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裴炎之狱(1/1)
立李旦为皇帝是裴炎与太后两支力量搭伙求财的结果,但在这一次行动中,裴炎等不知不觉落入了武则天的圈套中。
裴炎与武则天合作,帮助武则天废除了中宗李显,立李旦为皇帝。但是,结果却是武则天大权在握,李旦名不副实。对于裴炎等来说,这比“废立”之前的局面更坏!废立之前,李显还享有若干权力,太后临朝称制还不是那么名正言顺,他可以在皇太后与皇帝之间舞智弄权。现在则不行了,虽然同是皇帝,但李旦却是一个毫无权力的皇帝。结果就使得裴炎目瞪口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武则天在争夺权力的过程中,有同党,也有敌人和大量的中间派。她善于在后两者中争取到有共同利益的一批人,为己所用,去收拾异己。大的变动发生时,正是利益分合最激烈的时期,也正是武则天利用矛盾施展手段的时候。武则天用变的最好事例是临朝称制前后,她先利用裴炎,后来又消灭裴炎集团。
裴炎梦寐以求的是拥立李旦,而对于临朝称制,他们坚决反对。既然如此,裴炎等为什么这样卖力气呢?这就是武则天的艺术。她对裴炎等的心理是了解的,根据后来的事实看,在双方密谋的过程中,武太后根本没有提出临朝称制的问题。她同意了裴炎等的要求:在李显废立后,立李旦为帝。武则天的这种态度,驱使着裴炎等去为她卖力。
李旦被置于无权地位,已经使得裴炎集团深深地失望。在临朝称制之后,裴炎集团更恼怒起来,因为武氏家族地位正扶摇直上。中宗和睿宗的废立,使朝中格局发生了很大变化。其中最重要的动向,是武承嗣的角色变换。二月十五日,武则天以太后的名义在洛阳宫朝堂上为睿宗举行了册“嗣皇帝”的典礼。为武则天安排主持册礼的,既不是受顾命之托的宰相裴炎,更不是远在长安的威望崇高的老臣刘仁轨,而是自己的侄子礼部尚书武承嗣。武承嗣的礼部尚书也是刚刚任命的。这年闰五月又当上了宰相--由礼部尚书改任为太常卿、同中书门下三品。武则天起用的武氏家族,还包括武元庆之子武三思,他先后担任右卫将军和兵部尚书。
自高宗朝末年以来,宰相班子几乎是裴炎集团一手把持的独立王国。裴炎曾为控制这个王国而奋斗多年。以前,他甘冒嫉贤之名以排除裴行俭,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发动二月废立,排挤韦玄贞,目的都是为了控制宰相班子。他不能让宰相事子中有异己分子存在。他不能让武承嗣等的权力再发展下去。
裴炎与皇太后的冲突,集中体现在对兴武和灭李的批判上。礼部尚书和太常卿都是负责国家礼仪的长官,就在武承嗣任此二职前后,他向武则天上书,请求将武氏五代祖以下皆追尊为王,受到裴炎的反对。裴炎还举了西汉吕后大封吕氏最终败亡的例子。但武则天认为,自己是不会重蹈吕氏覆辙的,理由在于,封王生者与追王死者是根本不同的。裴炎却说,追王死者就是为封活着的人为王的阶梯。要防止失败,就应当去掉这个阶梯,所谓“事当防微杜渐”。这是裴炎与武则天矛盾的首次公开化。但武则天不会就此搁置追封之事。到当年九月,武氏祖先就都被封为王。
这是裴炎集团和武氏决裂的第一回合。第二回合是围绕皇太后灭李行动展开的。当武承嗣建议杀韩、鲁两王的时候,武则天找裴炎、刘祎之、韦思谦等人来商量。但后两人这时却都唯唯诺诺,唯独裴炎坚决反对。武则天对裴炎这种态度,自然十分愤怒。
利用的价值早就没了,而矛盾又如此激化,武则天开始考虑除去裴炎了。在扬楚事变后,武则天与宰相裴炎的矛盾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武则天开始向裴炎集团动手了。
徐敬业发动“扬楚事变”后,武则天和裴炎都想利用这次事变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裴炎方面需要控制叛乱,要使叛乱局限在江南一隅,不发展到中原来,否则,在那种情况下,时局的最高仲裁者将是徐敬业,而不是裴炎,他会被作为废君的逆臣除掉;另一方面,他又需要叛乱。对他来说,叛乱是迫使太后还政的一个筹码,他可以借此向武则天施加压力,逼她交出政权,取消临朝称制,使李旦成为名符其实的皇帝。
徐敬业举兵的消息传到东都,裴炎希望能拖延时间,等待事态的扩展,然后借此逼太后归政于睿宗李旦。所以,他并不积极提出讨论平叛之事。当武则天问裴炎平叛之计时,裴炎反而孤注一掷,以叛乱来要挟武则天,说:“皇帝年龄已长,却不亲掌政事,所以那些人才得到叛乱的借口。如果太后返政皇帝,则叛乱不讨自平矣。”在裴炎提出以政治方法解决扬州问题意见以后,监察御史崔察立刻上表指责他:“裴炎伏事先朝,二十余载,受遗顾托,大权在己,若无异图,何故请太后归政?”意思是说裴炎身受先皇临终之托,手握大权,知道叛乱却不主张讨伐,反而请太后归政于当今天子,此中必有反谋。武则天借着崔察之言,命左肃政大夫骞味道、侍御史鱼承晔将裴炎逮捕下狱,审理此事。
对于裴炎是否参与了叛乱,历来有不同的认识。郭沫若认为他是参与其中的代表人物。郭沫若在历史剧《武则天》中设计的武则天审问裴炎的一幕很有代表性:
武则天:裴炎,你知罪吗?
