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雪掩汉家郎(1/1)
高帝六年秋九月,嘉禾丰盈,遍野金黄。这一年关中又是大熟,汉家上下,皆充盈着一股喜气。在栎阳宫,刘邦常与戚夫人相守,凭栏远眺,共赏金秋。
这日在回廊上,刘邦看得心怡,叹道:“往昔为亭长,催督役夫,押解刑徒,见百姓哭爷喊娘,老弱无助,只觉自己是做了恶鬼,不如立时就去死!怎能想到今日,万民安康,各得休息。”
戚夫人道:“小民之事,陛下倒不必多虑了。莫说当今已宽刑减赋,即便不宽减,只要无征战、无苛政,小民便喜称万岁了。”
刘邦笑问:“那么我问你,向日你在戚家寨中,所忧为何,所虑为何?”
“所忧为酷吏进寨,催征赋役,闹得鸡飞狗跳。所虑嘛……乃是万一嫁不到好夫君,定然要受气。”
“哈哈,好夫君……你看朕今日如何?”
“只须善待我儿如意,便是好。”
刘邦闻此言,脸色便猛然一暗,拉起戚夫人之手,缓缓道:“此事,亦是朕心头之大事。天不来索命,我还有几年可活,容当从长计议。”
正闲谈至此,忽见随何仓皇奔入,手持军报一卷,禀称:“匈奴国单于冒顿(mò dú),发胡骑二十万,将我马邑团团围住。”
“啊?”刘邦急甩开戚夫人之手,接过军报来看,原是韩王信亲笔告急。看罢便问:“马邑今日如何?”
随何禀道:“急递军使报称,自他一马出城,胡骑便漫山遍野而来,围住马邑。骊山烽燧有传警,黑烟滚滚,终日未熄,显是马邑已音信不通了。”
“这如何是好?匈奴之患,我忧心多年,今日终于撞上!前朝秦时,蒙恬曾逐匈奴至漠北;然秦末变乱,匈奴又趁机收复,且直逼燕、代。今汉家草创,何人可当蒙恬乎?”
“小臣以为韩信可当。”
刘邦叹口气,将文书弃于廊上,道:“敢用蒙恬为将者,唯有始皇。我若以韩信为蒙恬,只怕连个秦二世也做不成!”
随何慌忙谏道:“事急矣,虽不能用淮阴侯,然可问计。”
刘邦眨眨眼,一拍栏杆道:“也罢!你去唤他来。”
日暮时分,韩信应召入栎阳宫。刘邦在偏殿迎入,屏退左右,与韩信隔案对坐。
灯下,韩信脸色略显苍白,刘邦寒暄道:“多日不见,将军病恙似不见好?”
韩信拱手道:“谢陛下垂问!昔在战阵,百病皆无,承平之日反倒是不行了,臣恐是没有清闲之福。”
“你将养多日,眼见得面色已不黄了,总还是好。今召你来,是为冒顿单于南犯事。胡人南犯,自古便有;然此次匈奴来,其势汹汹,为周秦八百年间所未见,如何应对,我在此就教于将军。”
韩信默然半晌,方道:“冒顿其人,确为八百年所未见之凶悍胡虏。吾闻之:因其父头曼单于欲传位于其弟,冒顿便率死士,以鸣镝为号,万箭射死老父,自封为单于,还将那老单于的后宫全收了,以父之嫔妃为妻。”
刘邦一惊:“啊?此子狠毒!”
“昔日匈奴,常在漠南。今冒顿自阴山南下,西逐月氏,南破楼烦、白羊;东灭宿敌东胡,今后所图,必为中国。其兵锋,已达燕、代。千年以来,边患未有甚于此者。”
“可恶!我汉家方兴,海内归服,这胡虏偏要来袭扰。以将军之意,理他还是不理他?”
“匈奴,大患也。以始皇之威,尚须筑长城而守,故决不可轻视之。”
“若将军统兵,须多少能胜匈奴?”
“故赵名将李牧,曾统军十六万戍边,大破匈奴十万精骑,使之数十年不敢南望。臣若有十六万兵马,亦能胜之。”
刘邦便一拍膝:“甚好!那李牧破匈奴,有何良策?”
韩信便伸出三根手指:“一、抚士卒;二、勿轻战;三、有良马。李牧破胡骑,非为朝夕之功,乃涵养多时,一战而下。此战,所赖仅一万三千马军、十万弓弩手而已。”
刘邦大喜道:“得将军指点,不啻寻获兵书一部。将军还请好生将息,破虏之策,朕自有布置。”
韩信见刘邦并无意起用自己,不禁失望,起身怏怏道别。临行,又忍不住道:“冒顿凶悍,陛下万勿轻敌。李牧当年破匈奴,亦多赖‘用间’,广遣耳目,方知胡骑动静。”
刘邦执韩信之手,慨叹道:“大哉李牧!我也曾听人谈起,惜乎此人,竟死于谗言。吾观你之才,远胜于李牧,也必招人妒恨。然无须惧怕,只须朕活一日,便不教将军被谗。”
韩信怔了一怔,瞥一眼刘邦,道:“臣已是无毛之凤,人又何妒?”说罢,也无多言,只揖谢而去。
次日晨,刘邦便急召夏侯婴、周勃、樊哙、灌婴、郦商等将,入朝议事。待诸将集齐,刘邦劈面便问:“马邑可守乎?”
周勃当即对奏道:“韩王信自徙都以来,大兴土木,北边各邑均是高墙深堑。坚守数月,似不难。”
刘邦便放下心来,又问:“若急调燕、代、赵诸地兵马,往援韩王信,可乎?”
灌婴奏道:“赵地马军尚堪用,可命其速赴晋阳应援,与韩王信内外呼应,马邑必不会失。”
“这便好!赵相陈豨,目下正监赵、代边兵,责无旁贷,可急令他带兵往援。朝中亦点起三秦郡县兵,由灌婴统军,克期往援。”
灌婴领命,即调齐关中兵五万人马,披挂出征。送行时,刘邦又嘱灌婴道:“天将寒,不宜用兵,此次赴晋阳,以袭扰匈奴为要。待三月春暖,匈奴粮尽,自会退兵。”
送走灌婴,堪堪已近高帝七年岁首,众诸侯王陆续入关,正等候朝见,刘邦便唤来叔孙通,问道:“元旦将至,新朝仪可否施行?”
叔孙通答道:“群臣已演练多次,进退有序,当可施行。”
刘邦大喜,随即下令:元旦朝会按新仪注施行,群臣各有规矩,不得马虎。
元旦这日,天色微明,文武百官便齐集于魏阙之下。文官头戴建华冠,武将头戴大冠,皆宽袍大服,虽布料颜色不一,然已比往常齐整多了。
在宫外候了半个时辰,便有谒者出来,引导诸臣鱼贯而入宫门。文官各个手执笏板,耳簪白笔,为上朝时记事所用。武将识字不多,则一概免去记事之劳。
入庭中,只见车骑、步卒环列,执戟警戒,两旁旗帜高张。诸臣觉今日气象非同往常,都敛容屏息,立于阶陛下等候。
少顷,殿内郎卫依次传出一声:“趋!”诸臣便排列成伍,躬身疾步而入。
殿外阶陛两侧,有数百名郎中肃立,执戟夹道,威严异常。各功臣、列侯、将军、军吏上得殿来,立于西侧,面朝东;文官丞相以下,则立于东侧,面朝西。为使进退有序,掌礼宾的大行官员,专设了九名傧相,于殿上传呼。
待众臣各入列班,刘邦这才乘坐辇车,自后殿房内而出,至殿上,南面就座。众近侍执旗传警,引导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之官吏,依次朝贺。
此等排场,诸侯王与百官均闻所未闻,莫不肃然。待诸臣行礼毕,中涓又端出酒盏,依爵位高下分发。诸臣手捧酒盏,依序为君上祝酒。酒过九巡,谒者一声“罢酒”,朝拜才告毕。
祝酒之时,殿上众近侍皆俯首于地,不敢仰视。叔孙通当庭宣布:诸臣若有不合礼仪者,即有御史上前,当场呵斥纠察,带下殿去处置。众人闻听,哪还敢轻狂?
这一场朝会,上千文武依次祝酒,竟无一个敢喧哗失礼者。待刘邦起身退下,随何高呼一声“散朝”,众臣这才松了口气。
散朝后,百官列队等候出宫,个个都喘息抹汗,咂舌称奇。此时,忽有一涓人奔至,疾呼:“博士叔孙通慢行,陛下传见!”
叔孙通在队列中闻听,知是皇帝大悦,要论功行赏了,便返身直趋后殿。
刘邦见了叔孙通,大笑道:“吾今日乃知皇帝之贵也!”
叔孙通道:“九五至尊,理当如此。无尊卑,则无以治天下。今时不比在芒砀,可以论兄弟,把酒吃肉。”
“不错!看那英布、彭越,从来桀骜,今日亦战战兢兢;至于吴芮、张敖者流,更是气不敢出。诸侯王是甚么骨头,朕早也看透!你若以兄弟论之,他便要与你来争了。”
“陛下英明。新仪注,就是要令天子扬威,臣子敬畏。”
“叔孙夫子,委屈了你多年,只得伴太子读书。向日在鲁城,吾闻城上鲁人奏雅乐,便知儒家这一套,还是有用的。今为表彰,特加你为九卿,任太常之职,赐黄金五百斤,好生去弄这一套吧。”
“谢陛下!老臣自彭城投汉营,为的就是今日。在此,另有斗胆一请:诸弟子随臣久矣,与臣共为,颇为不易,愿陛下也为彼辈加官。”
刘邦仰头大笑:“老儒到底是不同啊!先前我还纳罕:叔孙通有弟子百人,为何不见他来请官?原是只等着今日。好好!你那弟子,想必也不差,便统统加为郎中吧,免得你挨弟子骂。”
叔孙通拜谢出宫,回到府邸,诸弟子早已闻风而至,将老师团团围住。待问明恩赏,各个都喜不自胜。叔孙通便道:“数年隐忍,只苦了孩儿们!今日终有报偿,不但得官,陛下所赐黄金,也尽归于你等,我分文不要。”
诸弟子大喜,拿秤来分了黄金,皆拱手赞道:“叔孙师真乃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
叔孙通拈须笑道:“哪里?天下未定,擅实战者强;天下既定,则擅虚文者强。岂是吾等高明,乃时势不同也。”
诸弟子闻言,面面相觑,继而又会心大笑。
不料,汉家君臣才安心过了元旦,便又有边报告急。羽书称:灌婴、陈豨两路大军,赴援晋阳,行至半途,忽闻马邑有变,只得勒兵不前。
马邑之变,事出有因。那韩王信被困了几日,每日登城瞭望,见匈奴势大,穹庐漫山遍野,自忖力薄,恐不待援军至,早成了胡人之囚虏。思来想去,别无他途,只得遣使入匈奴大营,暗中求和,请冒顿退兵。
冒顿得了韩王信书信,心中有数,便回信力劝韩王信归降。韩王信犹豫不决,只是拖延,两边每日互通信使,讨价还价。如此,城上城下便松弛了下来,全无战意。马邑城中,已无人不知韩王在与匈奴议和。
灌婴得了斥候密报,不由大惊,想那韩王信若是叛降,匈奴便全无掣肘,其势更不可当,自家所部五万人马,赴马邑无异于为虎驱羊。于是遣人飞报朝廷,请示进退,又知会陈豨勒兵勿进。
刘邦得报,不禁拍案大怒:“韩王信也叛了?岂有天理!”起身数次,复又坐下,半日里焦躁不安。当晚,遂修书一封,遣使飞递马邑,责问韩王信道:“马邑城坚,援军即至,公何以擅自求和?我与公曾剖符,誓言生死与共,公竟弃大义而通敌,不惧雷劈乎?”
