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秉国权衡(1/1)
第七章 秉国权衡
“婉儿……婉儿……”
在梦里,那呼唤声时远时近,若隐若现。上官婉儿觉得自己的身体随着那一声声召唤时起时浮。她的身子浮在半空中,随着风飘飘摇摇地飞翔。
“上官婉儿……上官婉儿……”
那个声音清晰起来。婉儿抬头望去,云层中一个黑色的人影正飘忽来去。
“萧璟?”她认出来了,“你不是死了么?为什么还老缠着我?”
“因为我很寂寞啊!”
萧璟的魂魄轻飘飘地绕着她游走:“我在等你来啊,总有一天你会来吧!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啊,选了这条路就不能回头。你知道天后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不知道?哈哈哈,那你知道天后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吗?”
她的黑发倏然上扬,露出骷髅一样狰狞的鬼脸:“其实她一直都知道我进内廷就是为了对她不利,可她仍然提拔我,重用我,派宋昭华监视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脱出她的视线啊!哈哈,只有在她的视线之内,她才会对我放心。所谓阴谋不过天后手中的棋子!那么婉儿你,她为什么会对你那么好?”
萧璟的鬼魂猖狂地大笑起来,上官婉儿异常平静地望着她,说:“你是个疯子!”
婉儿霍然醒来!
洒金一样的阳光充满大殿,东海鲛绡的寝帐还重重垂落,泥金三足蟾香炉里的龙脑香气仍然芬芳氤氲。贴身侍女上官照正仔细地用锦帕替她擦拭额上的细汗,一旁不远处三个小宫女一刻不停地为她搧着清风。
“什么时候了?”婉儿问。
“巳时刚交三刻。”上官照回答,“裴相、韦相和武相几位大人都派人进宫来问过安。是婢子回主上刚刚睡下,未好惊动。他们都说不碍的,姑娘什么时候起来,再请过去朝房。他们都在那里恭候。”
“让他们等着去吧。”婉儿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正殿里明媚的阳光让她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姑娘我要再睡会儿,小照四刻叫醒我。收拾收拾,午时去见这帮老家伙。”
“是。”上官照抿嘴而笑。因又想起一事,说道:“还有一件事,庐陵王前晌进了宫,说要求见姑娘。”
“什么?!”婉儿柳眉立即挑起,“这事为什么不早报?”
“姑娘睡觉的时候,一向不许打扰。这些天又睡得浅,好不容易……”上官照委屈地说,“婢子想庐陵王不过是个废主谪王,走到朝堂上都没人理,叫他等一会也无碍的。”
“糊涂!”婉儿断然说,“白跟了我这几年!快,拿袍服!”
她匆匆翻身起床,小宫女们放下扇子一起来帮她装扮。
世易时移,这时候已经是大唐王朝嗣圣元年,距废太子李贤之乱已经过去四年了。
这四年里,婉儿大非昔比。天后武曌从萧璟死后就再没有补充过侍书女官。婉儿也就成为唯一一个可以最接近天后武曌的人,因而权倾朝野。大多数情况下,即使是王朝的宰相们也弄不清楚,到底哪些是天后的意旨,哪些是上官女史的意思?所以他们畏惧她如同畏惧天后一般。即使婉儿的品级仍然不过四品,她在王朝里却俨然已是举足轻重的女丞相。她居住的宫殿是洛阳宫城中最华贵的所在之一,她的备员和仪仗的规模实际上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宫妃。
婉儿装扮已毕,走出门来。贴身侍女上官照时刻不离她左右,另一个贴身侍女上官西也从耳房中出来:“姑娘醒了?”
