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备位侍书(1/1)
第五章 备位侍书
这些天来,对于杜若兰,婉儿也有了更多的了解。多亏了太平公主府的那群饶舌的女人们叽叽喳喳没一刻闲着,从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到不为人知的宫廷秘事,随便一个都能挑起她们无限的兴趣,这倒是无形中大大方便了婉儿。
婉儿从她们口中得知,杜若兰本来不过是杜如晦的远亲。杜如晦是开唐名臣,善于辅助太宗皇帝决断政事,与另一位名臣房玄龄并称“房谋杜断”。由于太宗先帝的重用,杜氏一族也都跟着清高起来。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杜家发达了,家族的远近亲戚自然趋之若鹜,而杜若兰一家也被划定为“钻营巴结谋求富贵的小人”,所以那些女人说起她时口气很是不屑,想必杜若兰在族人当中并不吃香。
“像她那样的女人啊,说起来是个大家闺秀,可惜一辈子也不过是个偏房侧室的命。倒还不如我们,虽然穷苦些,嫁出去总也是个正妻。”
“那又有什么办法?”另一个宫女尖酸地说,“他家现在在族里是没人理了。等她出嫁,族里兴许连嫁妆都不给备,嫁过去就先矮人一头。又是这样的家世。什么样的高贵门第公子会要这样的女人?又不是国色天香。”
对于这种风言风语,婉儿不会全信,也不能全不信。唐王朝门第之风也很盛行,之前太宗皇帝诏修《姓氏志》,中原大族们硬是不给脸,李家连国姓都不给排第一,惹得太宗大发雷霆。一国之君都遭到如此尴尬,况大臣乎?这样的大环境下,杜若兰的日子无疑是难过的。
婉儿心中倒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恻隐。她想,倘若自己的家世未败,自己很有可能也就是杜若兰那个样子,所以在习艺馆里的同窗里,她对杜若兰特别有好感。
“若兰这次来,是特别恭喜婉儿。”
杜若兰安闲地坐在婉儿对面,仪态端庄,手指拈着衣角。
“承蒙太子厚爱,连番赏赐,已经愧领不恭了。恭喜云云,万万不敢当的。”
“不是为了那个。”杜若兰的声音平静,波澜不惊地说,“太子看中了你,商量着要向太平公主讨你过来呢,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婉儿的身体倏然一颤,她抬起头来注视着杜若兰不语。杜若兰却冲她微微一笑,警觉地四下打量了一眼。
虽然婉儿为免得她尴尬,早打发走了侍女,但她还是不得不小心,再一次确定无外人在场,才又从容地补上一句:
“但是婉儿,你我同窗一场,虽然没有深交,我却一向以你为友,所以希望你能听我一句劝告:不要来太子府!”
婉儿又是一颤。
杜若兰察觉了她的不安,轻声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婉儿垂下头,也轻声回答:“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之后婉儿就客客气气地送杜若兰回府。
毫无疑问,杜若兰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婉儿暗地里思忖着她刚刚那几句话,里面隐含着的信息量大得惊人。但婉儿目前还不能完全吃透它们的真实含义,她只是凭直觉感觉到:一,杜若兰不简单;二,太子府不简单;三,不简单的杜若兰到不简单的太子府,本身也就未必简单。她可能是有目的的。然后她又加上一条:她自己很简单。
所以结论,无论杜若兰那句话的真实用意是什么,她的意见是对的。
不能去太子府!
“要我的婉儿?不给!”
太平公主寒着脸,一巴掌拍在紫藤小几上,茶碗茶盅乒呤乓啷地乱蹦。
代表太子来要婉儿的太子妃脸色很难看:论辈分太平公主还得叫她一声皇嫂,想不到她纾尊降贵忍气吞声替丈夫太子李贤来讨一个小小的女官,太平公主都这般不给情面,连陪坐一边的婉儿自己也很吃惊。
她当然和太平私下里说过这件事。太平公主慨然应诺不把她给太子,但婉儿心想太平大不了给来人吃个软钉子,让她们知难而退也就罢了,全想不到太平竟会借机发火。
“不是这么说啊,皇妹。”太子妃软语恳求,“不过是一个女官而已,我们也知道,婉儿是皇妹你得用的人……”
“哦,知道?知道还来要人?”太平公主抓住一个破绽就攻上来。“平日里枉说是我好哥哥,好嫂子,我好不容易有一个贴心得力的人,你们又来要!要吧!好啊,连我自己也跟了你们去算了,正愁道观偏殿住得气闷。嫂子回去跟哥哥说,请他一并笑纳了吧。”
太子妃招架不住,而且她知道太平是故意耍蛮的。她年纪小,又受宠,斗起嘴来可以口无遮拦,没有人会挑她的错处,自己就完全不同了。倘若多说一句闲话,传到父皇母后的耳朵里,兴许顷刻间就是一场风波。因此她只能按捺住心里的不满,尽量从容地劝说:“皇妹消消气,我们不是也在想嘛。你哥哥府里有的是文臣武将、异人门客,女孩子里也满是聪明干练的人。我们讨了婉儿去,回头你要谁,尽管开口便是。”
“免了,”太平公主一言而绝。“我们这殿里也有的是女孩子,女孩子里也有的是年轻貌美的人。回头哥哥要谁,尽管开口便是。唯独婉儿不成!”