韩王信接信阅罢,知事已不可挽,不由叹了一声,唤来丞相箕肆,商议了一回,亦无良策。
当晚,又想了半夜,觉刘邦来信之意,定是要追究。若是如此,昨之臧荼便是今之自己,绝无侥幸。想自家早年投沛公军,几经生死,助汉王得了天下,才享了几日清福,便无端见疑,被发配至北疆。原想若待天下生变,可在北疆裂土自守,不料却有匈奴重兵压境,成了战不能、降亦不能。
韩王信独自在中庭徘徊,候至天明,终拔出剑来,斩断了一株庭树,将心一横,即写下降书,遣一名心腹缒下城去,送入冒顿大营。
冒顿看过降书,喜出望外,立遣一使者入城,与韩王信议定了迎降时辰。至约定之日,便点起十万精骑,鼓角齐鸣,浩浩荡荡直赴马邑城下。
当日,韩王信率属下百官,免冠素服,出城门迎降。城内百姓,几代未曾见过匈奴兵模样,都拥上街来看热闹。
只见那尘头起处,有大队匈奴人马,前后迤逦而来。风过处,杂色旌旗猎猎作响,间杂着胡笳低鸣。那旗帜最密处,是两千名亲随护卫,将单于前后簇拥。
马队到得近处,忽闻一声呼哨,一枝鸣镝冲天而起,射向半空。护卫骤然朝两翼分开,冒顿跨了一匹浑白胡马,跃然而出。
两旁百姓看了,便是一片赞叹。但见那冒顿,头戴尖顶“栖鹰冠”,身着猩红长袍,披发左衽,英气勃勃。身后,乃是望不见尾的十万匈奴骑士,皆身着短褐,冠上斜插白隼翎,各个手执弯刀,勇悍异常。
冒顿见韩王信伏于道边,忙跳下马来,双手扶起,道:“我是单于,你亦是汉家王,不必恭敬如此。”
韩王信道:“汉帝多疑,猜忌功臣,多有无端被诛者。臣不忍受辱,故开门向单于输诚,愿永为臣属,以避族诛之祸。”
两边说话,有译官代转,并无滞碍。冒顿听罢,便大笑:“韩王与那刘邦离心,吾早有耳闻,否则怎敢来中夏巡游?只是……韩王虽有此意,你属下可是真心?”
韩丞相箕肆与韩王部将王喜、丘曼臣、王黄等数十人,原本亦伏于道旁,股栗汗流,闻冒顿此言,都激愤而起,争道:“汉家无道,赏罚不明!我等若不降单于,迟早也是个死,故愿随韩王投北,绝无异心。”
冒顿便挥挥手,示意众人起身,对韩王信道:“既投匈奴,便是一家。吾大军自北面来,耐不得热,冬日巡游尚可,然岂能久住?破汉家,尚需你等出大力。我且引兵驻上谷郡(今河北省怀来县),防燕赵之兵侧击;你等南攻晋阳,略定太原。太原一郡内,并无强兵,只看诸位身手如何了。”
韩王信不禁迟疑道:“本军原为弱旅,恐难敌汉军。”
冒顿便笑:“我千里而来,便是要会刘邦,若我军横扫太原,他还敢来吗?你且放胆杀去,我在上谷为你应援。若刘邦敢出头,我自有妙计。待晋阳城破,我便南下,料那关中也指日可下,刘氏天下也好换一换了。”
韩王信闻听,不禁感泣,连忙伏地谢恩。诸降将亦手舞足蹈,齐呼万岁。数日后,韩王信便整军出城,翻越雁门山,南下来攻晋阳。
那晋阳城,本属韩王食邑,如今主公忽然降了,且领叛兵内犯,城内军民便大起恐慌。一日数骑奔出城去,飞报朝廷。
刘邦得报之时,正在西宫逍遥,抱戚夫人于膝上,闲谈小儿事。涓人送来军报,刘邦一只手接过,抖开来扫了一眼,不由大惊,险些摔下了戚夫人。
戚夫人脸色发白,忙问:“又有何事?”
“夫人,顾不得与你说话了。”说罢,便放下戚夫人,趿起鞋履,往前殿疾奔,一面高声吩咐,“速请陈平、樊哙来!”
当夜,刘邦与陈平、樊哙在灯下共话对策。刘邦道:“今冒顿倾国而来,韩王信又叛,若坐视,则贼势愈盛,关中亦必不保,故而朕决意亲征,发各郡之兵,与之一决。”
陈平不无担忧,迟疑道:“那匈奴近来甚嚣张,兵至河南,灭东胡,逐月氏,锋锐正盛,陛下不可小觑。”
刘邦轻蔑一笑:“正是不可小觑,才须起天下之兵。那胡骑虽众,然有何可惧?当年拒胡者,秦将王离也;灭王离者,项王也;灭项王者,则又是何人耶?”
“那垓下之胜,非一日之功,况乎……”
“察陈平兄之意,垓下决胜,似唯赖韩信一人?”
“岂敢,微臣绝非此意。”
“哈哈,不错!无韩信,便无垓下之胜,你忌讳个甚么?然韩信今有疾患,不能出征,日前,他已将此次破胡之计,尽授予我。”
樊哙便急问:“是何妙计?”
刘邦一笑,徐徐道:“多遣斥候。”
樊哙便觉失望:“韩信做楚王不成,倒也罢了,怎的连好计也献不出了?”
刘邦睨视樊哙一眼,道:“这就是好计!冒顿劳师远征,必有虚空,我须日夜窥伺,方能寻机破敌。”
陈平便道:“然匈奴之虚实若何,恰恰不明。”
刘邦大笑道:“着啊!冒顿此时,亦不明我之虚实。他率大兵犯境,以为我汉家惧敌,不敢应战,我偏要举兵北上,出奇兵。他南犯塞内,意在劫掠,必不敢恋战。”
陈平蹙额,仍有疑虑,道:“冬十月,天将大寒,恐不利于战。”
刘邦道:“天时若此,岂能纵敌不顾?况我军苦寒,匈奴亦不能免。昨日晋阳来人报称:匈奴已止军于马邑,唯韩王信所部来攻晋阳。他一军来攻,便无可惧。那太原郡久属汉家,人心皆向汉。我大军一到,他徒众必无斗志,可一击而溃。匈奴见此,也必气沮,自会退去。”
樊哙建言道:“与匈奴战,须赖马军,我汉家尚有骑士万人,留驻赵国,皆未解甲,此次可充作先锋。”
“正是!有强弓良马,还怕取不到冒顿头颅吗?昔赵之名将李牧,曾以十六万人大破匈奴,朕比不得李牧,人马须翻倍,方能壮胆。”
陈平不敢诤谏,只委婉道:“当年蒙恬,曾拥三十万众,方守得住长城。”
刘邦便笑:“陈平兄,吾不如蒙恬乎?罢了罢了!吾意已决,无须再多言。你这就草诏,天明即发,晓谕各郡国:今匈奴来犯,朕欲建蒙恬之功,令各地急征兵马,每郡五千,半月内赴河内郡集结,候命北上。”
各地得了诏令,知大敌将至,都不敢怠慢。一时间各城乡道上,丁壮云集,人马喧阗。半月内,征齐了二十二万人马,聚于河内郡。自大河北岸起,连营至修武城下,旌旗林立,鼓号齐鸣。云台山下之旷野,顷刻间便呈鼎沸之势。
刘邦命太子刘盈监国,萧何辅之,便自率众臣及禁军,沿崤函古道东出,驰至修武。
修武县四面阔野,此时正一派人欢马叫。刘邦登上戎辂车,将大营巡视一遍,不由踌躇满志,对众臣道:“燕王卢绾、代相陈豨共有北地兵十万,与本军会合,便是三十二万人马,足可与冒顿相抗。千年来胡人为患,侵扰中夏,周秦都奈何不得他。今汉家方兴,正应挟灭楚之威,逐匈奴回漠北。”
樊哙附和道:“陛下说得是。天下百姓,在秦末已死过一回,今逢汉家初兴,有如重生,对朝廷甚是感恩。闻有边警,争相来投军,大军集结,从未有今日之易也!”
陈平仍是犹豫,劝谏道:“冒顿之猾,世无其匹,陛下似不宜轻进。”
刘邦笑道:“书生论兵,总是胆怯。今赴晋阳,我为主,匈奴为客。堂堂汉家,反倒要怕那掳掠之寇吗?”
樊哙睨视陈平一眼,请命道:“晋阳城之安危,至今不明;臣愿率马军为先锋,昼夜突进。”
刘邦大喜道:“好!兵法曰:‘可胜者,攻也。’那韩王信所部,皆为我汉家儿郎,其心必不向匈奴。大军一至,立可瓦解。朕令你与周勃做先锋,率马军急赴晋阳,如遇敌,只管痛击。我亲率步卒各营,迭次北进,为你后援。”
樊哙、周勃得令,即点起马军,连夜疾驰而去。
这一队人马,向北突驰了四日,便见前面有难民络绎而来,拦下探问,方知晋阳早已失守,韩王信叛军正趁势南下,一路攻城破邑,无有阻挡。
樊哙、周勃两将听了,不由火起,立即催兵大进,冒寒又疾行了两日,翻越太岳,来至太行山下一处平阔之地。问明百姓,方知此处名曰铜鞮(今属山西省沁县),正要前行,恰与叛军迎头相遇。
且说那叛军仓促起事,尚不及更换旗甲,只在头上斜插白翎,便算是叛了汉家。韩王信部将王喜,一路为先锋,气焰大张。正督军前行之际,忽闻有汉家马军拦路,不禁吃了一惊,连忙下令布阵。
这边厢,樊哙、周勃看得明白,韩王所部约有十万之众,自太行山各隘口络绎拥出,旗帜相接,声势颇壮。那韩王信则远远留在阵后,于山崖之下观战。
此时,一阵寒风扫过,满山黄叶乱卷。骑将靳歙不由打了个寒战,谏议道:“樊左相,敌军势大,不若候陛下大军至,再行决战。”
樊哙眯起眼睛,眺望片刻,便哂道:“尔辈乃是杀过项王的,如何要惧这乌合之众?那韩王军虽众,然列伍杂乱,兵器不齐,显是仓促凑成。今可一鼓而下,省得烦心。”说罢,便望住周勃。
周勃颔首道:“左相看得明白,韩王徒众,唯人多而已。”
樊哙大笑:“如此,还有何惧?儿郎们,张弓!拔剑!”
当下,两军相隔十数丈,将阵对圆。樊哙便跳下戎车,拉了一匹马来,翻身跨上,吩咐靳歙道:“你且代我擂鼓,看我如何冲阵。”说罢,便一马跃出,大叫道,“来将通名,是何方奸佞?”
那王喜见了,命御者驱车出阵中,高声应道:“韩王信帐下将军王喜,前来迎候樊丞相。丞相出行,何须用兵?是视我太原郡无人吗?”