上官西是婉儿的四个贴身侍女之首。当初给她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宫里许多人都疑心她是在纪念上官羲——那个婉儿一生中第一位忠心耿耿的部下。但婉儿对这个说法从不承认,她说,“西风残照”四字是诗中孤绝,她的四个侍女就以此为名。分别叫做上官西、上官风、上官残和上官照。嗣圣元年的时候李白还没降生,这句诗的后四字“汉家陵阙”因而还未曾有,否则婉儿或者就有八个贴身侍女了。
选择这四个贴身侍女的时候,婉儿彻底吸取了当年上官羲的教训,她不仅仅选择她们的才能,同时还严格地考察过她们的家世、宗族血脉、姻亲眷戚。这其中实际是大有学问的,而一切都取决于微妙的平衡和上司高明的驭人之术。所选择的人第一要素毋庸置疑是忠诚,不忠实的人再有才能也是祸患,而在忠诚之下甄选才能的时候就要旁及方方面面。
比如这个人是否聪明,是否善于学习。宫中规矩极多,又勾心斗角,不聪明的人注定在这里没有前途;比如这个人有哪些专长,是熟读经史子集,还是惯于待人接物。选定之后,便可因才施用;又比如这个人个性如何,是否可以与同僚融洽相处……四个相处融洽的部下可以当寻常的八个人用,而四个彼此不服互相争斗的部下可能不如一个人有用,无论这四人任何一个单列出来才智如何杰出。最后的一条,就是这个人是否有缺点。
婉儿从不用看起来没有缺点的人。她不相信完美,她认为一个人有一点缺点才更真实。所以在短短不到四年的时间里,西风残照四大贴身侍女已经成为她得力的助手。
作为婉儿的心腹,上官照平时颇能猜测主人的心思,然而今天却猜错了一回。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婉儿会对一个已被废黜的庐陵王如此重视?那只是个胆小而懦弱的可怜虫罢了。不但她这样认为,恐怕全天下的人也都这样想。
是的,此时的庐陵王李显看起来确实是很可怜。四月的风偶尔还有些料峭,然而李显可怜兮兮地顶着风站在庭院里不敢稍动,也不知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
其实李显本来完全不用这样自谦自抑。李贤被废之后,继位太子的就是他,月余之前他甚至还贵为王朝的皇帝——虽然那时天后的威权仍远远凌驾于他之上,尤其是皇帝李治已经驾崩了,这个王朝此时已经再没有可以和天后武曌相匹敌的人物了。
但问题还是出现在李显自己身上:他太不争气了。
他还是英王的时候,明崇俨还夸过他福德堪为一代天子。那时他也的确容貌英伟,有那么一点“英”王的样子。可惜等他继位之后,就迅速变成了一个唯唯诺诺、毫无性格的胖子。胖子也就罢了,他还尤其怕老婆,在老婆的鼓动下把岳父韦玄贞越级提拔到高官之列,还险些塞进宰相。
他这样胡来,当然令天后武曌大大不悦,文武群臣也一起反对。李显气急了,口不择言,说:“我是皇帝,天下我说了算,我就算把天下让给韦玄贞又能怎么样?”
此言一出,不到两个月他就被赶下了皇帝宝座,被贬为庐陵王,限期即日离开京城。
在婉儿看来,李显这个下场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他好歹贵为一镇亲王,连自己的老婆都搞不定——李显的夫人韦氏是一个雄心勃勃却毫无政治手段的女人,她给丈夫出的主意几乎没有一个是对的,更糟糕的是李显本人没有分辨对错的能力,这些短视而贪婪的人害了他。
但即便如此,当她看到一个亲王站在她的院子里可怜巴巴地苦等的时候,仍然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她赶忙吩咐身边的上官照:“去内库取件狐腋裘来。万一冻坏了贵人,我和你们都罪该万死!”