太子妃苦笑了笑,指头拈起茶盅,在唇边沾了沾。
太子妃终于失败而去。太平公主虽然假装生气,这种礼节却不肯马虎,拉着婉儿一直送她到殿外,太子妃乘辇而去,随行众人也纷纷上车。婉儿在旁看着,明白这一番杜若兰是替她担了干系的。太子妃回去,少不得找她算账,问她这等小差使为什么也不能办得爽利,不由得又替她担心起来。但杜若兰若无其事一般上得车去,竟不回顾。
这一次得罪了太子,以后就再没有礼物送来了。太子李贤也长久不再来后宫,免得兄妹见了尴尬。其实婉儿明明是他要的人,却偏叫太子妃来向太平讨。太子妃自己也满心不情愿,现下正好把由头都推到太平身上。
仪凤四年秋十月,西北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颗白色的长星。它像彗星一般拖着长长的尾巴缓慢地划过天际,甚至大白天也看得一清二楚。
这种反常的天兆令离宫中的每个人都心中惶恐,心里生起几缕寒意。皇帝和天后本来已经打算摆驾离开离宫,这一来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刚刚摆脱旱灾,又陡逢异常天象。帝后、太子诸王、诸相成天聚在一起商议,而最忙碌的人则是明崇俨。
“天有异象,主君失德!”他说。
皇帝李治和天后武则天的脸色都很难看。“主君失德”意思就是他们难辞其咎。要是当真做了些什么也就罢了,可整个秋天他们都在离宫,什么不该做的也没做。要说在离宫避暑就算失德,前几个月就不该下雨。
“明大夫的意思,是要朕下罪己诏么?”李治问。
“微臣不敢!”明崇俨诚惶诚恐地说,“陛下和天后福如山海,德泽深厚。所以上天才会普降甘霖,拯救我朝亿万黎民。”
“那你又说主上失德?”李治不知道生气好还是苦笑好。被拍马屁总是令人愉快的,但天上那个东西偏偏一抬头就看得见。但天后武曌却敏感地意识到了明崇俨话里的玄机。
“明大夫的意思是……”
“微臣罪该万死。”明崇俨肃然道,“除了陛下与天后,太子也是天下之主!”
李治和武后彼此对望了一眼。
“臣职掌谏议之责,有事不敢隐晦。太子文治武功,才智兼备,举国无不敬仰。但他帷幕不修,宠幸奸佞赵道生,秽乱宫廷,也是人所共知的事。”
“人所共知……”武后沉吟道,“只怕这些话也只有你明大夫一人敢说而已。”
“有没有可以祈禳的法子?”李治追问——他和武曌的思路有着微妙的差异,倒不觉得儿子玩些美女娈童是多么过火的事。只是天空中明明横亘妖星,没一点解决方法说不过去,小兔崽子自己的失德又不能让老子替他顶缸。
“祈禳的方法自然是有的。”明崇俨抬起头来,凝视着李治。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这个大违人臣之度的举动吓了李治一跳。“但恕微臣斗胆直言,祈禳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之计何在?”武曌不动声色地追问。
“修德。”明崇俨答道,“惟德可以胜妖!”
