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伏法(1/1)
一
半月后,京师。
京师的夏季十分炎热,早上太阳出来后,便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与江南的天气截然不同。因此,若非有急件传来,京师的官员很难想象江南受灾的情况。
御门听政在嘉靖朝基本属于有名无实,有事要奏时,臣子们想见皇帝一面都难,一般情况下,奏疏只能先送到内阁,由内阁看了后,再决定是否给皇帝御览。
浙江遭洪灾的消息,是由鄢懋卿八百里加急发出的,这位京官到了浙江后,起先也并没在意,直到大雨来临,去受灾现场察看,眼前所见的景象,让他震惊不已。
鄢懋卿的折子送抵内阁,严嵩看了之后,心头暗自一喜,鄢懋卿办事还是让他放心的,这道折子言辞激愤,说了灾情严峻之余,痛陈官场之腐败,言此次看似天灾,实则人祸,并表决心说,定要揪出涉贪官员,还百姓一个公道,还地方一个平安!
此外,胡宗宪的折子也到了内阁,其内容除去要求朝廷赈灾外,几乎与鄢懋卿一样,亦声言要严查浙江官场。
一个是封疆大吏,一个是监察御史,都是他严嵩亲手培养之人。如果他们真的能在浙江掀起一场反腐风暴,把这场戏给演好了,那么今后哪个还敢来查严家?
严嵩看了眼徐阶、高拱以及各部尚书,狠狠地把浙江来的折子甩在地上,莫要看他年纪大了,耍起狠来劲儿却是不小,啪的一声,折子被甩在地上,然后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一帮良心让狗吃了的混账,年年受灾,年年死人,朝廷每年拨下去的赈灾款去了哪里,都让狗吃了吗?灾难面前,百姓的生死面前,尚贪心不泯,想着一己之私利,这种人简直是猪狗不如,应该抓一个杀一个,绝不姑息!”
高拱点点头,高声道:“严阁老说得好啊,但凡是贪官,于国于民均无益处,那种害群之马自然是越少越好,现在胡宗宪和鄢懋卿都在浙江配合朝廷,大力除贪,端的让人欣慰。”
严世蕃脸皮一动,朝高拱笑道:“不知高宪台秘密遣送的淳安知县海瑞可有什么动作?”
由于鄢懋卿在折子里已经透露了新上任的淳安知县,所以在内阁开会的大臣都知道了有这么个人,但他们似乎都不怎么看好此人。与严世蕃一样,他们似乎都乐于看高拱的笑话,这次的反贪行动是你挑起来的,如果你这边的人搞砸了,那么在这个舞台上,高拱将成为最搞笑的小丑。
高拱微微一笑,他是火爆脾气、急性子,平时要么大笑,要么大怒,要么大声说话,直来直去,无所顾虑,这种好整以暇式的微哂,在他身上极少出现。之所以装出这么个态度,是想让他们看看,他高拱是没有选错人的。微哂间,从袖口里摸出道信函,看它鼓囊起来的样子,里面应是装了厚厚的一叠纸。
严世蕃的独目中精芒一闪,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证据。”高拱颇有些得意地笑笑,“我看了这些证据后啊,简直瞠目结舌,区区一个七品御史,居然没花一两银子,空手套白狼侵占了两百余亩地,其名下的财产不计其数。由于尚未来得及清算,暂时不知具体数目,但仅仅是眼前这些,就足以教人触目惊心了。”
严世蕃冷笑道:“那些土地都是在韦光正名下的吗?”
高拱道:“倒不是,乃是在其弟韦德正名下。”
严世蕃哈哈一笑,“这么看来,韦光正是清白的。”
高拱摇头道:“东楼想简单了吧?”
“哦?”严世蕃虽只有一只眼睛,天生残疾,但他却十分聪慧,想要在韦光正的案子上故意刁难高拱,“既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韦光正贪污,那么他就是清白的。如此简单的道理,莫非还能想出更复杂的问题来吗?”
