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为什么写“世界史坐标下的中国”(1/1)
历史是一门非常重要的学科。
有多重要?
历史就是一个国家的记忆。
我们都知道,记性不好的人,今天的事明天就忘,做事颠三倒四,他的人生显然会受到很大影响。
同样,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不善于梳理分析自己的历史,它在现实当中就会总犯错误,甚至会总在同一个地方跌倒。
因此有一句话,“读史使人明智”。
但是,“读史使人明智”这句话并不是说一个人只要多读几本史书,就会明智起来,没那么简单。读史关键在于方法,要善于总结和分析。记住一堆年号并不能使人明智。
然而,分析历史的规律是件很难的事情,面临着很多困难。
第一个是历史资料方面的困难。
有些国家历史分析的困难在于历史太短,资料太少,没啥可总结的。而中国历史分析的困难在于太长,资料太多,总结不过来。
确实,中国是世界上最重视历史的国家,从商代开始我们就有史官了,因此,中国是世界上历史资料最多的国家,可谓浩如烟海,汗牛充栋。别的不说,一套“二十四史”就有四千多万字,读起来非常困难。
所以如果你遇到一个人说他通读过二十四史,你最好别信。
为什么呢,因为二十四史是古文,里面有今天读者不熟悉的大量生僻字,不知道的人名、地名,不熟悉的典章制度,读起来很费力。因此,假设你一天读3000字原文,不论过年过节、刮风下雨,一天也不间断,那么读一遍二十四史,要花多长时间?我算了一下,大约是36年。因此,除了少数的专业史学家(比如张舜徽[1]),极少有人能真正通读二十四史。
那么除了二十四史,我们还有《资治通鉴》《史通》《通典》……都是大部头的。如果你都想通读一遍,再去总结,一辈子也读不完。
所以这是第一个困难,资料方面的困难。
第二个困难,是总结和梳理的困难。
你掌握了史料,读了大量的史书,也不见得能从历史当中获得益处,相反,还可能被历史给坑了。
为什么呢?因为同样的一段历史,不同的人可能会总结出完全不同的规律。
历史是一个民族的记忆,然而,并不是记性好的人就能生活得很好,因为记忆力和逻辑思维能力并不是同义词。
很多人记性很好,但是思维的逻辑性很差。比如我的一位舅妈,她的记忆力并不错,说起多年前的什么事来都讲得连枝带叶,非常生动。但是每次生病她都不去医院,而是去找村里的算命先生。她坚决认为人生病都是因为“冲撞”了什么“不洁的魂灵”所致,按照算命先生的指导,朝某个方向焚化纸钱就能够治好。曾经有两次巧合,烧完纸后不久,她的病真好了,她的那套理论因此更加强化,还嘲笑我关于病毒和细菌的说法是异端邪说。直到50多岁因为急性肾炎拖延治疗而去世前,她都认为我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
一个国家也是这样。
中国拥有最庞大的史料库,然而并不见得因此就能产生最伟大的历史学。事实上,在漫长的中国古代史上,历史学家们基本上是按照“善恶忠奸”这个简单的思路,对复杂的历史记忆进行整合。几千年来,中国的读书人总是认为,中国之所以没有治理好,就是因为人心不古,不肯好好听孔子的话。如果大家都老老实实贯彻孔孟之说,那么尧舜之治很快会再现。而普通老百姓听了历代的评书、演义,得出的结论更是简单:一切成功都是因为皇上听了忠臣的话,一切失败都是因为皇上听了奸臣的话。所以只要“亲贤臣、远小人”,天下自然太平。这种历史总结能力,是中国从秦朝到清朝,一直在“鬼打墙”式的治乱循环中绕圈子的原因之一。
所以,读史需要悟性。“读史使人明智”这句话并不绝对正确。学历史不见得都能获得智慧,有的时候获得的是更深的愚昧。
一般来说,我们普通读者的头脑中,其实充斥着大量不准确的甚至是错误的历史常识,比如:
“欧洲中世纪是一个黑暗时代。”
“罗马帝国的皇帝和中国古代的皇帝一样也是世袭的。”
“汉武帝独尊儒术,尊的是孔子、孟子的学说。”
“以推翻王朝为目的的农民起义是全世界历史共有的现象。”
“中国历史上腐败很严重,是因为皇帝们不能下狠心反腐。”
“历史是直线发展的,越到后面肯定越先进。”
…………
这些都是不准确的甚至是错误的常识。
基于读史的困难,我决定写一本简单明了的“世界史坐标下的中国”。
它的作用,是帮助普通读者在世界史的背景下,迅速了解中国历史的大脉络,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建立起对中国史的一个整体概念。
有人问,为什么不写一部《中国通史》?