“这个明崇俨,近来是越来越讨厌了。”李治揉着太阳穴,忧心忡忡地说,“身为一个大臣,三番两次说贤儿坏话,终究也不是办法。”
“总也是贤儿自己不懂得修德养身,才弄成这个样子。”武后不以为然,“天上的异象总不会没有来由。明崇俨虽有道术,指挥星辰还非他所能。说起来讲究人君之道,毕竟还是一个‘德’字。凭了‘德’字我们才能守大局,其余细务自有文武群臣料理。将自己降到臣僚的层次,本身就是殊不自量。就是你我,难道领兵真能胜过刘仁轨,断案真能胜过狄仁杰?笑谈而已。”
“这个道理朕何尝不懂。”李治仍是忧虑,“朕担心的是这样下去,贤儿恐怕不会放过明崇俨。”
“但愿没有那么一天。”
武后的手指轻轻敲着龙案。
婉儿和太平这些天倒是无忧无虑的。朝臣们都隐约听说太子在这里碰了钉子,没谁敢不识相来这里找事。尽管李旦李显那一拨年轻的亲王也对婉儿颇感兴趣,但他们更知道这时候最不能得罪的是大哥。要是他们也碰了钉子就罢了,万一婉儿真被谁讨去了,李贤肯定会记恨他们一辈子。待父皇百年之后太子登基为帝,那时候准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离宫之内的生活是清闲而幽静的,直到有一天天后武曌亲自驾临。
“我听说,你哥哥到这里来要过婉儿?”武后状似无意地提起。
“没有啊!”太平公主眼神纯净,乖如小猫。
“你还替他隐瞒?”武后作势欲打,却先笑起来。太平公主也笑个不停。跪坐在一边的婉儿也抿嘴浅笑,连殿中的宫女们都一起脸带笑容。
武后在世人面前都是高高在上、威严无比的,也只有在太平面前才会显露一丝母亲的慈爱。她柔声细气地和太平说:“母亲听说了你哥哥来要婉儿,你没给他,很好。婉儿这孩子,我很喜欢。你哥哥那个人,虽然聪明,却凡事没有长性,见一个爱一个,婉儿给了他,是糟蹋了她。最近天现异象,明大夫在宫里祈禳,一体上下严禁内事,听说他还在府里胡闹。”
“母后。”太平公主拉着武后的手撒娇,“哥哥也没有这么坏。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嘛。他再怎样也是太子,自在一点,也是分内的事。他要婉儿我实在舍不得,他要是要个别人,说不定我就给了。”
“你这精灵古怪的小丫头!”武后拍了拍太平的脑袋,“你就能猜到我来是为何事?”
殿中宫女一齐怔住,连太平也停止了扭动,狐疑地望着母亲。
“母亲是来借婉儿的。”
武后特意强调了那个“借”字。
上官婉儿心头剧震,一时不能言语。
这一回轮到了太平公主大败。她无论如何也抢不过她的母亲。其实认真说起来,婉儿只不过是与太平关系亲近而已,她的职衔还是内宫中的女官,原本就是天后的人,天后根本就不必“借”。
更重要的是,婉儿在太子李贤府里和跟从天后武曌身边,对太平而言是完全不一样的。婉儿给了李贤,从此就是李贤的人了。她和太平之前再亲密,此后也会隔着一层隔膜,日渐疏远,但婉儿跟从天后却并不影响她和太平的关系。
毋宁说太平心里其实一直盼望能在母亲身边拥有一个亲信,她所以如此用力保护婉儿,也正是有这方面的因素。所以她只能半真半假地嘟着嘴巴,让天后将婉儿带走。
“婉儿是我的!说好了,以后要还!”太平带着哭腔说。
对此天后只是莞尔一笑。
这是婉儿生命中的第二次飞跃。婉儿从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这距离她在咸亨殿里当众做诗不过月余时间,尽管她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
于是,她再一次见到了萧璟。
此时的萧璟,无论服饰还是气质,都和在习艺馆时大不相同了。她安静而娴淑地坐在御案之后,用天后御用的笔墨在大臣们的奏章上匆匆批复,神情专注,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婉儿的到来。
送婉儿来此的女官告辞之后,这座偏殿里就只剩下萧璟和婉儿两个人。萧璟既然不理她,婉儿也就只好在偏殿里轻手轻脚地走来走去,四下张望。
这座偏殿并不高大,然而很雅致。古玩架上的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品,但更多的是无处不在的书籍、奏章和文牍。显而易见,这里是离宫之中专门供皇帝处理政务的所在。
后来婉儿才知道,同样的宫殿在长安城中和洛阳城中都各有一座,无论是建筑格局还是殿堂里的布置,都几乎一模一样,连古玩架摆放的位置都纹丝不差。这是因为天后武曌习惯这样规律的地方,这有助于她的思索和决断。
殿里的气氛沉静下来,只听到萧璟的朱笔在奏章上书写的声音。婉儿不禁想:这是不是萧璟在刻意给她一个下马威?