“是的,这其实是我们每个人都该去深思的问题。”高拱收敛起笑意,正色道,“你们想想,韦德正无官无职,何以如此无法无天、任性妄为?这就是所谓的裙带关系,他有一个在当监察御史的哥哥啊。监察御史管的是什么?代天子巡狩,乃皇上之耳目也,监督的就是天子的官员。其虽官为七品,但权力大、威望高。天下哪个官员见了监察御史不是战战兢兢,敬他们三分?这就是韦德正敢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的基础。地方上的官员没一个敢得罪他,所以就产生了腐败。这样的腐败,事实上比官员直接收受贿赂更加可怕,何也?因为隐秘,不易觉察。而我们在反腐的过程中,由于没有直接证据,往往也会将这种隐秘的腐败忽略,从而导致举国上下腐而不败的现象,莫非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是值得我们深思。”严嵩不得不承认高拱说得有道理,“腐而不败,是对律法的藐视。针对越来越多样化的腐败手段,反腐的手段也不应固而不化。那个海瑞有没有查到更加具体的证据?”
“有。”高拱将那个信函送到严嵩面前,“据韦德正交代,他是依仗其兄之权势,与严州通判卓有才合谋,利用征地文书之漏洞,不花一两银子兼并土地。事实上在淳安地面,类似于韦德正这样的乡绅还有不少。他们把良田变作诡田,把荡田变作私田,在沿河一带大肆开发,表面上看起来政绩突出,实际上使水利设施遭到严重破坏。这便是淳安年年治水,年年遭灾的根本原因。”
严嵩认真地着海瑞送来的折子,忽然白眉一动,惊诧地道:“胡宗宪的儿子胡桂奇也被海瑞扣押了?”
“是的。”高拱看到严嵩那副吃惊的样子,暗自得意,他刚才故意没把胡桂奇的事说出来,就是想送给严嵩一个大大的意外。胡桂奇是何许人?他是直隶总督胡宗宪的儿子,而且还是锦衣卫千户,挂着正五品的衔。海瑞连这样的人都敢去动,就足以向朝中的所有人证明,他并非是寻常人了。
“看来这个海瑞真是不简单。”严嵩放下折子叹道,“行事不循常理,胆大至极。他会如何处理胡桂奇?”
高拱道:“我也不知道。”
严嵩看了眼严世蕃,没再说话,暗地里却不免有些忧心,那海瑞何止是胆大啊,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目中无人,遇上这么一个人,这场戏就不太好演了。
“看来张居正得感谢你啊,高宪台。”严世蕃虽瞎了一目,可脑子比谁都清楚。他知道张居正敢接这活儿,有其自身之利益考虑,如果真能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反腐大潮中脱颖而出,那么他就不会再是翰林院的五品小吏了。
高拱哈哈一笑,“东楼此话有点俗气了,为官者不管在哪个位置上,都敢为朝廷出力,尽心尽责效忠于皇上。他如果真扛住了压力,没让韦光正逃脱,那便是大功一件,届时自是应该论功行赏。”
韦光正笑了,他不知道危险临近,像是看戏一样看着张居正尴尬的样子,以为在他屋里没搜出贪污的证据,都察院就算得到了些风声,没有赃物也定不了他的罪,况且又有严嵩压着,区区张居正又能奈他何?
张居正回过身,面向神情又恢复了自信的韦光正。看着那张略带着一丝笑意的脸,张居正的自信倏地又回来了。此人先是装作若无其事,被他略施小计后,又表现出了愤怒,现在抬出严嵩,他又恢复了常态,这一系列的情绪变化,足以说明此人心里有鬼。
“你想要见严阁老怕是见不着了。”张居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脚步一抬,重又进入厅内,“事到如今,我跟你交个底吧。都察院是接到了举报后,才决定调查你的。都察院乃监察全国官员之机构,如果连自己内部都不干净,如何监察天下官员?在我来这里之前,高宪台已派人去了你的老家,今晚就会把清查结果送到京师。你觉得还能逃得过去吗?念在同僚一场,我想劝你一句,这种时候谁也救不了你,反倒应该想想你身边的人,是抵赖到底祸及全家,还是主动认罪,将功抵过,此中利害,相信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等到太阳下山。”
“好啊!”韦光正仰首一笑,“那我就陪你一起等,等到太阳下山,咱们看看谁先沉不住气,如何?”
