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博弈(1/1)
一
“姚顺谦死了,投井自尽。”徐渭沉声道,“韦德正所知不多,他只跟卓有才有来往,而前任知县赖文川也已辞世,接下来就是鄢宪台表演的好时机了。”
鄢懋卿听明白了,逮捕卓有才,想方设法让他把所有的罪过都承担下来,这台戏就可以圆满落幕。
鄢懋卿想了一想,问道:“京师的韦光正会否乱咬?”
徐渭摇头道:“他还想着从轻发落呢,如果能再保证让韦德正不死,他会乖乖听话的。”
鄢懋卿再无疑虑,吩咐辛望远道:“辛同知,抓人!”
很多时候,在官场只有竞争对手,没有朋友。辛望远早就等着这一刻了,应声好,大步走了出去。
天已经黑了,这些天来,天气或阴或雨,一直没见晴,故天也黑得特别早。卓有才用过晚膳后,因觉得不放心,打算连夜去找毛善农,不想还没等他出门,差役就到了。卓有才瞧出了这阵势不对,但他依然不敢相信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喝道:“大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不知道吗?”
捕头的声音比他更大,厉喝道:“奉袁府台之令,若敢拒捕,罪加一等!”
卓有才闻言,腿一下子就软了。此时,其家小闻风而来,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卓有才强自镇定,劝慰家小不要惊慌,便跟了差役出去。
到了牢里,鄢懋卿、袁昆、辛望远、徐渭、莫非等人,早已在那里等候了。卓有才见这阵仗,两腿直发抖,平时的官威早就没了,但他心里依然指望着毛善农能来捞他出去,因此见到众人时,舔了舔嘴唇,道:“各位大人,这是何意啊?”
鄢懋卿寒声道:“你是否还在指望毛善农来救你?”
卓有才大骇,原来他们已经查到毛善农头上了!鄢懋卿看着他,冷冷一笑,道:“别指望了,朝廷力主肃贪,今日你落在我手里,谁也不敢替你出头。”
“招了吧。”徐渭走到他面前,“故意在上流水库泄洪,导致桐溪决堤,大量良田被毁,再加上发灾难财,置百姓生命财产安危于不顾,攫取私利,这些罪名够让你抄没家产、身首异处了。有一个办法,可保你家人后半生衣食无忧,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卓有才面无人色地跪倒在地,此时他已彻底崩溃了,冷汗不停地从额头冒出来。生死当前,他后悔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即便手里有再多的银子,到头来依然是两手空空,还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可惜已经没有机会了,到了这种时候,是该为妻儿家小考虑了,便抬头问徐渭道:“是何办法?”
徐渭看着他面色如土,内心亦是挣扎,他一生熟读圣贤书,岂能不知是非黑白的道理?但是人活于世,在现实生活中,怎能不顾念人情,胡宗宪于他有恩,若非是他,只怕他今天不过是个郁郁不得志的落魄书生罢了。况且胡宗宪虽有贪墨之举,却将大部分的钱财用在了建设军队,以及给将士们发放饷银上面。若无胡宗宪的这些举动,在当今文官掌天下的局势下,浙江沿海的防务不可能做到固若金汤。因此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他都没有任何理由将此案牵引到胡宗宪身上去。至于眼前的这个卓有才,丧心病狂,贪得无厌,死有余辜,有何值得同情的呢?
徐渭说服了自己后,开口道:“把所有的罪都承担下来,眼下淳安所发生的事,皆是你一人指使的。这样的话,毛善农会替你照看一家老小,保他们生活无忧。”
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但不能留下半分财产给家人,还要让他们寄人篱下,去过看人脸色的卑微日子,卓有才悔恨交加。然而事到如今,徐渭所言,只怕是最好的结果了,他当下答应道:“横竖是一死,我全部揽下来就是了。”
袁昆叹息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在他看来,一切皆是浮云,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强,当下叫书吏取了纸笔来,让卓有才将如何与韦德正、莫非等人勾结,如何为了兼并土地,故意泄洪,如何逼死前任知县赖文川等事,一五一十地写下来,遇及说不通之处,便虚构编造事件,将来龙去脉说圆了。签字画押后,次日由严州府差人,将卓有才、韦德正、莫非,连同关在淳安的房子金、单春芳等人,一同押赴杭州,在杭州府复审无异议后,送往京师。
当日临行时,袁昆说要宴请鄢懋卿、徐渭两人,鄢懋卿笑道:“本朝自太祖以来,崇尚节俭,这种时候还是莫要频繁吃喝了。”袁昆做事圆滑,本来说的就是场面话,笑一笑也就过去了;送出城后,悄悄把鄢懋卿拉到一边,小声道:“宪台大人,下官那不成器的妻舅就拜托你了。”
鄢懋卿也听说了他惧内,心领神会地道:“袁府台放心,本官定保他性命。”
到了淳安,把房子金、单春芳提出来后,跟鲁则仕寒暄了两句,没坐多久就上路了。魏晋望着车队走远,回头朝鲁则仕道:“抚台,一干罪官尽入法网,海知县应该不会有事了吧?”
鲁则仕道:“放心吧,你们的县尊不会有事。”
魏晋听了这话,心头一喜。鲁则仕留意着他的脸色,问道:“你真希望海瑞回来?”言下之意是说,你真的不想坐那知县的位置?