毫无疑问,虽然天后对她颇为赏识,一路拔擢,但萧璟还是比她上位得更早一些——虽然这时间有限,然而这种资历上的差距有时候是毕生都追赶不上的。当然,萧璟也一定会对她怀有戒心。她们在习艺馆里同学的时候,身份相差就很悬殊。可能那时萧璟就以为她已经永远甩下了这个叫上官婉儿的微贱女子,可是没想到,她东晃西晃地居然又赶了上来。
婉儿思忖一阵,决定还是暂时忍耐。她忍耐了十四年,耐心一向很好。于是她搬了一个绣墩坐在偏殿里,静静地等待萧璟。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而在这一个多时辰里,婉儿看得出萧璟至少不全是故意在怠慢她。她的神情的确异常专注,每翻开一份奏章都目光不瞬,而后不必抬头都能在环摆在案头的各种文牍之间随手抽出一份来对比核查,最后才字斟句酌地写下批语。她的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一层又一层。直到她左首的奏章慢慢都转移到右首,她才伸着胳膊站了起来。
“啊,婉儿!”她说,“你来多久了?我没有看到,真是失礼!天后早吩咐过我。你来就太好了。这里的情况都看过了吧?我们这个地方没有名目。我们都是天后的侍书宫女——现下只有你和我。但我们对应的是庙堂中的中书省。文武百官上呈皇帝的奏章,中书省负责批阅。但他们遇到拿捏不定的地方,就送进宫来进呈御览,而后由我们按皇帝的旨意草拟朱批。皇帝首肯的话,这折子就直接发出去,门下省一般不会截朱批奏折。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了停,“你初来乍到,先跟着我。过一段你学会了,天后自然会降旨于你。怎么批阅奏章,习艺馆里宋先生教过我们,可实际做起来你就知道——会更简单些。因为绝大多数的东西我们都不懂,也不可能懂。他们递进奏折来也不是真要我们指明如何行事——如果连这个本事都没有,那他们就别想再干了!他们要的是态度,我们就代陛下和天后给他们这个态度。记着,真正关系重大的奏折不能擅动的,一共有五种:灾异、军事、谋叛、省部公卿副署以上人事以及钱谷。这五项得请旨,其他各类不过观其大略。”
萧璟侃侃而谈,语速快而果断。她一边带着婉儿绕行偏殿,一边指点她何事何物当在何处。最后她说:“婉儿,你来。我早知你今天到,备了一份礼物给你。”
她带着婉儿走出偏殿,轻轻击一击掌,就有一个女孩子低着头走上前来。她越走向前,头埋得越低。
婉儿认识这个人。
“萧摩诃!”萧璟面色平静地说,“见过上官姑娘,以后她就是你的新主人!”
这曾经是她萧璟的贴身丫鬟,在习艺馆第一天里曾经好生嘲笑过婉儿,此时却忍不住哭了出来。
“姑娘,你不能这么狠……”
“我这是在救你。”萧璟淡然道,“从此以后你就是上官姑娘的婢女了。她要打骂责罚,你也得倾心服帖。宫里大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上官姑娘就算要你的命,也不过多费一张纸条而已。以后收起你那些小性儿,自己小心,好生服侍。”
婉儿真想不到萧璟居然会来这一手。一时之间她也拿不准萧璟的用意是什么。只是因为萧摩诃起初得罪了自己,而现在自己跟她平起平坐,所以她送这个丫鬟给自己,让自己出气,以示讨好?这种事萧璟做得出?又或者,这个小丫鬟实际上是她萧璟埋伏在自己身边的钉子?
不管萧璟真实的用意如何,直到这时婉儿才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没有一个亲信。甚至在这个黎民亿兆的王朝里,她可以真正信任而不施展任何心机的人,也只有她母亲郑氏一个。这对她的发展是一个极其不利的因素:没有亲信部下,她凡事就只能亲力亲为,就会永远被束缚在无穷无尽的琐事当中,永远难以进步,难以扩大自己的力量和影响。
于是,当婉儿和萧摩诃坐着一辆车回自己馆驿的时候,婉儿心里已经在暗暗琢磨怎么利用这第一个属下来培养自己的势力了。
萧摩诃当然猜不到婉儿的心思,她只是看婉儿始终低头思索,脸上阴晴不定,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她忍不住越发心虚起来。她知道自己素日里跟从萧璟,奴随主贵,是很有些骄气的。可总仗恃主人护着自己,从不收敛,万万没有料想竟然有一天会落在婉儿手上,不由得又是难过又是害怕。主仆二人就在这样凝固的气氛之下一直到了居所。
这处轩馆是内廷特别拨给婉儿居住的,连宫女仆妇也一应俱全。她和萧璟名分虽低,但实际上是替天后武曌草诏的官员,实权相当慑人。离宫之中面积有限,差不多的嫔妃女史都住不到这样轩敞的馆舍。她们因此也早知道这新来的主人年纪虽轻,却是万万得罪不得的。于是见婉儿车马一到,都争先恐后地迎上来服侍婉儿下车。一边有人拎不清状况,还去赶着讨好萧摩诃。婉儿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进了轩馆,只见小小一座院落,园中有亭,屋角有梅,正厅与宫殿排场也略相近。宫女们一起陪婉儿等进了正厅,稍事休息,婉儿轻轻交代几句,便打发闲人各归原位。
萧摩诃这才怯生生地跪下,道:“婢女甘领姑娘责罚!”