张居正奇怪地问道:“你端的如此自信?”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韦光正抬起手拂着颌下的一缕青须,“我问心无愧,何惧之有?到是你啊张学士,你今日气势汹汹地闯入私宅,大肆搜查,扰我家人,如果查不出结果,应该想想如何向我交代。”
张居正脸色阴沉地转过身去,面向院外。他知道这其实是场赌博,但他相信高拱。因为如果没有结果,高拱也无法向皇上和严嵩交代,他不会打没把握的仗,所以他只需要把韦光正堵在这里,等消息传来就可以了。
“我会给你个交代的。”张居正回头自信地朝韦光正说了一句,然后怔怔地看着院子。
没过一会儿,院子外跑来个人;张居正神色一振,迎了上去。那人走到张居正面前,拱手道:“高宪台令你把人带回都察院。”
张居正眼睛一亮,“证据到了?”
那人点点头。张居正看到此人的表情时,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机会来了,机会终于来了,看来他成了这场赌博的最终胜利者!
“来人!”张居正回身厉喝道,“把韦光正带回都察院!”
见此情状,韦光正脸色煞白,急叫道:“你们凭什么?”
“就凭你贪赃枉法,目无法纪,纵容亲戚在地方上巧取豪夺。”
张居正又是一声喝:“带走!”
韦光正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其身后的韦肖氏突然扑通跪在地上,哭着喊了声:“老爷……”
韦光正看了眼妻子,目光一转,落向脸上毫无血色的韦母,不知为何,心头倏地一阵窒息,“娘……”此时,他已彻底崩溃,无法再强装自信,身体像泄了气一般,慢慢地蹲下,跪在韦母面前,“娘……儿子不孝……”
韦母的身子一阵战栗,她似乎还不敢相信儿子竟然真的做了不法之事,“你果然贪赃枉法了?”
韦光正没有回话,而是把头垂得更低了。韦母看着他这副神情,重重地叹了一声,突地跪在地上,向着张居正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韦母陡然下跪,让张居正吃惊非小,再转眼看韦光正,他依然垂着头,没有任何抵赖或负隅顽抗的意思,看来此人的良知尚未泯灭,至少是秉持了孝道,在家人的安危面前,选择了伏法。
思忖间,张居正走上去要扶韦母起来,不想她虽已年迈,力气却不小,硬是俯首不肯起身。张居正道:“老人家,起来说话。”
“请大人饶我儿一死!”
张居正不知道韦光正陷到了何等地步,哪敢随便保他性命无忧,见扶不起韦母,说道:“老人家,韦光正需要去都察院配合调查,至于能否保得了性命,还要看他的具体表现。若是他能好生交代,并且帮助朝廷办案,或还有一线生机。”
“听见了吗?”韦母痛心疾首地道,“犯了什么事要好生交代,帮助朝廷办案,争取将功赎罪。”
“儿子明白。”
韦母这才起身,又道:“我儿啊,你要知道世上每一个职业,都有责任和使命。当官的没有特殊性,只是三百六十行里的其中一行而已,所以也就不存在特权。谁妄想要搞特权,那么他的一生也就要毁了。娘不说大话,不要求你为国尽忠,为民谋福;娘只想你恪尽职守,莫忘了为官、为人之根本,平平安安的,你的一生才算完整,才无愧于天地良心。”
“娘……”韦光正听着母亲的教诲,落下泪来,“儿……错了,儿当配合都察院,争取再做回个堂堂正正的人。”
夜深了,严府里灯火通明。
严世蕃急急忙忙地走进书房,肥胖的脸上带着丝慌张,“父亲,韦光正被抓了!”
严嵩摆了摆手,示意后面捶背的丫鬟离开,然后坐直了身子,消瘦的脸映入旁边的灯光里,使其脸上的老年斑看起来异常醒目,微微凸出的眼睛里散发着一种犹如老狼般沉稳而狡黠的光芒,“审出来了吗?”
“那厮是个软骨头,全都招了。”严世蕃狠狠地道,“从韦府的茅厕里挖出了三百五十两银子,沿着蹲坑的地面,齐齐整整码了一圈,深达两尺,朝中官员笑称其为‘银坑’,当今天下最昂贵的茅坑。另证实了在其老家族弟名下,查得不明财物达五十余万两,田产两百二十余亩。”
“进宫!”严嵩霍地起身,修长而年迈的身子在这一刻似乎突然有了力量,急步往外走。严世蕃不知就里,心想这时候入宫去,不是自寻麻烦吗?严世蕃问道:“父亲,进宫做什么?”
严嵩走到门口,回过头森然道:“都察院出了这么个巨贪,高拱就没有责任吗?”
