谏道:“大王中箭,全军皆知。此时务必强打精神,巡行营内一周,以安军心,否则祸福难料。”
刘邦闻言,甚觉有理,只得挣扎着起来,披挂好盔甲,装作无事一般,乘戎车在各营中巡行一遍。
汉军将士,原都忧心忡忡,以为主帅箭伤将不治,大局崩解在即。忽见汉王神采奕奕,竟然驱车巡行,便都释去了疑虑,欢呼声此伏彼起。
刘邦回到帐中,躺了半夜,实在疼痛难忍,便叫起太仆夏侯婴,连夜奔入成皋休养去了。
次日天明,楚军斥候混入汉营,见各营安堵如常,又盛传汉王不过是小伤,只得怏怏回报。项羽得报,不由大费踌躇,思之无计,也只得一日日就这般耗下去。
刘邦奔回成皋,随行只带了一个窦姬。在城内旧虢宫,有窦姬精心呵护,汤水充足,渐渐便恢复了起来。待伤口略好后,与窦姬欢爱如故,偷闲又临幸了数次,竟致窦姬怀有一子,即是后来的汉文帝,此为后话了。
此时广武山上下,刘邦与项羽这对儿冤家,所思皆牵于齐地。刘邦只盼韩信能在齐地发力,南下攻楚,与广武大军合围项羽。项羽则盼龙且北上功成,将韩信之兵逐出齐赵,以解后顾之忧。
这两位枭雄的所盼,一时皆无动静,徒令人昼夜心焦。刘邦箭伤渐至痊愈,与窦姬厮混久了,不免想念起戚姬、薄姬来,又兼之广武须增兵,便与夏侯婴回了一次关中。
汉都栎阳,原为塞王司马欣旧都。刘邦唯恐秦人怀旧,此次便将司马欣首级携回,悬于闹市示众,又广张告示,宣谕汉家威德,直要教那百姓服服帖帖。
看这栎阳城内,与上次已大不相同,处处车马辐辏,店铺栉比,端的是盛世初显。万事由萧何打理,究竟是不同,刘邦看得开心,见那戚姬与薄姬相安无事,便更无忧虑。
勾留了四五日,集齐新增兵马数万,刘邦又牵挂起窦姬来,心痒难忍,便匆匆离了栎阳,带领援军驰返广武山。
再说那龙且,在外黄与项羽分别后,回到彭城,谒见了监国的柱国项佗。项佗验明兵符之后,亲自操持,一旬之内,便集齐了二十万大军。
冬月之初,项佗、龙且择日誓师完毕,便偕同副将周兰,率大军开拔,进入了齐境。全军进退行止,全由龙且一人操控,项佗仅殿后以作大将声威。
龙且引军一路北上,一面便派遣了快马斥候,兼程先赴高密,教那齐王田广带兵来会。
田广得信,大喜过望,忙收拾四城残军,约有三万人,一路西行与龙且来会。两军在潍水东岸相遇,晤谈妥帖,两家合成一军,就地安营,专等韩信大军开至。
此时军中有一属吏献计道:“韩信军千里远来,穷寇善斗,锐不可当。齐、楚军于自家门前与之战,顾念家室,极易溃散。不如深壁高垒,不与交锋,再令齐王派亲信四出,招降已失之城。彼等失陷军民,闻齐王无恙,楚军又来救,必反汉来归。那汉军去国两千里,客居齐地,齐亡城若一起反之,则他必无城可守、无粮可食。旬月间,便可见他不战而降矣。”
龙且心中之武圣,除项王之外别无二人,岂能将韩信看作对手?遂摇头道:“我早便知韩信为人,不过尔尔。曾闻他寄食于漂母,无谋生之策;受辱于胯下,无过人之勇,还怕他个鸟!我若不战,倚赖齐人逼降韩信,又有何功可言?今若战胜韩信,齐必以国土之半作为酬谢,我又何乐而不为?”