婉儿脸色漠然。
她在车上已经计算好了。萧摩诃现在所以这样畏惧自己,并不是出于敬仰或者服从,而是出于权威。现在自己是她的主人,她萧摩诃的生死就捏在自己的指掌之间。所以此时她要收服萧摩诃,这也正是绝好的机会。在此之前,保持自己的威严是十分有必要的。
“你家旧主人萧姑娘说,她是在救你。”婉儿淡淡地说,“什么意思?莫非你家主人觉得我好欺负,所以送你过来特意钳制我?”
萧摩诃连连叩首,她听得出这话里浓烈的杀机:“婢子不敢欺瞒姑娘。萧姑娘曾经跟我说,我性格太鲁莽,既得罪过姑娘你,也得罪过宋昭华宋先生。萧姑娘说,宋先生那个人非同小可。来日若被我撞到她手里,只怕连全尸也落不得,她也护我不住。姑娘您是秉性宽厚大量的人,与其落到宋先生手里,不如落得被您责罚,就算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婉儿不动声色。
“既然如此。你甘受责罚?”
“婢子甘受责罚。”
“死而无怨?”
萧摩诃的身躯颤了一颤,犹豫了一下,终于断然说:“死而无怨!”
婉儿点点头。
“既然如此,起来吧。”
“姑娘?”
萧摩诃畏惧着不敢起身,婉儿轻轻拉着她衣袖携她起来。
“一年!我容你一年时间。”婉儿说,“我这里的情况,你也看得到。论富贵是不能跟金陵世族比。我又年轻,身边委实没有一个得力的人。你若想跟从我,我就留你下来。我也明白和你讲,素日里你是得罪了我,我现在不饶你,因为你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就这样放过你,你也必疑心我是留待后日慢慢整治你,两下各不相安。”
“是。”萧摩诃低声应道。她也知道婉儿说的是实情。现在她是婉儿的婢女,婉儿要寻她错处,眼皮都不用抬。这过节倘若始终不解,她在这里也不会好过面对宋昭华。
“我的功夫,都在笔墨之间。”婉儿说着,慢慢走到书案之前,“我写一张条子押在这里。你得罪我的——十棍!”
萧摩诃又是一凛。内府的手段她听过一些,十棍已经足以打得她皮开肉绽。
“以一年为期。一年期满,倘若你兢兢业业,称我心意。这十棍的旧账向天为誓,一火焚之。此后你我名虽主仆,情同姊妹。但设若一年之内你敢别有图谋,生心滋意,我会再加十棍!”
她沉默了一下。萧摩诃也明白,二十棍就足以要她的性命了。
“就是这样。你愿意留,就留下;不愿意的话,我明天仍旧把你还给你家萧姑娘。天色不早了,歇息吧。明儿五鼓我就要起来视事。”
“姑娘……”萧摩诃低声,但是并不迟疑地说,“我愿意!”