严世蕃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父亲的意思,韦光正贪污受贿,被人揪出来了,那就是他自己找死;既然救不了,那么索性就利用这次机会,参高拱一本……不对,这一回合高拱明显占了上风,即便是去皇上面前参他一本,亦是无济于事,莫非……
“做事不能只看眼前!”严嵩盯着愣怔的儿子,沉声道,“抓韦光正是敲山震虎,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咱们得开始做准备了!”
严世蕃明白了,“是……”
“浙江那边要安排好。”严嵩似乎有些不放心,叮嘱道,“配合朝廷,以雷霆之势反贪,得杀几个人了!”
“是。”严世蕃暗吸了口凉气,“儿子明白。”
严嵩父子入宫的时候,高拱和徐阶两人正好也在宫里,向嘉靖帝禀奏今日审理韦光正案的结果。严嵩听完案情,勃然大怒,愤然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区区一个御史,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大肆敛财,这还了得!高宪台,看来你的都察院得好好管管了,再这么下去,我大明朝的国库都要被这些人蛆空了。”
徐阶看着他气愤不已的样子,暗暗地冷笑了一声,皇上要反腐,百官欲趁着这个时机,把严党连根拔起,韦光正的下马,便是一个极大的信号。从明面上看,韦光正是都察院的人,严嵩在此时参了高拱一本,意思是说左都御史该负连带责任。实际上是严嵩在为自己安排后路,借此撇清与韦光正的关系,并借此警告高拱,如果反腐过程中,再次挖出都察院的人,他严嵩绝不会善罢甘休。
高拱知道他要干什么,蓦地红着脸道:“阁老此话何意?”
嘉靖帝是何等聪慧之人?他自然知道严嵩是什么意思,但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他前脚批准了让鄢懋卿下放江南之事,后脚又准了高拱举荐的海瑞,去淳安担任知县,形成了两股势力在浙江争斗的局面,让双方各挖各的墙脚,将各自阵营里的蛆虫都挖出来。而如此争斗的结果,最大的获利者则是朝廷。所以在听完严嵩参高拱的话后,他只是淡淡一笑,说了句:“倘若属下贪污,上级也要治罪,那么朕是不是也该去坐牢了?”
轻轻的一句话,任由严嵩如何言辞犀利,如数挡了回去。严嵩自然知道皇上是要坐山观虎斗,那就斗吧,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嘉靖帝见严嵩没再言语,又道:“海瑞的折子里说,诡田案涉及严州府方面,看来从淳安到严州,已经形成了一条隐秘的利益线。海瑞可有说他的打算?”
高拱奏禀道:“目前尚不清楚严州府除了通判卓有才外,还有谁涉入,故海瑞尚未有进一步的动作。不过臣相信他是有把握的。”
“哦?”嘉靖帝讶然道,“何以如此说?”
高拱道:“海瑞早就到淳安了,只是一直没有露面而已。在此期间,他一直在民间暗访。臣相信他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线索,以臣对他的了解,此人要么不动手,动辄必雷霆万钧,令对方措手不及。”
“好。”从目前海瑞的举动来看,至少是令人满意的,嘉靖帝相信高拱不会看错人,便道,“那就让他继续查,只要查到证据,他动不了严州府方面的人,就让他向杭州的胡宗宪寻求帮助。你说呢,阁老?”
严嵩毕竟在宦海游历了半辈子,城府极深,依然不动声色地道:“皇上说的是,既然是反贪,那就应该联起手来,铲除官员队伍中的不法之徒。”
二
严州通判卓有才的身材并不高,人也显得清瘦,但气势很足,一举手一抬足都是官员该有的模样,而且他说话很爱打官腔,但凡是事不关己,永远都是高高在上,嘴里吐出来的话无一句切合实际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韦德正被抓,其名下产业悉数被查封。如果韦德正扛不住交代了的话,那么下一个入狱的就是他卓有才了。思及此,卓有才坐立难安,没奈何想找严州知府袁昆商量。他相信只要袁昆肯帮忙,把区区一个淳安知县压下去,并非什么难事。他刚要出门,忽想起袁昆的脾气,又止了脚步。
袁昆的年纪并不大,也就四五十岁,是个没什么野心,或者说没有进取心之辈。他好像把什么都看透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是有些许的风险,就会立马制止。因此这些年来他几乎没做出什么政绩,平平庸庸的,当然,也是平平安安的。要想让这么一个人出手相助,帮他去料理韦德正的烂摊子,只怕并不现实。
卓有才垂眉沉思了会儿,想起袁昆有个妻舅,唤作莫非,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这些年仰仗着袁昆的名头,到处招摇撞骗,拿着鸡毛当令箭,严州府治下的各级官员虽对此人恨之入骨,怎奈那袁昆是个惧内的主儿,到袁昆那儿说了几次无果后,只得任由莫非胡来。那是匹喂不饱的狼,要是能让他出面,去做袁昆的工作,此事当有些把握。
主意打定,卓有才写了张请帖,让门下的人火速送去,邀请莫非来府上做客。当日中午,莫非果然应邀而至。
那莫非瘦得跟个猴子似的,身上没几两肉,虽说每日都是山珍海味吃着,脸色却蜡黄,像个没吃饱过饭的病鬼,想来是风月场所去得多了,纵欲过度所致;下了马车后,摇摇晃晃地走上去,与卓有才两厢见了礼,笑道:“卓通判今日怎么想起兄弟来了!”
