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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枭雄无漏网(1/1)

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春二月末,北地叛众溃散,烽烟渐消,只余一个陈豨,率残部逃入云中郡。刘邦见陈豨已不足为患,便留下周勃、樊哙,转攻云中郡。两将率军入云中,于春三月,大破陈豨所率胡骑,生擒王黄等贼将,收复了雁门、云中二十九县。前后攻战,且按下不表。

单说刘邦回军途中,路过代县,登城北望,见重峦叠嶂,宛如壁垒,不由感叹:“塞上景象,究竟是不同!此地抵近匈奴,形势甚险要,似不宜与赵地合并,仍应封国,由诸侯在此为我镇守。”行至洛阳,刘邦住进东宫,淹留多日,又不想走了。便在洛阳下诏,仍将赵、代分为二国,拟在诸王、封国相、列侯及二千石官吏中,择贤者为代王,定都于晋阳。

半月之后,便有卢绾、萧何等三十八人,联名上疏,俱说皇子刘恒,为人贤明温良,可以为代王。

这刘恒,不是别人,正是薄夫人所生之子。薄夫人自入宫之后,不受刘邦见爱,全不似戚夫人那般风光,所幸当年便育有一子,以子之贵,可得安居后宫。薄夫人颇知隐忍,也不与他人争宠,只专心抚育爱子。

母子两人相依为命,谨小慎微,在后宫倒也无事。年复一年,刘恒渐渐长大,处世恭谨,知书达理,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了。

至今日,刘恒虽已是少年,却未封王,此次若遣刘氏子弟去镇守晋阳,自然非刘恒莫属。刘邦思之,确也妥当,于是准了诸臣所奏,封刘恒为代王。

刘恒在长安奉诏后,实难舍其母,便上奏:请携母同赴晋阳。那刘邦眼中,除戚夫人而外别无颜色,视薄夫人可有可无。见此奏,便准了刘恒母子同行。

有道是,祸兮福之所倚。薄氏母子此去,虽是远离了长安繁华地,屈居边关,却也远离了是非之地,此后,任他朝中种种风波,都能安然度过。

且说刘邦在洛阳住了许多日,方率军返回长安。入城之日,百官于城外夹道郊迎,刘邦在辂车上,不见百官面有喜色,心中便纳闷。回到宫中,见中涓诸人也是神色张皇,心中就更是生疑。

片刻之后,吕后自椒房殿来见,刘邦劈头便问:“出征数月,朝中莫非有大事乎?何以众官皆怏怏不乐?”

吕后不知刘邦心思,不免惴惴,望了望刘邦神色,心一横,仰面答道:“朝中确有大事,恐扰乱陛下,故而未奏。”

“何事?”

“韩信欲聚众谋逆,已于上月伏诛。”

“啊?”刘邦一惊,瞠目道,“胡闹!怎能有这等事?”

吕后吸足一口气,道:“韩信谋反,妾身不敢独自做主,与萧丞相商议,断然捕之。经盘诘,此事定然不虚。”而后,便从栾说告密说起,将韩信伏诛之事始末,缕述了一遍。

刘邦闻罢,拈须失神半晌,又问:“韩信府中,还杀了何人?”

吕后垂下眼睑答道:“已诛三族。”

刘邦右手猛然一抖,叹了一声:“这个韩信,自作孽。”遂斜倚于靠几,闭目沉思,渐渐地嘴角露出笑意来,睁开眼道,“如此也好。”

见刘邦并未怪罪,吕后这才放下心来,进而道:“韩信既有罪,则举发者便应重赏。”

“不错。那个舍人栾说,且封侯吧,要教天下人皆明忠奸。”

“萧丞相亦当加封食邑。”

刘邦略一迟疑,勉强道:“这个自然,他怎能不封赏?只不知那韩信死前,更有何言?”

吕后想了想,回道:“韩信曾大呼:‘吾不用蒯通计,反为小人、女子所诈,岂非天意哉!’妾却是不知蒯通为何人?”

刘邦目中精光一闪:“此乃齐之辩士也!此人,我倒是要见见。”说罢,便命中涓向齐相府发敕书一道,命搜捕蒯通。

次日朝会毕,刘邦留下萧何。两人踱至鸿台上,刘邦屏退左右,一把拽住萧何衣袖,怒道:“老吏!你断狱无数,不可谓愚氓。那韩信谋反之事,仅凭家臣举发,一夜之间,便可杀头的吗?”

萧何叹息一声,答道:“韩信因老臣而得大名,臣岂忍心杀之?然汉家上下,可有一人能阻得住皇后?”

刘邦不禁火起:“皇后若要你的头颅,你也允吗?”然想想萧何之言,竟也无由斥责,便顿足道,“这个老妇,如何得了!”

“臣以为,陛下在外征讨,而韩信在内伏诛,终是天意,天下当无人责怪陛下。”

“只是……诛其三族,未免太狠毒了些。”

“不如此,此事终不能了。”

刘邦低头想了片刻,渐渐平息了怒气,对萧何道:“诛韩信,丞相毕竟有大功,这便加封你食邑五千户。你谋国十年,殊为不易,明日起,将‘丞相’改称‘相国’,与封国相的名号同一,以示大统。再命王恬启遣一都尉,率五百人禁军为你护卫,常随出入,以示荣宠,要教那天下人都羡慕,皆知忠君必有赏。”

萧何见刘邦不再责怪,方才长出一口气,连连谢恩而退。

翌日,果有诏下,厚赏萧何。百官闻之,皆欣羡不已。萧何有五百人护卫左右,出入备极荣耀,道旁百姓皆翘首观望。想想前后事,萧何心中暗自庆幸,接连几日,受百官登门之贺,不免便有些欣欣然。

这日,司阍忽然来报:“有召平先生自城东瓜田来,一身缟素,手执一铁锄,口称吊丧。”

萧何诧异,忙迎出门去,见召平果然是白巾白袍、以锄作杖,状颇为怪异,也不好当面嗔怪,只得迎入内室。

召平甫一坐下,也不理会萧何神色,开口便道:“公将从此招祸了!”

萧何大惊,忙正襟长跽,问道:“先生所言,究是何故?请指教。”

召平道:“人曰喜事,我曰祸事,并非故作惊人语。以常理推之,君上连年出征,亲冒矢石,公却安居都中,不披甲革,今反加封食邑,岂非有异?老夫断言,此封乃大祸将至也!名为重公,实为疑公。公可曾想过:淮阴侯有百战之功,尚且诛夷;公之功高,焉能及淮阴侯?”

召平此言,恰说中萧何心事。萧何不禁脸色一变,大起惶恐,忙俯身一拜:“足下所言极是,然君上起疑,容不得老臣辩白……如此,计将安出?”

召平笑笑,将手中铁锄一举,道:“此事易耳,公可让封不受。贵府地下埋有多少私财?可尽皆掘出,移作军需。如此,便可免祸。”

萧何面露诧异:“我府中地下,哪里有甚么财宝?”想了想,方恍然大悟,“善哉!公无愧为秦之重臣,有如此城府——你是要我捐出家财,以释上疑。此乃以退为进之计,老臣这便照做。”

次日,萧何入宫求见,呈上奏疏一道,奏请辞还新增封邑与护卫,并恳请捐出大半家产,以助军需。

刘邦接过奏疏阅毕,神情大悦,道:“萧相国终究知我心!汉家兴业艰难,诸臣都似你这般不爱财便好了。既如此,我便准奏,所捐财物入府库。你萧何之功,譬如日月,人皆可见,另加食邑反倒是多事了。至于护卫,乃朝中威仪,相国便不必推辞了。”

自此之后,萧何知自己一静一动,皆在刘邦的股掌中,便越发不敢恣意。每每上朝奏事,都要察言观色,与吕后亦有意疏远。久之,见刘邦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此时,韩信之事还未曾了,党羽蒯通尚未到案。朝中搜捕蒯通的敕书飞递至齐,曹参看了,只觉得为难。昔日在韩信帐下,曹参便与蒯通相熟,也知此人已遁迹故里,要寻出来怕是不易。想到此,便遣一得力掾吏,赴蒯通故里范阳(今河北省定兴县),向县令探问究竟。那县令见来人问起蒯通事,只摇头道:“此人恐是难寻。今上登基之年,蒯通倒是曾归故里暂居,替人相面卜筮,状甚潦倒。后渐至癫痴,常颠倒衣履,狂歌于市,里正不能禁。如此仅一年,忽然便无踪,人称已往临淄去了。”

掾吏谢过那县令,回来复命。曹参不禁失笑:“原来就在我鼻子底下!”便命随身的众吏员,分头去临淄各坊间,寻觅癫痴之人,凡年逾三十以上者,统统拘来。

未几,各闾里便送来癫痴者数十人,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曹参命将一干人提至堂上,排成一列,便离座上前辨认,才看了三数个,一眼便认出蒯通来。当下揪住他衣领道:“故人!何故佯狂?”说着,便将蒯通拽至内室。

两人于内室对坐,蒯通仍欲佯狂,哧哧笑道:“足下是何人?若有酒肉,我便不狂。”

曹参双目咄咄逼人:“夫子,淮阴侯殒命,你还有心戏谑吗?”

蒯通不由怔住,半晌才道:“相国请拿酒来。”

曹参便命人上酒。蒯通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遂向西一拜,大恸道:“大王,何不早悟?何不早悟耶……”

曹参亦颇觉凄然:“夫子节哀。淮阴侯之功过,非你我所能评断。我寻你,乃今上有敕令,要召你入朝。”

蒯通惊道:“今上?汉帝召我何事?也要杀头吗?”

曹参便拱手道:“在下亦不知其详,只教将先生礼送至长安。”

“长安!”蒯通不由怔住,良久方黯然道,“老夫若去了长安,便无望生还矣,请足下再拿酒来。”

曹参笑道:“自重用郦夫子起,今上已知礼贤下士,你不必担忧。”说罢,便唤来掾吏,吩咐备一席上等酒肉,为蒯通饯别。

当下,曹参请蒯通沐浴更衣,两人豪饮一番,说了许多旧日之事。饮毕,已有侍曹备好安车一辆,停在府门等候。曹参便起身,送蒯通至门外。

蒯通谢道:“有今日一宴,蒯某赴长安,即是死,也是饱食之鬼了!”

曹参一揖道:“此乃戏言了!夫子师从安期生,精通权变,谋术都写了八十一篇,有何祸患躲不过?”

