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学舍(1/1)
早晨那段时间,各家各户都跟夜晚一样锁着门,大街上死气沉沉,整个京城一片寂静。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市民一下子拥到了街上,大街小巷的十字路口都聚集着人群。就连很少有人经过的路上都有比平时多十倍的人在走动。
光秀到底是体察民情,趁着本能寺和二条城的烟雾还像水墨一样遮天蔽日之时,他向全市人民宣布军令。因而市民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虽说大家都应该很惊愕,但是他们似乎也放心了。于是,家家户户都打开门,就连没事要办的人也拥到十字路口,边走边打听从各处传来的谣言。
“请不要站在那里,请走开,没什么好看的。”
“要泼水啦,再不退开的话泥水会溅到身上哦!”很多人聚集在又学舍门前朝里窥视,还有人在围墙上寻找小孔。弟子们为了驱赶他们忙得大汗淋漓。
“关门吧,关门吧,已经不能再收留伤员了。”另一名弟子在玄关旁边大声叫嚷着。放眼望去,果不其然,在偌大的宅第里,包括院子里、屋内、地板上都挤满了伤员,到处都是呻吟声。这里是通往白河道的松树林的一角,市民一直习惯把它叫作又学舍,但在庭院的柴门上可以看到名为翠竹院的匾额,在讲堂里可以看到启迪堂的匾额。主人曲直濑道三的著作《启迪集》于天正二年完稿。京城里的人都知道翠竹院的称号是当时朝廷御赐的。因为天子曾驾临此处,并且嘉奖了他对本邦医学所做出的贡献。人们不敢直呼翠竹院,于是又学舍成了通称。
“为什么关门呢?”本邦医学界的泰斗曲直濑道三估计是从早晨到现在都没有吃早饭。他脱掉外衣,将一只内衣袖子用带子束起来,指挥众弟子给已经占满屋子的伤员们一一包扎。
“开着门的话,女人和孩子都过来观望,吵得不得了。”弟子在外面回答说。
“街上的人看一下也不会妨碍什么,还会有逃亡的人经过,受伤的人也可能会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要是关上门的话,那些人就会错过这里。如果没有地方收容他们的话,就在晒药的地方铺上草席,尽可能地收容进来。”道三说完后,又巡视了一下横躺在各处的伤者。
道三和弟子们一起治疗伤者,有的清洗伤口,有的绑绷带或抹药。他整洁的白胡子染上了伤者的血,在他一丝不苟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对饥饿的抱怨,而且就像不知道天下大乱了一样。
所幸的是,又学舍有很多弟子。因为这里本来是道三为了提携晚辈兴建的医学学堂。其实,天刚放亮的时候,战争打响的同时,他就鼓励那些年轻弟子打开大门,对外提供整个学堂,开始收容本能寺的伤员和在二条城交战中受伤的蹒跚而来的武士。有一阵子因为风向转到了西边,这一带就成了下风口,附近的宅第因为担心有火星吹来,提心吊胆地做着避难的准备,曲直濑道三却说:“如果烧到这儿的话,背着伤者往前走就行了。”他让学生们站在外面,把伤者扶进来,这半天几乎是忘我地拼命治疗伤者,忙得不可开交。
起初这些医学生群情激愤地骂道:“不要收容明智的士兵!我们没学过照顾逆贼家臣的医学……”但是他们的师傅道三说:“说什么蠢话!我不记得曾经教过你们没有仁道的医学。就算是明智的家臣也要救治,他们侍奉主人,主人有令就不得不服从。越是那些毫不知情的身份低下的人,一旦知道真相后,越会陷入半疯狂的状态、拼死战斗吧。倒不如说真正可怜的是这些明智方的人,尤其令人同情的是步卒与小厮的心情。你们立志从医,却不懂得悲天悯人的话,就不要从事医学了。”
受过一顿训诫后,这些年轻的学徒立刻效仿师傅的大度,不论是织田家的士兵还是明智的士兵,都一样收容进来,甚至收留照顾了无家可归的贫民、街上的伤者和迷路的孩子。因此,在白天发生的两场战役中,织田与明智两方激烈交锋,势不两立,但是在这座房子的屋檐下,敌我双方共同在呻吟声中看着对方,而且他们都从同一双仁慈的手那里得到了同样温暖的照料。
“哎呀,哎呀,在这样十万火急的关头,你竟然还能如此从容。连插脚的空都没有了,不愧是道三大人呀,难得你如此细心。”说话之人并不是伤者,看来是平日与主人非常亲近的朋友。他一进门,没有通报一声,而是自言自语着穿过伤者躺着的草席中间,走到里面讲堂的走廊前,又问道:“道三大人,要帮忙吗?”