樊哙大怒:“无耻小儿!华夏千百年,夷狄为患,本为常事,然举国而降胡人者,唯你家主公一人。背主之徒,脸面何在?今陛下亲征,统大军三十二万前来,就是要扫灭你辈狐兔,活擒冒顿!”
王喜冷笑道:“我主虽弱,终究是六国诸侯之后,名正言顺。不似尔辈屠沽,专使鸡鸣狗盗之技,侥幸得位,旋即反目,欲置我主公于死地。今匈奴单于执大义,为我伸张,我尚未往栎阳问罪,汉兵反倒犯我境;世间事,有颠倒如此的吗?”
樊哙便戟指王喜骂道:“冒顿弑父,以群母为妻,其行之丑,教人说不出口来。尔等却觍颜以父礼事之,愚顽更在猪狗之下!我问你:引胡虏犯境,辱没祖宗,便是你那主公的大义吗?人若癫狂,说理也无用,今若不砍下你头颅来,你便不知‘人’字怎样写!”说罢,拔剑在手,回首大呼道:“儿郎们,汉家有此叛逆,实为奇耻。今日讨贼,不杀则罢,杀便杀他个干净!”
那汉家马军疾驰多日,都憋足了劲,要与叛贼厮杀。闻樊哙发令,立时分三路杀出,鼓声动地,万箭齐发。
再看韩王军中,虽以老卒为主力,然亦裹挟了不少民间丁壮。丁壮们初上战阵,不知所措,见中箭者纷纷翻倒,早慌了手脚,只顾蹲下身,头顶盾牌躲避。待一阵箭雨过后,汉马军已杀到,刀剑交并,直将那王喜前军冲得七零八落。
王喜见势不妙,喝令中军:“区区汉马军,并无重甲,何足惧哉?待他马军抵近,以长戟迎之!”
众韩军这才稳住阵脚,挺起矛戟,密集如林,死死抵住汉马军冲击。
两军厮缠多时,互有死伤。那王喜亦是一员老将,只教士卒结阵拒敌,决不分兵去与汉军厮杀。汉马军十数次冲阵,却不能得手,渐渐便力疲了。樊哙大急,解去甲衣,赤膊冲在前面,大呼道:“拔去白翎,便是汉家郎,一概免死!”
汉马军见此,声势复振,都跟在樊哙身后,齐声大呼:“拔去白翎免死!”
众韩军闻呼声遍地,顿觉惶恐。少顷,便有人拔去白翎;更有老卒不愿战,索性弃了戟,伏地乞降。如此,受裹挟而来的丁壮更是惶恐,拔腿便逃。前面动摇,后面渐也顶不住了,全军立呈溃散之势。
王喜怒骂连声,然亦喝止不住,便急命御者掉头回撤,岂料马头刚刚转过,忽有一箭飞来,正射中他背心,其势凌厉,力透七层犀甲。王喜大叫一声,跌下了车,当场身亡。众韩军见折了主将,一片惊呼,都四散逃去了。
韩王信在阵后见了,也是心慌,知南下已是无望。此时,部将丘曼臣、王黄自阵前败回,急催韩王信北逃。丞相箕肆亦拉来了两匹马,劝道:“事急矣,大王可投冒顿!”
韩王信望了望遍地乱兵,满心绝望,仰面泣道:“堂堂汉家诸侯,竟投匈奴,先人祖宗将不容矣!”
丞相箕肆劝道:“先人祖宗于地下,无所见;然汉军刀剑箭矢,却认不得你韩王。若再迟疑,我君臣将陷于阵中。”
韩王信呆望了大纛片刻,长叹一声,才脱掉袍服,弃了车驾,跨马朝那深山窜去了。
汉马军大胜之后,刘邦亦率步军赶到,就地扎营歇息,众臣皆来中军大帐致贺。刘邦精神大振,手指太行山,对众臣道:“韩王信胆小,此一逃,必是遁入匈奴营中去了,彼之巢穴马邑,已在我股掌中。今大军宜疾进晋阳,剿灭叛众,据城御敌,略定北边。”
众臣齐声称善,刘邦便命步骑合兵一处,直扑晋阳。途中,忽又想起韩信之言,便派出数路斥候,打探匈奴虚实。
再说那韩王信,果如刘邦所料,过马邑亦不敢停留,只带了几个亲信,投冒顿大营去了。
他的部将丘曼臣、王黄两人,跑得没有这般快,逃至马邑之南的广武邑(今属山西省代县),便不知韩王何往,只得收拾了残兵败将,暂且扎营。
两将思前想后,心有不甘,欲伺机反攻。然苦于找不到主公,自家名号又不响,便觅了个故赵宗室后裔,名唤赵利,奉其为“赵王”,扯起旗来反汉。一面又派出亲信,往上谷向冒顿求援。
冒顿得报大喜,本想借兵与韩王信,令他返身杀回,又恐韩王信万一败亡,便失了一个好筹码;于是留韩王信在帐中,只遣了左右贤王两人,率胡骑万名西援叛众。
待两下合兵一处,王黄等残部声势复振。知晋阳尚未失,便与匈奴军商议,欲南下晋阳以拒汉。岂料此时,汉大军已连破六城,先一步开抵晋阳城下。
一月以来,晋阳百姓惧于叛众势大,皆不敢言。今见王师来攻,阖城顿时皆欢,都偷偷备下酒,只等城破之日庆贺。城外,那三十二万汉军步骑相接,源源而至,于城下扎好营垒,只等择日攻城。
不数日,那叛军与匈奴军自广武邑南下,也来至晋阳城外。众叛军多系受裹挟而来,见汉军连营竟有十数里,鼓角喧阗,旌旗蔽日,不由都觉胆寒。
左右贤王眺望半晌,见汉军壁垒高矗,不易攻打,亦是大感踌躇,便命丘曼臣、王黄上前喊话劝降。两叛将无奈,只得壮起胆子,骑马奔至汉营前。
左右以藤盾将二人护住,那丘曼臣便喊道:“汉王刘邦何在?你孤家寡人做了天子,便容不得旧部存活,其心何毒也!今冒顿单于举大义,助我兴兵问罪,如何不见你露头出来?”
刘邦在壁垒上看了多时,见只是两个裨将出头,便冷笑一声,挺起身来叱道:“鼠窃狗偷辈,也想举大事乎?我刘邦即便千错万错,然亦不忘祖宗。尔辈鼠兔,生于中夏,头上插了一枝白翎,便可改换祖宗吗?也罢也罢!你不认我这天子,我便教你识得我手段。”说罢,将袖一挥,壁垒上立时冒出几千个弓弩手来,张弓搭箭,万矢齐发。
那丘曼臣、王黄慌忙蹲下,左右急举盾牌遮挡,眨眼间盾上便如一片刺猬。两人趁放箭间隙,狼狈奔回。第二轮箭雨转眼又至,匈奴骑士与叛军多有人中箭,纷纷倒地。
众叛军正慌乱间,忽见东面尘头大起,有灌婴、靳歙、傅宽、郦商等一干骁将,引汉家马军杀至,势如狂潮。叛军望去,见汉军中军大纛下,正是绛侯周勃!
那汉家骑士各个善射,弓弩之力远胜于匈奴兵,未等驰近,便是一阵如蝗箭雨射来。匈奴兵甲胄不齐,辗转于箭雨之中,死伤累累。左右贤王见不是事,急令所部不得畏死,冒矢迎击。
片刻后,两军骑士迎头相遇,杀作一团,满耳只闻杀声震天,刀剑铿锵。从城上望去,遍野是马匹交错,旗帜杂乱,连守城叛军也看得呆了。
战了多时,汉军挟得胜之威,愈战愈勇;城内百姓只盼汉家得胜,不顾叛军禁止,都走上街衢,敲击锅镬以助汉威,响声震天动地。
匈奴马军闻声心慌,渐感力不能支。正在此时,刘邦一声令下,壁垒内忽又擂起一通鼓来,只见营门大开,数万步军自营内拥出,旗甲耀目,长戟如林。匈奴军大惊,皆无心再战,欲回上谷,却见东归之路已被截断,只得向西逃去了。
匈奴兵既败,城内百姓便一拥而上,夺了守城兵的刀剑,将四门打开,迎汉军而入。
周勃与诸将穷追了一程,见匈奴已逃远,便下令回军。返回途中,正遇见刘邦率陈平、樊哙、卢绾等人,自晋阳城内乘车而出。周勃忙上前禀报:“敌已西遁,陛下可回城。”
刘邦道:“千里而来,只为吓跑这班蟊贼吗?传令三军,随朕之后,无分昼夜追敌,务求斩尽杀绝。不如此,无以震慑叛众。”说罢,便招呼左右侍卫,扬起大纛,只管向西疾进。
众将见刘邦率先追敌,都不敢怠慢,拨转马头,也随着向西追去。一时间,三十二万步骑,尽皆拔营西行。
才追了半日,便逢天大寒,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陈平此时为刘邦骖乘,手冻得握不住戟杆。刘邦回首瞥见,便持剑割袍,“嚓”的一声,撕下了一缕缎面来,扔给陈平:“拿去做个‘笼手’!”
陈平将手背裹住,忧心忡忡道:“雪猛天寒,为行军之大忌。那匈奴兵,人人皆有羊皮,不惧风寒。而我军冬衣,仅为麻絮,教士卒如何消受?”
刘邦头也不回道:“看你貌美如妇,怎的连心肠也如妇人?此时追敌,敌也甚苦,不出旬日,便可除去大患,中尉何必纠结?”
时至冬十一月末梢,天气愈加寒冷,士卒盔甲皆结满白霜。周勃飞马从前军奔回,急急禀道:“士卒多有冻堕手指者,情形惨苦,可否稍停取暖?”
刘邦摆手道:“不成!此时若纵敌远遁,后患无穷。可令士卒撕衣襟裹手,人马勿得停留。”
周勃忍了忍,未再言语,只将这道军令传下。众军甚是无奈,唯有冒寒疾进。接连两日,追至离石(今属山西省吕梁市),果然见前面有敌军奔逃。
那匈奴兵与叛军,连日西窜,饥寒交加,见汉大军追至,无不惊慌,只顾向前逃命,迷蒙雪雾中,处处可闻人喊马嘶。汉马军疾驰突进,循声追去,杀入了大队逃敌中。
左右贤王率部抵挡,然抵不住汉军凌厉,死伤枕藉。那丘曼臣、王黄、伪王赵利在侧翼,见势不妙,慌忙率部奔逃,不知去向。左右贤王见大势已去,只得弃了军卒,拼死杀出,向北逃去了。匈奴残部没了首领,立时溃不成军。
汉军大胜,又马不停蹄向北急追,刘邦唤了陈平、樊哙、周勃,四人跨上坐骑,甩开步军,只随马军疾进。如此长驱五百里,直至长城之外,追入楼烦境内,一路搜杀,匈奴兵的断刀残旗,抛了一地。更有那随军的老弱妇孺,被弃于荒野,求生无门。
汉军沿袭秦制,以斩首计功,故全军正在搜杀匈奴老弱,斩下首级,那匈奴眷属队中,便爆出一片哀叫声。
刘邦闻听,叹了一声,对樊哙、周勃道:“秦制虽好,然太过狠毒!”随即下令,此役不以斩首计功,放过那些老少,交后军收容,解至太原郡安置。
越日,忽有斥候来报:左右贤王已逃至楼烦西北,聚拢残兵,似欲反扑。刘邦闻报,急令周勃率军往击,追踪至硰石(今属山西省宁武县),大破之。又北追五百里,至武泉(今属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之北,复又大破之。
汉军连胜,气势大振。这日,刘邦驰上郊外大野,勒住马,眺望茫茫雪原,不禁大笑:“这是何地?云中郡也!大丈夫,生当如蒙恬,逐匈奴至天尽处。”
陈平在旁苦笑道:“今日我知蒙恬滋味了。”
“如何?气壮否?”