第一个原因,是通史的体例不利于读者简明地了解中国历史大脉络。通史字数往往比较多,比如著名的白寿彝的《中国通史》,共12卷22册,约1400万字。另外一个,通史的写法通常比较刻板,首先是按照朝代的顺序,一朝一朝地讲下去。其次是每一朝分成政治、经济、科技、文化等各个方面,一块一块地码豆腐一样地码上去。往往看到后面,就把前面的忘掉了。特别是现有的通史,很多都有同一个问题,那就是重史实而轻史识,只注意罗列知识点,并没有把这些知识点背后的逻辑线打通,也就是说,没有下功夫梳理历史背后的规律。
因此我要做的,是打破朝代的顺序,提炼中国历史的大脉络。跳出具体朝代、具体人物、具体事件,聚焦历史背后大的规律。
所以这本书不会津津乐道于历史上一个又一个的权谋故事,一次又一次的君臣争斗过程,还有一个又一个王朝的兴起和崩溃,因为这些过程虽然每次都花样翻新,但本质上无非是一些规律性的重复。我要向大家介绍的,是这些过程背后的游戏规则,以及这些规则是怎么形成的。
所以打个比方,通史像是一个人的年谱,每一年都要写到。而我的“简读”,更像是一些对这个人的点评或者考察结论,只谈几个重点,但是希望谈深、谈透。
第二个原因是,通史很难进行中外比较,或者说难以在世界史的背景下分析中国史。
有的时候,历史需要“长时间、远距离、宽视野”地去看,才能发现一些整体性的规律。比如只有升上太空,你才会看清地球是圆的。或者说,只有跳出庐山之外,你才能发现庐山的真面目。
“不读中国史,不知中国之伟大;不读世界史,不知中国之特质。”[2]不读世界史,你无法准确地判断中国文明在世界上的位置,以及自身的独特之处。
所以这本《简读中国史》要做的,是把中国史放到世界史的背景下去观察。
一般来讲,中国人写中国史,会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局限于中国自身,不注意影响中国的世界因素。然而事实上,在中国史的发展过程中,世界因素在很多时候起了关键作用。比如两河流域文明的一些要素,对中国早期王朝的出现和发展起到了重要的刺激作用。当然,这些外来因素并没有削弱,反而强化了中国的文化个性。
所以这本书还有一个重点,是分析中国与世界的相同与差异。事实上,中国历史有很多与欧洲历史相似的阶段。比如周代封建制下的贵族社会,与西方的“封建时代”(也就是中世纪),有着非常相似的贵族精神和游戏规则。中国的秦汉帝国,更是与欧洲的罗马帝国也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汉帝国崩溃后的“蛮族入侵”(或者说所谓的“五胡乱华”),并不是中国独有的现象,而是当时一个世界性的现象,罗马帝国也是在同一波“蛮族入侵”中崩溃的。中国史与其他国家的历史也有“神同步”的阶段,比如晚清中国面对外来侵略的反应,与东南亚的邻国缅甸几乎一模一样。[3]
当然,中国史与其他国家的历史更多的是本质上的不同。比如罗马帝国虽称帝国,却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也没有做到书同文、车同轨。正是这种不同的历史本质,导致秦汉帝国和罗马帝国分别崩溃后,中国和欧洲各自走上了不同的发展路径。
因此我会在这本书中对比在地理因素影响下的先秦和希腊文明,对比秦汉帝国和罗马帝国,对比清代中国与工业革命前后英国的财政能力,对比中国、日本和缅甸在西方殖民主义入侵时的反应,这样才能凸显出中国历史的独特规律。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读史也都会总结出不同的经验和教训。这本书的性质是普及读物,并非对历史知识的均衡叙述。更为重要的是,我自始至终是一个“历史爱好者”,而非“历史学家”。因此我的这本书是典型的一家之言,肯定有很多偏颇之处。但是如果这本小书能刺激你更主动、更积极地思考历史,或者说,你能把这本书当成我手绘的中国历史导游图,拿着它去漫游,探索更深入、更广阔的历史,那么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1]张舜徽(1911—1992)曾任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他说:“年龄稍大,又发愿通读‘二十四史’,不畏艰难,不避寒暑,坚持不懈地认真去读。从《史记》到《隋书》,都用朱笔圈点,读得很仔细;从新旧《唐书》到《明史》,也点阅了一遍。整整花了十年时间,终于读完了这部三千二百五十九卷的大书。”(《自强不息,壮心未已——略谈我在长期治学过程中的几点体会》)
[2]借用并改写西南联大皮名举教授的话。原话是“不读中国史,不知中国之伟大;不读世界史,不知中国之落后”。
[3]同样是因为面子外交、礼仪之争(中国是叩头问题,缅甸是鞋子问题),而导致国势进一步沦亡。详见本书第四十六、四十七章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