“呀,是绍巴大人呀,先进来吧,毕竟是这种时候,随便从哪里进来吧。”
“在这种时候来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我口渴了,能给我杯白开水吗?”连歌师里村绍巴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进了房间。毕竟今日不同往时,他的草鞋和满脸的汗水都黑黝黝的,显得很脏。
趁着绍巴来访,道三也歇了早晨以来第一口气。“拿个蒲团过来!”他吩咐门人说。两人对坐在堆满书籍的屋子里,喝着白开水对视了一眼。
“哎呀,今后会怎样呢?”
绍巴说二条城战火仍在熊熊燃烧,又问道三有没有看到今天早晨本能寺猛烈的火焰。道三摇摇头说:“什么也没看见,我还没出家门半步,没那工夫。”他又望了一下宅子里的伤者,说:“战争打响的同时,这里也成了战场。只是令人担忧的是御所那一带。”
“没事,那附近没什么异样。”
“话虽如此,本能寺和二条城的火星应该也会纷纷落到皇宫御苑吧,真是令人惶恐不安。”
“说起惶恐不安的话,二条城的亲王大人及王子大人在战火中步行移驾到了皇宫。我碰巧在路边遇到,赶紧叩拜在地,因为过于惶恐,有些忘我地敲开附近公卿家的门,从里面牵出现成的破牛车,劝他们上车,然后拼命赶牛车来到了宫门附近……后来一想,虽说事出紧急,我竟然还在近处扯到了他们的衣裳,至今仍觉得无地自容。”
“你真是机智呀,做了一件大好事!”因为道三的话听起来像是赞扬,绍巴这才稍微露出了放心的神情。
绍巴在事变之前曾和光秀在爱宕权现共度一晚,道三得知此事后认真地责问起他来:“为什么当时你在日向守的言行举止中没有看出他意欲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呢?听你这么一说,日向守不是也吟咏了令人可疑的连歌吗?”
“那是不可能的呀!”绍巴也一本正经地否定了他,“作为臣子忤逆主上这种事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即使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从我的道义来说也无法理解。我心中想不到的事,你却让我提前感知,这也太难为我了……要是这也值得责备的话,我还想责问你呢!”
“为什么?”
“我听说日向守在坂本城的时候,你有一天在叡山上与他见过面。”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日向守的脉搏确实已经不同寻常了。”
“为什么你隐瞒此事呢?”
“这是病人的事情。在我看来,光秀的谋反就像是一夜间突发高烧的急病。不论是发烧还是表现出病状,其根本原因都在于身心因素,不过有一半也是病情助长的。不然的话日本最理性的人怎么会做出日本最傻的事呢?”曲直濑道三评论光秀说,日本最聪明的人做了日本最傻的事。
绍巴对此做出深有同感的表情。但道三的声音毫无忌惮,绍巴担心会被同一屋檐下明智方的伤者听到。他似乎害怕被那些情绪激愤的人听到,同时又用同情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眼前的各个房间。但是道三丝毫不以为意地说:“日向守平时看起来是有常识有理智的人,具备了完美的教养,作为织田大人的一员大将几乎无可挑剔。而且他非常体察民情,暗中评论信长公迄今为止在统一大业中的功过,他能够冷静地分析出虽然称颂信长公的人很多,反过来世间也有很多因为信长公牺牲的人和怨恨信长公的人。他认为这些人会支持自己。在这个时候,他能够把握住忤逆主上的机会,只能说他的大脑极为聪明……但是,反过来说,他的野心能否实现呢?他打算怎样提出自己揭竿起义的名分呢?他好像觉得能用理论来捏造名分……真蠢。谁会听那些烦琐的理论呢?所谓名分是要与民众的真实心情相吻合的。所谓大义是民众心中铁的信条。如果偏离了这个目的,不论是战争还是政治都不可能顺利进行。一旦举起了逆反的大旗,即使日向守再怎么努力他的前途也是显而易见的。”