“固是壮哉,然昨夜臣巡营,见士卒冻堕手指者,已十之二三矣……”
刘邦闻听,脸颊微微一颤,知军力疲极,那左右贤王又不见踪迹,这才下令回军,返晋阳暂歇。
在晋阳歇了数日,刘邦便命樊哙、周勃,向民间征集御寒衣物。城内百姓感恩,都纷纷捐输,将那羊皮、麻絮、毛毡等物送至军营。兵卒们添了许多御寒物,士气渐高,不似先前那般怨望了。
日前遣往胡地的斥候,此时亦陆续来报,称冒顿发誓要雪耻,已率众离上谷郡,进至雁门山北之代谷(今桑干河谷),按兵未动。那韩王信投在匈奴营中,日日与冒顿谋划,欲进袭汉地。
连日里,又有斥候纷纷报称:此番胡骑南来,足有三十万众,游弋于长城内外,数度惊扰边地,军民不堪其苦。
刘邦闻报大怒,决意北进,与冒顿一决高下,便甩去裘衣,对众臣道:“吾韬略不及蒙恬,然雄心未必不及,今挥师北上,誓教匈奴不敢南下牧马。”遂接连派出十名使者,以索还韩王信为由,前往匈奴营中交涉。刘邦密嘱使者:见了单于,无须力争,只探明匈奴虚实便可。
那冒顿见汉使络绎于途,异乎寻常,知是刘邦诡计,便下令:军中壮士与肥牛悍马,均匿于山谷中,营中只留老弱人马,佯作困顿。
汉家先后有十名使者来访,对索还韩王之事仅是敷衍,两眼却只往四下里瞟,看匈奴营中景象。待汉使离去,匈奴阖营都在窃笑,只待刘邦上钩。
使者回报刘邦,皆言匈奴可击,无须顾忌。先后十名使者,竟无一异议,刘邦且喜且疑。喜的是,匈奴果然疲惫,正是千载难逢之机;疑的是,此情若果是真,那匈奴何来往日赫赫威名?
数日里斟酌不下,刘邦便又遣刘敬出使匈奴,嘱其务必留意。这刘敬,便是曾力谏定都关中的齐人娄敬,现已赐姓刘,官居郎中,常在刘邦近旁。
那冒顿也知刘敬来历,闻此人来,不敢疏忽,严令精壮之卒不得暴露。刘敬入了匈奴营,也不掩饰,于营中往复探看,心中便有了数。返回途中,正遇汉大军源源而来。原来刘邦终是按捺不住,唯恐错失良机,已下令北上。
刘敬急入见,禀道:“陛下万不可击匈奴!愚以为,两国相斗,必张扬己之所长,唯恐不强,以期震慑敌胆。然今臣往匈奴营去,唯见疲瘦老弱,不成体统,必是故意曝短处,暗中却藏奇兵。请陛下详察,不宜轻动。”
此时,汉军已有二十余万出了晋阳,正翻过雁门山,进逼马邑。大军粮草辎重绵延于途,甚是壮观。
刘邦立誓灭胡,号令既出,势已箭在弦上,此刻闻刘敬之言,不禁大怒:“齐虏!你以口舌得官,本属侥幸;今大军出动,乃敢妄言摧我军心乎?”于是下令,将刘敬戴枷下狱,囚系于广武邑,等候发落。大军不得有片刻停留,务要夺取马邑。
那马邑城中,尚有韩王信残余,此时闻风,都一哄而散,逃往代郡去了。邻近的霍人县,闻汉大军至,也开门请降。
刘邦率群臣入马邑,登长城北望,但见那万里苍茫,直抵天际,不由大喜道:“昔日蒙恬,筑长城便在此处。今登城头,犹忆壮夫!此去边外五百里,便是大漠,冒顿实已途穷矣!”
陈平谏言道:“胡人之祚,已有千年,灭此顽敌恐非朝夕之事。不如待来春日暖,再择机进剿。”
“你懂甚么?今番雪地灭胡,绝非大梦。那匈奴虽猾,然性亦多疑,今大军应疾进至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出其不意,截断他后路。他全不能料我军迅疾,惊惧之下,必不战自溃。”
见众臣面有难色,刘邦便又道:“雪地远袭,步卒确是不易,可由周勃、卢绾统步卒,在马军之后逐次而行。朝中文武随我,与马军先发。十日内,务必奔入平城,以断匈奴退路。”
卢绾望望众人,叹一口气,应道:“陛下既忘生死,臣等岂敢畏敌?然平城之途,地近塞外,须派出斥候,好生打探。待查无埋伏,再发兵不迟。”
刘邦便嗤笑:“匈奴新败于楼烦,元气已大伤,何须如此小心?兵贵神速,瞻前顾后还谈何用兵?”
众臣无语,只得各自回营整装。周勃知前途莫测,便严令诸骑士,每人须带两个箭壶,装满五十支箭,不得短少。
次日,汉军冒雪北行,马军当先,步军在后,长驱七百里,昼夜兼程。
这一路,唯见雪满太行,绝少人迹。众臣都觉此行凶险,皆一路沉默,只顾催马疾行。
刘邦见众臣畏敌,便对陈平道:“妇人之怯,如何上得战阵?我军新胜,兵精粮足,旬日间驰至平城,必惊破冒顿之胆。”
陈平不答,只依凭车轼,手搭遮阳不住左顾右盼。
刘邦回首瞥见,嗤笑道:“天寒若此,连飞鸟也藏匿不见,你看个甚?”
陈平不理会,仍凝神观望。此时夏侯婴为御者,便插了一句:“陈平兄未忘昔年。一日睢水,终生噩梦也。”
刘邦顿感不悦,叱道:“陈年烂谷子嘛,还说那些做甚?几日奔袭,可见匈奴一兵一卒?”
陈平这才道:“陛下,《太公兵法》有诱敌之计,乃是‘先见弱于敌’,臣只恐冒顿深谙此道。”
刘邦便仰头大笑:“冒顿若也懂《太公兵法》,河当西流,日头也将西出矣!”
陈平脸一红,便不再作声。
行至第十日黄昏,众军渐感力疲时,前锋忽然一阵欢呼,原是平城已在望,众臣这才松了口气。
大队入城,好好歇了两日,众臣心方稍安。刘邦登城,远望阴山一带,渺渺茫茫,心中大起感慨,急欲出战。见步军仅到了两万,大部尚未抵达,便又觉焦躁,决意亲率马军一万、步军两万东出,先击匈奴。
这日晨,大雾弥天,数里内不辨人马。三万汉军披挂整齐,便络绎出东门,刘邦亲率众文武居于中军。
出城六七里,迎面红日东升,雾渐渐散去。刘邦大喜,在马背哼着谣曲,催军疾进。不料,出东门五六里,才行至白登山下,前军忽起骚动。众臣也觉出异常,侧耳细听,隐隐可闻吹角之声四起。
刘邦蓦然一惊,但见中郎将徐厉驰至,急禀道:“匈奴大兵至,人马甚众,不知多少!”
刘邦大惊失色,忙甩下白狐裘,跃起张望。夏侯婴也连忙停车,足登车辕之上远望。
刘邦急问道:“敌势如何?”
夏侯婴大惊道:“嚯矣!远望十里不见尽头,唯见胡骑遍野,足有数十万众!”
“数十万?莫不是自地下冒出?”
“陛下,贼来神速,必是已觊觎我军多日。今之匈奴,与往日楚军不同;若是楚军,早便接战了,我辈此刻恐已授首矣!匈奴此来,似不欲速战,只远远将我围住。”
刘邦急下令道:“全队速返平城。”
夏侯婴回望一眼,脸色便一白:“归路已断矣!”
刘邦左右望望,果然烟尘四起,不禁顿足道:“吾中了贼计!我军在平野,焉能抵住数十万胡骑?”踌躇片刻,忽然一眼看到白登山,便又大呼道,“全军爬上白登山,安营筑垒,以待后军。”
那汉军骑士,皆为“郎中骑”出身,久历战阵,忠勇自不必提。突临大敌,各个都不慌,只弯弓搭箭,护着刘邦与群臣,爬上了白登山。
登上山来,望得远了,君臣这才大吃一惊:那匈奴兵,堪堪有四十万众!茫茫雪野上,唯见一片褐衣杂旗。六七里之外,平城遥遥在望,然插翅亦难飞回了!
至午,匈奴兵已列阵完毕,只见原本杂乱之旗,竟然依照青、白、黄、黑四色,分东、西、南、北排列,声势既壮,行列亦井然。
“冒顿果然神勇,今番完了!”刘邦倒吸一口冷气,跌坐于雪地上。随何、周緤、徐厉诸人连忙上前,将刘邦扶起。
随何劝慰道:“陛下勿虑!马军骑士有万人,人人皆是神射手,所带箭矢亦充足。一时半刻,匈奴近不得身,只须静候周勃步军来援。”
刘邦稍作喘息,摆摆手道:“我无事,你等速去督促士卒,张弓控弦以待,不得有片刻疏忽。”
此时,陈平、樊哙、夏侯婴、郦商等文武重臣皆聚拢来。刘邦看看诸臣,泪水就涌了出来:“吾轻敌,连累了诸君!”
陈平道:“匈奴不来攻,必是惧我。陛下请稍宽心,等援军前来就是。”
刘邦长叹一声:“唉!熟读《太公兵法》,却被那匈奴竖子给骗了!若我被杀,则汉家一世而亡,今后万年,恐也再无此例。”
樊哙大急,劝道:“姐夫不可作此想!汉家重臣,尽数在此,又有善射骑士万名,智勇皆为天下之首,顶个十天半月,又有何难?”
刘邦只是沮丧,道:“这白登山,山不甚高,山势又平缓,守一日尚可,如何能守得十天半月?”
灌婴便建言道:“白登山虽不高,然平地突起,中有沟壑,四围宛若城墙,正为我射手的好屏障。胡骑不谙阵法,上阵仅一人一骑,蜂拥而上。此时不来攻,显是惧我汉家射手。陛下可传令各部:胡骑敢有近前者,一律射杀,以震慑敌胆。”
刘邦摆摆手道:“军中之事,交樊哙、灌婴处置,你二人自去斟酌。朕头痛欲裂,只想歇息,诸君都散开吧。”
周緤、徐厉忙将一捆饲马谷草解开,拣了一处松柏丛中,将草铺好,扶刘邦箕踞而坐。刘邦坐下,仍觉寒风凛冽,浑身瑟缩,忙又盖上白狐裘御寒。
待刘邦坐好,二人便拔剑在手,跪于地上护卫。刘邦望望二人,苦笑道:“你二人随我上阵,却屡见我败阵。吾枉为天下之主,如此不堪,真是白活了!”