卓有才笑了笑,道:“近日闲了,便想请莫兄过来坐坐,喝杯水酒。”
“闲了?近日你应该闲不了吧?”莫非知道此人的脾性,喜欢说场面话、打官腔,十分不着调,索性就直接捅破了他。
卓有才笑容一收,“莫兄此话怎讲?”
“怎讲?”莫非是个十足的地痞,耸耸肩,“既然卓兄没想好怎么讲,那咱们今天就不讲了,改日再来叨扰便是。”转身就要往回走。
这下卓有才急了,连忙赶上去拦在他前面,讪笑道:“确实有点事想要跟莫兄合计合计,到屋里说如何?”
莫非伸出食指笑着指了指他,“这才像话嘛,走!”
酒席早已备好,待入座后,下人依次端上来。莫非也不客套,大模大样地端起杯子,跟卓有才碰了下,一口喝下,咂咂嘴道:“这是什么酒?”
“正宗的绍兴女儿红啊。”
莫非忙又倒了一杯,再次饮下,又咂咂嘴,方才品出味儿来,笑道:“果然是,柔中带着丝甜味,不烈但后劲儿足,是好酒!”
卓有才趁机端杯道:“酒逢知己才能算上好酒,莫兄是品酒高手,实实在在的风雅之人,此酒遇上莫兄也算是它有幸,今日咱兄弟俩就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场,不醉不归。”
“卓兄千万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可不是什么风雅之人。”莫非虽是地方上的痞子,却有自知之明。他十分看不惯卓有才说话遮遮掩掩不着边际的样子,伸出手把他端过来的酒杯又推了回去,说道:“不忙喝酒,有什么事,你先说。”
卓有才笑了笑,说道:“莫兄何须这般警惕,搞得好像兄弟我会设计于你一般。罢了罢了,莫兄是爽快人,那么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实不相瞒,兄弟我遇上了点麻烦事。”
莫非眼中精光一闪,嘻嘻笑道:“我猜到了,是韦德正的事叫你愁上了吧?”
卓有才故作吃惊,拿手轻轻地一拍桌子,道:“莫兄真是神机妙算啊,这都让你猜着了!”
“什么叫猜着了?”莫非举起杯子吱的一声,把酒喝了,笑道,“淳安新来了个知县,叫什么……海兽?”
“海瑞。”
“对,海瑞。”莫非皱皱眉头,“那是个什么东西,你还不清楚吗?就是一举人,而且出生于海南琼山蛮夷之地,也不知是他家哪座祖坟冒了青烟,朝廷突然任命他来淳安为官。你想那样的土包子他能当官吗,当得了吗?以为坐在县衙门里,他就是淳安的土皇帝了,可以由着性子来。可官场是什么地方,那是一级一级连在一起,只有各级衙门联合起来,才能把事情办了,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呐,这正是那个什么……对,休戚与共。可当他倒好,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上任第一天,就逮了韦德正,还顺便把胡部堂的公子一块儿办了。胡部堂能饶了他?”
“是是是……”卓有才一个劲儿地点头,“胡部堂肯定不会饶了他。但是,兄弟我现在让他缠上了,总得想个应对之策不是?”