喝完碗中剩下的凉白开,道三又说:“光是这些也足以证明这是聪明人干的傻事。如果就日向守个人来看的话,他就更加愚蠢了。他立下了汗马功劳,主人给他的恩宠惠及整个家族,赏赐给他丹波、近江一带的土地,再加六十万石俸禄,足以报答他的功劳。而且由于自己一念之间一步走错的话,一瞬间不仅自己,上自自己的妻儿老幼,下至家里将士的家人都不知道会迎来什么样的命运……如果想到这一点,就没有不能忍耐的事了。”
道三接着说:“作为一个大家族的家长应该这样:为了无辜的下人和女人孩子们,在世人面前吞下痛苦的泪水,并且给他们一种有靠山的安全感。这不是一家之主应该做的吗?要说起来,他既参与了主人踌躇满志的统一大业,又时常以批判的眼光看待主人,这就很不像话。方方面面的事,要是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了,总之日向守的谋反是聪明人疲于思考后出现的失误。毋庸置疑,面临五十五岁这道坎的人在生理上的焦躁、忍耐力的衰退以及脾肝心肾肺五脏的衰竭都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这件事。如果他老当益壮或者再年轻十岁的话,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让天下混乱的愚蠢之事。”
绍巴正在专心倾听道三的长篇大论,突然听到别的地方传来嘈杂的说话声。他正在想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个门人慌慌张张地穿过走廊来找道三。门人一看到道三就慌忙禀告他说:“京城内已经开始搜寻余党了,自然是因为明智兵认为城中还有潜伏着的织田兵。从刚才就听说他们在各家各户进行严密搜查,如今已经到这里了。”
道三看着弟子沉不住气的样子,责备说:“来这儿不好吗?要是想搜查就搜吧,你好好带着他们搜吧。”
“可是……”
“有什么好慌张的?”
“因为这儿收留的人中有三分之一是织田方的士兵。”
“我照顾的伤员,他们别想动一根手指头。我相信来搜查的明智兵也不会说要带走伤者的话。”
“但是现在他们为此事在玄关争吵起来了。搜寻余党的人坚持要带走织田的士兵,哪怕是受了重伤将要死掉的人也不放过。他们威胁说如果想抗拒的话就试试看,他们会按照街上张贴的军令把这座宅第也烧掉。”
“这样呀……”道三朝旁边的绍巴点头致歉说,“我稍微离开一下,请原谅。”他说着站起身来。
绍巴仰视着他说:“把那些事委托给弟子怎么样?明智兵肯定都很激动,你可不能受伤呀。”
“不必担心。”道三随即朝玄关走去。
武士们不在玄关,他们没等家里人引导就从中门进入院子里了。在环视了众多伤者之后似乎稍稍冷静了下来。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似乎很难分辨哪些人是明智的家臣,哪些人是织田的武士。就在他们要从边上开始询问伤者的时候,道三问道:“各位在调查余党吗?真是辛苦了。”
负责搜查的武士听到问话声都回过头来。看到这位白须瘦削、像鹤一样的老医生,明智的部将也都恭恭敬敬地回礼道:“您是这家的主人吗?”
“正是,我就是道三。”
“我是并河扫部的手下山部主税,您照顾了今天交战以来受伤的同伴,我以明智大人的名义向您致谢。”
“作为医生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您的话我真是愧不敢当!”
“但是,您院子里好像混杂了很多织田的臣子。根据布告,凡是与织田有牵连的人,即使是女人孩子也要一并带走,更不用说这些在交战中兵刃相向的敌人了。请您马上交给我们,一个也不能留!”
“不行,一个也不能交给你们。”道三拒绝道。门外好像也有武士,在场的十多名武士围住了道三。“什么?你说不交出来?”围在周围的武士身上的铠甲和大刀发出铿锵的声响。
然而曲直濑道三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部将山部主税的脸。“交出来,不交出来,说这话有点奇怪吧。这里众多的伤者,不管是织田的士兵还是明智的士兵,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主人,为了武士的名声英勇作战才受伤的人。他们不是物品,和东西不一样。他们每个都是宝贵的生命。因为我是治病救人的医师,既然进了我的门,在恢复健康之前是不能让他们离开的!”