裴炎:我不知身犯何罪。
武则天:你身为宰相,图谋篡夺天位,与徐敬业、程务挺等狼狈为奸,兴兵作乱,荼毒生灵,你自问,当处何罪?
骆宾王:中书令裴炎要派遣他的外甥监察御史薛仲璋奉使江都,并派遣程务挺将军的亲信给事中唐之奇作为随员。他叫我八月初八的清早寅时,到天津桥取齐,一道赶赴扬州,帮同徐敬业起兵。
武则天:骆宾王,你去见过裴炎!
裴炎:怎么?你还没有死?
骆宾王:我感谢你啦。你和徐敬业、程务挺,里应外合,是你自己想做皇帝。你还封了我为中书令。
武则天:中书令骞味道,你可把裴炎给徐敬业的一封密信念出。
骞味道:英国公麾下:孝逸南下,务挺西迁。缓刑白马,静待青鹅。详由求仁面达,不宜。裴炎顿首。九月四日。
武则天:我对这信的意思大体上是明白的,是裴炎要徐敬业慢慢起兵。由于程务挺已经调走,李孝逸已经率兵南下,情势变了,所以不得不“缓刑白马”。但这“静待青鹅”一句却也不懂,你们有人懂得吗?
上官婉儿:裴炎他亲自告诉我,青字是“十二月”,鹅字的行书是“我自与”。“青鹅”的意思就是说,等到十二月,我自己动手。他说到那个时候,估计程务挺可以从单于道调回洛阳了。他还给了我这么一瓶砒霜,要我把它放进莲子羹里面,毒死天后陛下,愈快愈好。
郭沫若作如此分析的依据,是唐人《朝野佥载》卷五所讲述的一个故事:
裴炎为中书令时,徐敬业欲反,令骆宾王想办法争取裴炎一同起事。骆宾王静思片刻,编出了一首歌谣曰:“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然后教裴炎庄上的小儿唱诵这首歌谣,越传越广,以至京城里的童子都会唱。裴炎听到后,乃寻访学者进行解读。于是,召来了大名鼎鼎的诗人骆宾王。裴炎几次向骆宾王赠送宝物,骆宾王都不说。又送给他美女和骏马,骆宾王还是不说。于是裴炎将一幅古代忠臣烈士图拿出来与骆宾王共同观赏,当看到司马懿的时候,骆宾王问:“不知相公要解读的是什么谣言?”裴炎告诉他是“片火绯衣”之事。骆宾王听后,当即退下,北面而拜曰:“相公是真命天子!”
