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团团(1/1)
从六月一日开始,二日和三日,京都以及近畿地区几乎都是晴天,烈日炎炎,而中国地区的气象大致是阴晴参半。五月底一直都是大雨连绵。进入六月后,这两三天山岳地区依然是一副要变天的样子,西南风很强,积雨云由南向北飘移,时阴时晴的天气一直在持续。一般人都受够了长期降雨和霉菌,都抱怨道:“要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起来,梅雨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可是羽柴军打算长期围攻备中高松城,反倒祈祷八大龙王继续发威,他们想:“继续下吧,像前几天那样的大暴雨再下个两三夜吧!”眼下大雨成了这场战争的决定性因素。秀吉按照设计,成功制造了一个泥塘,约有两平方公里。高松城孤零零地浸在这个大湖沼里。远远望去,城池周围好像秃头病者的头发一样的东西便是森林、林荫树以及散在四处的树木。城下的民房仅有房顶留在水面上,地势较低的农家就连房顶也看不到了。无数被冲散的木材在浊流的推动下,漂浮在这个大湖沼周围。通过木材漂流的速度就可以看出,这个一夜之间出现的人工泥塘,水位依然在不停地上涨。
足守川和长良川汇合在一起,奔腾着注入这里。一眼望去,黄浊的微波似乎静止了一般,但是只要看一下湖岸,就会发现湖水正在一寸一寸地侵袭着周围的堤岸。
“今天有些悠闲的家伙呢?看那边,跟你们很像吧。”秀吉在马背上对身后的侍童们说。侍童们不知就里,都疑惑地望向主人所指的方向。原来,有很多鹭鸶站在泥湖中漂浮的木材上面戏水。石田佐吉、大谷平马、一柳市助的弟弟等人都还是十三岁到十七岁的小侍童,他们缩着脖子嘿嘿笑起来。结果,其中年龄较大的森勘八郎说道:“就因为在战场上还光想着玩,将军大人才那么说的。”
那些小侍童也不肯服输,回击道:“那,您算什么呢?”
“算乌鸦吧,乌鸦勘八大人。”秀吉听着背后孩子们的嬉戏声,慢悠悠地打马回营。
那是六月三日的傍晚,和往常一样,他带着罗伞、马标,率领五十名骑马将士去巡视了一下阵营。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秀吉每天都会去巡视阵营,这几乎成了每日的功课。带着五十骑或者上百骑,有时候还带着侍童,让他们撑着长柄的大罗伞,举着金灿灿的马标,缓缓前进。
一看到他们经过,士兵们就会想:“我们家老爷子来了!”如果哪天看不到,就会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秀吉也左顾右盼着说:“忙着呢!”秀吉看到的都是浑身沾满了汗水与泥土的士兵、吃着难以下咽的食物却装出很好吃的样子的士兵和总是面带微笑不知烦闷的士兵。哪天没看见这些年轻的生命群体,秀吉也会觉得有些落寞。屈指算来,他作为中国地区的司令官赴任以来,已经度过了五年漫长的战场生活。上月城、三木城以及其他各地的艰苦战斗无法用语言形容。
除了战争本身的困苦与危险,他作为主将还遭遇了几次精神上的困境。他在远方为那个难以取悦的信长效劳,总是非常谨慎,仿佛主公就在三军之中,光是为了让信长满意、放心,就不是一般地费心。何况,在信长周围,就连己方将士之中也有人对他的出人头地感到不痛快,存在很多勾心斗角之事。
但是,秀吉还是很感激。在这五年当中,面对一切艰难困苦,他在早晨向太阳祈祷时,都会怀着一份感激之心。这样的磨炼求之不得。有时候他会独自想:“到底上天要赋予我怎样的大任,才会给我这么多磨难?”他生来身体就不是很强壮,虽然身材矮小,却有克服这一切困难的顽强意志。他有时候会深深感谢幼年时的贫苦与世间的逆境塑造了他的意志。