副将周兰也劝道:“那韩信,今日已非淮阴浪子。自汉兴以来,他统军东出,平定三秦,横扫燕赵,所向无不披靡。还须小心些才好。”
龙且便笑:“周兰将军,如何畏韩信如惧内?那竖子侥幸,一路之燕赵齐代,所遇全是庸将,几近家丁、捕役者流,胜之不武。昔在漳水,章邯见我也曾胆寒,今韩信若不识相,教他留下首级便是。”遂不听劝告,遣校尉知会了主将项佗,便将营寨沿潍水列好,专候韩信大军到来。那项佗,数年来并无过人战绩,不过倚仗是项氏本家,坐上高位,何曾指挥过如此大军?于是一切任由龙且摆布,自己只领后军压阵。
韩信此时,也恰在寻觅齐楚联军,两军正可谓迎头撞上。
自郦食其被烹之后,韩信背负恶名,心甚懊恼,不由对齐王恨之入骨。日前,在临淄会合了陈武、陈涓援军,便来收拾齐王,以解心头之恨。
正在南下途中,忽闻齐楚已合成联军,结营在潍水之东。韩信心中暗喜,便寻踪而来。
此时有探马回报说:潍水对岸楚军,竟有二十万之众!韩信闻之,亦是一惊,连忙打马驰至河边察看,见对岸画角连营,红旗遍野,知是一支劲旅,遂不敢怠慢,令全军后退三里,于险要处扎下了营盘。
大军刚刚落脚,辕门外便有一楚卒涉水而来,送上龙且亲书的战表,约定次日于潍水之东交战。韩信也未多想,当即挥毫回书一封,满口应允,教那楚卒带回去了。
入夜,韩信并不歇息,急召了裨将高邑前来大帐,询问潍水涨落之事。韩信道:“年前伐魏时,你为我献了木罂之计,果是精通水战的良才。今我军迎击龙且,又有水战之事须向你请教。”
高邑慌忙应道:“蒙大将军错爱,有何垂询,末将知无不言。”
韩信便屏退左右,在灯下与高邑商议良久,渐成一计。韩信大喜道:“好个高邑,只你一人,便等同我一支水军!待明日,必有重赏。”
待高邑拜谢退下,韩信又半夜急召曹参、灌婴、傅宽来大帐,秘密布置了一番。
次日天明,傅宽所部的全队士卒,便都变身成了粮秣官,将装谷粟的布囊全都清空,一日下来,计有万余条。入夜,由军卒携至上游隐蔽处,在河边装好沙土,投入河中,将河水阻住了大半。
次日晨起,潍水流势立时减弱。那楚军上下,各个骄横异常,哪里有人留意到这等琐屑事。韩信这边已集起大军,待一阵鼓声响起,汉军便前后相继,涉水而过。往日潍水,水深没顶,军旅徒步不能过,今日汉军只须脱屐撩衣,便可涉过。
楚军巡哨见之,急报龙且。龙且大笑道:“竖子愿来送死乎?”遂下令全军,出营布阵。
因前日周兰曾有所劝谏,龙且也未敢大意,一招一式列好阵势,便在戎车上远眺。但见韩信军旗帜杂乱,队列无序,如羊群般跳入河中,争先恐后地扑来。
龙且便对周兰道:“那陈馀、田横,怎敢妄称将军?如此乌合之众,竟不能应付。”
周兰疑惑道:“前日来此地扎营,尚见河水深广,今日如何却不没膝?”
“冬日水枯,韩信只道老天予他方便。若竖子半夜涉水来偷营,倒还算聪明,如此明晃晃涉水来求战,岂不是找死?”
“末将只道是韩信知兵,未料竟是如此!我军当半渡而击。”
“那是当然!传令下去,闻鼓声而动。”
韩信军前锋爬上岸来,渐渐已有了三五万人,正乱哄哄准备列阵。后面又有中军无数,争抢下水。已过河的汉军中,竖有一绣字大纛,细看正是赫然一个“韩”字。
龙且看准那大纛下,果然是韩信戎车,便亲执鼓桴,将那牛皮大鼓,直擂得震天价响。
楚军闻听鼓声,阵前盾牌便忽地放倒,千军万马潮水般一拥而出。楚军之冲阵功夫,天下无双,当年连秦军也不能抵挡。只见队列如风疾行,长戟交错,密如苇丛,二十万军如燎原之火向河边卷去。
已过河之汉军,闻楚营鼓响,便是一阵慌乱。又见楚军阵门大开,有无数人马冲踏而来,哪里还敢接战?却见中军大纛晃了两晃,韩信戎车便掉转头,率先涉水而逃。岸上汉军见了,不敢停留,也都弃了金鼓、旗帜,纷纷退下河去了。
龙且哈哈大笑:“早知韩信,不过燕雀之胆!”
待涉水汉军返回西岸,西岸上汉军也立脚不住,纷纷退后,立呈溃逃之势。龙且想也不想,将手中令旗一挥,楚军便争相下水,向对岸追去。
眼看前军过了一半,龙且意气昂扬,命齐王殿后,自己与周兰驱车随大军渡河。
正渡到一半时,忽见远处溃退的汉军中,竖起一面巨大红旗,左右晃动,望之极为醒目。龙且正疑惑间,说时迟那时快,上游忽涌来五尺水头的洪峰,呼啸奔腾,席卷而下。半渡之楚军,此时在水中约有万人,立遭没顶之灾,在水中旋了几旋,便不见了影。
原来,上游的傅宽部望见红旗招摇,便决开壅塞之沙囊,将滔滔河水放了下来。冬月之水冰冷刺骨,楚军全无防备,顷刻便溺毙无数。岸上楚军眼睁睁看着,却无法施救,不禁哀声四起。
龙且所乘戎车,幸而已行至水边,未遭灭顶。待他落汤鸡般爬上西岸,见原已逃远的汉军,此刻都折返了身,山呼海啸般冲了过来。
原来如此!龙且不由顿足叹道:“中了竖子诡计矣!”