上官照应命而去,而上官西则机敏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远远地在门前坐下,把住全局,这座庭院里就再没人进得来。婉儿缓缓走近李显,倾身贴近他,直到他们呼吸相闻的程度。
她忽然想起来当初李贤就曾这样贴近她,而她四年后这样贴近了李贤的弟弟,命运真是个好笑的东西。
“庐陵王,”婉儿在他耳边轻语,“有失远迎,尚望海涵。”
“不……不相干。”庐陵王李显额角见汗,“我……本王……我也是特意来拜……拜见姐姐!”他吃力地说,有些笨拙。堂堂亲王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话,听了的确让人心酸。
“母后她不见我,我就要贬谪去均州了,此后间关万里,也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回来。母后面前,就全靠姐姐代为致意。我这个人,平庸颟顸,也不懂得结交,举目天下,再没有人肯听我的话……”
二十八岁的李显在二十岁的婉儿面前低下头,啜泣起来。
婉儿的心里不禁大生怜悯。
面前的男人说起来是国家的亲王,甚至曾经做过皇帝,而且年龄还比她大。离得这么近,她都能数清楚他的胡子了,可在她眼里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掖庭里除母亲外也是举目无亲,孤立无援,她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么难熬。她虽然对李显并没有什么感情,看看四下无人,仍然伸开手臂将李显抱了一抱。
李显怔住了,脸孔涨红起来。
“放心。好好地去吧,这里有我。”婉儿含糊一句,目的是让他安心,又叮嘱道:“此去山遥水远,你自己多当心。”
李显的眼中又噙满了泪水。他似乎很激动,吐字都含混不清起来。婉儿看着他吃力的样子觉得很好笑,正在拼命忍笑,李显突然抓住了她的双臂,在她耳边说:“苟富贵,毋相忘!”而后狠狠地抹了把泪水,像个男人一样大踏步回身而去。
婉儿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出庭院远去,她才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抱着一件狐腋裘进院的上官照摸不到头脑。
而上官西仍安静地坐在原地,似乎一无所闻。
婉儿知道李显和她所认识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在他一生之中,从没有主动去努力追求过权力,他的地位和权力都是天生的,与生俱来,欲罢不能。所以他缺少哪怕像宫中六尚这种低等级女官从更低的等级奋斗升职的体验。
天下拥有最大权力的一部分人根本不懂得权力的实质,更可怕的是他们也不想懂。他们像玩弄玩具一样玩弄权力,而令自己的权力最终被夫妻、亲眷或近臣瓜分殆尽,由此也成为祸乱的根源。对于这些人,就他们的本心可能并没有任何邪恶因素,但邪恶总是萦绕在他们身边。
“庐陵王或者也是一场悲剧吧?”婉儿想。
她整顿车马,出宫去朝房见一些真正懂得权力的人。从某种程度上,他们在亲手管理着国家。上官西望望天时,时候已近午中。
“就是校场斩首,这时候也该来了!”
婉儿还没有下车,就听到有人重重怒吼,不由浅笑。上官西却皱起眉头。婉儿朝她摆了摆手,轻手轻脚地向朝房那边走。
房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这人状貌朴实,眼角的皱纹令他横生几丝苍老,衣饰也并不华贵。他一眼看到婉儿,连忙迎上来,低声说:“姑娘你怎么现在才来,裴老正在里边发火。”
“不碍事。”婉儿轻笑,“裴老一向火气大,倒是武相心里没有偷偷怨我吧?”
“怎么会,怎么会。”那人连连陪笑。他看起来就像是属官厮御,但他身上分明穿的也是宰相的绯袍——他就是武承嗣。
武承嗣论起辈分来是天后武曌的堂侄。高宗李治暮年之时,天后武曌就着手准备自己的政治班底。和当时的婉儿一样,武曌也乏善可用,尽管她从文士里提拔了裴炎、从低级官员里重用了狄仁杰,又从底层搜罗了来俊臣一班人,但这些片面的准备对于整个庞大的王朝仍然远远不够,所以她也只能从自己的亲族中想办法。
天后的父亲武士彟是太祖、太宗时期的首义之臣,资格老但身份低,武氏子孙原本并不足以干预朝政。一开始天后瞩目的是她的姐夫贺兰一家,为此不惜牺牲了她同父异母的兄弟武元庆和武元爽等人。但贺兰一家后来根底渐厚,竟与天后武曌争锋,天后这才明白,在政治领域里,即使再亲厚的人也不能分享自己独一无二的权力。她果断地反手处理了贺兰氏,但这时候亲族中所有能用的人就只剩下武元庆和武元爽那几支流落岭南的子嗣,她把他们调了回来。