“话说到这儿,你这顿酒啊,我才算喝得问心无愧。”莫非端起杯子与卓有才碰了一下,喝了之后,有滋有味地吃了几口菜,边嚼边道,“你放心,他那种人就是欠收拾,只有给他点颜色才肯学乖,这事包我身上了。”
听了这话,卓有才终于把心放肚子里了。别看莫非一身的痞子样,可他十分讲义气,只要从他嘴里把事情应承下了,就一定会做到。
海瑞很快就撤了房子金的职,并且查封了龙泉阁,要求沿河一带撤掉所有在建商业项目,还田于民,督促魏晋尽快疏通河道,在下一次洪峰到来之前,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洪水从淳安安全过去。
这么做老百姓自然高兴,可是对县里的经济来说,则是一个不小的打击。魏晋是管理赋税财政的,建议海瑞是不是一步一步来,一下子把沿河的项目全部撤下来,对地方经济打击太大。海瑞一听就火了,厉声道:“还有什么比百姓的生命安全更为重要?你给本县记好了,只有稳定才是经济繁荣的根本,没有安全,别与本县谈什么经济。如果这些事情要是落实不到位,本县绝不姑息。”
魏晋闻言,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答应下来,但他心里是不认同的。这些天以来细雨绵绵,雨水几乎没有停过,对抗洪确实是个考验。但是,事情得从两边看,前几天的洪水来得突然,导致桐溪决堤,这是有外因的,说不定是有人在暗中搞鬼,有人想要看到淳安受灾,借机来发灾难财,这说明淳安的堤坝并非是不堪一击的,只要近几日继续修固,把急需要撤下来的项目率先撤掉,至于其他项目,完全可以从从容容慢慢解决,这样的话,既加固了堤坝,又不会严重损害经济,何乐而不为呢?
魏晋叹了口气,看来这位新来的县老爷,虽然理政、整饬风气雷厉风行,的确是一把好手,可是委实没有理财头脑。如此一棍子打死,从大局而言,究竟是好是坏呢?换个角度再仔细一想,海瑞的做法似乎也没有错,眼下朝廷在淳安主抓的是反腐,大家都把目光放在反腐的政绩上面去了,谁会去理会经济呢?从为官之道方面来讲,海瑞的思想完全贴合上面的意思。难不成这海瑞表面上铁面无私,做起事来不管不顾,而实际上是个世故之人?
随着沿河一带商业项目的撤销,土地退还于民,整个衙门开始忙碌起来,那些土地要重新登记造册,重新制订田赋,另外加固堤坝、清理河道也需要同步进行。魏晋作为主簿,在县里的县丞缺位的情况下,他需要将二把手的工作也担起来,连日来忙得晕头转向。
而作为县里的一把手,海瑞的热情同样被调动了起来。看着里里外外忙得热火朝天的情景,看着老百姓的脸上又焕发出了笑容,他的心里颇为欣慰,亦很是自豪,这座被灾难洗礼过的县城,又恢复了活力,出现了生机,多么不容易啊!他暗暗地告诉自己,不能再让受苦受难的百姓再受伤了。其实在普通的民众眼里,生活很简单,那就是平安,只要确保了平安,生活才会有希望。
土地重新登记造册的工作由魏晋主持,课税司具体负责,本是井然有序,并没出差错,可是由于涉及的土地太多,牵涉的人口亦十分复杂,县衙为了不出差错,需要一点点核对,免得出现退错的情况。如此一来,进度难免就慢了,很多百姓排了一天队,也未必能办理。两天后,百姓怨声载道。
课税司的人也很恼火,上面要求一次性将所有被强侵的土地退田于民,可毕竟人手有限,工作又是千头万绪,如何事事都照顾得过来呢?百姓怨,办事人员也恼火,就出现了摩擦。
这一日,百姓排着长队,等待办理退还土地手续,有几人等得不耐烦了,在后面嚷嚷,骂官府办事拖沓,质问是不是故意拖着,不想把田退还于民?
课税司的人本来就烦,倒头来不但不被理解,还得让人骂,自然不乐意,怒道:“官府实行仁政,还田于民,你们还不乐意了?不乐意的都滚!”