婉儿转过身来,平静地望着萧摩诃。萧摩诃还在那里埋着头,已是泪流满面。她的心里突然生起一阵恻隐:仅仅就在几个月前,这个女孩子还坐在习艺馆的书桌上趾高气扬地藐视着她啊。而她今天如此可怜,仰人鼻息。想起自己十几年来也是过着看人眼色吃饭的日子,她收敛起那份怜悯,只是轻轻拍拍萧摩诃的肩头,说道:“好,那就留下来吧。从今天起,你叫上官羲。”
就这样,上官羲成为了上官婉儿一生中第一个亲信。等到这天夜里,她服侍婉儿睡下后,婉儿已经对她初步得出了判断:这就是一个性格直爽没有心机的丫头。这样的人一旦对某人袒露心意,就不会轻易背叛。她和婉儿之间本来有过节,但婉儿既然已经和她讲明了,她也就放下前嫌,尽心竭力地服侍起婉儿来。她在婉儿床前的小床上很快酣然睡去。
这时候婉儿自己还迟迟难以入睡。她听着上官羲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嘴角浮起浅笑。
怪不得萧璟会如此豁达地把这个贴身丫鬟让给自己。她这样的性格,居家过日子绰绰有余,但是太不适合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的内廷了。
隔天婉儿便早早起来,与萧璟一起参谋公事。一开始她尤其吃力,这种朱批御览的奏折非同儿戏,虽然写上去的多半也是一堆废话,但这些废话也有讲究的,一字一句都不能乱改。什么样的奏章,需要作出什么样的判断,援引什么样的先例,写下什么样的批语,桩桩件件都有体例。这是比在习艺馆时还艰苦得多的训练,而萧璟实际上是不指点她的,因为她自己的公务还忙不过来。婉儿自己每天焦头烂额的时候,萧璟能趁批改两份奏章间的余裕对她说一两句话,就是恩德了。
她知道自己指望不上萧璟,而且萧璟并非寻常的大家闺秀。她既有才华,又有毅力,而且似乎有着明确的目标。因此她异常努力,即使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夜以继日,丝毫不敢懈怠。何况这里现在多了婉儿,她一不留神就会被婉儿赶超。所以她下定决心不给婉儿机会,虽然当她们交谈时,那言语仍然总是亲切而有礼的。
这样一天下来,婉儿头晕眼花。好在身边多了个上官羲,这个人对处理日常杂务十分熟练。高门世族里专门训练出来随侍贵女的丫鬟手段毕竟不同,不几天就已经把整座轩馆打理得井井有条,使唤宫女仆妇也是轻车熟路。她之前以猛将为名,果然是有些大将之风的。有她在,婉儿省力得多。
婉儿也提醒过自己注意,虽然上官羲现在看起来忠心耿耿,可能还是因为她怯意未过。自己对她的态度既要温和,使她倾心归服,同时也要注意张弛有度,不能让她在自己手里有翻身的机会。
好在过了一个多月,婉儿在奏章方面功力大进,而上官羲对她的忠诚也与日俱增。这时候,婉儿才有时间故作随意地和上官羲谈谈天,交交心,探探她的虚实。上官羲没有心计,在这方面远远不如从小在掖庭长大的婉儿。婉儿有时也好奇她为何在世家大族里仍能如此单纯,旁敲侧击打探几次,才渐渐知道原来上官羲也不是普通的小丫鬟,她因为是萧族的远支而从小跟随萧璟的。说是丫鬟,其实因为萧璟身份高贵,也是人人让她三分,丫鬟里没人敢跟她争锋,从小又没吃过苦,才养成了一副目空一切无法无天的脾气,但萧璟却越来越不喜欢她了。
个中原因上官羲并不明白,婉儿却是懂得的。上官羲当初在萧族的时候,身份地位不上不下,下人们没人敢惹她,而上层之间的倾轧机变又是她不能够接触的,但萧璟能!实际萧璟上一直很精明,而胸无城府的上官羲只能越来越不称她的意。
婉儿想通了这一点,有时就顺便指点一下上官羲。上官羲经历了这番换主风波后,性情大改,再不像以前那样颐指气使。这些为人处世的小诀窍她每学到一个,就立刻加以试用,没多久她和轩馆里的宫女们的关系就亲近了好些,也就越知道婉儿的好,自然越发尊重起婉儿来。
婉儿想,萧璟一定料不到她竟能收服上官羲。她起初把这个丫鬟给自己,想来不过是卖婉儿一个情面,二来也想给婉儿增加个麻烦。可是上官羲现在并不是麻烦,而是她的得力助手,但无论如何,这个人情婉儿还是欠了萧璟的。
“有机会要还回来。”婉儿一边想,一边沉沉睡去……
转眼间,仪凤三年就快过去了。婉儿有时候忙里偷闲回想往事,总感觉这一年在她人生中格外短暂,却又格外漫长。
等到腊月的时候,她的公事已经娴熟。天后本人虽然不露面,却一直暗暗关注着她,也慢慢将不太重要的奏折交给她批。然而对于婉儿和萧璟之间的优劣,天后却从不稍微表态。——这就是她的御下之道。
离宫之中忙碌起来。消暑胜地不适合过冬,人人都在做回长安城的准备。十一月下了那一年的最后一场雨,而后就刮起了朔风。雨雾在树枝上遇冷凝结,形成了银色的美丽树挂。这使得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儿们格外欢喜雀跃,离宫中到处是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进了腊月,天空飘起雪来。婉儿把自己缩在厚重而温暖的大衣服里,靠着栏杆看雪。细小的雪花落在她手指上,悄悄融化,她闻到一股清新的气息。