蒯通仰面想想,笑道:“也是。小臣若侥幸不死,回来再与相国对饮。”

虽如此,蒯通仍是心神不宁。登上安车,便见有一队甲士,各个执戟,将车左右夹持,心中便知凶多吉少。再回头望去,却见曹参早已没了踪影。

这一路,有掾吏一人悉心照料,然路途终是多坎坷,颠得蒯通甚苦。如此跋涉月余,进得长安,即获刘邦召见。

刘邦望望蒯通,面露轻蔑道:“蒯通,蒯夫子?韩信素所倚重之人,便是你吗?”

蒯通俯首回道:“不敢。臣蒯通,闾里潦倒之人,蒙君上召见,光耀先祖。”

“听你说话,果是善辩之士!我倒要问你,你教韩信反,欲与楚汉三分天下,又是为何?”

蒯通一惊,端详刘邦片刻,即朗声答道:“然!此正是臣之所为,陛下竟连这等微末事都已闻知?真是眼线遍天下。臣只知:狗之所吠,必非其主。当彼时,臣唯知有韩信,不知有陛下——若非此次曹相国搜求,臣哪里得睹天颜!臣只叹:那韩信愚顽,不用臣言,终以族诛了结。若听了臣言,陛下如何就能杀得了他?”

刘邦大怒,叱道:“你教韩信谋反,罪大于韩信,分明是不逞之徒!韩信既伏诛,你似甚惜之,莫非是想下油镬么?”

蒯通昂然道:“烹则烹矣,臣只为韩信怜!想昔日,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才者先得。那楚汉交兵之际,天下汹汹,豪杰争欲效仿陛下举兵,唯恐举旗太迟,可曾有人怕砍头?唯韩信优柔,不忍叛汉,其所获,却是求仁而不得仁。古来奇冤,有过于此乎……”说到此,不禁泪流满面,悲不能言。

此言触动刘邦心事,浑身就一颤,连忙顾左右而笑道:“又是一个贯高!愚直之人,何其多也?”继而敛住笑,对蒯通道,“念你愚忠,罪不当死。朕欲赦你死罪,授你以官,再不必操弄神鬼以谋生了,你意下如何?”

蒯通大出意外,怔了怔神,方才答道:“昔臣与安丘先生从项王,项王不用臣策;臣改投韩信,韩信亦不听臣言。久之,臣已心灰意懒,不欲为官。唯愿陛下怜韩信之功,乞将韩信首级赐予臣,携回葬于淮阴。如此,也不至冷了天下功臣之心。”

闻蒯通其言哀切,刘邦不禁动容,挥挥袖道:“也罢也罢!韩信首级,便交予你,朕明日便传令淮阴有司,助你造坟下葬。你既无意仕进,朕便准你东归,且闲散去吧。”

蒯通悲喜交并,稽首道:“今日始知,天下人何以谓陛下宽仁。”

刘邦摆手道:“罢了罢了,莫再教人谋反就好!”

蒯通叹息一声,遂再三谢恩而退。

话分两头,且说韩信于长安伏诛之日,梁王彭越也在洛阳身陷囹圄。原来,年前陈豨作乱,刘邦召彭越会师助战,彭越对陈豨素来敬佩,不忍刀兵相见,故托病未赴,仅遣了部将卫胠(qū)率数千兵马赴邯郸。如此抗命,惹得刘邦大怒,不久,便有使者持戒书来责问。

彭越得了戒书,心中惶恐,想要亲往邯郸大营谢罪。

此时,他身边有一部将,名曰扈辄,倒还有些识见,力劝道:“不可!大王前日不往,今日始行,则前日之病,究竟是真是假?汉帝之疑,怎是面谒谢罪便可解的?大王一入邯郸,必定被擒。不如即刻举事,趁汉家关中虚空,发兵西行,截断汉帝归路,方为上计。”

那彭越本无雄才大略,汉定天下之后,唯知曲意逢迎刘邦,常赴都中朝觐天子,为诸侯中走动最勤的一个。忽闻扈辄此谏,竟然惊出一身冷汗来。踌躇再三,终是托病未去谢罪。然亦不敢造反,硬起头皮,生死只托付于天。

事有凑巧,那扈辄与彭越所议之事,府中太仆贾友仓偶然闻知,吃了一惊,遂记在了心上。一日,贾友仓在外犯罪生事,彭越闻之大怒,便欲治罪。

那贾友仓被彭越下令夺职,在家中待罪,想想不忿,便起了念,要举发主公以赎罪。他闻听皇帝已班师洛阳,便只身赴洛,叩南宫之门变告。

刘邦接到变告信,冷笑一声:“一个反了,两个也要反!”遂命郦商率禁军一队,夤夜赴梁地拿人。郦商奉命持节,突入梁都定陶,出其不意,将彭越与扈辄两人锁拿,拘至洛阳。

刘邦闻彭越已就擒,也不召见,只吩咐交予廷尉宣义,即日对簿审讯。

宣义收了人犯,轻车熟路,按张敖、贯高旧例,先将彭越以酒肉安抚好,便严刑鞫问扈辄。

酷刑之下,扈辄饶是铁人,也只得招供,将他如何劝梁王谋反事,和盘托出。宣义闻扈辄已招认,入狱看了证供,一笑:“如此,便少受些皮肉之苦。”遂拿起证供,掉头去见彭越。

彭越初被囚,尚心存侥幸,心想自己绝非寻常人物,乃汉家立朝功臣,虽然抗命,却并无反迹,刘邦即使多疑,亦须有证据,否则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因此,只盼宣义早些来讯问。

这日,宣义面露笑容,手持一卷册,来至彭越囚室,恭恭敬敬道:“梁王,请阅此卷。”

彭越展开卷册,见是扈辄供词,脸色便一白。待读毕,不禁汗出如雨,嗫嚅道:“扈辄固有此劝,然孤王并未反……”

宣义敛了笑容,板起面孔道:“梁王,反或不反,乃孩童游戏乎?部属劝谋反,即是大逆不道,当场便应拿下,送朝廷治罪。你堂堂诸侯,如何不知律法?分明是存了反心,故意纵容。”

彭越在囚室被拘数日,满腹委屈,闻此言,不禁大怒:“你何人也?无名之辈!昔年若无孤王断楚粮道,使项王食尽而败,你哪里可得九卿做?”

宣义闻此言,倒也不恼,只冷笑道:“如无君上之命,臣亦无缘亲聆梁王教诲,实为幸甚!臣告辞了。”说罢,转身便走。

次日,宣义上奏,言扈辄劝梁王反,是为谋逆,罪无可赦;梁王闻属下欲倡乱,知情不举,显是反形已具,当同罪。

这宣义,倒也未深文周纳,只不过依刑律,将彭越坐罪而已。刘邦得了奏报,当下明白了原委,也知彭越必不敢反,然知情不举亦足以坐罪,心中就暗喜。待提起笔来,拟准奏,忽又想起彭越旧日之功,颇有不忍。踌躇间,索性将此案搁置,留置彭越于洛阳狱中,自己先率军回了长安。

待处置韩信事毕,正值春暖花开,刘邦复又心念洛阳,便率亲信再赴洛阳。至南宫住下,想起仍在狱中的彭越,心中忽觉不忍,遂有意留他一命。当即下诏,公告天下,以谋反罪诛扈辄。梁王彭越包庇逆犯,与扈辄同罪,然念在往日功高,免死,废为庶人,徙往蜀郡青衣县(今四川省雅安市)安置。

彭越在狱中月余,闻韩信被诛族之惨状,知刘邦是在剪除异己,遂大哭一场,再不存侥幸之心,只待有一日引颈就戮。这日,忽闻蒙赦,将赴蜀郡安置,不由既喜且悲。听宣义读完诏令,彭越长叹一声,向宣义叩了个头,道:“臣行止无端,谢君上不杀之恩。”

出狱隔日,彭越便带了数名亲随,由一队兵卒押解,乘驿车离了洛阳,前往蜀郡。待交予蜀郡西部都尉看管之后,再迁徙眷属。

彭越一路西行,一路便叹息流泪,想自己当年横行大泽,何其威武!未曾想,全力助汉定了天下,却落得这般境地,真乃大梦一场!

驿车行至郑县(今陕西省华县),忽见前面有大队车马迎面而来,仪仗威严,显是宫中来人。两队相近,才见是吕后出宫,自长安往洛阳去。

彭越在驿车内望见,如见故人,忽然就情急,连连大呼:“皇后救我!”

吕后闻听呼叫,便命车驾停下,步下车来,走近驿车。见是彭越被一队兵丁押解,心中便明白了大半,却故意问道:“梁王,何故在此?”

彭越不由放声大哭,哀哀道:“皇后,臣驭下不严,部将擅言违碍之语,陛下却不问缘由,罪及微臣,令人百口莫辩。陛下今有诏,废臣为庶民,发往蜀地安置。”

那吕后心中,只巴不得异姓诸侯全死光,为刘盈铲平隐患。今闻彭越仅是废王免死,心中就一惊:“哦,有这等事?”

彭越却以为吕后发了善心,便呼起冤来:“彭某出身山贼,若非今上赏识,如何可得诸侯王做?人非禽畜,皆知报恩,臣又怎能存谋反之心?望皇后怜之,为臣辩白。”

吕后仰首想想,冷冷一笑:“这个失心翁,又做蠢事!”

“皇后,臣今已年老体弱,远非当年,那蜀郡僻远,此去如何得活?唯愿返归故里,总还能多活几日,望皇后开恩。”

吕后便道:“梁王之意,老身已知。且随我来吧,入洛阳谒见陛下。”

彭越大喜道:“谢皇后再造之恩。”

吕后遂命押解兵卒,掉头返洛阳。那兵卒首领,不过为一屯长,见既无诏令、又无符节,仅凭此一语,便要半途折返,不禁面露犹豫:“此事,须得卫尉有令。”

吕后闻听,立即双目圆睁:“老娘之言,不能作数吗?”

那屯长哪里敢违抗,连忙从命,一行人便尾随吕后车驾,折返洛阳。

待车马入洛阳,吕后又好言安抚彭越,告之来日自有分晓,便遣人送至馆驿安顿了。那彭越自忖无事,也就放下心来等候。

此事,还未等吕后通报,便有城门校尉得知,报给中尉丙猜,丙猜不敢怠慢,急入宫禀报刘邦。

刘邦闻听吕后竟擅自做主,将彭越带回,不禁大怒:“诸臣渎职,该当何罪!”当下,便将廷尉宣义、中尉丙猜、卫尉郦商等免职,另择他人接任。

翌日晨,刘邦遣人唤吕后前来,劈头便骂:“老妇愈发不知规矩了!前日杀了韩信,也就罢了,如何又将彭越带回?诏命颁下,竟不如废柴一根,廷尉等诸臣,竟也任由你做主,不敢发一语阻拦。如此擅权,还要我这皇帝做甚么?”