如今他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他意识到作为人生于这个世间的无限巨大的意义,而且活着的每一天都无比欢乐。因此,他放声高呼:“忙着呢!”这话本没有任何特别意思,却让将士们非常开心。即便艰辛,哪怕不吃不喝,和他在一起度过的日子都会觉得无比高兴。但是,他脸上绝不是笑眯眯的。在石井山的大本营时,十天也无法泡一次澡,皮肤在五年的战场上烟熏火燎,有些发红的胡子动不动就乱蓬蓬地堆在一起。如今水攻高松城的计划已经实施完毕,只等信长西下了,然而隔着长良川,日差山等地还有毛利方的吉川、小早川的三万余人马,赶来支援这座孤城。天气晴朗的日子,在那些山地当中与其对阵的敌军,应该能清楚地看到秀吉巡视阵营时的罗伞和马标。
他的队列很快来到了石井山的山脚下。从龙王山搬过来以后,大本营就安扎在了山上的持宝院里。
“您回来了。”在第一道木栅门那里迎接的是山内猪右卫门一丰,在第二道木栅门那里迎接的是浅野弥兵卫长政。黄昏中的嫩叶之间,到处飘荡着阵营的炊烟。无论多么幽邃的寺院,一旦成为军营,就会一下子被日常生活中的厨房和马粪包围。
“喂,牵马!”秀吉在庙门前下马了。藤堂与右卫门高虎今年二十七岁。他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缰绳,牵到马厩那边去了。
秀吉继续漫步在士卒之中,又打招呼道:“喂!”有四五名士兵正在砍柴用来做饭,其中也有樱花树。秀吉指着那些树说:“尽量找不成材的树木砍伐,不要砍樱花树。那样到了赏花的日子,农夫们就会感到凄凉的。”然后他又到门侧的一柳市助的营帐瞧了瞧,看到炊事班的人正在大锅里炖什么,他闻了闻,笑着对左右的部将说:“好香啊!”又说最近都不知道什么东西难吃了,走出营帐,不经意间看到右侧营帐的角落里蹲着一个年龄很小的武士,于是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啊?”
一柳市助诚惶诚恐地回答说:“是我最小的弟弟。”
“啊……几岁了?”
“十三岁了。”
“叫什么名字?”
“名叫四郎右卫门。”
“真可怜,怎么取了个老头一样的名字?”
“这次我奉命跟随您出征中国地区,临出门的时候他还小,缠着让我带他来,怎么劝都不听。我知道他有些碍手碍脚,但是也答应了他。反正他早晚要继承叔父的称号,就让他叫四郎右卫门了。”
“这样啊。不要说什么碍手碍脚之类的话,只要加入到战阵之中,自然就会具备武士精神。越小越好,越是从小开始越好。嘿,孩子,你叫四郎吗?”秀吉走上前去,四郎右卫门早已一骨碌跪拜在地。不过,他膝头抱着士兵的草笠形头盔里似乎珍藏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你捡到了什么?”
“是,我捡了樱桃。”
“原来如此,已经都变红了啊,”秀吉抬头看了看夜幕下的树梢,突然将手伸向四郎右卫门膝头的头盔,“甜吗?……嗯,挺甜的。”秀吉嘴里嚼着两三粒樱桃,朝正殿走去。
正殿用梧桐花纹的幕布围了起来。幕布也好,回廊、石阶也好,都因为梅雨季节的潮湿含着水汽。秀吉所到之处,都有身穿铠甲的人影出来迎接。营中已经有些暗,到处点着短柄烛火或者篝火。他终于在一间看似客厅的房间里落座了。
“估计您也累了吧。”有一位客人和他并排坐在一起,是堀久太郎秀政。在信长亲自出征之前,他先行一步来到这里,跟秀吉商量到达中国地区的预定日程以及阵营的准备等诸多事宜。
“哎呀,已经习惯了战场上的生活。最近完全不觉得不方便或者疲劳了,”秀吉笑着说道,“偶尔去安土拜见主公,就会受到慰劳,突然在厚厚的被窝里睡觉,反倒不舒服,睡不好。穿着铠甲,枕着手臂,在战斗之余随便躺下睡一觉的感觉也是一种只能在战场上体验的享受吧,妙极了!”说完,接着又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
“那我们一起吃吧。”他回头看看侍童,吩咐道,“赶紧去准备。”又问道:“彦右卫门在干什么?”