这下排队等候的百姓真的不乐意了,那些被侵占的地本来就是我们的,是你们官府不作为,只知道自己谋取私利,这才上下勾结,坑害百姓,现在把地还于原主,不是应该的吗?如此一吵二闹,事件逐渐发酵,越闹越大,官民之间险些引起冲突。
又过了一日,民间传出一则骇人听闻的谣言,说海瑞在淳安反腐,不过是做戏而已,其真正的目的是想以此为跳板,更上一层楼。老百姓一听就当真了。在百姓心里,当官不作为倒不是最可怕的。因为一个官员再怎么不作为,他总还是要做做样子的,最怕的是来雷厉风行地干一番,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人了,留下一大摊子事不曾了结,等到新任的官员上任,由于想法不同,又把前任的政策推翻,一切又回到原点,白折腾一回不说,那些先前被打击过的乡绅卷土重来,搞打击报复,变本加厉,果是如此,那还了得啊!也不知是谁领了头,集体去课税司闹事,更有甚之,闹到了魏晋那里。
魏晋听说时,正好在沿河一带督促河道清理,急忙往衙署赶,劝说百姓莫要闹,更不要听信谣言,海知县刚到淳安,不可能存在调动一事,希望他们去课税司排队分派土地,并且承诺,一定加派人手,尽快把这些事落到实处。
事实上县衙门里根本就抽调不出多余的人手。按照本朝体制,除知县、县丞、主簿、典史是朝廷任命的正式官吏外,巡检、驿丞、闸官、课税、河泊所等办事人员,一律由县内自行聘请,且一应支出由县里负责。淳安这些年来年年遭灾,靠着朝廷赈济过日子,根本没有多余的银子,去聘请更多的人员来衙门理事。
魏晋觉得,如此下去可能还会出事,便来找海瑞商量,哪知道海瑞没在衙署,据当值的差役交代,到河道上流调查去了。魏晋跌足长叹,我的县尊大老爷啊,你除了查贪反腐外,县里的其他事就不管了吗?
“去,找到县尊,说是由于人手不足,百姓在衙门闹了起来。”魏晋觉得此事得在第一时间让海瑞知道,他是一把手,而且此事也是由他拍板定下的,万一真出了事,这责任也得由他来担。看着差役飞跑着出去,魏晋这才觉得放松了些,以他的经验来看,今天老百姓所传的虽是谣言,但是这谣言未必不会成真,在官场啊,把自己的热情全部投注进去,也未必就是好事。干好了自然有功,万一坏事了呢?没人替你担责。
三
海瑞正在考察桐溪上流的徽港[1],前几天桐溪决堤,他正好在现场,亲眼见了决堤的全过程,当时暴雨如注,桐溪浊浪滔滔,众多淳安的百姓自发赶来固堤,希望能在洪水暴发之前,加固河堤,避免一场灾难。可惜的是洪水提前暴发了,桐溪的水流量陡增,河堤在众人的惊骇之中崩溃。
那些激增的水是怎么来的?海瑞一直怀疑当晚有人刻意在上流泄洪。每年都有人想发灾难财,如果不把潜伏在暗中的害群之马揪出来,淳安便不会真正的平安。
徽港贯穿淳安,在境内的支流有桐溪、六都源、鸠坑源、梓桐源、云源港、清平源、商家源等,犹如血液,在淳安形成一条条跳动的脉络,它们原本象征着生命的源泉,灌溉着这一带的万物生灵,会使这一带欣欣向荣,可不知从何时起,竟让人利用,成了淳安百姓的噩梦。
海瑞看了眼周围的环境,此地一面靠山,另一面枕着淳安,山下则有一座大型水库,此时水库的水并没有盈满,按道理说雨季刚刚来临,水库尚有一定的积水能力,短时间内不可能需要放水减压。水库周围没有被人挖过的痕迹,周围的堤坝也完好无损,也就是说水库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异常。
海瑞浓眉一蹙,如果说水库是正常的,当晚桐溪的水流量何以会骤增?
“去把水库的管理人叫来。”海瑞转头吩咐捕头戴孝义。
水库管理之人叫作老陆,六十多岁了,不过身体还算健朗,听是新来的县老爷前来勘察,连忙作揖道:“小老儿见过县老爷。”
海瑞问道:“桐溪决堤当晚,这里可有异常?”
“有。”老陆非常肯定地道,“老爷可知道桐溪决堤当晚是什么日子吗?”
海瑞想了想,没有想起来,便摇了摇头。老陆道:“那晚刚好是七月半。”
戴孝义忍不住问道:“你是说那晚出现了诡异之事,才导致决堤的?”