吕后挨了骂,亦不动怒,只缓缓道:“陛下如今能统驭万军,如何临事仍不明——那彭越,壮士也,将他迁徙至蜀,无乃自遗祸患乎?不如诛之,以绝后患。陛下今日优柔,明日优柔,那彭越若在蜀郡发难,岂不要重演取三秦旧事?到时悔之,只怕是晚矣!故而妾身冒风险,与之俱归,就是不想让他活!”

刘邦闻言一震,怒意渐消,想了想才道:“要杀彭越,不能无名。今日起,廷尉已换了邹育,你自去处置吧。”

吕后得了这旨意,正中下怀,立即遣人去馆驿,密召彭越舍人,嘱其诬告彭越返洛阳后,即召集旧部,意在“复谋反”。

那舍人哪敢不从,便照吕后所嘱,写了变告信。此信送至宫中,刘邦便知是吕后上下其手,苦笑一下,即命廷尉邹育捕了彭越,下狱治罪。

邹育新接任廷尉之职,眼看前任被夺官,知此事大意不得,接旨后即赴馆驿,将彭越锁拿收监。

当其时,彭越正自做着好梦,巴望吕后进言,劝动刘邦恩准复位,却不防一群公差拥入,横拖直拽,将他押至诏狱中,这才知大事不好,一夜竟未能合眼。

邹育揣摩上意,知刘邦此番定是要彭越的命,便亲临诏狱勘问。几句话问过,彭越哪里肯服,只连声呼冤:“笑谈!原本便无谋反,又何来‘复谋反’?小人之言,可据之定罪乎?”

邹育于治狱之事,也颇有心机,见梁王是个莽汉,便不再使威,只温言劝道:“福祸皆由天定,梁王也不必抱怨。今日之罪,根苗恐早已前定。大王以诸侯之尊,入此诏狱,岂有侥幸之理?不若痛快招了,免受酷刑。陛下已赦你一回,此次服罪,或也可赦免。若不服,则必死无疑。”

彭越双泪长流,仰面叹道:“悲夫!我彭越豪雄一世,到头来,却要自污以求苟活。罢罢罢,你便写好证供,我画押便是。”

次日,邹育便上了一道奏表,曰:“故梁王彭越,蒙赦废王之后,贼心不死,折返洛阳后,即图谋不轨,现经勘问,已供认不讳。依律应重治,拟比照韩信谋反案,枭首示众,并诛三族。乞准奏。”

奏章摆上刘邦案头,刘邦眯眼看了看,几次拿起朱砂笔来,复又放下,呆想了良久,忽而怒骂了一句:“这个也要反,那个也要反,存心不教我安睡耶?”随即照准立斩,又吩咐中涓,拟诏书送至各郡国,昭告天下。

批复已毕,刘邦似仍有余恨未消,又知会廷尉府,将那彭越尸身,剁成肉酱,名之曰“醢(hǎi)”,分赐给诸侯,以为震慑。

邹育接了诏令,心头也是一凛,急调差人往定陶,将那彭越三族尽行拘至。又亲往诏狱,提出彭越,当面宣读诏令。

彭越在狱中囚系多日,将数年来与刘邦之恩怨,思之再三,只觉无愧。至于御批发回,是祸是福,已全不在意了。这日见邹育率一众属吏,至狱中宣诏,其排场如临大敌,便知死期将至,遂整了整衣冠,步出囚室听旨。

众吏见他出来,都齐声喝道:“跪下,接旨!”

彭越微微一笑:“昔日同举义,由兄弟而君臣,我可跪刘季。今日既非兄弟,亦非君臣,便容我立着接旨吧。”

邹育也不计较,将诏令宣读一遍。甫一读罢,即有狱卒虎狼般围上来,为彭越戴上死囚枷。

彭越也不抗拒,任由摆布,待枷锁戴好,方叹了一声:“鸟栖何枝,便是何命。当初若投项王,即是见疑,也不至污名而死!”说罢,便大步返回囚室待斩。

行刑这日,众刀斧手正在西市刑场布置,刘邦又有敕令下:如有敢收殓彭越首级者,与彭越同罪。

至午时三刻,阳气正盛时,合该行刑,西市道旁又是观者如堵。廷尉邹育持节监斩,一声令下,众差役便将彭越及其三族拖拽至场上,个个五花大绑,背插斩标,场上登时哀声如潮,差役连忙喝止,彭越也一声怒喝,不许眷属再啼哭。

邹育当众宣读诏书毕,问彭越还有何话可说。此时的彭越,披发覆面,满面悲愤,昂首长啸了一声,怒目道:“死便死了,有何可言!”

邹育回首,命差役端来壮行酒,要为彭越灌下。彭越将头一昂,踉跄几步,向天啐道:“大丈夫,死不饮刘邦之酒!”

刀斧手便不容他再说,上前将彭越绑缚于木架,含一口水喷向刀锋,举刀便砍。其余众眷属,亦先后就戮,霎时之间,人头滚滚……市井小民中,有那幸灾乐祸之徒,便喝起彩来。

一俟首级送往东门挂起,众刀斧手便一拥而上,将彭越尸身斩成肉醢,分盛钵内。时有十数名使者,于场外倚马而待,拿到肉醢,即飞骑携往四方。

彭越首级悬于东门,犹怒目圆睁,须发偾张,有死不甘心之状。过往百姓见之,无不胆寒,何人还敢近前?未料数日之后,忽有一人,麻衣布巾,自东而来。至东门悬竿下,跪倒在地,向彭越首级伏拜,口中念念有词,连呼数声“大王”。拜罢,又从背箧中取出祭品,哭而祭之。其声之哀,惊动众人。

城门校尉大惊,急命兵卒将其捕住,送往长乐宫发落。

刘邦闻报,也是吃惊不小,命将此人带至殿上。举目望去,见不过是一莽汉,便厉声问道:“你是何人,曾随彭越谋逆乎?我禁人收彭越之首级,人皆不敢近前,为何独有你祭而哭之?如此张扬,岂不是反迹已明?”

只听那人答道:“臣乃梁大夫栾布,不忍见梁王死于无名,故而哭之。”

原来,这栾布也是梁人,曾为彭越旧交。家甚贫寒,昔年流落于齐地,为人帮佣,做了个酒保。后又被人设圈套,贩卖至燕地为奴。既为奴,其心倒也颇忠,曾为主人报仇,斩杀仇家。其时,燕将臧荼甚推重栾布,便与燕王韩广言之,举为都尉。及至臧荼自称燕王,则拔栾布为部将。彭越在梁地举旗反楚,写信拉栾布入伙,栾布念及旧谊,毅然投奔,遂拜为副将,后擢升为大夫,为彭越得力之左右手。

日前,栾布出使齐国,未及返回,彭越便为朝中收捕,旋即枭首。栾布闻之,大恸,三日水米未进。返定陶后,料理好家事,一身缟素独赴长安,来至彭越首级之下,伏拜奏事,以示复命,继而哭祭之。

刘邦闻栾布为彭越辩白,不禁怒从心中起,叱道:“吾杀彭越,岂能无名?彭越反形已具,他自家都不抵赖,何须你来喊冤?来人,推出去,着即烹了!”

众郎卫闻命,便上前来捉牢栾布,一面在殿前备好汤镬。

那栾布却了无惧色,只冷眼看着众郎卫忙碌。不消片刻工夫,一镬热汤便已滚沸。众郎卫一声呼喝,正要推栾布往镬边去,忽见栾布回首,对刘邦高声道:“愿一言而后死。”

刘邦一笑,道:“有何言,只管道来。”

栾布直视刘邦,慨然道:“昔楚汉相争时,陛下败于彭城,困于荥阳,然项王却不能西移一步。究其缘故,乃是我彭王居梁地,与汉合纵,屡袭楚军粮道所致。当是时,彭王一顾,势倾天下,助楚则汉破,助汉则楚破。且垓下之战,若彭王不率军至,项王焉能旋即覆亡?值此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贵为诸侯,岂有不想传于万世之理?又何来反心?日前君上征兵于梁,适逢彭王有病,不能应命,陛下即疑以为反。然彭王并无反迹,诛戮无名,便以苛细之故诛之;臣恐如此处置,功臣闻之心寒,人人自危也。今彭王一死,臣生不如死,烹便烹了吧!”

这一番陈词,说得刘邦心内羞愧,然事已至此,又怎可挽回?当下便不语,脸色红了又白。

栾布望之,冷笑一声,挣脱郎卫,便大步往汤镬奔去。刘邦一惊,连忙立起,急唤郎卫拉住栾布,命人为栾布松绑。

栾布解缚后,也不谢恩,挺立原地不动。刘邦遂离座,缓缓踱至栾布跟前,温语道:“公之言,甚是有理。然人之就刑,不似刈韭而能复生;彭王之事,就无须再提了吧。朕征伐四方,阅人甚多,唯重忠直之士。公若有意,可否为汉家都尉?望公在汉家,以事彭王之心而事我。即使世事更易,陵谷变迁,我亦定不负公。”

见刘邦神态甚恭,词意诚恳,栾布倒不好再出恶语了,只是沉吟。

刘邦又劝道:“彭王既薨,尽忠死节亦是无益,不如归汉。吾待公,定如彭王。”

栾布泪如泉涌,僵立多时。刘邦便有些急,整整衣冠,向栾布行躬身大礼,道:“望公助我,刘邦这厢有礼了!”