武承嗣就是武元爽的儿子,说到底他和天后的关系虽近而不亲,而且他家族之前的倾覆,武后要负首要责任。但武承嗣能在连番累牍的家族变故中始终挺立不死,最后终于熬过风口浪尖,从多瘴气的岭南一举回到洛阳城成为宰相,婉儿也就大约想得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武承嗣这个人其实很聪明,而他最聪明的地方是他刻意隐藏这种聪明。他在上朝的时候向来不穿过于名贵的衣服,有时置身于诸位宰相之中甚至显得有些寒酸。天后武曌看了往往会厌恶地说:“哎呀,怎么穷成这个样子?”于是再诏加赏赐。
其实武承嗣在洛阳城外的府邸华美胜过王侯。他在府中引入了水汽蒸腾的温泉,常常穿着极其轻薄的蝉翼纱搂着美女在里边逍遥快活,生活骄奢淫逸得不成体统。但他在朝堂之上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即使人人都知道他就是靠荫袭武氏宗亲攀到的这个高位,却都无法找他的痛脚。在婉儿的心里,这个人难对付的程度要远胜朝房里正怒气冲天的裴相。
裴相姓裴名炎。他其实不算老,不过五十来岁而已,但是资格老、脾气大,整天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看看这一拨都是什么样子,怎么配当王朝的宰相?”大唐诸宰相彼此笑而不言,心中却一致痛骂这个不老而朽的家伙。
婉儿对裴炎并不陌生。四年前太子李贤一案,他就是受上命署理案情的三大臣之一。这个身份毫无疑问证明着他在天后武曌心中的地位。但比起裴炎,婉儿对薛元超印象好得多。同样是署理太子案的三大臣之一,同样位至宰辅,薛元超就宽厚温和得多。因为他毕竟是世家子弟,而且和婉儿的祖父上官仪还有些交情。可惜就在这一年的年初,他死了。
这四年来,死了太多的人。薛元超死了,高宗皇帝李治也死了,甚至连李氏亲王之中辈分最高、最有才能的霍王李元轨也死了。
虽然,在李元轨年轻的时候,太宗皇帝李世民曾慨叹说,不逢乱世是他的遗憾,可李元轨还是死了。在他的一生之中大唐王朝都没有遭逢乱世,可是他却死在李氏宗族最需要他的时刻之前。
说起来这个人对婉儿还有提携之恩。当初当殿赋诗的时候,是他巧妙地将焦点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而令婉儿陡然有了耀眼的声誉,真是一只老狐狸啊!他临终的时候婉儿去探望他,他握着婉儿的手老泪纵横地说:“别无所愿,惟善视我子孙即可。”他也许在婉儿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就洞察了她的未来。
当然,还有李贤……这个名字总是让婉儿的心隐隐刺痛。一直以来,她不敢正视他们之间那迷离而暧昧的情愫,直到那一天她亲手写下废他储君之位的诏书。据她所知,李贤一生都没有恨过她,被废之后他和自己的家人被贬谪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在那里默默地延续着生命。直到天后武曌亲自派出左金吾大将军丘神绩去“看了一看”——这四个字和婉儿吩咐过上官羲的“走动走动”同样语意含混。总之,丘神绩“看过”之后,李贤就死了。
而今,四年前的那些记忆都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了。那些她所渐渐熟悉的人物——宋昭华、习艺馆的同学们、明崇俨、上官羲乃至李治、李贤,都一个一个飘然远去,就连太平公主都已经嫁了人,嫁的是名门出身的薛绍。
太平公主嫁给薛绍的时候,洛阳城从空气里都能开出花来。真的,天下间再不会有那样富贵繁华的婚礼了。婉儿这样想着,含着浅笑,推开了朝房的门。
朝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宰相之首“裴老”裴炎背坐在前,用脊背对着她,故意咳嗽了几声。婉儿仿佛没有觉察,她恭顺的躬身向王朝的宰相们一一施礼。
“真是罪过!”婉儿满面春风地说,“婉儿一介小小女流,怎么敢怠慢诸位卿相久候。是方才庐陵王驾临婉儿那里,拉着婉儿说了好一堆话。”
裴炎的咳嗽声倏然停止了,几位宰相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庐陵王李显失势之后,他们迄今还没有去看望过,反倒是明显天后一系的武承嗣还去拜望了一下。而同是天后一系的上官婉儿这时候却搬出庐陵王当挡箭牌来堵他们的嘴。
好在有资格坐在这间朝房里的无一不是世事洞明之辈,刘祎之连忙出来打圆场,大家都颔首微笑,气氛似乎变得愉悦起来。婉儿心里暗暗好笑,也猜得到他们肚子里必然暗暗骂街,却也拿她无可奈何。