也就在这个时候,婉儿突然无事可做了。不仅是婉儿,连萧璟也一样。中书省上呈给内廷的奏章其实并没有减少,而是增多了,但是奏章的内容却不再是往日的例行公事歌舞升平,几乎件件都涉及到她和萧璟无权决断的所谓五大禁。这是因为王朝打了一场败仗。
九月里唐王朝的军队和吐蕃国在青海大战,损失惨重。当时皇帝和天后正在离宫中避暑,都心情愉快,当事将佐不敢拿如此重大的惨败去找不自在,但时间一长,终究是瞒不住的。这场败仗的余波十二月里才波及离宫,上至皇帝,中至皇族诸王,下至省部文武百官个个忙得脚底起雾。奏章来不及传入离宫就被天后亲自迅速决断掉,反倒是婉儿和萧璟,由此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
于是趁这个空闲,婉儿就去时常找太平相聚。
她们的友谊并不因月余不见而稍有减损,两人仍是亲爱有加。上官羲也因此得见了太平公主,并且在心里默默地承认:这个看起来寒微的新主人实际上是比那位翻脸无情舍弃自己的旧主人更有面子的,或者也更有根底。于是她服侍婉儿更加尽心竭力。
有一天,婉儿闲来无事,照旧命车马往公主宫里来。等到了宫外,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围栏边上,正背着手看雪。他眯着一双细长的凤眼,容貌妖异而妩媚。
婉儿认出了他——他就是起初出现在皇太子李贤身边,与他并马奔驰的那个人。
那男人也注意到了她。婉儿和上官羲刚下得车来,他就已经不怀好意的走了过来。
“啊,这位岂不就是近日里盛名传遍京华的上官姑娘!”
他的笑容神秘而猥亵。上官羲本能地挡在婉儿身前:“你是什么人?知道我家姑娘,还不一边伺候!”
那男人笑了笑,就伸出手去,在上官羲脸上摸了一把,低声道:“你家姑娘我或者摸不得,你么……呵呵。”
上官羲几乎气昏了,伸手向那男子打去。但她虽然取过“猛将”的名字,其实不曾习武。而那男人的身手却相当敏捷,他只是微微躲闪,上官羲气急之下的踢打压根不能挨到他的身。
婉儿也想不到这个男人竟会如此轻佻无礼。她的内心愤怒异常,但她也知道凭她们两个与这个男人对抗是没有结果的。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太平公主的声音地背后冷冷响起:
“赵道生!”她说,“你仗了我哥哥的势,就敢在我这里放肆。以为我杀不得你么?”
“岂敢。”那个赵道生撤回身来,“不过是因为天气严寒,逗引这位姑娘出些香汗而已。”
他的言语仍然轻佻,但却不再像方才那样肆意放纵。太平公主终究是非同小可的人,赵道生即使自恃宠幸也不敢轻易得罪她。这时候,从殿中又走出一个人来。
那是皇太子李贤。
李贤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上官婉儿。他微微一愕,眉峰挑了起来,对赵道生说:“道生,休得无礼。这是上官姑娘。”而后他慢慢地走下台阶,迎着婉儿走过来。细雪纷落在他的鬓发上,更映得他一张脸丰神俊朗。他望着婉儿,凑近身子,他的呼吸在冷风中凝成白雾。婉儿心里一阵慌乱,她竭力躲避开太子那深邃的眼神,将脸侧过去。李贤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一向不见,别来无恙?”
他轻声在她的耳边说,而后越过她大步走下去,一边束紧大氅的飘带。赵道生立即迅速跟上。院外传来骏马的嘶鸣。
“我这个哥哥对你还真不错。”进殿之后,太平公主半真半假地打趣。
婉儿脸红了。
太平公主大笑起来,“不过你要小心赵道生。”
婉儿赶紧趁机下台,“那是个什么人,和太子很亲近的样子。”
太平公主啐了一口,“那就是个小人!”
那天夜里,婉儿失眠了。她在床上躺了良久才昏昏睡去,继之而来的是不断的睡梦。在睡梦里她一次次与太子李贤四目相视,呼吸相闻。他的鼻息在她脸上激起热浪。他一次次地凑近身来,似有所言。而最后这些梦寐终于都化成一片片破碎的残影。她醒过来,眼前一片虚无。
“无论如何,不能去太子府!”她想起杜若兰的话。她发现自己似乎能接触到一切,但其实却什么都不知道。她意识到杜若兰的警告很可能和赵道生有关。那个男人和太子李贤之间的关系绝不是君臣主仆那样简单。她隐隐猜测到太子府里或者埋藏着她现在无从想象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极度隐晦,也极度危险。
“阿羲?”第二天午后,婉儿懒懒地躺在冬日温暖的阳光里。
“姑娘?”