栾布见此,遂仰面一叹,也向刘邦回揖道:“栾布无能,愿从帝命。”

刘邦连忙将栾布扶住,眼里似也含泪,道:“彭王之事,就此了结。请公尽心职司,汉家必有重托。”

君臣两人又说了些肺腑之言,栾布才谢恩退下。

待彭越事了,刘邦看看北方无事,这才惦记起南边的事来。

数年前,长沙王吴芮便曾来函,称南越赵佗已在岭南自立为“南越武王”,封关绝道,不与中原相通,以岭南三郡之地,自成一统。刘邦闻之大怒,禁边民向岭南售卖铁器、牲畜,两下里便成敌国之势。

至彭越伏诛,刘邦见天下一统,唯缺岭南,且多年不能收服,不禁大费踌躇。

想那南越五岭险峻,瘴气密布,始皇大军也曾折兵岭下,一筹莫展。如今北边匈奴未平,时有不靖,若再向南用兵,显是取败之道。然听任赵佗划地自封,又实有损汉家威仪,不好向天下交代;想来想去,还是以安抚为上。

于是唤来陆贾,吩咐道:“今南越赵佗,违命不从,自立为王,阻断五岭,为汉家一大患。然则向南用兵,吾不如始皇也,故应以收服为上计。拟赐赵佗南越王号,为我藩属,以示汉家天恩。如此,两家皆有脸面,和揖共存,岂不是好?”

陆贾道:“陛下此计甚好,免得我儿郎赴瘴疠之地送命。然赵佗已自立为王,他若归服,朝廷也不过再封他一个南越王,这又如何能诱得他就范?”

刘邦便一笑:“巧言说之,必可成也。今海内善辩之士,仅得先生一人,先生开尊口,神鬼也要颠倒,便看你如何能似郦夫子一般,凭一张嘴,说下异国数十城了!岭南三郡若来归,千秋史册上,陆夫子当不输于郦夫子。”

“不敢!郦公乃千古一遇之才,臣仅得其皮毛,然唯愿一试。”

刘邦便将少府所铸南越王金印一方,交予陆贾,笑道:“以公之数语,兼赐这金坨一个,若换得岭南来服,亦为我平生一大快事了。”

陆贾道:“赵佗乃故秦之人,非异邦冒顿也。臣以中国之礼晓谕之,必不辱使命。”

领命之后,适逢五月,陆贾不顾天气渐热,率随从数人,携了黄金、缯帛等厚礼,快马疾行,间关万里,取道长沙国南下。至都城临湘,其时老王吴芮已于高帝五年病殁,其子吴臣袭了王号。闻朝中使者路过,吴臣出城相迎,恭恭敬敬对陆贾道:“南国暑热,岭南瘴气更可畏,请先生路途保重。”

陆贾道:“谢大王牵念,臣本闲职,蒙君上有所托,唯履险克难以报。”

别了长沙王,一行人又颠簸半月,来至阳山关(在今广东省阳山县),见峭壁摩天,飞鸟绝迹,果然是险要异常。陆贾抬眼望去,但见关隘阻塞,岭上有旗帜隐约,显是驻有重兵。于是亲挽强弓,在箭矢上缚了帛书,大喝一声:“上面听着,吾乃汉使陆贾,前来叩关!”喊罢,便一箭射上了关去。

听得关上一阵嘈杂,却许久不见有人回应。众随从跋涉数月,已是疲极,不免焦躁起来。陆贾却道:“慌个甚?且下马安营。他关上守将,总不能装聋作哑。”

众人下马,在阴凉处歇了半日,忽见丛林中拥出一彪人马来,为首一员关将,拱手揖道:“闻汉家使者至,特来相迎,恕未奉王命,不便开关。请上使弃马步行,随下官自山路攀援入关。”

众人闻听,都面面相觑,不知吉凶祸福。陆贾将心一横,对从人道:“朝命在身,生死许之。大丈夫临此地,岂能回头?”说罢,便率众人随那关将,钻入丛林中去了。

诸人随那关将,一番手脚并用,方得攀爬过关。下至平地,见早有辂车备好,由一队兵卒护送,一行人便乘车南下。

众人皆是生平头回涉足岭南,一路只看见新鲜,觉山川树木,皆与中原不同。那百越之民,面目黧黑,衣着多粗陋,然田园之繁茂,又远胜于中土。南行半月后,才进了番禺城(今广东省广州市),更见那市街繁华,人烟稠密。道旁店铺之中,玳瑁、珠玑、瓜果等货物累积如山,又有无数海外珍奇,为平生所未见,众人便纷纷惊叹。

至南越王宫门前,早有典客在此等候,将一行人迎入宫内。看那王宫规制,虽不能与长乐宫比,然屋宇、门廊皆为石砌,中有水渠回环,格局与中原宫殿迥异。陆贾细看那殿宇,飞檐如翼,欲凌空而去,宏丽竟又胜过长乐宫几分。屋上瓦当之文字,也不似汉宫取“延年”“永寿”“长乐”之语,而多为“万岁”两字。

汉使一行来至殿前,只听得大行官一声呼喝,众人望去,见赵佗早已坐于殿上。只是坐姿箕踞,十分无礼;且未戴冠冕,发结依旧从秦俗,向右偏。

见赵佗面色不善,众随从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唯陆贾不卑不亢,手捧印绶,拾级而上,行大礼毕,抬头缓缓道:“久闻南越王治越有方,朝野无不敬服。汉天子刘邦尤重大王,只因战乱多年,故未通音讯,今遣微臣携薄礼前来致贺,并赐汉南越王印绶。愿大王勿忘故里,心存魏阙,乐见宇内混一,与我君臣共襄大业。”

赵佗未答话,看也不看抬上殿来的礼品,只教谒者接过印绶呈上,将那金印拿在手中看了看,冷笑一声道:“我为先皇守边二十余年,守白了头,未闻秦二世之后有诏命。如何凭空便掉下个新天子来?”

陆贾闻言,脸色便一变,挺直身道:“足下为中国人,亲朋兄弟迄今犹在真定,祖宗坟墓也在真定。却一反天性,弃中华故邦,欲以区区之南越与天子抗衡,视汉家为敌国。臣以为,大王祸将临头矣!”

赵佗哂笑道:“久闻陆贾为汉之国士,果然是一张利嘴!我乃堂堂秦将,渊源有自,秦亡而非我亡,如何要我臣服刘邦?”

“秦虽堂堂,然失之于苛政,天道不容。向时群雄并起,唯汉王一人先入关,此即为天命。后项羽背约,自立为西楚霸王,不可谓不强。然汉王应天之命,起于巴蜀,挥鞭扫天下,诸侯望风而从,共诛项羽,一举灭楚。五年之间,海内便告平定,岂是人力可致乎?此番宏业,乃是天之所建,天之所佑,天之所成!”

赵佗听到此,微微一颤,急问道:“汉家将征南越耶?”

陆贾霍然挥袖,急趋两步,挺立赵佗座前道:“正是。闻大王僭称王,欲弃绝中国而自立,汉天子左右将相皆攘臂请战,欲发兵南下,破五岭,堕番禺。然天子怜百姓安定不久,不忍再驱之,故而作罢。今遣臣南来,授大王印,与贵邦剖符通使,永结和好。大王本应郊迎于前,称臣于后,顺天而行事;然大王却不知利害,欲以新造未稳之南越,逞强于蕞尔之地。若我朝君臣闻之,必掘大王先人冢,烧毁墓庐,夷灭宗族。而后,遣一偏将率十万军,兵临南越,则越人必杀大王以降汉,此易如反掌耳。”

赵佗浑身一震,猛然坐起,忙将衣襟整好,向陆贾一揖,谢罪道:“我居蛮夷地日久,已失礼仪!”

陆贾回揖一礼,殷切道:“大王中国人也,根系所在,心岂能外移?臣临行之前,已向天子申明,保大王必定归服。”

赵佗频频颔首,继而又道:“汉家果真济济多才,惜大多未曾谋面。请问先生,我与萧何、曹参、韩信比,谁贤?”

“大王似更贤。”

“我与汉帝比,谁贤?”

“汉家天子,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王之业,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丰腴之地,人众车繁,物产殷富,政由一家。此盛况,天地开辟以来未曾有也!反观大王,人众不过数十万,蜷曲于山海间,仅如汉之一郡。臣性素鲁钝,唯知驽马难以追风,河伯羞于见海,大王又何能比于汉?”

此言甚犀利,赵佗身边有一老臣,闻之脸色转怒。而赵佗反不以为忤,大笑道:“吾十八岁投军,以龙川县令入仕,出身与汉王相类,却无缘在中国起兵,仅在此称王。倘使我居中国,未见得不如汉家。”

陆贾立时对道:“臣陆贾不才,然当年若居沛县,或也成汉王。”

赵佗一怔,不由便哈哈大笑。以手指身边老臣,对陆贾道:“此乃我国丞相,越人头领吕嘉。吕丞相机智过人,孤王原以为天下无双。今日看来,陆夫子当在吕丞相之上。”

吕嘉便跨前一步,向赵佗略一施礼:“以上使之智,出使我南越,未免屈尊了。”

陆贾闻此言不善,忙还礼道:“丞相,陆贾性本如此,非以汉家势大欺人。四海之内,无不为我族人,无不为我兄弟。”

吕嘉不卑不亢道:“上使谦逊了!封关多年,南越孤悬,不知关中归了谁家。今闻上使之言,老臣始知有汉。”

“既知天下已易帜,丞相亦应知顺逆。昨日封关,是为避祸;今日开关,则为免祸。此即顺逆之不同也。”

“不然!顺逆之道,当以南越百姓之意取舍之,非关汉家君臣所喜恶。”

“汉家与南越,所从何来?秦也!秦时天下便混一,四海无缺,何其伟哉!吾辈新肇基业,反倒不如秦乎?”

吕嘉自知再辩亦无益,便道:“此事重大,我虽倾慕中国,然身为南越之臣,唯从吾王命也。”

经这一番较量,赵佗甚喜陆贾见识通达,留陆贾在番禺数月,餐餐煎烤,日日痛饮,只拗着陆贾讲述秦亡以来世事之变,乐而忘倦。

南越之酒,向不浓烈,陆贾谈兴大起,只顾豪饮,酒酣耳热时,辩才更是无碍。直听得赵佗恨不能秉烛达旦,目视陆贾叹道:“南越国中,罕有高士,皆庄子所言之鸱,只知腐鼠为美味,无足与相语者。幸而有陆生来,令我每日闻平生之所不闻!”