于是便议政事。
这些事原本婉儿根本无权参与,因为全都是当年列于朱批奏章“五大禁”里的。嗣圣元年这个年号极其恭顺,这一年的事件却极其不顺。首先高宗皇帝龙驭宾天,料理后事就是件大麻烦。陵寝固然早有准备,但葬礼本身无疑还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天后权威日显,新晋相位的武承嗣也自然承旨有所动向。祖宗要追封,家庙要修,武氏陵寝要增大规模……哪一样都是花钱如流水的事。
李氏宗族那边皇帝被人赶了下来,几个遥在外镇手握兵权的老亲王正跃跃欲试要替庐陵王李显讨个公道。李氏家族经略天下垂六十年,树大根深,这场仗一旦打起来,天下就势必无法太平。何况朝堂这边,老将刘仁轨也已见势不妙远遁边陲,从此装聋作哑,一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良将。
此外,突厥也来打,百姓也来闹,天上又有彗星横空,朝中还有一堆堆心怀异志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抽冷子就插上一手。这些天来,宰相们一到了朝房就是吵架,吵得连房顶都能掀起来,最后纷纷敲桌子打凳吹胡子瞪眼各自散去,也吵不出结果。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要等婉儿来的缘故。宰相们必须让这些情况上达天听,明确地说就是让天后知道。李显被贬为庐陵王之后,相王李旦即位称帝。但这回有了前车之鉴,谁都知道那不过就是个摆设,当今天下是天后说了算,但又不能让她亲自来听宰相们吵架骂街。
这一点连婉儿都觉察得到:高宗李治驾崩之后,天后的脾气陡然暴躁了很多,轻易就会翻脸,动不动就把人抄家灭族,这或者是已经再没有人可以稍微辖制了她的缘故。李治在世的时候一向病怏怏的,谁都没有感觉到这位皇帝有什么过人之处。但他一死,区别立即就显现出来——李治绝不是草包,尽管看起来都像是怕老婆,但他比庐陵王李显高明得太多了。
或者这时候天下只有一个人仍可在天后心中保有相当的地位,但这个人当然不是婉儿。
“朝房庙堂之地,宰辅鼎鼐之臣,吵成这个样子……”
略显刚硬的声线从屋外响起,宫女们用细嫩的手指推开宫门。门外,太平公主端然而立。
时隔四年,太平公主的妆容与之前迥异了。已经尚了驸马的公主再也不是那样披散着秀发赤着脚自由自在像精灵一样的女孩儿了,她的秀发已经梳成了高贵的云髻,上面缀饰的珠宝光华灿烂,她的衣裙华美如烟霞。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张脸——那张酷似天后的脸,峥嵘的额头、大而明亮的眼睛、饱满的两颊以及丰盈的下巴。
这四年来,太平公主的声望在朝野之间又盛了很多。人们渐渐把她同受先皇和天后宠爱的小皇帝区别开来,深刻地体会到这位公主是非同凡响的。尤其高宗李治逝世之后,没有任何人能像太平一样始终如一地填补着母亲内心的伤痛和空虚。近年来,宰相们已经习惯靠讨太平的主意混事,在庙堂上是太平公主,在宫闱里则是上官婉儿——这两个女子就仿佛天后武曌的影像,缥缈高远却又无所不在。
“公主!拜见公主!”
略微惊讶之后,朝房里顿时响起有条不紊的祷颂声。太平公主却已不再理会。她一展眼看见婉儿,就立即亲切地走过来。
“正好,我还找你呢。”
“婉儿参见公主!”
“和我还来这套。”太平公主半是嗔怪半是打趣地说,“过来,和你说些事情。”说着携起婉儿的手,两个女子走到朝房一隅,在那里低声谈论,不时还响起笑声。
这情形落在当朝首相裴炎眼中,他不由感慨:年头真是变了,两个女子居然公然如此亲昵地讨论政事而举止坦白、态度自然,令人无从指摘。倘若两个男性大臣哪怕背着人这样密谈,隔不了十天半月就会被密折告发到天后面前去,说他们图谋不轨。高宗李治逝世、庐陵王李显去国之后,这个大唐王朝的天平已经渐渐朝女人那一边倾斜。上至天后、中至太平公主、下至这个上官婉儿,她们都有着区别于男性的性格和习惯,而这些又左右着她们手中的至高权力,使王朝的权力走向发生彻底的倾斜。
“看来再上朝之前,得跟家里的老婆子取取经喽!”裴炎无声地哀叹。
“什么机密大事啊,这般藏头露尾的?”婉儿笑问太平。
她知道太平的脾气,虽然对朝臣总是板着冷脸,但对亲厚的人一向是无拘无束的,也不喜欢别人敬神一样敬她,所以才敢用这种戏谑的口吻。她跟裴炎就不敢这么说话,裴炎毕竟是当朝的首相,但反过来裴炎也不敢跟太平公主打趣。
“哪有什么大事?”太平公主微笑道,“有人做东请客,怕请不动你这位女宰相,特别求神拜佛地央我来转请你。”
“还有这种事?”婉儿失笑,“既然你都出面了,我到时准到——是谁这么大面子?”