这一回,韩信仍是驱车在前,挥动全军大进。潍水之西,遍地皆有黑旗竖起,如罗网般向河岸收紧。渡过潍水之楚军,不过才两三万人,见势不妙,都四散逃窜。龙且立于车上,横戟大喝,欲止住混乱;然此军系临时征集,不似老营兵马,将令也不能约束。
周兰也刚爬上岸来,仓皇问道:“将军,如之奈何?”
龙且悲叹一声:“奈何?唯战死耳。”
话音未落,灌婴所部郎中骑已卷地而来。骑士之中以秦人居多,对楚军有切齿之恨,今日终得报仇雪恨,刀剑乱下,直杀得砍瓜切菜一般。
有数千骑士望见河边戎车,知是楚军主帅,都一拥而上,将龙且围在核心。那龙且,不愧是名将,置身绝境而色不变,跳下车来,大喝一声:“龙且在此!”便挥戟搏杀,一人独杀郎中骑近百人,终力竭战死。
副将周兰欲趁乱杀出,但未能逃脱,在苇丛中被生俘。
望见西岸楚军崩解,主帅战殁,尚未渡河之楚齐联军,惊得魂飞胆丧。齐军最先动摇,裹挟了齐王仓皇逃走。齐王一逃,楚军便自相惊扰,随之一哄而散。坐镇后军的项佗,见大势已去,长叹一声,逃回楚境去了。二十万楚军,就此覆没。
韩信率军把楚军残部扫清,才从容渡过潍水,又去追那齐王田广。田广先逃回高密,见不能守,又率残部北逃城阳。汉军一路狂追,在城阳郊外将田广追上,拽下马来,五花大绑送至韩信帐前。
韩信见了田广,不由怒从心头起,厉声喝道:“纨绔小儿,还我郦生来!”
田广哪里还敢应声,只是俯首不语。韩信遂上前,一脚将他踹翻:“项王烹人,所恃乃灭秦之功;你小儿侥幸称王,也敢动辄烹人?”呵斥一番后,便教军士推出斩了。
冬月里,瑞雪飘飘,汉军却是热汗淋漓,在齐之东南分兵四出,杀得兴起。
那灌婴率部,驰攻博阳,一举击破了田光军。齐相田横彼时也在城内,侥幸逃出,途中闻田广死,便自立为齐王,在嬴地纠集了残部截击灌婴。兵败,不愿降韩信,索性逃至梁地投彭越去了。
田横的族人田吸,与田横分道而逃,奔至千乘,亦被灌婴追上杀掉。
曹参则率军一部,席卷胶东,大破田既军,将田既擒住斩首。
未出一月,齐地便告大定。韩信意气昂扬,率得胜之师还军临淄,一路收得降卒不少。点验之下,竟然已拥兵三十余万,不啻一方诸侯了。
韩信将那曹参、灌婴、傅宽等人之功,都登录造册,留待请功。又将那从齐地掠得的财帛,分赏了将士。三军受之,无不感激涕零。
这日,韩信与蒯通骑马,缓缓绕临淄宫城而行,心头便生感慨:“吾有今日,乃郦生一命换得。”
蒯通道:“将军有今日,应是两命换得。”
韩信勒住马,直视蒯通道:“何以言之?”
蒯通手指宫墙内道:“还有一齐王。”
韩信领悟,便一笑:“蒯子这一计,不会杀三士吧?”
蒯通闻言,脸色一变,忙顾左右而言他,岔过了话头。
两人并辔行至宫门,见门内宫阙,巍峨接天,金碧如画,韩信望之痴然。蒯通见了,便道:“此地有王霸气象,只可惜田氏气数已尽。”
韩信随口问道:“何以见得可兴霸业?
“臣观之,齐地横于海岱之间,凭山负海,东有琅琊,西有长河,丰饶天下无匹。若论争雄之地,何处能比?不过世无英雄而已。”
韩信一时默然,驻足宫门良久,叹一声:“山河如此,可有真英雄乎?”随后,才缓缓打马而归。
不数日,将士们忽见临淄城头,原汉家旗帜,统统换成了齐王之紫色旗帜,韩信起居,也自中军大帐搬进了齐宫内。众人不疑有他,只道是韩信即将受封齐王了,都大感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