“是啊。”老陆看着戴孝义,“那晚大雨倾盆,雷电轰鸣。小老儿怕水库出问题,睡觉之前穿了蓑衣,提着风灯沿岸观察,可是当晚的风雨实在是太大了,风灯没多久就被风雨扑灭。那风雨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又没了灯照亮,小老儿生怕出事不敢再继续走,正要返回去,突地一声霹雳,闪电把雨夜照亮。这时候小老儿看到,在对岸有一行人抬着口棺材,后面跟了五六个人,个个披麻戴孝,正往山上走。小老儿也是快入土的人了,人死出殡之事见得多了,平时不会去当回事,可那晚的事实在太诡异,如今想来依然让人毛骨悚然。”
戴孝义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老陆道:“当时那一道闪电劈过,偏巧劈在那具棺材上,棺材突然断作两截,里面的尸体摔落地面,两端的抬棺人跟着倒地,也不知死活。闪电一闪而没,眼前又恢复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小老儿心想,大晚上的又是这么个风雨交加的时候,哪家会选择在晚上给逝者入葬啊?小老儿本是想摸黑过去,要是帮得上忙,兴许能帮他们一把。可还没走几步,又是一道闪电下来,小老儿急忙往那边看……”
说到这儿,老陆的脸色已经变了,眼神中透着抹恐惧,按说以他的这个年纪,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不该出现这般神情。海瑞不禁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那……那些抬棺和送葬的人不……见了。”老陆哆嗦着道,“只看到那具尸体站在堤坝上。”
“真见鬼了!”戴孝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老陆。
海瑞也觉得不可思议,因又问道:“你如何断定站在堤坝上的是那具尸体?”
“这还不好辨认吗?”老陆道,“他身上穿着寿衣啊。”
按照民间的传统习惯,人死之后都要穿上崭新的寿衣,雨夜之中天色虽黑,但有闪电强光的照射,且寿衣较为特别,老陆应该不会看错。这是怎么回事呢?尸体站起来了,活人却不见了,是有人故弄玄虚,还是七月半的当晚,真就出现了鬼魂?
“更加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呢。”老陆道,“当时小老儿看到那情状,吓得浑身一哆嗦,哪还敢往前走啊,急忙掉头回屋去,刚刚进屋,就听到了一阵轰然大响,那是水流的声音,很大。小老儿以为是决堤了,从窗户往外边张望,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以小老儿的经验判断,水库四周是隐隐晃动的水光,虽有涟漪但未见大的漩涡,说明不是决堤,应该是水库的闸门自动打开了。”
“可小老儿架不住害怕啊,没敢出去查看。”老陆突然跪倒在海瑞面前,哀声道,“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敢出门,到那儿一看,人和尸体都没看到,只有两半截棺材还在,闸门果然是打开的。后来我才听到桐溪决堤,淹没了大批良田的消息。小老儿有罪,请老爷惩罚。”
海瑞扶了他起身,说道:“陆老莫要自责,遇到那等诡异之事,哪个不害怕,你且带本县去那里看看。”
老陆将海瑞带到了当晚诡事发生的地方,那具断作两截的棺材还在。据老陆解释说,当晚桐溪决堤,这事上面早晚要来调查,为了证明他所说并非捏造,就没去动那棺材。海瑞仔细观察了下棺材的断裂面,参差不齐,的确像是骤然断裂的样子,但不像是被雷电劈断的,因为查遍整个断裂面,未曾看到被雷电劈过的焦灼点。换句话说,这可能是起阴谋,是有人想借雷雨之夜,假托鬼神打开水库闸门。
海瑞命衙役把那两截棺材抬回去,辞别老陆从水库下来,又交代戴孝义道:“到了县里后,你马上去查一下,这具棺材出自哪家店铺。”
在半途中,接到衙门里差来的人禀报,说是由于人手不足,排队的百姓和官府的人在课税司发生了冲突,并闹到了县衙署。
海瑞眉头一仰,看了眼戴孝义,说道:“还地于民,乃是大大的利民之举,百姓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说他们会因为排几天队而去官府闹事吗?”
戴孝义虽是粗人,却也听出了些苗头来,笑道:“县尊说的是,前些年土地被霸占,百姓尚且忍气吞声,现在还地于他们了,庆祝还来不及呢,哪还会有心思闹事哩。”
“看来是有些人坐不住了。”海瑞眉头一舒,“走,带本县去看看。”
戴孝义眉头一仰,“要不要我去带些人过来?”
海瑞胸有成竹地道:“不用了,本县自有安排。”
[1]今新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