又过了数日,赵佗赐陆贾一个皮囊,内藏明珠、琉璃璧等奇珍,价值千金,另有其他所赠,亦值千金。陆贾便择了吉日,沐浴斋戒,依中国之礼,拜赵佗为汉家南越王。五岭关禁,就此解除。赵佗心悦诚服,称臣如仪,誓言守汉家之约法,不在南边为患。

分别之际,赵佗率吕嘉等重臣,送陆贾出番禺郊外,行三十里而不忍驻足,执陆贾之手叹惋道:“非先生,南越不得归汉。然此一别,不知何日能与公对饮?即是有龙肝凤胆,也无甚滋味了。”

陆贾连忙称谢道:“大王盛意,令微臣也开了眼界——旬日之内,食尽平生所食鱼鳖虾蟹!”语罢,二人大笑揖别。

待陆贾返回长安复命,刘邦闻其禀报,心中大悦,赞道:“好个陆夫子!只几樽老酒,便赚得南越归服,胜过能将兵百万的韩信了。往日朕不许你说话,看来失之操切。尔等儒生,生了一张嘴,除了吃喝,便是要说话,今后便允你说个够吧。”当庭便下诏,拜陆贾为太中大夫,专司谏议。

话分两头,且说春四月之时,淮南王英布在都城六邑,闲得无聊,只追逐声色。这日,又点起了亲卫,赴郊外围猎。

就在今春正月,英布乍闻韩信伏诛,着实惶恐了多日。然转念一想:自己不过一武人,上阵虽勇,却不习韬略,刘邦又能有何猜忌?若似韩信那般饱读兵书,将兵百万若挑轻担,便无怪乎招祸了。如此一想,便卸去许多疑虑。堪堪春去夏至,见朝中果然并无异常,英布才放下心来。

这日天气晴和,南风习习,英布在郊野飞鹰走狗,好不快活。众军士赶得些鹿豕狐兔出来,英布跨马持弓,只追风般奔来驰去,箭无虚发。

歇息之际,英布跳下马来,与上柱国、大司马等左右坐于地上,远眺大别山。见一片葱茏之上,有山石嶙峋,状若巨人,便问左右:“此石可屹立几时?”

中大夫贲赫此时便道:“可立千秋万代。”

英布笑道:“孤王以刑徒而诸侯,千古以来可曾有过?”

“绝无。”

“哦?那么英布之名,亦当如此石了。”

左右闻言,皆拊掌大笑,齐声称颂不已。

贲赫向英布一拜道:“臣以为,大丈夫在世,当博取英雄之名,令后世仰之。山石或因日晒雨淋成灰土,然英雄之名则不灭。”

英布仰头大笑:“中大夫说话,听来就是顺耳,若吾名能与这山林同寿,便是幸事。昔年秦乱,丞相李斯为二世皇帝所杀,临死唯憾,不能再猎。吾一草泽之人,经刀兵而不死,得享围猎之乐,已强于李斯矣。”

“不然。草头百姓之愿,唯求身前平安;然吾王英武,又恰逢盛世,必与山泽同寿。”

英布望了贲赫一眼:“孤王知你忠直,然休得轻言盛世!今春以来,汉家内外皆不宁,你应以诤谏为上,莫只顾了讨孤王喜欢。”

贲赫辩白道:“臣乃剖心之言,非为奉承。大王可问:淮南诸臣及百姓,何人不敬服大王?”

“哈哈!这等话,能信乎?孤王明白:吾在世一日,众人便是这些奉承话而已。”

正言笑间,林间忽有一白鹿窜出,猛见围猎人众,惊而止步,掉头便跑。

英布挟弓箭一跃而起,大喜道:“白鹿,祥瑞也。儿郎们,快与我去追!”说罢,便翻身上马,循踪追去。

岂料那白鹿钻入丛林,眨眼便不见了踪影。众亲随分头去找,也毫无所获。英布正迟疑间,忽闻有几个军士鼓噪起来,搭箭瞄准一处树林,高叫道:“出来!”

少顷,便见一白衣男子,从一片梧桐林中步出。

英布打马上前,喝问道:“何人在此,搅了我好兴头?”

只见那白衣男子,神态从容,衣带飘飘,腰间系有一柄竖笛,看去竟无一丝烟火气。他见英布气盛,知是尊者,便一揖答道:“在下为市井之人,不耐喧嚣,出来寻个清净。不想有扰尊驾,还望包涵。”

英布跳下马来,端详那人,叱道:“看你模样,似读书之人;不安分读书,来此荒野闲逛甚么?”

那男子毫不慌乱,微笑答道:“秦亡以来,恃强者胜,刀剑下方讨得好活。善读书者,可有几个能苟全性命的?”

英布闻言,知此人绝非常人,便敛起了骄横之态,道:“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倒还能说出老成之言来;那书,不读也罢!然兵乱方息,谋食艰难,你一个文弱小子,又何以为生?”

白衣男子一笑,淡然道:“生计,小技也。足下请看,在下以此技便可为生。”说罢,从袖中拿出一枝木芍药来。

众军士望见,甚感好奇,都围上来看。只见那花束,本是一枝白花,男子用长袖一遮,旋又露出,那白花竟成了一枝黄花。众人正在惊奇,那男子复又遮挡一遍,花又变为了朱紫。如是五六回,每次颜色皆不同。军士见了此等幻术,不由得欢喜,都嚷了起来。

英布亦是惊诧,问道:“小兄弟,你是人还是神?”

白衣男子将那花枝弃于地上,大笑道:“这有何怪?颜色虽不同,不过一枝花耳。譬如天下万民,爵位有等差,门楣有高下,总不过活这一世。何者为贵?何者为贱?全不用烦恼。”

英布知是遇见了异人,连忙敛容,深深一揖道:“先生方才曾言,读书人不能苟全性命,若似我不好读书者,可否长保富贵?”

白衣男子打量英布片刻,答道:“读书者百虑,尚不得保全,遑论不读书者?观足下之贵,海内罕有,何以仍担忧不长久?”

英布闻之,心惊肉跳,连忙道:“人在世,有百忧而少有一喜,正要请教先生,可有灵验的避祸之道?”

那男子一笑,解下腰间竹笛,吹了几声,而后道:“我在市集上,为人吹笛鼓盆,也可养家。足下也可弃富贵,归于恬淡,便无可忧之事。若恋富贵而希图长久,所失恐不只是富贵。”

英布闻罢此言,眺望远山良久,微微摇头:“路已行至此,如何还能回头?”遂向白衣男子一揖,“多谢先生良言。在下无所报,送你些珠宝吧。”

那男子遽然色变,凛然道:“小人已有一技在身,便是受用不尽之宝。今与足下相逢于山野,实属天意。数语之间,竟涉及贵贱生死、人世穷通,何其惬意耶!此际遇,小人不敢忘,望足下好生珍重。”言毕,便往梧桐林中疾步而去,头也不回。

英布看得愕然,良久才喃喃道:“天知我心也……”遂又摇头苦笑,吩咐左右牵过马来,准备重新围猎。

此时远处忽有人高呼,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两骑飞驰而来。原是朝中一使者,由宫中谒者引路来见。

英布一惊,连忙整好衣冠,恭恭敬敬迎上前去。

那使者翻身下马,与英布互相揖过,稍事寒暄,便转身,从马背取下一陶缶,呈予英布,宣谕道:“故梁王彭越,图谋作乱,未逞。上命斩杀,悬首于长安东门。尸身斩作肉醢,分赐诸侯,以儆效尤。”

英布闻诏大惊,接过陶缶,忙掀盖视之。见果是一罐肉酱,当下脸色大变,竟忘了谢恩,只惊骇道:“这,这……”

那使者也不多言,向英布略施一礼,道一声告辞,便翻身上马而去。

英布面带怒意,双手发颤,几不能持缶,狠狠吐出两个字来:“桀纣!”左右诸人中,有少府忙抢进一步,接过陶缶。又有中尉牵来马匹,请英布上马,再行围猎。

英布强忍惊恐,叱道:“如何能再猎?彭越既死,我还做得几日李斯?回宫,回宫!”

回宫之后,英布连发数道密谕,命各边将就地征发壮丁,守牢四方,以防朝廷大军突至。

这一夏,英布心中怵惕,无心饮宴,昼夜思应变之计。如此日子一天天挨过,倒也无事,眼见得是虚惊一场。

岂料至秋七月,合该他命中注定,竟有人告他要谋反,且如韩信一般,也是臣属赴阙举发。

变故皆因一桩家事牵扯出来。话说英布身边有一爱姬,名唤陈姬,生得美貌无比,且知如何取媚,深得英布钟爱。这位陈姬,在秋伏日中了暑气,厌食无力,常含愁苦之色。英布见了不忍,便令其赴名医崔孝襄家中就医。

那崔孝襄见是淮南王爱姬登门,不敢怠慢,使出浑身解数望诊把脉。初时服下药,病况并不见好,陈姬便隔日赴崔府一趟,如此往返数次,方有所减轻。半月间,那陈姬便早晚常赴崔府。

可巧中大夫贲赫的府邸,就在崔府对门。闻听陈姬来此就医,贲赫自忖身为内府侍臣,照顾好陈姬乃分内之事,便备了许多奇珍珠宝,代陈姬厚赠崔孝襄。其间,又陪陈姬在崔府饮宴了数次。

崔孝襄受了贲赫厚赠,只道是淮南王有所托,诊病就更是上心,不数日,便药到病除,陈姬复又巧笑如初。这本是寻常事一桩,岂料,陈姬于谈笑之间,却生出了好大的枝节来。

某日入夜,英布揽陈姬在怀,二人坐望星汉灿烂,言笑晏晏。英布见陈姬康复如初,满心欢喜,不由夸赞道:“那崔氏确是有些身手,只这几日,你便痊愈了。”

陈姬应道:“崔孝襄在淮南有大名,看病又十分尽心。此等小恙,当不在话下。”

“嗯,孤王日后若有恙,也须延他入宫来看。”

此时,陈姬想起贲赫日前的照拂,不禁感慨,随口赞了一句:“那中大夫贲赫,忠厚尽职,实乃长者也!”

不料此言一出,却惹得英布起疑,当即面有怒意:“妇人长居深宫,属官品性,你从何处得知?”

陈姬见英布发怒,不由便慌了,忙将贲赫数日来的照拂,如实道来。

哪知英布只是不信,将陈姬推下地去,起身从剑架上拿起一柄剑来,剑锋直指陈姬咽喉:“贱妾,你如实招来!可是与贲赫有私?竟当着孤王之面,美誉贲赫,倒是有何所图?”

陈姬吓得面如土色,只嘤嘤哭泣:“妾未病之时,半步不出宫门,如何能与属官有私?”

“胡言!那贲赫,又代你馈赠,又陪你饮酒,若不是淫乱,又为何如此殷勤?”