不过,无论是从现存史料或当时实际政治形势分析,裴炎都不大可能具有篡夺帝位的野心。所谓谋反,只是武则天加给他的一个罪名。崔察的话讲得很明白,裴炎之罪与其说是对镇压反叛态度消极,不如说他想强化其受遗顾托的大权,不积极筹划诛讨,旨在逼太后还政,而不在支持叛乱。
武则天逮捕裴炎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因为她并没有拿到裴炎串通徐敬业的确证,但还是下制逮捕裴炎,关进监狱。于是,朝中出现了一场营救裴炎的风潮。营救者之中,有凤阁侍郎胡元范、侍中刘景先,还有左卫率蒋俨、吏部侍郎郭待举。实际上出面和武则天辩论的,远远不止这几个人。他们大多是裴炎集团的人。
胡元范等人曾与武则天发生过激烈的争辩。他们说裴炎不仅不是反臣,而且还是“社稷之臣”。胡元范等的意见,受到太后的驳斥。但又有人出来辩论。于是,太后摆出了坚定态度。她说:“裴炎有反端,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但胡元范等的态度也越来越强硬。他们顶着说:“如果裴炎是谋反,那臣等也是谋反!”这话背后的意思是:如果认为政治解决问题就是谋反,那么我们也是谋反者。言下之意,即他们也主张以政治手段解决扬州问题。很大一部分宰相、副宰相和相当一级的高官发难了。武则天的答复是:“朕知道裴炎谋反,也知道你们不谋反。”
在复杂的局势面前,武则天态度更强硬。一方面,她将胡元范、刘景先也逮捕起来;另一方面,她在九月丁亥日,颁布制书,把骞味道、李景谌提拔到宰相的位置上。裴炎被收监以后,骞味道是被指派审理裴炎的两法官之一;李景谌则是在朝臣们营救裴炎活动蓬勃展开时,力持异议的人。他论证裴炎必反。
这是武则天极为拿手的一着,其特点就是利用手中的政治指挥棒来操纵时局。每逢遇到棘手的问题的时候,她就鲜明地表示态度:我喜欢的是什么,讨厌的是什么;你们可走哪条道,不可以走哪条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反对临朝称制的宰相,我把他抓了起来;拥护临朝称制,但地位稍低的官员,我把他们提升为宰相。特别是在紧要关头,有的人不一定就是真有德行和才干,甚至是一些小人或投机者,但只要忠心,武则天照样重用。
武则天的这一招使出后,朝中的汹汹之势似乎有所平息,但是,裴党中的中坚分子仍未息止。一份营救裴炎的密表,从灵武寄来,呈表人是单于道安抚大使程务挺。程务挺曾作为裴行俭的副将在平定漠北突厥的叛乱中立下大功,又协助裴炎勒兵入宫废黜中宗,已是军界的实力人物。军方的异议总是举足轻重的。二月废立以后,程务挺在洛阳呆了一段时期。第二年七月徐敬业等人的活动还处于隐秘阶段,武则天以为时局已经稳定下来了,就叫程务挺回灵武去。这次回灵武,她给程务挺升了官,以前他是以右武卫将军资格作单于道安抚大使的,而现在他以左武卫大将军的资格作单于道安抚大使。
程务挺不仅与裴炎关系密切,而且与叛乱集团中两个重要成员唐之奇与杜求仁,关系也不错。程务挺的密表使武则天深为吃惊。曾有人向她指出:徐敬业、裴炎、程务挺三人是串通一致的,但并没有拿出什么确证。
武则天在压力面前以她特殊的方式表明了态度。她派人到程务挺所在军中将其斩杀,籍没全家。这样的大案,居然没有引起任何波动,只是唐朝损失了一员宿将。还有一位同样由裴行俭提拔起来的干将王方翼,就是为赵持满收尸的人,因为同程务挺素相亲善,又是被废王皇后的亲属,这时也被从夏州都督任上征还下狱,流放崖州(今海南三亚)而死。
在杀裴炎的事上,武则天是不敢轻易下决心的,毕竟,裴炎集团有军方的支持。必须找到更有力的支持才能对裴炎下手。在这个问题上,武则天利用了刘仁轨。刘仁轨是和裴行俭齐名的老将,正任西京留守。长安所在的关中是唐主力部队府兵的聚集地,是洛阳的后院。必须在这位老将的支持下,才与可能镇压裴炎集团。刘仁轨曾经反对过武则天临朝称制,但武则天对他十分容忍,就是想有朝一日换取他的支持。恰好刘仁轨此前受到裴炎等人的排斥,对裴炎独揽大权的做法早有不满,于是,又一笔交易做成了。
公元684年十月,裴炎被斩于洛阳之都亭。处置完裴炎,轮到那些证明裴炎不反的人了。除裴炎几个兄弟受流放外,刘景先被贬为普州刺史,胡元范流放琼州,不久两人都凄惨地死去。
从武裴双方利用事变的技巧上看,武则天与裴炎心境不同,便可以明了当时双方的高下。武则天的心境,在她骆宾王那篇著名檄文时表现得很明显。当武则天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时,立即回头问侍臣:“这话是谁写的?”有人说,是骆宾王写的。武则天说:“宰相之过,安失此人!”而裴炎有失常态的表现连武则天的亲信姜嗣宗都看出来了。
武则天与裴炎的政治风度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差异!当然,两人的政治风度,取决于她(他)们的政治素质和地位。在武则天,她居于强者地位,表现得泰然自若;裴炎,他处于弱者地位,不免流露出紧张情绪。武则天没有在裴炎的压力下屈服,她采取措施,保卫临朝称制。这些措施是:调兵遣将,派出讨伐部队;逮捕裴炎,投入监狱。
在武则天和裴炎的较量中,首先是武则天的权力超过了裴炎,然后又是武则天的智力超过了裴炎!在这场竞赛中,裴炎怎能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