周緤道:“陛下不可出此言。昔在汉中,臣为陛下骖乘,彼时汉家何其弱小?后随陛下东渡河,渐取天下,岂能言屡战屡败?今日虽小挫,然万名郎中骑,皆汉家死士,足可守此待援,陛下请勿烦恼。”
刘邦点点头,不再作声,只睁大眼睛,呆望着天上白日。
再说那山下,冒顿令众骑围住汉军,并不来攻打,确是心存戒惧。当日见汉军退上白登山,冒顿狂喜,将那栖鹰冠抛向空中,便要下令进击。他身边左右贤王自楼烦逃回,深知汉马军弓弩之强,皆力言不可。
冒顿不以为然道:“我军势众,冒矢而上,无非是死个千把人,有何不可?”
那左贤王道:“看那汉军,计有两三万人,其中轻骑人数便近万,皆身负满壶箭矢。接战之际,箭矢如雨,弓弩之强远胜于我。前日在楼烦,我骑士冲阵时,多为箭矢所伤。今汉军在山上,据地势之利。我若强攻,死伤必多,不如久困为上。”
“哈哈,他箭矢再多,也总有用尽时。”
“大王,汉马军恐有万人,若每人身负五十支箭,便是五十万支,不可小觑呀!”
冒顿便一怔:“五十万支箭?……韩王,你意下如何?“
韩王信在侧,忙谏言道:“左贤王之言有理。那汉马军,即是大破楚军之‘郎中骑’,长于强弓,精于骑术,不宜与之相抗,可围之。以汉军常例,军卒所携粮秣,不出五日便告罄,而后必溃散。”
“嗯……那丘曼臣、王黄所部,今在何处?”
“日前已有使者来,称该部自楼烦逃回,人马未受大损,约期三日内即来平城,会攻汉军。”
“如此也罢。先困住汉军,且候丘曼臣、王黄前来。该部自有强弓硬弩,可与汉军相抗。”
匈奴各部得了军令,只在白登山四周鼓噪,大队胡骑往来驰骋,却不来搦战。汉马军疑心匈奴有诈,皆拉满弦,目不交睫,不敢有丝毫懈怠。
至黄昏时,只见匈奴队中,有一少年“百长”,飞马驰近,徒手于马背上腾挪翻飞,叫嚣寻衅。
灌婴望见,便唤来一名楼烦骑士,密嘱了两句。那楼烦兵得令,拉开强弓,瞄准良久,只是迟迟不放箭。待那百长炫耀够了,正欲得意扬扬归队,只听弓弦“砰”的一声响,一支雕羽箭呼啸飞出,正中那百长之冠,将他掀下马去。
那坐骑受了惊,扬蹄长嘶一声,狂奔而去。百长自地上爬起,羞愧难当,顾不得拾起尖顶冠,慌忙一瘸一拐奔回大队。
众匈奴兵不由大惊,纷纷退后,望见那百长的狼狈相,复又哄堂大笑。自此,胡骑只在数里之外徘徊,无人再敢靠近。
至夜,匈奴兵堆起狼粪、枯柴,点燃篝火取暖。远远望去,但见千堆万盏,恍如星河。众胡骑自单于以下,各个围坐在篝火旁,炙烤猎来的羊狐鼠兔。
那山上汉兵,嗅到香味飘来,都在心内叫苦。山上无水,所携米粮亦不多,汉兵只得渴饮雪水,饥餐干粮,勉强果腹。
刘邦与诸臣也是一样,饿了整日,竟浑然不觉。至夜,山下并无动静,夏侯婴才忽觉饥渴,急命近侍拾来些枯柴,以刁斗煮了雪水,端给刘邦。刘邦接过来,凄然一笑:“落魄皇帝,与贫家有何两样?”
众臣连忙劝慰,刘邦才勉强进了些冷食。草草食毕,又立于山巅,望见阔野里篝火闪闪,不由叹道:“狼烟四起,何以求生?我刘邦身后所留,恐只是一个羞名罢了!”
此时徐厉在侧,便劝道:“陛下不必烦恼,绛侯、燕王所率步军,一两日内必至。”
刘邦只是苦笑:“大雪满地,行路迟缓,我怕是等不及来援,冻也要冻死在此了。”
徐厉想了想,又道:“此围之严密,臣自投军起便未见过,恐只有陈平将军可解。”
刘邦转头望望徐厉,忽一拍掌:“着啊!速去请他来。”
片刻之后,陈平应召而至,刘邦便道:“汉家之危,唯你可解。往昔如此,今日更是如此。你且好好思量,不必理会军中之事。”
陈平应道:“昔年李牧、蒙恬守边时,匈奴之兵,才得二十万众,今日竟有四十万众!足见冒顿此酋,乃千年未遇之悍虏也。即便李牧、蒙恬在世,应付起来,恐也是吃力,请容臣细加思量。”
刘邦便叱道:“若有李牧、蒙恬,何须用你?堂堂正正之阵,我刘邦是打不得了,只有赖你出个诡计。朕之意,你须听好:只教那冒顿放我一条生路,世间何等奇耻,我都能忍得下,你自去想吧。”
“臣即使有妙计,也非一两日内便收功效。儿郎们昼夜警戒,只怕是吃不消。”
“你只管谋划,我自会吩咐诸将,令军士轮流值守。”
其后接连两日,匈奴兵仍是只围不攻,在四面鼓噪。山上汉军不敢懈怠,昼夜轮换,张弓以待。若仅止于此,倒还罢了,只苦了那些士卒,还须忍饥耐寒。渐渐有人撑持不住,倒地便不起了。
众军盼援兵盼得心焦,援兵却连影子也不见一个。诸将唯恐军心动摇,只得昼夜巡查,以好言慰之。
刘邦整日在谷草上躺卧,万事不理,至第三日黄昏,才脱口自语道:“陈平若今夜仍计无所出,吾命休矣!”
此时徐厉砍来大把松枝,扔在篝火堆中,安慰刘邦道:“陛下往昔仅数骑,便可自鸿门宴脱逃,今日天下属汉,岂能轻言战败?那陈平将军,定有好计。”
刘邦笑道:“徐厉,今番若被你言中,朕便加你为封国相,无须再为我执戟了。”
果然,当夜陈平便来求见,称计谋已成。刘邦大喜,一跃而起,拽了陈平衣袖,在篝火边坐下,急问道:“公有何计?”
陈平却不语,只环顾左右近侍。刘邦会意,即命周緤、徐厉等一众近侍回避。
待众人退下,陈平才道:“此计,只涉妇人。”
刘邦未解其意,不禁瞠目:“妇人?军中何来妇人?”
“匈奴营中却有妇人。那单于正室夫人,号为阏氏(yān zhī),略同于汉之皇后。此妇,非同小可!想那冒顿正得意,即是许给他汉天下,他也必不肯退兵。然有一人可使他退兵,这便是阏氏。文章便可在这阏氏身上做。”
“那冒顿蛮横,如何肯听妇人之言?”
“陛下不肯听皇后之言乎?”
“这个……咳咳,且言正事!须如何打点阏氏才好?公貌美,欲潜入敌营进幸乎?”
陈平便苦笑:“陛下还有心思玩笑?臣自有妙计。”说罢,便附耳向刘邦低语了几句。
刘邦听罢,拊掌叫好:“陈平兄,我看,此计可成。此番若能脱险,吾必为你晋爵。”
第四日白昼,刘邦下令诸将:将所掠韩王信之珠宝珍玩,尽数缴上,不得私藏。另又觅得一擅绘之小吏,描摹了数幅美女图,精工细笔,眉黛如生。待诸事准备妥停,便唤来随何,密嘱他率数名楼烦士卒,变装易服,潜入匈奴营中,依陈平之计,去劝说阏氏。
随何闻命,大起惧色,连连摆手道:“如此使命,臣如何当得?若被单于查获,吾命不足惜,陛下大事必坏矣!”
刘邦便正色道:“汉家运祚,系于公一人,公能忍见天下分崩乎?若冒顿明日来攻,必是尸横遍野,公又岂能独活?”
随何想想,也是无奈,只得领命而退。当夜,便唤来数名楼烦兵,换了匈奴服饰,悄悄潜近匈奴大营。
一行人匍匐于雪地,借篝火之光,觅得一楼烦人千长。见那千长一人在烤火,众人便起身走过去。
那千长仓促间看不真切,惊问道:“是何人?”
此时,一名楼烦兵跨步上前,指了指身后,叩头便拜:“此乃大汉使者,有要事面谒阏氏,事关两家安危。看在同族面上,烦请千长通报。”
那楼烦千长闻听乡音,又惊又喜:“哪一个是汉使?”
随何一揖道:“在下随何,今为汉使,在此见过千长。”
千长打量随何,见果然是显贵模样,便道:“今日恰是下官当值,使臣遇到我,也是天意。且随我来吧。”
诸人随他走近一座金顶穹庐,见有数名都尉,执刀于门前护卫。那千长回首,对随何低语道:“我家阏氏娘娘,向来独居一庐,掌军中粮财事,容我先去通报。”
少顷,千长出来,对随何道:“娘娘愿见汉使,请汉使独入。”
随行楼烦兵便卸下财宝,足有两大布袋,匈奴众都尉上前来接过,一起搬了进去。随何整了整衣冠,也缓步而入。
进得穹庐,放眼看去,只见那阏氏年纪并不老,身披云肩,面有黥纹,别是一番风姿。
随何大气不敢出,行过大礼,便自报姓名。
阏氏一笑:“原来是随何!久有耳闻,只知你巧舌如簧,无人能拒之。今日来此,所图又为何?”
“我朝皇帝,巡游平城,不意惊动了单于大驾。今日我汉帝惭悔,特地遣臣来,携珠宝若干以献,望阏氏娘娘开恩,劝说单于大王退兵。”
阏氏见布袋内金光灿烂,眼睛不禁就一亮,然转瞬便面露不屑:“随何,你身为汉家重臣,天下怕是已走遍,然何以这般蠢?老身日理万金之财,这区区财宝,便可买通我不成?我只问你:若我军攻下白登山,这财宝又将归于何人?”
随何一时气塞,顿了顿才道:“汉军出行仓促,稀世之宝不及携带,此仅为谒见之薄礼。汉家地广物丰,尚有绝品,堪称惊世,暂且先绘图以献之。待两家罢兵,将源源不断送入王庭。”
“又是巧言!汉家之宝,无非巧技雕琢之物,于匈奴又有何用?”
随何也不答话,只从袖中掣出几幅绢帛来,双手呈上。
那阏氏接过,抖开一看,见是蛾眉女子画像,面色便大变:“此乃何意?”
随何恭谨道:“汉家美女,妖冶曼妙者无计其数,可岁贡数十百人,为王庭增色。”
阏氏便大怒:“你是说老身姿色不足吗?”
“臣不敢。汉家匈奴本为兄弟,汉帝之赠,亦是美意。”
阏氏又仔细去看那些图,凝视良久,忍不住赞了一声:“汉家女子,确是绝美。这些画像,老身收了,无事也好照着描画颜面。”
“如此女子,想那单于大王也是喜爱的。”
“放肆!”阏氏呵斥一声,稍后又叹道,“汉家能臣,何其多也!这是哪个为汉王出的计策?单于若得了这般女子,老身怕是要被贬去牧羊了!”