“这是两军交战的时候,而且我们是来审问敌人的余党的,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医生平时说的话。现在我们没有工夫听你说这些。我们要把织田兵的伤员全部带走,希望您同意。”
“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山部主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杀气。
道三反而面带微笑,像教导人一样安抚愤怒的对方。他说:“请你们考虑一下,我听说明智大人在战乱之后马上在城中张贴了军令:‘我军绝非怨恨天下之人,只不过是在讨伐织田将军多年的恶行,拥戴朝廷的念头绝没有任何改变。’不是这么宣传的吗?‘而且今后也会减轻地税,广施仁政。所以请市民像往常一样安心操持家业。’布告牌上不是这么写的吗?”
山部主税没有回答。
“刀也折了,箭也用尽了,在医生家里接受治疗的士兵,已经是失去主人的浪人了。只不过是普通百姓罢了,他们本来就是朝廷的子民吧。何况在医生眼里,没有什么织田和明智之分,他们全都一样是百姓。请看这里,这么多明智的伤兵和织田的伤兵都并肩躺在一起,在这个院子里他们已经不再想着厮杀了。他们呻吟着,用同情的眼光默默注视着对方饱受重创的面孔,不是吗?双方都是朝廷的子民,大家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液,这不是难以争辩的证据吗?如果你们还不明白的话,请到我的书房来。在《太平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从前楠木正行在渡边桥交战的时候,讨伐足利大军,却在夜间救起了差点儿溺亡在河中的足利士兵,并教化了他。我愿意把这本书借给你,读读看吧。”
山部一脸为难的样子。他也知道这位老医生非常受朝廷重视,并且他是站在大的立场上说的这番话,单凭自己的恐吓和歪理很难站住脚。因此,万般无奈之下,他提出了这样一个方案:“劳您大驾,请您和我一起回兵营,然后你跟日向守大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我跟你去也行,但这里有这么多人需要我照顾,我真是忙得焦头烂额呀。请让你的手下跑一趟,向兵营如实禀报,然后再对我传达日向守大人的指示。”道三这样说道,他并不遵从山部的提议。搜查余党的一队人看到山部主税不情愿地说:“那么,我们过一会再来通知您,织田方的伤者就先托付在这里吧。”于是趁机蜂拥着离开了。织田方的伤者都在暗自担心事态的发展,后来看到道三穿过走廊进入里面房间了,他们仰卧着目送他的身影,仿佛要对他叩拜。
“怎么样了?”绍巴很担心,所以一看到道三立马询问起来。道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说:“走了。”但是,过了一会绍巴要辞行的时候,道三突然压低声音说:“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实际上刚才明智兵来搜查的时候,我也有些心虚。因为我家藏了一个逃亡的人,他不是伤者。等他们再来的时候可能会发现。不好意思,你能暂时带回家,在适当的时机把他藏起来吗?”
“那个逃亡的人是谁呀?”“你答应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本来我就曾蒙受信长公的恩惠,并且我也不可能背叛你这个朋友。”
道三低声耳语说:“是信长公的弟弟源五郎大人。”绍巴吃惊地睁大眼睛,默默点了点头。他回去的时候,是从厨房的门走出去的,还带着一个人。这个人一副医生的打扮,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织田源五郎长益。
果不其然,临近黄昏的时候,之前搜查余党的部将山部主税又来敲门了。但是这次他们是抬着轿子、恭恭敬敬地来迎接道三的。他们对之前的唐突深表歉意,又说将道三的原话禀告主人光秀后,他反倒非常感动,认为医师就应该这样仁慈。最后郑重地请求说:“主人吩咐说那件事倒无所谓,只是在今天的交战中,主人同族的光忠大人也在二条城的东门深受重伤。由于日向守大人也非常疲劳,所以劳您大驾,麻烦您去妙心寺的兵营内出诊。我们已经为您备好轿子了,非常不好意思,请移步。”
道三答应了。六月二日傍晚,在刀枪的护卫之下穿过阴暗的京城的人,作为普通百姓,只有道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