“大王如此说,妾身百口莫辩。那贲赫殷勤,总是看在大王面子上,且他又不曾托妾代为美言。”

“狐为捉兔,方肯刨土,他怎能白白为你掘洞?你还为他辩白!看我一剑斩了你,再去取他人头。”

两人便如此,直吵嚷到半夜,英布方才半信半疑,收起了剑,喝令陈姬:“今后不得出宫一步。若敢再为贲赫言事,定将你斩首示众!”

宫中的这场风波,隔日便有涓人传了出去。贲赫闻听风声,心中暗暗叫苦,想面谒君上为自己辩白,又怕越发说不清楚,只好称病不朝,避避风头再说。

过了半月,英布忽然想起,已有多日不见贲赫了。问过左右,方知贲赫称病,心中益怒,脱口骂道:“骚犬!主意打到孤王眷属身上,真有包天之胆,此时倒不敢露头了?看我捕了你,谅你也不敢抵赖!”

英布只是出恶语泄愤,却未立下捕令。次日,便有与贲赫交好的涓人,向贲赫暗递了消息。

贲赫在家中闻讯,惊出一头冷汗来,心想自己忠而见疑,浑身是嘴也难以分辩,不由悲愤莫名。其时韩信家臣因变告而封侯事,已遍传国中,贲赫思前想后,认定唯有赴阙举发主公,方能免去这无妄之灾。

情急之下,他伏地向天叩了三个头,念念有词道:“主上不惜忠臣,便莫怪臣之不义。贲某活了半世,今日方知:世上负义之徒,多为主上所逼。此举是祸是福,无从猜度,唯愿上苍护佑,保我一家性命。”

主意已定,贲赫便觉迟疑不得,再过半日,捕人差役恐就将前来叩门,于是连家眷也不及告之,出门即直奔邮驿,等到往长安的传车驶至,便登车遁逃。

贲赫出逃多半日之后,府中寻不见主人,乱作一团。家眷四出探寻。至暮方探知,曾有人见贲赫登传车西去。次晨,相府也侦知此事,忙禀报英布。

英布闻贲赫乘传车西逃,岂肯罢休,急命宫中亲卫乘马追赶。须知那传车乃三十里一换马,疾驰如飞,甲士已落后了一昼夜路程,如何能追得上?直追了二百里,仍不见传车踪影,只得返回复命。

英布见贲赫逃走,更认定贲赫与陈姬有私,遂将陈姬幽禁,命内史将贲赫家眷统统收捕,待捉到贲赫之后,一并发落。

却说那贲赫乘车入长安,便立至长乐宫北阙,擂鼓变告,向中涓呈上了变告信。

刘邦接到变告信,吃了一惊,想那彭越肉醢才分发不久,诸侯应知利害,如何英布又要反?此事究竟是真是假,难以辨明,于是召萧何来问计。

萧何看那变告信称:英布往日即多有不法阴事,尤以今春得肉醢之后,即征集丁壮守边之事为甚。凡此种种,皆为谋反端倪,朝廷应趁其未发而先诛,以绝后患。

阅毕,萧何沉吟有顷,只是不语。刘邦微微一笑,问道:“相国,计将安出?”

萧何摇摇头道:“英布,汉之旧臣也,当不至有此,或为仇家诬陷。应将那贲赫下狱,另遣使者往淮南,详加侦访,以验英布有无反迹。”

刘邦冷笑道:“那韩信也是旧臣,谁料他会反?相国诛韩信时,可曾谨慎若此?”

萧何脸色一白,半晌方答道:“正因韩信之故,微臣至今仍心怀忐忑。”

“唔,也好!吾也不愿得个滥杀之名,便依你之计,先行查验再说。”

当即,刘邦便吩咐下去,令将贲赫收监,另遣刘敬为使者赴淮南,佯为安抚,实为密访。刘敬临行前,刘邦又嘱道:“公乃聪明人,于世事有独到之察。向日曾窥见匈奴诡计,独出众人之上。今往淮南,请本以公心,密访淮南王究竟有无反迹。英布究系汉家旧臣,若反迹未发而先诛,恐天下人要将我唾死!”

刘敬心领神会,当下带了亲信数人赴六邑,见了英布,一番慰谕,便在馆驿住了下来,遍访官民人等。

那英布自从封淮南王之后,权势赫赫,无人约束,确有诸多不法阴事。日前见贲赫西逃,便疑心贲赫会入朝变告。正惴惴不安之际,又见朝中来使,住在馆驿不走,形迹甚是诡秘,便遣心腹去贴近打探。

待心腹打探得明白,回来禀报,英布大吃一惊。原来刘敬所召见,无一不是相府中关要之人,正逐个查验今春调兵守境等旧事。

英布当即叫苦道:“如此查验,不反也是反了。今上枉杀韩信,不赦彭越,如何就能饶过我?索性便起兵了吧!”

有左右忍不住提醒道:“汉使尚在,大王不宜轻举妄动。”

“哈哈,不说倒忘了!那汉使刘敬,拿他自家当真姓了刘,将我当成了冒顿?今日便教他有来无回。”当下便命亲卫,前往馆驿捉拿刘敬。

然那刘敬是何等机敏之人,验实了英布数件不法之事,料想自己密访,英布必会有异动,仅滞留数日,便率亲信连夜出城,奔回长安。待英布遣人去馆驿,那刘敬一行,早已出了淮南地面。

英布得报,大怒道:“跑得了一个,跑不了一窝。”当下便要传檄四境,竖起反旗。

亲信中有老成之臣,上前劝阻道:“汉家势大,猛将如林;若汉帝亲征,我军恐不能敌。”

英布大笑道:“今上老矣,久已厌兵,必不能来,唯遣他帐下诸将来。诸将中,吾独惧韩信、彭越,今两人已死,余者不足畏。”

诸亲信闻言,皆大感振奋,拔剑喧哗,各个誓言相从。

英布足踏案几,睨视群僚,当即下令道:“将那贲赫三族斩首,传谕国中,以儆官民。”随即又传书各边将,严令封关,断绝往长安通道。此令一下,全境震动,百姓皆知淮南王已是反了。

未几,邻近荆楚两国便有军书飞递长安,报称淮南王反。刘邦阅罢军书,目露精光,一拍案道:“果不其然!”随即下令,赦贲赫出狱,加为将军,以示奖赏忠良。

那贲赫虽得荣宠,然家眷满门被英布诛杀,心中自是五味杂陈,只得忍泣谢恩。

刘邦又召诸将前来计议,以军书向诸将示之,问道:“英布反,如之奈何?”

诸将闻听英布作乱,皆大忿,一派喧嚷。樊哙高声道:“发兵击之,坑了这竖子!天威之下,谅他能有何为?”

刘邦白了樊哙一眼:“我如何不知发兵?然英布并非草寇,我军欲获胜,诸君可有良策?”

诸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刘邦冷笑道:“诸君说话,可用心乎?英布何许人也?昔日项王之先锋悍将。讨英布,恐为立朝以来从未有之恶战,岂如诸君所言这般容易?只不要坑人不成,反倒坑了自家。”

樊哙辩道:“项王已死,英布有何可惧?季兄得了天下,如何反变得胆小?”

刘邦道:“项王固然已死,然韩信亦死。我倒要问诸君:谁人可当昔日韩信?”

樊哙脸忽地涨红,张口结舌,诸将也是一片哑然。

刘邦挥挥袖道:“今日无谋,明日便无头,又谈何取胜?还是想好了再说吧。”便命诸将退下,改日再议。

诸将退下后,刘邦忽觉胸中气闷,头晕目眩,不由长吁一声:“这天下,如何了得?”

回到寝宫之后,刘邦愈觉病重,竟卧于榻上不能起,尤厌见人。隔日便发下诏令,令门禁诸卫,不得放群臣入宫,只图个清净便好。

这边厢,军报一日三至,称英布军势极盛,荆楚两国已危在旦夕。夏侯婴、周勃等诸将得报,心急如焚,欲进宫奏事,皆为郎卫所阻,只得止步叹息。

如此过了十数日,军情更急,群臣心内焦虑,相见只是搓手顿足。这日,樊哙耐不住,吼了一声:“即是杀头,又如何?诸君请随我来。”便率群臣至北阙,抢先步上阶陛。众郎卫见了,大惊失色,一起拥上来拦阻。

樊哙大喝一声:“狗眼看清了,我是何人?滚开!”说罢,推开众郎卫,排闼直入,文武诸臣也相随一拥而入。

待闯入寝宫,见刘邦正枕着一少年宦者躺卧,那少年名唤籍孺,素为刘邦钟爱。闻听群臣聒噪,刘邦眼也未睁一下。众人来至榻前,伏地而拜,樊哙流涕道:“反秦之时,陛下与诸臣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今天下已定,为何反倒颓丧若此?今闻陛下病重,大臣震恐。然陛下不与臣等议事,却与一宦者独处,欲就此隔绝臣民乎?陛下昏聩,已忘记前朝赵高之事乎?……”

刘邦听到此,忽然睁眼,一笑而起,叱道:“甚么赵高?我疲累,枕籍孺之腿歇息,如何就扯到了秦二世?”

樊哙望望刘邦,不由也笑了:“不如此谏言,陛下哪里得痊愈?”

刘邦摸摸额头,环顾群臣道:“尔等这一闹,我病倒是大半好了。”

樊哙连忙叩首道:“既然好了,便请陛下视事。”

刘邦瞪了樊哙一眼:“屠夫,只你一个是催命的鬼!尔等来见,无非是为英布事,此事正是我心病。近来想了多日,仍不知他为何要反?既不知其反意,又如何言及征讨?各位有甚好计,明日再议吧。”

当日见过刘邦,夏侯婴回到府邸中,细思刘邦所言,觉是切中要害,深愧自己胸无良谋。忽而就想到了门客薛公,连忙遣人去请。

原来,那薛公曾为楚令尹,位高权重,为西楚百官之长,等同于汉之丞相。项王西征时,他与项声同守彭城、下邳。当初灌婴攻下邳时,阵中盛传薛公战殁,然仅为传闻而已。其时楚军势危,薛公有一亲随护主心切,与他互换了衣装。于乱军中,薛公只身脱逃,战死的只是一个替身。

其后,薛公辗转多时,投奔了旧识夏侯婴,在夏侯府中做了一个门客。项王死后,刘邦赦项氏诸人无罪,除钟离眛、季布以外,也未追究其余楚臣,故而薛公在夏侯门下做宾客,倒也安稳。

这日薛公闻召而来,夏侯婴便道:“君上召诸将,问英布谋反事,诸将无计所出。你说,英布如何要反?”

薛公脱口便道:“英布当反!”