“之前……”婉儿欠了欠身,“习艺馆的时候,有一位杜姑娘,你还有印象么?”
出乎她的意料,上官羲回答得非常迅速。
“有啊。她家的大丫鬟还是婢子的好朋友。”
“哦?怎么认识的?”
“杜家的人一向在刑部有很深的关系。之前婢子家吃了官司,萧氏族中懒得插手,是杜族中人帮忙才能安然无事的,所以我家始终欠着杜家的人情。因为这个,杜姑娘在习艺馆时,婢子和她家上下都很亲近。”
“既然这样,”婉儿沉吟,“明儿我就准你一天假,你去那边走动走动。”
她在“走动走动”上加重了语气,上官羲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走动走动”这四个字在宫闱门族中含义相当深刻,有时候实际上就是刺探的意思。
当然,那一切都是形若自然且不露痕迹的。女人们有女人们的方法,坐在一起说说笑笑聊一下午天,想知道的消息往往就知道了。上官羲虽然人情世故上不太通达,但她并不蠢。尤其是跟了婉儿这些时日之后,婉儿稍一点拨,她就明白主人的意思了。
就婉儿而言,这实际上是没有办法的事。人在宫廷,不知道文章经史未必有人笑你,但不懂得各宫各府各个势力之间微妙而繁复的关系,就不仅仅是被不被笑话的问题,有时候甚至可以关系到性命。
婉儿虽然年纪尚幼,涉世未深,但她耳濡目染接触的事情已经不少。她敏锐地觉察到太子府绝非一般人想的那么简单。可是要了解它,就要向里打进钉子,然而她身边无人可用。
她只有一个上官羲,还只跟了她一两个月,尽管表现得相当忠诚勤勉,婉儿仍然拿不准她究竟是否可靠。所以她即使不得不向她交代,那措辞也是微妙的,以免万一之时留下把柄。
好在上官羲表现得比婉儿估计得更出色。傍晚的时候她就回来了,神色从容。这证明她颇得了婉儿的风范,否则按她自己以往的脾气,这时候多半是连跑带跳进来的。直到等到夜深人静,只剩主仆二人的时候,上官羲才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
“姑娘,姑娘!我不但见到了杜姑娘的丫鬟,而且还见到了杜姑娘!”
“哦?她怎么说?”
“她也没说什么。姑娘知道的,身份有别。她只是见我在,就特意过来问候了几句,说早已知道我跟了姑娘您,只是府里杂事缠身,一向不能有空过来拜望,叫我给您带信问好,又叫她的丫鬟好生招待我。她的丫鬟本来就跟我无话不说,这一来更加随心所欲。我们就在太子府里整整闲聊了一个下午。”
“呵,有什么好玩儿的,拣几句听听。”
“有啊有啊。姑娘您还不知道吧。那个赵道生——就是我们上次在公主宫里见到的那个无礼的男人——他其实是太子爷的男宠!”
“嗯——”婉儿故作淡然,心里却不免剧震。原来她所料想的竟是真的,太子李贤和那个叫赵道生的男人之间果然有些令人难以想象的私密。她尽量压住自己的心绪,装作兴味盎然的样子问:“然后呢?”
“然后啊?”上官羲得意地说,“原来这个赵道生和太子的事,整个太子府已经尽人皆知了。杜姑娘的丫鬟偷偷跟我说她亲眼见过他们动手动脚的,婢子估计她也就是吹牛罢了。不过说起这个赵道生,他也不是一般的男宠。他身手敏捷,又师从异人学过剑术,弓马、武功都很好。太子府里的人都在议论,说这个家伙每天跟着太子,迟早会生出事来。”
婉儿在心里默默点了点头。她从见到赵道生的第一天起就认为他绝非等闲之辈。那个妖异而妩媚的男人就像一个深重难明的矛盾。这个绝不简单的人出现在太子李贤身边,婉儿也绝不认为仅仅是出于爱欲。上官羲继续说下去,却多是些并不重要的女儿家事了。
婉儿终于有些明白了杜若兰的警告,又觉得杜若兰或许有些意思难以通过上官羲来转达。但她又不想亲自贸然跑去太子府,那样未免太招人耳目,更不可能剖心露胆地将所有秘密都对她和盘托出。说起来杜若兰与她并没有什么深交,不过是同学时彼此较为亲厚而已。
“杜若兰也不简单!”婉儿反复地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