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手稿本·贰陆（1/1）

原文

樊抗夫谓余词如《浣溪沙》②之“天末同云”、《蝶恋花》③之“昨夜梦中”、“百尺朱楼”、“春到临春”等阕，凿空而道④，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注解

樊抗夫：即樊炳清，字少泉，“抗夫”是其笔名，浙江山阴人，与沈昕伯、王国维同为就读于上海东文学社的同窗好友。

②王国维《浣溪沙》全词如下：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朝欢宴胜平时。

③王国维这里所列的《蝶恋花》包含以下三首：

其一

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陌上轻雷听隐辚。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其二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闲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少。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其三

春到临春花正妩。迟日阑干，蜂蝶飞无数。谁遣一春抛却去，马蹄日日章台路。

几度寻春春不遇。不见春来，那识春归处？斜日晚风杨柳渚，马头何处无飞絮。

④凿空而道：意为开辟道路。语出《史记·大宛列传》：“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然张骞凿空。”

译文

樊抗夫说我的词如《浣溪沙》的“天末同云”、《蝶恋花》的“昨夜梦中”、“百尺朱楼”、“春到临春”等地方，独辟蹊径，是前人所没有触及的。我自认为文才不如古人，但是在力求创新这方面，古人就不如我了。

赏析

人如果做了件比较得意的事情，内心中都隐隐渴望人家称赞一下他的得意之处。樊抗夫是老王就读于东文学社时的同学。他这番好话刚刚好说到了点子上，老王照单全收也在情理之中。

王国维的这几首词中，尤以《浣溪沙》最为新颖。上阙中孤雁悲戚难飞，直让人心生哀怜。天阔水远，云黯风急，这茫茫天地间何处是它的归处呢？读上阙，只觉人生寂寥，意兴萧索，悲从中来。下阙笔锋蓦然一转，忽写孤雁已成落羽，烹雁入席，欢宴更胜平时。下阙节奏忽然变得明朗轻快，情绪也似乎变得高昂。然而，这正是以极乐写极悲，以极乐极欢畅之景致反衬极苦极悲凉的心境。人笑我哭，本已悲鸣无人理会，更加被人所猎，只当作增其乐、畅其怀的区区盘中之物，这难道就是不可逃脱的宿命的结局，难道人生就理当是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吗？此词当真有直问命运之意。而词中流露出来的人生命运的沧桑变化，让人感叹。老王此词，“力争第一义”当真不假，上下阙风格迥异，尤其下阙转变极大，忽而有悲转欢，用极欢畅之景将极悲怆之意更推进一步，这种写法可说是前无古人了。

《蝶恋花》（昨夜梦中）是一首悼亡词，而不是很多人所说的偶遇词。把它当作少男少女偶遇词的话，第一句就说不通。

如果是偶遇的话，“梦中多少恨”点明时间是昨夜，昨天人都还未曾见，又何恨之有？“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这句就更加明显了。如果不是长期在一起相知相爱的话，是不会去“怜人瘦损”的。偶然相遇的人初次见面，如何知道人家比以前瘦了呢？而且也只有长期一起生活，才会有那种在相别甚久时对对方关心和疼惜的特殊感受。

悼亡词中最负盛名的当属苏轼的《江城子》和贺铸的《鹧鸪天》，这两首可称悼亡词中的双璧。老王这首词不比前人，但也堪称佳作。

“昨夜梦中多少恨”首句写明是梦遇亡人，这和苏轼“夜来幽梦忽还乡”有些类似。“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行相近，其实似近实远，爱人在眼前，其实却是渐行渐远，后面“听隐辚”、“梦里难从”可作佐证。“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一个“似”字写出了爱人问询，自己于人海中却茫然间听不到的特殊感受。人在对面，仿佛触手可及，但却听不到，活生生地表现出那种彷徨与无助，此句颇有点后现代感。“陌上轻雷听隐辚”，爱侣已远逝而去，“梦里难从，觉后哪堪讯？”

梦中都难相从，醒后更觉渺渺。“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烛泪非烛泪，乃心泪也。茫然四顾，偌大人世间再无爱侣，空余相思无尽，恍然间一时无我。

再看看《蝶恋花》“百尺朱楼”阙和“春到临春”阙。“百尺朱楼”中上阙写闺中人朱楼独倚，望穿秋水，痴痴等待郎君而不至。下阙首句甚佳，“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陌上过来一辆车，她满怀期望希望是郎君，然而那车却丝毫没有停留之意，倏尔远逝，只留下漫起树梢的尘埃。万般失意之余，不禁想到这楼上的佳人和那路上的少年，都会在这烟尘中慢慢老去。读到此句，蓦然间有种时光忽然停止，悲伤却无由而起的感觉。末句“流潦”指地面流动的积水，今日已是伤情，更何奈骤雨晚来，明朝想必是阴霾如罩，积水四流，对此敢不神伤？“春到临春”中佳句在最末。寻春不遇，蓦然却见斜阳下依依杨柳，漫天飞絮，马上人直觉得时光已凝滞不前，一霎那间有忘记身在何处、来自何方的感叹。

“天末同云”、“昨夜梦中”、“百尺朱楼”、“春到临春”等语，现在看起来很普通，可这是王国维清末民初之作，当时正是文言文向白话文转折之初期，好多白话文现在读起来都感觉别扭异常，与王国维词作的通俗性、顺畅性相比无异云泥。

王国维虽自谦才不及古人，但是，处于大时代转折之期，虽有天时之利，如无自身之才情，想要做到力争第一，也是近乎不可能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