夏侯婴面露诧异:“君上待英布不薄,裂土而封之,加爵而贵之,令其南面为王,贵为万乘之主,他为何要反?”

薛公便一笑:“前日杀彭越,往日杀韩信,你教英布作何想?三人功劳相似,视同一体,韩、彭先后死,英布岂能不疑?必忧惧祸及己身,不反才怪。”

夏侯婴闻言一惊,不由起身道:“我非诸侯,竟未虑及此!薛公到底是高士,明日定要将你荐于君上。”

那薛公闻言,倒是慌了,连连摆手道:“滕公,使不得!楚汉皆传说我战殁,我今复出,岂非成了诈死而匿?君上若知,我便是又一个钟离眛。”

夏侯婴笑笑,道:“哪里会?容我禀告陛下,包你有个好前程。”

次日夏侯婴入见刘邦,将薛公投为门客之事禀报,盛赞薛公有奇谋,可察英布之机心。

刘邦讶异万分,直视夏侯婴半晌,方道:“薛公在你门下?你要做甚?”

“无他,惺惺相惜而已。”

刘邦眨眨眼,想了想,叹道:“也是。堂堂故楚令尹,竟躲在你府中吃白饭,可惜可惜!你唤他来,我要问他,究竟有何良策?”

夏侯婴当下回府,将薛公载入宫中。刘邦于偏殿召见,劈面便朗声道:“薛公,昔闻你战殁,我还着实唏嘘了一回,不意你竟能复活!”

薛公惶然道:“臣未死,托庇于滕公,苟活至今,只是不敢见陛下。”

“故人有何不敢见?我又未生出獠牙来。楚汉之争,已成往事,一笔勾销算了!我召你来,是为问计——那英布作乱,朝廷该如何应对?”

“臣孤陋,姑妄言之。英布反,不足怪也,其成败与否,在于他出何计。倘使出上计,则山东之地将非汉所有;若出中计,胜负之数未可知也;他若出下计,陛下可安枕而卧也。”

刘邦望望夏侯婴,笑道:“令尹到底是令尹,语出即不凡!”转头便又问薛公,“何谓上计?”

“先取吴楚,再出兵灭齐鲁,传檄定燕赵,而后固守其本,则山东非汉之所有矣!”

“天下大半归了他,汉家哪里还有活路,这如何使得?那么何谓中计?”

“先取吴楚,再灭韩魏,据敖仓之谷粟,塞成皋之关口,则胜败之数未可知也。”

“嗯,如此,他便又是一个西楚霸王!何谓下计呢?”

“东取吴,西取下蔡(今安徽省凤台县),掠财宝归于越,移兵长沙,则陛下可安枕而卧,汉家无事矣。”

“移兵江南,欲为流民乎?其蠢岂能如此!依你之见,英布将出何计?”

“出下计。”

“彼非庸人,何以弃上计而出下计?”

“英布,昔日骊山刑徒也,趁乱而起,遂成万乘之主,然性本爱财,所谋皆为自身计,岂能为百姓万世而虑?故必出下计。”

刘邦大喜,向薛公揖道:“所言甚是。薛公果然通达,项王若纳公之所言,今日怕是已无汉家了。罢罢,那夏侯婴府中,白饭也不好吃,朕便封你为关内侯,食邑千户,保你衣食无忧,也算为我添些脸面。”

薛公自是心喜,再三谢恩而退,刘邦便与夏侯婴道:“有薛公此言,我不惧英布矣。岂用我亲征,便是刘盈也可讨平他。”当即唤来涓人,下令拟诏,由太子统兵讨英布。

夏侯婴心有疑惑,脱口道:“太子如何能统兵?”

“他再不统兵,怕是接不得这个天下了。深宫长成,不辨菽麦,来日怎么得了?叔孙通寻常所教,不过是些装模作样之术,治文臣尚可,如何治得了枭雄?今也让他掂一掂刀剑,拼杀他几阵,来日或许可以安天下。”

夏侯婴摇摇头道:“太子若败,将如何是好?”

刘邦便厉声道:“若战败,他便做不得这太子了!”

夏侯婴见刘邦动怒,遂不敢再言,拱手而退。

时不久,诏令传入椒房殿,吕后正与兄吕泽、子刘盈闲话,闻令无不愕然。吕后接过诏令,弃于地下,怫然怒道:“失心翁究是何意?欲陷我儿于死地乎?”

吕泽忙起身道:“此事突兀,待我先去打探一番。”

吕后忽而想起:“你那商山四皓呢?快快去问计。”

吕泽拍拍额头道:“忘了忘了,罪过!”便辞别吕后,连忙赶回府中。

当日,吕泽邀集商山四皓,围坐于庭中槐下,议起太子将兵事。夏黄公挺身长跽,朝吕泽一拜道:“我等来此,即为存太子位,若以太子将兵,事危矣!”

东园公颔首拈须,亦道:“太子将兵,有功则太子不能加位;若无功而还,日后必受诸侯欺侮,且太子所辖诸将,皆为枭将,曾与今上共定天下,谁能听太子号令?今若遣太子领兵,无异于驱羊入狼群,太子无功而返,乃铁定矣!今戚夫人日夜侍寝,常将赵王如意抱于堂前。今上亦曰:‘总不能让不肖子居于爱子之上。’此话已说得再明白不过,无非是想以如意代太子。君何不请皇后向今上泣言,请放太子一马。至于皇后应说些甚么……你附耳过来……”

听罢东园公一番耳语,吕泽不由面露笑意:“好好!商山四皓,果然厉害,在下受教不浅!”谢过四皓之后,即连夜入宫,去见吕后。

吕后听了计策,颇觉有理,便在心中温熟了东园公所言,屈尊去了长信殿找刘邦。

见了刘邦,吕后依商山四皓之计,掩面泣道:“英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故而此次征英布,不可草率。如今汉家诸将皆为陛下故旧,若以太子为将,无疑使羊将狼,无人肯为他用命。假使英布闻之,必大喜,击鼓而西行。令太子将兵,不若你亲征。你虽有病,然可强作支撑,卧于戎车中,诸将都不敢不尽力。如此,虽辛苦些,就算为妻儿勉强一回吧!”

刘邦仰头想想,叹口气道:“正是。那竖子不足以成事,还是我自去好了。”

太子出征之议,遂告作罢,旋即另有诏令下来,曰:天子自将兵十万东征,群臣留守,着令曹参自齐国带兵会攻。废去英布淮南王号,另立皇子刘长为淮南王。

这位刘长,也非等闲之辈,乃是张敖送给刘邦的赵姬所生。赵姬蒙冤而死,刘长则为吕后所养,虽是婴孩,但终究是刘氏骨肉。以子弟守四方,既然是刘邦心心所念,就算婴孩,也不妨为王了。

且说刘邦率军出城当日,群臣都送至霸上。张良抱病在家,也强打精神起身,赶来相送。行至曲邮(属长安下辖)这地方,见到了刘邦,连忙下马道:“臣本该相从,然病甚,上不得路。陛下此去,臣无须多言,唯楚人剽悍,愿陛下勿与楚人争锋。”

刘邦望望张良病容,叹惋良久,嘱道:“我不放心者,唯有太子,今已令太子为将军,督关中之兵。竖子素少计谋,子房虽病,也要多为太子献策才好。”

张良诺诺应允,刘邦便又道:“太子已有太傅叔孙通,你且委屈一下,暂任太子少傅,多教他学识,不得敷衍。”

临别,刘邦又命太尉周勃:调集车骑、板楯蛮及禁军,拢共三万人,驻军霸上,为太子护卫,嘱张良、周勃道:“我若归不得,太子便是天下之主。你二人,一文一武,可安天下。”

两人听了,都极感惶悚,连声说道:“还远不到托付后事之时,陛下请放心出征。”

刘邦此番重披战袍,又见兵马络绎而行,如当年反秦之时,自是感慨:“半老的人了,还要如此披挂。没有得力子弟分守四方,如之奈何呀!”遂下令以灌婴为车骑将军,率马军为前锋,务求神速。

再说那英布,果如薛公所料,先发兵击荆、楚。那荆王正是刘邦族弟刘贾,刘贾哪里肯示弱,自都城广陵发兵抗拒。两人挥军大战一场,惨烈无前,两面皆死伤无算。然英布终究是悍将,知此战是死地求生,须驱士卒舍命厮杀,便忽地掣出一面大红旗来,上书斗大的“灭刘”二字。

众淮南军见了,齐声欢呼。英布跳下战车,拉过一匹马来,翻身跨上,手举红旗一马当先。淮南军登时士气大振,一场恶战,竟大破刘贾所部,追刘贾至富陵(今江苏省洪泽县)。一彪淮南马军呼啸突进,将刘贾团团围住,杀尽他身边亲兵。刘贾身被重创,宁死不降,为淮南军乱剑击杀。所部残兵,尽都降了淮南军。

首战得手,英布便又回军,北渡淮水,攻入楚国。现今的楚王,乃是刘邦幼弟刘交,闻报大惊,急发本部兵马前去抵挡。一日里,自国都薛城连发三路大军,三军各有列伍,互为掎角之势,以便救援,在徐、僮一带(今江苏省泗洪县)迎击英布。

此时,有臣属对刘交谏道:“英布善用兵,民皆畏之。今别军为三,敌若败吾一军,余皆逃走,安能相救?”

刘交少年气盛,哪里听得进这话,只是命三军分头齐发。接战后,果不其然,其一军为英布所破,余二军闻之立即逃散。刘交大惭,知自家绝非英布对手,只得率残部奔回薛城。

英布起事以来,连胜两阵,震动江淮。每据地登城,甚为得意,常对左右道:“荆楚全境,指日可下,关中也就不远了。早知反汉如此容易,早就该反!”