随何连忙道:“汉家君臣,无不景仰阏氏娘娘,两家修好,唯赖娘娘代为一言。”
那阏氏低头想了片刻,便抬头道:“你是聪明人,汉王遣你来谒见,果不辱使命。汉家君臣之意,我已知悉,你且回去复命吧。所有乞请,我自然知道该怎样说。”
随何知事已成,按住心内狂喜,脸上还是一派愁苦:“受困四日,我君臣饮食不济,已苦极。”
“唉!那也急不得吧,须在这几日方能弄妥。如围兵有缺,尔等尽管走脱。”
随何遂不再言,谢过阏氏,步出穹庐来。见那千长仍在外面等候,便从怀中摸出一把金钏银簪来,偷偷塞过去,一面连声道谢。
千长笑道:“北地风俗,女主外交,上使算是找对了人。”说罢,便将一行送出大营,彼此相揖道别。
随何回到山上,将面谒阏氏经过,向刘邦略述一遍。刘邦便问:“那阏氏见到财宝,是何神色?”
“面有喜色,而语甚不屑。”
“见到美人图呢?”
“立时色变。”
“好!”刘邦大喜,从谷草上一跃而起,“你大功告成,下去歇着吧。”随即唤来樊哙、灌婴,嘱道:“每过一时辰,均向四面派出斥候,仔细察看。如围有缺,全军尽出。你二人,三日内不得阖眼!”
樊哙迟疑道:“不割出半壁河山来,那冒顿如何能放我军归去?”
“多话!你遵命便是。”
二人走后,陈平急急来见,刘邦一把抓住他衣袖,问道:“随何已返回,称胡地风俗,女主外交,可是有此事?”
“不错。北地女子强悍,在外为夫奔走,不足为奇。”
刘邦大喜道:“陈平兄,你计谋已成。阏氏收下了财宝,应允劝说冒顿撤围。你快去收拾装束,好好歇息,等匈奴退了,也好快马奔出。”
陈平也大喜,仰天叹道:“天佑汉家!若再有三日不撤围,白登即成我坟冢矣。”
当夜,刘邦酣睡一夜。早起,见大雪茫茫,呆望了一会儿山下,便蜷于草堆上看《太公兵法》,边看,边摇头叹息。
连日大雪,又过了三日,堪堪已被围七日。日暮时分,灌婴来报:“军士难耐酷寒,冻毙饿毙者甚多。今援军渺茫无期,再有两日,全军即告粮尽,不如今夜便拼死杀出。”
刘邦浑身一震,低头想想,便唤来随何,嘱道:“天明时,再往阏氏帐中,哀辞恳求。日后岁贡,也是可以商量的。”
至半夜,大雪止住,天气更寒。汉军斥候轮番而出,均为匈奴兵阻住。熬到天将明,大雾四起,随何连忙奔往匈奴大营。西行数里,却未见匈奴一兵一卒,惊异之下,急忙回马来报。
刘邦得报,将手上兵书一抛,立即吩咐道:“遣斥候四出,务必好生窥探。”
不过片刻,众斥候便驰回禀报:东北南三方仍有重兵,仅西面一角解围。
刘邦立时精神陡涨,抢过一匹马跨上,下令道:“匈奴解围了西面,全军即发,速撤回平城。所有卤簿、车辆等无用之物,尽皆弃之,疾驰溃围而出。”
此令一出,白登山上一片欢悦。众军纷纷弃了多余负累,轻装上马。
灌婴却道:“陛下,万万不可!我军疾驰,若为匈奴所察,必趁势掩杀。那胡骑皆为短刀,弓弩甚少,我军可张强弓、搭双箭,面向外警戒,徐徐而出。”
夏侯婴也道:“诸军不可喧哗,若有人奔逃,必斩之!”
刘邦颔首道:“二位所言甚是,便照此办理吧。”片刻之后,三万步骑便悄无声息,各个持满弓,分数列缓缓而下。
下得山来。刘邦回头一望,见山上松柏间,仍有军卒持弓,浑身覆雪,一动不动,不禁诧异道:“何故还有儿郎未撤?”
夏侯婴也望了一眼,回道:“皆冻僵矣。”
刘邦大惊,瞠目半晌未作声。少顷,有两行热泪涌出,叹息道:“无此忠勇之士,我必为被俘皇帝。”说罢,便挥鞭打马而去。
且说那冒顿,为何要解围一角?自然是阏氏如约进了言。
随何深夜谒见后,翌日晨,阏氏便对冒顿道:“我大军南下数月,败多胜少,折损近万人。今日即便缚住刘邦,得了汉地,亦不能久住;与之争,又有何益?古来交兵,两主不相为难。白登困住了他,大王脸面已足,不如退去。且我闻汉降卒说,汉王屡败不死,似有神,请大王察之。”
阏氏之言颇恳切,冒顿听了,却是觉得好笑:“有神?他有甚么神?”继之,又沉吟不语。想起先前与丘曼臣、王黄约好,合兵攻平城,而今竟全无消息,不由便疑惑起来。
原来,那丘曼臣、王黄所部迟迟不至,是因天寒雪大,迷了路,辗转不知何往。冒顿数次命韩王信探听消息,亦无头绪。
这一枝节细故,引得冒顿大起疑心,当下便认定,那丘曼臣、王黄两人,多半是暗通了汉军,要断匈奴后路,于是越发不安。如此挨了三日,到围困第七日,忽有斥候来报:汉步军三十万,已由周勃、卢绾领军,往平城浩荡而来。
冒顿当下大惊,召来左右贤王、谷蠡王、诸大将及大都尉等臣属,气急道:“那汉家步军,甲厚戟长,擅于战阵,我匈奴骑士少弓弩,哪里是他对手?汉军若与丘曼臣、王黄前后夹击,则我无归路矣!”
那左右贤王心知是冒顿多疑,欲谏言,却因此前多有败绩,屡遭申斥,故而也不敢多言。
夜来,冒顿挥退左右,坐在篝火旁,细思前日阏氏所言“汉王有神”,觉甚有道理,于是唤来西面统兵之万长,教他率军稍稍退去,解围一角,放汉军撤走。
白登山上汉军,就在冒顿略一犹豫之际,趁大雾突围而出。那平城军民见皇帝安然归来,阖城欢呼,敲锣打鼓不止。
次日晨起,周勃所率三十万步军也源源而至,旗帜蔽天,金鼓大作。大队未及歇息,便列队鸣鼓,准备往击匈奴大营。
匈奴斥候探知,忙奔回大营禀报。冒顿听了,连忙奔出穹庐,果然望见西边有烟尘腾起。仰头一望,忽见天上云色诡异,势若龙蟠,不由脱口道:“这是甚么?”
左贤王抬头看看,脸色忽地就一白:“大王,天上之云,不是一个‘天’字吗?”
冒顿闻听,眯眼去看,也顿感大惊。默然半晌,知时机已失,叹道:“汉王果然有神!”遂下令全军大部撤回漠南,唯留一万骑士,交韩王信统领,专事袭扰汉地边境。
当日近午,刘邦率众文武登上城头,远望雪尘漫天,知匈奴兵已解围退走,便都长吁一口气。刘邦凝望良久,百感交集,忽见天上云色有异,细一辨认,忽大惊失色:“此云,岂非一个‘人’字?”
众人跟着望去,也看出了端倪,不由惊叹连连。
陈平道:“上天之意,不可亵慢。”
刘邦思忖半晌,叹气道:“此为上天儆我:人所不欲,便不能勉强。耻哉!耻哉!活该我兵败。今日知道了,恤民为上,霸业为次,不能再弄颠倒了。”
此时,周勃上前请命,要率队追击。刘邦下令道:“绛侯周勃,骑都尉靳歙,率本部大张旗帜,鼓噪前行,追击二十里即止。遇敌则击,不遇敌则归,均不得穷追。”
樊哙愤急道:“七日之耻未雪,如何不穷追?”
刘邦瞥了他一眼,忽问道:“你头颅今在何处?”
樊哙愕然,摸摸脖颈道:“在吾项上。”
刘邦便冷笑道:“若无陈平,你也只配做无头将军!”
说罢,不再理会樊哙,对众人道,“趁冒顿胆怯,我军尽速撤回晋阳,不得迟疑,违令者斩!”
卢绾便问:“陛下拟据守晋阳?”
“晋阳亦不能久留,月内即罢兵回朝。汉家今日,尚不能与匈奴相抗,即是百年之后,亦不能。灭胡之计,且留待后人吧。”
诸臣闻言,神色多沮丧,便各自散去。刘邦独独唤住了陈平:“公请留步。”
陈平止住步,向刘邦一揖:“陛下,适才布置,并无不妥。”
刘邦挨近陈平,低声道:“公所献之计,功盖天地;然其计之鄙,实有伤国体,仅你、我、随何三人知而已,万万不可泄露!”
陈平神色一凛,忙应道:“臣已知。臣宁死不泄露。”
至日暮,周勃、靳歙率军大破韩王信所部匈奴兵,得胜而归,掳得许多马匹、军械。冒顿受了惊吓,率全军远遁而去。汉家边塞危局,立告舒解。
刘邦大喜,见了周勃,抢步上前去,执手道:“绛侯功高,威名远扬北疆,当加为太尉,总揽天下军事。靳歙亦有大功,加为车骑将军,统领天下车骑之兵。”
二人未料于灭楚之后,尚能以军功加官,都喜不自禁,谢恩再三。
时已至冬十二月末,刘邦在平城坐卧不安,一日也不想多住,便告罢兵。诏下之日,汉军大队拔营而起,各归来处。马军九千人仍由靳歙带回,长驻赵地东垣(今河北省正定县)。
此时韩王信尚有残部,在云中、雁门一带游弋。刘邦恐其势大,便命樊哙率军一部,留在代地平乱。刘邦次兄刘喜,年前便封了代王,然至今未就国,此次便命他赴代县就国,与樊哙一同用兵。
刘邦率大军出平城后,行不远,便望见白登山,其山形似覆盆,又酷似陵墓。刘邦禁不住伤情,唤了随何来,命他传令平城县衙,征调民夫,掩埋好冻毙将士尸身。待又走出数里远,刘邦仍回望再三,叹息道:“白登之耻,万年也洗不掉了!”
陈平在侧道:“陛下全身而退,当欣喜才是。”
刘邦沉默有顷,凄然道:“厚贿妇人而得保命,王者之耻,有过于此乎?”
过广武邑时,刘邦想起刘敬之事,急命收捕往日曾往匈奴探营的十名使者,尽皆斩首。又将刘敬放出,召至驾前。
见刘敬蓬头跣足而至,刘邦连忙起身一揖,面有惭色,温言慰谕道:“吾不用公之言,以至受困平城,羞对天下。今已将此前言匈奴可击之使者,统统斩首,以谢公。”
刘敬大惊,嘴张了两张,才道:“陛下不杀我,幸莫大焉!然十名使者,罪亦不当死。微臣一人,如何担得起这多条命?”
“嘿嘿,彼辈不死,便是要我死!今日我还能与你说话,才是幸莫大焉。公之忠直,朝中难有其二,今日便封你为建信侯,食邑二千户。是为关内侯,仅逊于功臣列侯,此爵当可与公之功劳相当。”
刘敬慌忙顿首谢道:“臣为昔之齐虏,寸功未建,今日竟得封侯,岂非梦寐?臣披肝沥胆,亦无以报答。”
刘邦便笑:“齐虏?哈哈,公不肯忘记前嫌乎?来来,请入座,朕还有事要讨教。”
君臣于是隔案而坐,刘邦问计道:“冒顿兵强,控弦三十万,数苦我北边。吾虽亲征,力终不敌,公于此有何妙计?”