太平公主笑而不语,婉儿的心里也就知道七八分了。这个王朝有资格请太平公主出面的人并不多,除却几位高爵显的老亲王之外,就只剩下跟太平至亲的同辈亲族。而李氏亲族之中李贤已经死了,李显也被贬了。李旦在傀儡的皇帝宝座上,不可能纾尊降贵参加这种私宴。武氏族中武承嗣之前刚跟她见过面。没有别人了。
“武三思!”婉儿笑,太平也笑着颔首。
这天的傍晚,婉儿的车驾就停到了武三思的府邸之前,武三思正站在正门前恭候。这是一个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子,留着两撇一丝不乱的小胡子,精明干练,神气十足。他和武承嗣都是天后的侄子,是堂兄弟,关系极为亲密。
此刻一见婉儿车驾到,他赶忙亲自迎上去,喝退了仆从侍女,亲自服侍婉儿下车,一边还殷勤恭维道:“上官姑娘亲身驾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与武承嗣不同,武三思的嘴要甜得多,而且眉眼利便,善于察言观色。许是因为少年时都吃过大苦头的关系,武氏兄弟重归朝堂之后,私下里虽然富贵无度,却都很注意大面上的形象,在文武百官当中口碑都很好。
婉儿也很得意于他的殷勤,索性坦然让他服侍。武三思亲自簇拥着婉儿走进府邸,府内早已处处张灯结彩,欢声笑语遥遥可闻,浓郁醇厚的酒香溢满每一个角落。
婉儿随意四下里瞟了几眼,发现这一晚与会的人要么是武氏宗族的亲眷子嗣,要么就是明显靠拢武氏一系的朝廷官员。满座冠盖云集,觥筹交错,热闹难言。想起上午的时候庐陵王李显一个人孤零零在自己院子里站了那么久,连口水都没喝,她心中不禁没来由地一酸。
她很惊异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反应,连忙掩饰下去,好在没人察觉。武三思亲自引着她走入正堂,轩然坐于首座。婉儿初时不肯,武三思抵死相劝,说道太平公主并未驾临,这首座除你之外无人敢坐。
婉儿扫视正堂之中,的确是没有什么特别脸熟的达官要员,也就半推半就地坐了。她坐下之时,一种难以描述的气概油然而生。
她还是第一次以私人的身份出席这样隆重的宴会,而且高居首座。瞧着满堂官员立刻走马灯一样的上来敬酒问安,各自报出自己的姓名籍贯职位,婉儿一律微笑应之,只有听到宾客身份颇高,才会将玉盏沾一沾唇略作意思。她知道其实这些人如此恭敬她,归根结底还是仗了天后的势。
她微笑着平视远处,客气地又机械地一一点头为礼,最后,她终于对小官儿们报名听得烦了,就索性坐在那里出神,真有需要记住的人,上官西会替她记住的。
莫名其妙的,她竟然又想起李显来。那个呆子,居然说出“苟富贵,勿相忘”这类的话来。难道他连怜悯和喜欢都分不出来吗?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坐上皇帝宝座,她一想到这里就替他担心;而这份难以言叙的担心,竟一直萦怀不去。
“上官姑娘,上官姑娘?”