此时忽有斥候来报,称:“汉帝亲率十万兵,沿河而下,已过荥阳。”

“哦?”英布心头不由一紧。“老翁果然来了?也罢!那就及早会面。”言毕,即号令全军十五万余人,空巢而西进,要与刘邦约战。

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冬十月新岁,天气渐寒之时,曹参奉了刘邦诏命,发齐地步骑十二万人,由博阳(今山东省泰安市)沿泗水而下,一路拼杀,颇有斩获,稍挫英布军之锐气。

曹参军乘胜进抵蕲西(今安徽省宿州南),与朝中大军会合,汉军声势便压过了淮南军。两军在会缶(亦在今宿州南)狭路相逢,彼此遥望,都不敢轻易接战。

刘邦见英布部伍整齐,军锋甚锐,心中还是忐忑,遂下令汉军在庸城(亦属蕲西)安营,筑垒坚壁,暂且闭门迎岁首。未几,英布军尽数前移,也在城外扎下营。两军剑拔弩张,对峙起来。

这日,刘邦率曹参、灌婴、郦商等诸将,登上庸城城头,望见淮南大营连绵十数里,旌旗林立。那英布本为项羽骁将,治军甚严,反汉后,又命全军换了楚之赤旗,因此,颇有项羽军当年之风。见此状,刘邦不禁就蹙起了眉头,眼前又浮出睢水畔的一片血海。

曹参见刘邦脸色不好,便道:“英布小儿,有何可惧?我率部前去冲他一冲。”

刘邦道:“且慢,待我问他一问。”当下便写了约书一封,打发兵卒送往英布大营,约英布于阵前过话。

至约定时辰,两边营门大开,各自涌出一队兵马,簇拥主公戎辂车来至阵前。

刘邦一见面,便问:“英布,你何苦要反?”

英布也懒得说理,只答了一句:“欲为皇帝也。”

刘邦大怒,戟指骂道:“英布小儿,你本为刑徒,趁秦末大乱,肆行暴虐,项羽所坑降卒数十万,大半乃你所为。因此才侥幸得个诸侯做,还不知足吗?皇帝乃天下共推,岂是你匹夫说做就做的?”

英布回道:“诸侯固推你为天下之主,然自你登基之后,我辈却逐个身灭,这又是何道理?我若不反,你也容不得我。天下本非你所有,原为诸侯助你而取,今我不欲助你,便想与你在刀剑上较量。这天下你刘氏坐得,我英布便也坐得,还是阵上见个高低吧。”

“英布,天下之大,怎就容不得你,竟要自寻死路!堂堂汉家,海内共举,万民归服,岂是你英布反得了的?秦为乱世,刑徒可为诸侯;汉为治世,则诸侯也休想作乱!”

“你我皆由乱起,何以五十步笑百步?你如何夺秦之天下,我便如何夺你天下,还是毋庸多言为好!”

刘邦将袖一挥,道:“好你个英布竖子,十日之后,你我拿刀剑说话!”

英布便躬身一揖:“季兄,弟恭候。”

两边人马遂各自归营,那灌婴按捺不住,问刘邦道:“今日即可开战,何须十日以后?”

刘邦便指点淮南军阵精妙处,摇头道:“英布兵锋甚锐,不亚于项王楚军,今日出战,胜负难料呀。”

诸将随刘邦手指看去,逐一看出了门道,皆叹服,情愿归营待战。

过了十日,便是开战时。晨起,两军之间平野上,一派肃杀。北来寒风凛冽,漫天都是欲雪的样子。朝食毕,两营先后开了营门,队伍源源涌出,在野地里各自布阵,但见汉军阵中,气象森严,军士多为百战之卒,行走之间,张弛有度;再看英布阵中,一派赤旗飘扬,虽经十日消磨,军卒士气仍高昂,都在跃跃欲试。

待两军布好了阵,英布登车眺望,看了看汉军阵容,不由叹道:“今日有一场好仗!”正要擂鼓时,前军忽发鼓噪,一阵纷乱,竟从枯草丛中拽起一个人来。

英布诧异道:“斥候都潜入阵前了,了得!带过来看看。”

众军卒将那人推至戎辂车前,英布定睛一看,不由笑了:原是那日在六邑,曾在郊外玩幻术的白衣男子。

“又是你!两军大战在即,你躲在此处做甚?”

那人望望英布身后大纛,猛醒道:“哦,原来是淮南王。怪不得!在下云游至此处,晨起就坐在这里,焉知忽就来了恁多军士?”

“读书儿郎,快快闪避,不然鼓桴一擂,小心你丧命!”

“在下这就闪避。大王,且听读书郎进一言:冠冕再高,亦不如一技在身,何苦去争那名分?”

英布听了,眨眨眼,放声笑道:“我本武夫,唯有一技,便是战死在阵前。且躲闪去吧!”

白衣男子仰头叹道:“阵前死,是好死,只恐是……欲死于阵前而不得呀!”

英布不耐烦听他啰唣,挥手命军士将他带往阵后,随即,高举起鼓桴,全军荷戟而望,只待令下。

当此时,天地间仿佛万物屏息,一派静默。两军阵前,万人无声,唯刀剑相碰之声清晰可闻。英布正犹疑时,对面汉军阵中,忽一阵鼓声骤然擂响,数万汉军,齐声发喊。英布心头一凛,忙将鼓桴击下,淮南军便也一齐呼喝起来。

只见汉军阵门大开,为首一将,乃是曹参,威风凛凛立于戎车上,急擂鼙鼓。众军挥戟跟上。英布见了,冷笑一声:“曹参更是何物?”随即大喝一声,“求富贵,杀汉贼!”便挥军大进。淮南军阵门一开,便如当年楚军般,数十列纵队疾奔而出,势若洪流。

两军渐近,顷刻间,便贴近在一处,阔野间唯见剑戟林立,如同棘丛。锋刃寒光,灼灼刺目。两军都知对方非等闲之辈,这一番厮杀,必是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刘邦于阵后,乘车停在一小丘之上,观看战阵,周緤、徐厉等诸将紧随其后。从高处望去,汉军与淮南军如同红黑两条巨蟒,近身互搏,紧紧缠绕。喊杀之声,不绝于耳,遍野狐兔被惊起,四处逃窜。

英布历来为项羽楚军之先锋,拔城陷阵,无不当先。所练部伍精干猛锐,此时在平野上与汉军对撼,杀声盈天,凌厉无前。

两军互有进退,反复冲杀,阵中鲜血喷溅,如同泉瀑。士卒们在血泊里践踏,以肉身迎住剑戟之锋,顷刻便如谷捆般连排倒下。前队仆倒,后队便至,源源而至,不见尽头,直将那无数人身填进血海之中。汉军虽威猛,但也觉多年未有此等恶战了。战至正午,汉军后队已全数压上,仍不能击退淮南军。

周緤等人护卫在刘邦身侧,见此不禁着急,欲提剑杀入阵中。刘邦阻止道:“急的甚?且看。”

果然不久,从淮南军北侧忽然杀出一彪汉军来,远望旗帜,原是灌婴、郦商领数万别军杀到。灌婴一马当先,神勇无比。此时两军正战得力疲,淮南军冷不防侧翼受敌,立时动摇。英布见势不好,急忙调兵去抵挡,然汉军人数终究占上风,自西、北两面压来,淮南军渐渐不支。

刘邦在高地看得清楚,对周緤等唤了一声:“随我击敌!”便命御者冒箭矢前行。

但见一杆汉王大纛,自阵后向前疾进,迎风翻飞。汉军见了,欢声雷动,更是勇猛进击。

英布望见,眼中精光一闪,又掣出那面“灭刘”红旗来。有部将急谏道:“大王,军力已疲,全不似前日能战。此时不退,则全军将覆没!”

说话之间,灌婴已连斩淮南军中三员楼烦将,淮南军惊恐大起,纷纷高叫:“汉军有神!”

英布手搭遮阳望望,一叹,只得弃红旗于地,一面命弓弩手拼死放箭,一面引军退向淮水。

汉军见淮南军退了,都跳跃欢呼:“反贼败了!”遂挺起长戟,奋力追击。英布悲愤莫名,忽对御者大吼一声:“停车!”便回身搭箭,瞄准了刘邦射去。车旁一众弓弩手,也纷纷勒住马,向刘邦放箭,一阵疾射,眼见得汉军前锋迟缓了下来。

众弓弩手正要欢呼,忽见前队溃兵潮水般退下来,漫山遍野,止不住脚。英布见大势已去,再战已是徒劳,便骂了一声“背运”,跳下车来,也随众而逃。

半日之内,数万淮南军奔逃于途,或死或降,三去其一。汉军得手后,倒也未再穷追,趁势收了兵。

经此一战,英布知刘邦已非当年沛公了,日前贸然反汉,显是走了一步险棋,渡淮水南下后,回望身后又有尘起,原是灌婴领别军一支来追。英布气不过,遂下令止军,回头再与汉军厮杀。

汉军挟得胜之威,其势锐不可当。骑将刘濞一马当先,众军卒漫山遍野高呼:“杀反贼!”

淮南军将士知力不能敌,自家名分又不正,便失了战心。在洮水南北,勉强两战,复又败,一溃数十里,弃甲遍地。上柱国、大司马皆战死。英布精锐尽失,无力回天,只得打马狂逃,原先七万人马,仅余了百余骑紧随左右。

一行人逃至大江以南,踏入姻亲长沙王地面,方稍得喘息。

其时老长沙王吴芮已辞世,长子吴臣袭了王位。那吴臣虽是英布妻兄,却是无心反汉,闻听英布败落,怕受牵连,便欲使计诱杀之。当即遣人送信给英布,伪称厌汉已久,愿与英布一同逃往南越国。

英布正在走投无路之际,接了来信,一时不能辨真伪。

有随从劝谏道:“若有诈,一入长沙,则成囚俘!”

英布苦笑道:“姻亲若也想害我,则天地间还有何处可逃?”遂不疑有诈,改道往长沙奔去。

途经鄱阳郊外的兹乡,堪堪日已暮,一行人走得困乏,便寻了一个田舍家歇息。

众人席地而卧,草草入睡,全不觉有异常之处。至半夜,忽然院外人声嘈杂,大门猛地被撞开,数百乡民手持火把,挥舞锄耙拥入,口呼:“杀反贼!”

英布倏然惊起,闻室外有人格杀,心中便明白了,怒喝一声:“妻兄也诱我?大丈夫,果不能死于阵前乎?”便欲寻剑格斗,然黑夜里寻不着军器,便抓了家具来抵挡。

乡民发觉英布在此处,立刻声如鼎沸,蜂拥而至,以刀剑相逼。英布不屈,捉了案几来抵挡,怒喝声震动屋瓦,然终究是寡不敌众。一场厮杀后,可怜一代英豪,竟被众乡人用锄头击杀。

吴臣闻报,心中稍安,遣人去取了英布首级,飞递至汉军大营。

却说早前刘邦出阵,不巧为淮南军箭矢所伤,牵动旧创,正负痛难忍。见首级传入,不禁大骂:“猪狗!好好的兄弟不做,却非要如此相见。不看了,拿去抛了,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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