刘敬于此早有熟虑,当下便道:“天下初定,士卒多年征伐,皆疲于战,故未可以武力服胡人也。那冒顿为暴虐之主,杀父代立,又娶群母,专以强力立威,故又不能以仁义说服之……”
刘邦便发急道:“文亦不能,武亦不能,莫非只能坐视,任他在我头上着粪?”
“有计。然计为长远,乃在他子孙身上做文章,令他子孙为我汉家之臣。”
“你有话爽快些说,何计能用得这般长远?”
“恐陛下不能为矣。”
“若可行,又何为不能?你尽管说。”
刘敬这才正襟敛容,叩首道:“陛下可将长公主送入匈奴,为冒顿妻,并厚赠嫁妆。那虏酋见此厚礼,心慕汉家繁华,必以长公主为正宫阏氏,生子又必为太子,日后可继任单于。如此,冒顿在,为汉家子婿;冒顿死,则陛下外孙为单于,胡汉血脉相混,便成一家。遍观史书,岂有外孙敢与外祖分庭抗礼的?有此祖孙名分,则匈奴可不战而成汉家之臣也。”
刘邦闻之,抚膝大笑:“这岂不是和亲之计,果能有此功效乎?”略一思忖,便又道,“计是好计,然须舍出鲁元公主……也罢!女儿不入匈奴,阿翁便入匈奴,就令长公主去吧。赵王张敖那里,我去打理。”
“陛下今日便可致书冒顿。”
刘邦却面有难色,道:“天下事,我做得主;嫁女之事,我却做不得主。须回栎阳后,与皇后商议。或者以宫女代之,诈称公主,亦无不可。胡人见汉女相貌,都是一样的,他晓得甚么真伪?”
刘敬便又一拜,谏言道:“妇人爱女儿,乃是常情;然国事大于天,不嫁长公主,则胡地豺狼不去。两相权之,孰轻孰重?”
刘邦白了刘敬一眼,反问道:“你无女儿乎?你无浑家乎?将长公主嫁与赵王,我已是一百个不放心了;如今又要教长公主休了夫,改嫁入狼穴,岂能这般轻巧?”
“若陛下不舍长公主,而令宫女代之,诈称公主,匈奴日久必知,反生怨恨,此举便毫无用处。”
刘邦忽觉心烦,便道:“公之言甚是,你且退下,容我细思。”
此后数日,大军一路南行,为防匈奴蹑踪而来,不敢有所停留。直至翻过云中郡之山口,晋阳城遥遥在望,刘邦这才长出一口气,开颜而笑。三军见已撤回塞内,再无性命之忧,皆摇旗挥戟,欣然开口大笑。此地后世名为“忻口”,这“忻”字与“欣”通假,故当地有传说,此即为纪念汉卒归来大笑而得名。
高帝七年(前200年)正月,大军过晋阳小住,刘邦心仍郁闷。这日,靳歙前来辞别,欲领马军返回赵地。
刘邦感念马军此次拼死用命,十分不舍,又想起刘敬所献之计,便道:“罢罢!我索性也与你同行,往赵国一游,去见见那不争气的女婿。”
当年二月,刘邦命周勃率禁军大部还都,自己仅率万余人,与马军同行。至东垣,马军留驻,刘邦才与靳歙依依作别,自往邯郸去了。
这日,大队行至曲逆县,入城稍歇。刘邦登城而望,见城内屋宇高敞,栉比相连,端的是天下罕见之气象,不由赞道:“壮哉此县!我行遍天下,未见有如此宏敞之城,唯洛阳方可与之媲美。如此好县,却为何叫了个‘曲逆’?”
夏侯婴一向掌车驾之事,于地理、路途无所不通,此时便道:“此地原系中山国,有一道濡水过境,因水道回环,故又称曲逆水,县城便以此水得名。”
“哈哈,也好!”刘邦观之良久,忽命御史近前,问道,“曲逆今有户口几何?”
御史对曰:“故秦时,有三万余户,近年兵乱屡起,今尚有五千余户。”
刘邦便唤过陈平来,温言道:“陈平兄,白登之围可解,唯赖你奇计,功高已不可再封。今日见此县甚好,我便以此县五千户为你食邑,改封曲逆侯,以酬兄之大功。原户牖侯之食邑,本就不足道,便免除了吧。”
陈平一怔,眼眨了两眨,忙拜谢道:“谢陛下深恩!得了这‘曲逆’封号,臣更是如履薄冰,终身不敢狂悖。”
刘邦闻言,不由一怔:“哦?这个……”继之便放声大笑。
隔日,卤簿车驾抵达邯郸。赵王张敖闻报,早早率了文武百官,郊迎于道旁。
那张敖,乃豪雄张耳之子,秦末随父举义甚早,受陈胜王封为“成都君”,曾率万人从项王,共赴巨鹿救赵,堪称是少年将军。然此人脾性,却是十分温厚,对刘邦极表恭谨。当日将刘邦迎入王宫,即设宴接风。
当日席上之陈设,极尽奢靡,有西域氍毹铺地,酒器各显琳琅,赵相国以下诸臣皆作陪。张敖视刘邦如父,执礼甚恭,每一佳肴至,必袒臂亲自奉上。
刘邦数月以来日夜争战,皆在苦寒之地,尝够了残羹冷饭。此次入了赵王宫,甚觉惬意,想想翁婿间也不必多礼,便箕踞于上座,开怀大饮。
见张敖躬身低眉,数次上菜,刘邦便一把抓住他肩膀:“小子,如何这般殷勤?此事教下人去做。你来,坐于我身旁,有要事与你商议。”
张敖不知有何事,战战兢兢坐下。刘邦便凑近他耳语,将那刘敬所献和亲之计,和盘托出。张敖闻听,脸色便一变。原来那张敖与鲁元公主,感情甚笃,忽闻外父欲拆散小夫妻、嫁女于匈奴,直如五雷轰顶。
刘邦瞥了瞥张敖,略一踌躇,又道:“白登之围,老夫险些丧命。然何以制胡?恐是百代也无良策,幸有谋臣出此计,小婿意下如何?”
张敖埋首半晌,终还是忍了下来,施礼道:“国事为大。阿翁之意,便是小婿之意,不敢有所违逆。”
岂知刘邦于和亲之计,也在依违之间,不能定夺,心内实不愿鲁元公主远嫁。因此,暗盼张敖能大怒抗命,也好对刘敬有个交代,便不纳此计。不料,张敖却只唯唯从命,那鲁元岂不真要嫁入胡地了?
刘邦大感失望,不禁火起,骂道:“吾兄张耳,何其豪雄!跋扈于燕赵,无人敢敌。怎的小子你与乃父浑不相似,竟是无一丝骨气?逆来顺受,如同姬妾,何敢称张耳之子、刘邦之婿?”
张敖不知刘邦火气从何而来,唯有叩首谢罪道:“小婿无能,难副其实;然执干戈、披甲胄,为阿翁守边,尚堪一用。仅此而已。”
刘邦只顾恼怒不休:“废才!只是个废才!多说何益?”
诸陪客中,官位最高者乃是相国贯高、内史赵午两人,原皆为张耳门客。两人性素耿直,年纪已逾花甲,闻刘邦詈骂,不禁面露怒色,对视了一眼,便双双起身向刘邦敬酒。
刘邦见两老臣神色,也觉自家失态,这才收起腿,正襟而坐,道:“日前征胡不利,朕数月不能安寝,故有失言。赵家君臣大度,还要多包涵些。”
座中诸臣见此,亦纷纷举起酒杯,强作违心之笑,将尴尬掩饰了过去。
宴罢,群臣出宫,贯高与赵午走在一处。赵午目睹适才张敖受窘,怒气难平,对贯高道:“吾王孱王也。”
贯高心亦恨恨,切齿道:“国之不幸,莫甚于此!公请随我至敝舍议事。”
赵午心领神会,便打发随从先回去,自己上了贯高的车。
这边厢刘邦醉意正浓,只能留宿宫中,张敖便将后宫一姬妾献出,为刘邦侍寝。这位姬妾,史称赵美人,天生丽质,花容月貌;那一颦一笑,只合天上才有。刘邦如何能把持得住,当下笑逐颜开,全忘了方才的气恼,拥着美人,踉跄进了寝宫。
再说赵午随贯高来至相府,两人进了密室,闭门稍作商议,便出来,在相府门客中选了十名武士,贯高平素待门客甚厚,此十人皆为贴身死士。此时,他只吩咐了一句:“去换了便装,携短兵,随我进宫。”
十武士齐声应诺,便都去换了黑衣劲装,各揣了匕首,骑马随在贯高、赵午车后,往赵王宫而行。
到得宫门,贯高手持龙首符节,高声呼道:“相国贯高来此,有王命传召!”
贯高为百官之首,威震朝野,赵人妇孺皆知。那宫城侍卫岂有不识的?见是他来,急忙将宫门打开,执礼放行,一面便去飞报张敖。
此时张敖已然入睡,闻近侍急报,吃了一惊,忙起身来至偏殿。刚换好衮服,见贯高、赵午率武士拥入,张敖便脸色大变,仓皇站起道:“诸君何为?”
贯高率诸人一起跪下,朗声道:“天下豪杰并起,能者先立。今大王事汉帝甚恭,而汉帝无礼,臣请为大王杀之!”
张敖听清了此言,睡意顿时全消,以手指着贯高,不知该如何训斥,竟一时气结。众近侍慌忙上前,为他拊膺舒缓。
过了片刻,张敖才缓过气来,心生急怒,咬破了手指,对天誓道:“上天可鉴,我怎敢有此心?君何以出此言?我先人亡国,赖汉帝之助,得以复国,惠及子孙如我,秋毫皆出于汉帝之力也。此等狂言妄语,诸君不得再出口!”
贯高还要辩解,张敖便急得几欲泪下:“相国要逼死小子吗?”
贯高、赵午见张敖执意不肯,只得深揖谢罪,退出宫去了。回到相府,两人又与诸武士商议了许久。
贯高叹息道:“此事我是做得莽撞了!吾王为有德君子,不肯做那背德之事。而我辈唯好义,不甘受辱。今汉帝辱吾王,故我辈欲杀之,然岂能以此举污了吾王?杀汉帝之谋,切勿与吾王知,成则功归吾王,败则我辈独当就是。”
诸人都攘臂应道:“大丈夫行世,义无再辱,愿从相国之命!”
贯高便道:“今晚已惊扰吾王,不宜再入宫。我等且伏于宫外,天明之后,伺汉帝出宫,拼得性命,一剑将他毙命!”
众人闻之,皆曰善。贯高便命从人逮了鸡狗来,杀了取血,十余人设香案,歃血为盟。如此忙了一番,天已将明。贯高说声“好了”,便挑起一盏相府灯笼,率众人拥出门来,往赵王宫疾奔。
行至街上,偶遇巡夜兵卒,见是贯高带人夜行,都急忙让路,不敢多问。
如此一路无阻,不料,行至城南武灵丛台下,忽见前面有一壮男,拄一铁杖,当街而立。
众武士疑是事泄,纷纷从怀中拔出匕首来,要上前拼命。贯高却摆手道:“且慢!”遂举灯高照,见那壮男蓬发虬髯,身负藤箧,腰间还挎有一酒囊,显是游士无疑。
赵午遂高声呵斥:“犯禁夜行,是何歹人?”