婉儿倏然省悟过来。武三思富有魅力的笑容就在眼前,“这里的各位也都见过了。大堂喧闹,没什么兴头,白耽搁姑娘的时光。请入内堂坐坐吧。”
婉儿点点头,淡然起身。
她相信这才是武三思请自己出席这场宴会的真正用意。内堂一定有些与大堂殊不相同的东西。武三思拉过一个清秀小厮来,吩咐好生引领上官姑娘去内堂。那小厮答应一声,回头又向婉儿举杯笑道:“我在这里再酬应一番就来。”
婉儿会意地随那小厮离开。她们穿堂入室,折过回廊,绕过几间房舍之后,来到一个并不见华丽的院落。那小厮带婉儿主仆进了内堂,先将屋角一炉馨香抱起来退出去,便有侍女送上茶来。
婉儿也不过浅啜,洗一洗烟火气,仍旧把盖碗覆在那里。她打量着这内室,心里却终是放不下,终是招手把上官西唤到身边,和她耳语一阵,叫她一会出去,打发自己人回内廷传一席上好的筵宴送与庐陵王。她知道庐陵王李显此刻树倒猢狲散,只怕是连一顿好饭都没得吃的。他那样从小钟鸣鼎食的人,却是可怜。
正出神间,竹帘一掀,一个人躬身而入,却是武承嗣。上官西恰好借机告礼出去。不多一会,武三思和武承嗣的次子武延秀也到了。
婉儿问:“还有别人?”
一个人应声而入,笑道:“我只带耳朵,不带嘴巴。”
那是一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婉儿认得他正是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
薛绍出现在这里无疑代表了太平公主,这就是他所谓只带耳朵不带嘴巴的缘故。
“好。诸位都是自己人,我长话短说。”武承嗣道,他一双眸子精光闪闪,跟婉儿白日所见判若两人。
“天后应天顺人,才德命世,万民所向。天下士伍归心,这是不必多说的。但高皇驾崩之后,庐陵王荒悖失位,本是自取其咎,李氏宗族里却有些人把账算在天后头上,以及在座诸位,都躲不了干系。”
“那些亲王们府里有粮,手里有兵,断不会三言两语就倾心归服。”武承嗣的儿子武延秀说道。
“嗯,也未必就是向着庐陵王。”武三思笑了笑,“他们无非是见武氏日盛,李氏日衰,心里不安,怕终于夺了他们的钱粮,这是其一。心怀不忿,穷兵黩武,图谋不轨,这是其二。”
“当今圣主,还是李氏天子,这些人敢造反,虽李唐宗族也人人得而诛之。”武承嗣道。
“天后天命所归,真尊降世。谋反是谈不上的,那些人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资格。”武三思淡然道,“但需要谨防他们找麻烦。”
“所以唯今之计,还是先下手为强!”
婉儿默不作声地听着,心里渐渐明白:这些武氏子弟是冲着李氏家族的韩王和鲁王来的。
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是一母所生的亲生兄弟,他俩都是高祖皇帝的儿子,论辈分还是高宗皇帝李治的族叔。这两个人在家族中的身份地位仅次于霍王李元轨一人而已,李元轨死得及时,韩王和鲁王此时就已成为李唐宗族之首。武氏要向李氏下杀手,首要就是拿这两个人杀一儆百。
果然,只听得武三思道:“韩王和鲁王都是毕生耽爱经史的人,不喜掌兵。拿掉他们,并不为难,关键是明争呢还是暗斗。三思愚见,既然是杀与人看,自然要明正典刑。”
“但这样朝堂上只怕吵不过去。”武承嗣道,“裴老那个人近来是又臭又硬了。”
武三思点头道:“那就索性一并拿下裴炎。”
婉儿听到这里,盈盈浅笑道:“怪不得你们非要约我,原来暗地里在这里埋伏。”
武延秀忙赔笑道:“上官姑姑,侄儿也早听说那裴炎在庙堂上向来与姑姑作对。说什么,社稷国之重器,向来没有个女人执掌权衡的道理——姑姑,这可不是说你,分明是在暗讽当今天后。这样的人不拿下去,说得上什么戮力同心?”
婉儿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武承嗣道,“这次请得薛驸马和上官女史来,也不过是为了总镇全局。上官女史到时在禁中多作回护就好。天后她老人家的事,自然有我们子侄一力承担。将来若有一应干系,自然也是我们领责,全与二位无涉。”
这一次,连早就声明“只带耳朵,不带嘴巴”的薛绍也不免说几句客套话了:“哪里哪里,大家都是自己人,自当并力齐心,祸福与共。”
武三思的嘴角泛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