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手稿本·叁贰(1/1)
原文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
译文
有以想象创造出来的境界,也有以真实存在描写出来的境界,这是理想派与写实派的区别。可是,这两者实际上很难分辨。因为大诗人所创造出来的境界必然合乎自然,所描写出来的境界必然近于理想。
赏析
写境者,即以客观之笔写现实之境。譬如“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等等。造境者,即以主观之笔写虚拟之境,譬如“当时明月在,照得彩云归”、“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等等。
然而写境造境大多数都难以分别。因为大诗人所营造出来的境界必然来源于对现实世界的细致观察和真实感悟,所描写的现实,也必然经过自己情感的加工和提炼,这样的作品才会有血有肉,真挚而不呆板,超越而不虚浮。能够感动别人的永远是对真实的升华,而不会是纯粹的虚构与写实。这正是美的根基所在。
试看“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等等,这些是写境还是造境呢?
“造境”的词人是“理想派”,“写境”的词人是“写实派”,但写实不可能完全脱离理想,理想也不可能完全脱离实际。研究者们一般认为,这一节是最早把“写实”和“理想”这两个文学流派的划分从西方引入中国的,我们现在很习惯地把文艺作品分为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两大流派,源头就在这里。 我们会用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这两个标签定义古往今来的文学家们,比如李白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杜甫则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这已经不用再作任何解释了。但是,再怎么浪漫也不可能完全脱离现实,李白写“飞流直下三千尺”,再大的想象力也不可能变“直下”为“直上”,写“白发三千丈”,再大的想象力也不可能变“白发”为“绿发”。这就像好莱坞拍电影,一会儿地球毁灭,一会儿星际大战,全是不靠谱的主题,但是,人性还是固有的人性,斗争也还是固有的斗争,把“帮助小猫的孩子的故事”换一个场景、换一套包装,就可以改编成“拯救地球的超人的故事”。
这问题如果放到哲学范畴里来看,根源是在休谟那里:我们的想象力不可能达到我们的经验以外。我们没见过六翼天使,那么六翼天使的形象是怎么来的呢,是用人的身体嫁接上鸟的翅膀组成的;我们没见过蓝色的猫,那么蓝色的猫的形象是怎么来的呢,是用蓝色这种颜色染到猫的形体上而成的。我们所有能想象到的东西,分解下来都不会超出我们所经验过的东西。 浪漫主义不可能完全脱离现实,同样地,现实主义也不可能完全脱离理想而做到所谓的“客观再现”,因为再客观的观察和描写也是人做出的,只要是人做的,就脱离不了主观性。拍一张照片算不算客观再现呢?也不能算,因为你为什么拍这里而不拍那里,为什么这个时间拍而不是那个时间拍,这都是主观的。人的一切观察、一切叙述,都脱离不了主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