贯高却拽住赵午道:“不得亵慢高士。”说着,便向那人一揖,“敢问高士,来自何方?”
那人向前走了几步,众人才看出,原是一个跛足人。正在诧异间,只见那人将铁杖夹于腋下,还了一礼,答道:“在下为巴国津琨人氏,早年云游,曾投军从项王,于巨鹿之战伤了一足,现下为游医,草草谋生。”
赵国臣民恨秦人入骨,多感念项羽当年巨鹿救赵,闻跛足人曾为楚卒,便顿生敬意,不再戒备,都收起了兵刃。
赵午却是不信,仍厉声问道:“游医亦应知律法,夤夜私行,所为者何?”
跛足人以铁杖指了指众人,道:“与诸君一般无二,为济苍生耳。”
贯高闻言一震,旋即问道:“游士,可知我辈为何人?”
那跛足人便指一指丛台道:“此乃何地?丛台也。昔赵武灵王在此,率赵家儿郎,胡服骑射,遗风今尚在。尔等短衣夜行,身怀利刃,迅疾如狸鼪,岂不是当今侠士吗?”
贯高闻此语暗含讥诮,便知此人绝非常人,便朗然道:“说我是侠,我便是侠。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先生请勿阻我问道。”
跛足人仰面一笑:“鸡鸣狗盗之技,焉用问道?昔赵家之豪雄,累代不穷。如廉颇、蔺相如、李牧、赵奢等,皆伟丈夫,惜乎流风不再!且看今日诸君,蹑足潜行者何为?欲溅血三尺于帷幄而已。想这朗朗世间,近年幸得干戈止息,百姓不必再如我断手残足,可叹诸君只知怀利刃、行诡计,豪气俱无,何敢奢言道乎?”
贯高为壮士气势所慑,竟一时哑然。赵午不由大怒,喝令众人:“犯夜禁者,非盗即奸,快与我拿下!”
那跛足人却淡然一笑:“秦法严苛,尚不禁医。且小人夜诊,并未步出闾里,何以犯禁?倒是诸君所谋,怕是天明即做不得了,请自去奔忙,恕在下不陪。”说罢,便略施一揖,转身步入了一条小巷。
贯高急呼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那跛足人止住步,回首一指灯笼道:“人之一生,譬如此灯,风来倏忽即灭,其亮或不亮,后世何人能知?足下必欲留名于后世,或可如愿,然非我之志也。”言毕,即隐身于街巷暗处,再不见踪影。
赵午望住贯高,急道:“此人必是朝中耳目,何不拿下?”
贯高摇头道:“朝中焉能有此等人物?且放他去吧。看来,今番谋大事,未逢吉时,出门便有异人阻道。今日便作罢,我等暂回,诸君若有心,请勿躁,可留待来日。”
赵午见贯高改了主意,顿足叹了一声,遂不再多言。众人便都藏好利刃,随贯高回府了。
翌日晨,刘邦醒来,意仍迟迟,睁眼见身边有玉体横陈,几疑是在梦中,丝毫未觉夜来曾险遭杀身之祸。
赵美人见皇帝垂爱,越发娇懒,便生出了百种妩媚来。刘邦凝视美人酥胸良久,赞了句:“好个白登山!”
赵美人不解其意,忙问缘由,刘邦也不答,自顾道:“上苍解人意,到底未使我成囚俘。虽被困七日,然亦得赵姬,不负此行也。”
赵美人仍是听不懂,只顾搂住刘邦缱绻。少顷,有近侍叩门,在帷帐外告之:张敖已备下朝食,等候良久。刘邦便起身,令赵美人伺候穿衣,去进朝食。
张敖一如昨日,挽袖亲自上食。朝食既毕,刘邦对张敖道:“离关中日久,诸事都无头绪,吾将归去了。”
知刘邦将行,张敖松了一口气,连忙虚言挽留。刘邦只摆了摆手,笑道:“贤婿尚知礼,送我赵美人解忧;国中诸事,似也颇有条理。看来赵地安危,我也不必多虑了,走了走了!”即携赵美人匆匆出宫,赴行辕召集众臣,点起兵马启程,要往洛阳去。这边厢张敖也连忙集齐百官,赴南门相送。
刘邦拥赵美人倚坐车上,见张敖伏于道旁,汗出如雨,不由起了怜悯心,温言道:“孺子诚可教也!你为我守赵地,左有陈豨、右有卢绾,皆一时之雄,可以壮胆。且好好与父执辈同守北疆,勿有所疏漏。”
张敖叩首应道:“阿翁所嘱,小子不敢大意。”
刘邦挥挥手,夏侯婴便一甩长鞭,启动车驾,大队卤簿随之簇拥而去。张敖望尘而拜,许久不敢抬头。那贯高、赵午在后,草草拜罢,犹自愤恨,怒视车驾良久。
于此一切,刘邦皆毫无所察。行至洛阳,又住进南宫,与美人逍遥,如新婚宴尔。这位赵美人,后为刘邦诞下第七子刘长,另有了一番故事,亦为后话了。
在洛阳住了没几日,忽有谒者来报:“代王刘喜,自代郡奔回!”
刘邦心中纳罕,忙宣进询问,方知匈奴兵与伪王赵利等又掠代地,侵扰上谷、代郡、云中、雁门诸郡,声势浩大。不数日,又闻赵利已僭称“代王”,设丞相、将军等职,俨然自成一国。
时值樊哙已回关中,代相陈豨虽勇,然四面有警,疲于应付,一时回援代郡不及。那刘喜不曾上过战阵,突遇叛众漫山遍野,三魂都惊出窍来,也无心守代郡了,弃国而逃,只身奔回了洛阳。
刘邦见了刘喜,不由大怒:“仲兄啊,你好歹是个王,临敌而逃,成何体统?你那沽酒卖饼的命,有何金贵,逃得如此之快?竟连封国都不要了!”当下便欲治罪,然一想到太公,便又叹了口气,命刘喜暂去馆驿歇息。
隔日,刘邦便有诏令下:废刘喜王号,降为合阳侯,留置洛阳县,另封少子如意为代王。因如意年尚幼,暂不就国,诸事仍由陈豨代管。同日,又命周勃、郦商发大军前往代地征讨。当年冬十一月,汉军便相继攻下代郡、雁门,大破贼众,俘伪丞相程纵以下十余贼首,伪王赵利遁逃,代地方告平定。
至春二月中,刘邦方依依不舍,离了洛阳。甫一入关,便直奔新都长安,见那长乐宫已有了模样,不由大喜,当晚便住了进去。
然在巍巍宫阙中睡了一夜,白登山之围仍似噩梦,萦回于心。次日晨,刘邦惊起,踌躇再三,只得回到栎阳,硬起头皮,与吕后商议,欲遣鲁元公主赴匈奴和亲。
吕后闻之大惊:“鲁元?不是已嫁给张敖了吗?”
“法不禁民女再嫁,宗室再婚更无禁忌。当今之际,国事为大,鲁元可再嫁,我已向张敖有所交代。”
“甚么?你三十万兵出塞,反为匈奴所困,羞也不羞?吃了败仗,却要我女儿去和亲,休想!妾身仅有太子一男、鲁元一女,为何要将鲁元遗弃于匈奴?”
“昏话!和亲乃为社稷,怎的就成了遗弃?”
吕后也不再理论,当下大哭:“吾女若嫁给冒顿,老身也一同嫁去。”
刘邦大怒:“乱说!成何体统?”见吕后久久啼泣,全无头绪,一怒便拂袖而去。
此后数日,吕后茶饭不进,只在后宫日夜哭泣。刘邦见不是事,便召刘敬告之:“遣长公主和亲之事,朕不能为。可在城内寻一民女,封为长公主,嫁与冒顿了事。”
刘敬便一惊:“臣不明,长公主如何便不能嫁匈奴?”
“皇后不允。”
“皇后?陛下也惧浑家乎?”
刘邦望望刘敬,忽而一笑,反问道:“你有多大年纪?”
刘敬不解,答道:“臣已年近不惑。”
“哼,我看你离不惑尚远。”
“臣驽钝,愿陛下详示。”
“公有所不知:皇帝家事,实与平民无二。表虽不同,里却相似。”
刘敬这才醒悟,叹了口气道:“如是,北疆百年之内,势必不宁。皇后不舍女儿,宁舍河山乎?”
刘邦亦是心有戚戚,道:“汉家不强,奈何?所谓‘长公主’,便在宫女中选一个吧。此事,还须公前往匈奴,巧为掩饰,定下和约便好。”
待时至春暖,刘敬便奉了诏命,头戴高山冠,手持旌节,护送假冒“长公主”往匈奴和亲。
那匈奴耳目甚多,岂有不知“长公主”为假的?多亏刘敬善辩,再三陈说利害。冒顿见汉帝已屈尊,真假便也不计较了,两家仇雠,就此勾销,结下了和好之约。
冒顿接了和亲策书,向南方拜了两拜,算是拜了外父刘邦。又教人奏起胡乐,将“长公主”安顿于穹庐。刘敬趁机向冒顿进言,力言胡汉不可反目。冒顿笑道:“那是自然。今后我若捉了外父,只怕是不好处置了!”
那漠南地僻,早春仍是一片雪意。刘敬于返国途中,一路看来,见匈奴部落中,小儿亦能骑羊,引弓射鸟鼠,稍长则骑马射狐兔,各个都极彪悍。所有男丁,人人备有弓矢短刀,精擅骑术,随时可上马征战,便知晓匈奴已成近身大患。
回朝见了刘邦,刘敬便急奏道:“臣观河南白羊、楼烦之地,匈奴俨然为王,四处有胡骑纵横,其势猖狂,离长安近者仅七百里,一日一夜可至关中。关中在秦末遭战乱,至今空虚,地广而民少;依臣之见,可徙人口入关,以充实之。”
刘邦沉吟半晌,才道:“公之言,高见也;然从何处可得民?”
“臣以为,秦末大乱,诸侯初起时,势虽汹汹,然无非齐之田氏,楚之昭、屈、景等大姓,可以成事。今陛下虽以关中为都,却是人少财薄,北近胡寇,东则有六国遗族,余威尚在,一旦有变,陛下如何能高枕无忧?臣以为,可徙齐、楚、燕、赵、韩、魏之后裔,以及各国名家豪族,居于关中。若无事,可以防备胡寇;若诸侯有变,陛下则可率此辈东征,好处甚多。”
“哦?此计甚妙,所虑甚周。先生莫非曾习《鬼谷子》乎?”
“此为‘强本弱末’之术,臣之愚见而已。往昔,臣不过一戍卒耳,焉能习诸子之说?”
刘邦大喜,赞道:“公有大才!吾得一刘敬,如秦孝公得商鞅也。此事就交予你办,择日赴齐楚,遍查户口,将那齐之田氏,楚之昭、屈、景等诸姓,迁来十万口,充实关中。如此,豪雄皆伏于阙下,天下再无敢蠢动之人了。”
刘敬道:“诚然!关中既实,不独胡人畏惧,陛下也可不再跑洛阳了。”
刘邦一怔,望望刘敬,忍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