小西弥九郎回答说:“蜂须贺大人带着寺里的一名僧人去什么地方了。可能……”秀吉打断他的话,又咕哝道,“茂助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环视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共进晚餐的人。
弥九郎补充说道:“其实,是我恳求堀尾大人前往附近村庄,参加村长的集会。”
“为什么?”秀吉追问理由。
弥九郎说明了实情:由于自己职责所在,负责从附近村子里征用军粮,村长及农夫之间,不正当、拒绝协助的言行举止不绝,所以打算请堀尾茂助前去,好好教训一下那些村长。
“不要一开始就认定农夫们是狡猾的人,”秀吉反倒训斥弥九郎说,“他们本来是很淳朴的。虽然贪图小便宜,但是没有大的野心,非常朴素。你们老是说他们不正当,这也是难免的。一般说来,在战乱持续的世间,人的神性会极度明显地显现出来,而人的弱点以及一些坏风气也同样容易比平时横行。所谓政务,就是让这种神性逐渐高昂,抑制那些坏风气的出现。并非训斥才算本事,要好好观察农夫们好的地方。”
“是!”
“久太郎大人,到那边用膳吧。”秀吉和秀政一起进入了住持的房间。
正在这时,通往冈山的饭仓的木栅门处,有一名使者从快马上下来,被守门的武士们团团围住了。这条道既可以从冈山通往秀吉所在的石井山,也可以翻越日幡,前往小早川隆景的阵营日差山。这里的木栅门作为所谓的要塞,自然是守卫森严。
“我是长谷川宗仁大人派来的使者,不是什么可疑之人。我六月二日中午离开京都,现在到达这里,绝不是可疑的人!”守在那里的武士一脸严肃,左右各有一人抓住他的手臂,在黑暗中朝前走,其间这位快马传书的男子就像说胡话一样不停地大喊大叫。
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武士们可以说是一左一右搀扶着他朝前走,此时笑着说:“你说什么呀?没有人因为怀疑你才将你拉下马,你一从马上下来就瘫软了,似乎走不了路,我们才扶着你往前走的呀!”
“可是,这条路到底是去哪里?是通往哪里的路?”使者隔着他们的肩膀一会儿回头望望,一会儿又驻足不前。
“那还用问,当然是去石井山的大本营。”
“那么,你们确实是羽柴将军麾下的吗?不是毛利方的人吧?”
“之前我们问过你,现在你又来问我们。哈哈哈哈,这个使者脑子有问题呀,疯了吧!”
送他前去的武士们回头一看,使者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喂!你怎么啦?”有个人拿着火把靠近,在他眼前熏了熏,“啊!不好!他昏过去了。”武士们慌慌张张地从附近小河里捧来泥水喂到他的嘴里,又帮他捶背,“喂!醒醒!现在可不能昏过去,到大本营还远着呢!”
使者的脸色苍白,点点头又继续朝前走。他似乎是从昨天开始不吃不喝、快马加鞭赶过来的。这样一想,开始那些拿他当玩具一样戏耍的武士们想:“看来事情非同小可。”这件事马上从山脚下的山内猪右卫门队伍中传达到浅野弥兵卫那里,途中弥兵卫的部下接过一位像病人一样的使者,陪着他来到正殿。
夜已深了,阵营中除了四处的篝火,就是墨一般的夜色。使者似乎再次昏迷过去了,平躺在了守门的浅野的家臣脚下。附近时不时地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发出吧嗒一声,也不知道是樱桃还是毛毛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