魏晋笑了笑,道:“人贵自知,下官与海知县比起来,天壤之别,不敢有非分之想。”
鲁则仕感慨地道:“如今像你这样能够安分守己的人,端的是不多了。”
魏晋又笑了一下,然这会儿笑容里多了些苦涩,家里的婆娘常说他没本事,并非没有道理。可有本事又怎样呢?
“好好干。”鲁则仕拍了拍他的肩膀。魏晋应了一声,他当然会好好干,政绩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做给自己看的。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能否往上升,听天由命便是。
次日一早,魏晋便将卓有才等一干人,因贪污、兼并土地、故意泄洪等罪被逮捕的消息,向全县公布。百姓拍手称快,为之沸腾。贪官除尽,他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此后,在鲁则仕亲自督促下,严州府治下所有的县都行动起来,大力治理沿河危险地段,加固堤坝。魏晋像是浑身充满了力量,领导百姓在沿河一带劳动,亲力亲为。
又下雨了,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但所有在沿河一带劳动的人似乎都没再去畏惧这雨天,形势在好起来,大家都在拼了命维护,区区雨水动摇不了他们的心,估计也无法再动摇堤坝了。
武英殿内,嘉靖帝看着从杭州送来的折子,脸上未见喜悦,却也无不满,很平静。两侧站了严嵩、严世蕃、高拱、徐阶等一干大臣,殿内除了嘉靖帝翻阅折子的声音外,再无其他异响。
在这道折子送抵嘉靖帝御案之前,内阁和都察院都已经看过了,同一道折子,两番心情。对严氏父子来说,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鄢懋卿先人一步,一举擒获了严州及淳安的数名贪官。而且如今在鲁则仕的主持下,修堤工作正在有序推进,只要今年能将沿河的堤坝按要求修缮完成,来年便不会受灾。皇上的反贪任务完成了,老百姓心中也没了后顾之忧,皆大欢喜,这场戏该是到了收场落幕之时了。毫无疑问,此番较量,严氏成了真正的赢家。高拱和徐阶对这样的一个结果,肯定是不满意的,怎奈架不住严氏党羽众多。海瑞虽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宝剑,然单刀匹马,独力难支,终是没能杀出重围。他以“时机未到”之名,至今仍在杭州的牢狱里待着,接下来这场戏能否继续唱下去,高拱和徐阶有没有机会扳回一局,就要看嘉靖帝的意思了。
嘉靖帝平时不怎么上朝,但对朝中的形势却是若明镜也似,一清二楚。严嵩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任何人都无法驾驭。这对一国之君来说,实在是件头疼的事。所以当高拱提出来要肃贪时,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现在的结果,无疑是严氏父子操控下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表面成绩斐然,实则只触及皮毛而已。
嘉靖帝合上折子,淡淡地道:“此番肃贪,严阁老在京师运筹帷幄,一举摘除严州的几颗毒瘤,实在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来年淳安百姓若不再受灾,该铭记阁老之恩德。”
严嵩听得皇上夸奖,心中暗喜,但脸上却是一脸惭愧之色,说道:“老臣忝为百官之首,内阁首辅,在地方官员中发现如卓有才这般的贪官,实乃老臣之过也。不瞒皇上,看到这份折子时,老臣心中愧疚万分。”
嘉靖帝撇了下嘴角,没有接严嵩的话茬儿;高拱看在眼里,眼睛陡然一亮,他虽然还猜不透皇上究竟会不会去动严嵩,但眼下的结果皇上显然是不太满意,区区这些成果远没有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皇上应该还不想收手,当下说道:“启奏皇上,臣以为就此结案,未免草率。”
嘉靖帝看向高拱,问道:“且说来听听。”
高拱揖手奏道:“从杭州呈上来的折子看,那一系列的不法之事,皆为卓有才指使操控。臣方才在想,区区一个州府之通判,哪来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干下如此多的枉法之举?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在大雨当夜,竟然指使人去上流刻意泄洪,以致桐溪陡然决堤,委实是强盗行为,教人切齿痛恨。可是静下心细想,按照他们以往之行为,无非是想要在洪灾过后,吞并被水浸泡之土地。这么多的土地凭他一个通判吞得下吗?其次,淳安县丞姚顺谦目前依然不知所踪,虽据卓有才交代,是他逼走姚顺谦并吞没了修堤款项,但此等说法,匪夷所思。”
严世蕃的独眼往高拱身上一瞟,冷冷地道:“高宪台的意思是一个人的胃口大小,决定于他的官职高低吗?人啊,贪与不贪,与官职无关,取决于欲望,似卓有才那等丧心病狂之徒,什么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不足为奇。”
高拱是个暴脾气,火气一上来,谁的面子都不卖,提高了音量道:“严侍郎说,干下如此多的枉法行为,乃是卓有才丧心病狂所致,那么我倒想问侍郎一句,出现这么一个丧心病狂之徒,为何严州迟迟没有察觉,杭州也没有察觉。浙江上上下下的官员,都眼瞎耳聋了吗?”
严嵩转过身,神色无比严肃,盯着高拱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说道:“高宪台此话未免说过了些吧?总不能因为出了个卓有才,就全盘否定浙江上下官员,你说可是?”
高拱寒着脸沉声道:“阁老言重了。我并没有否定浙江官员的意思。不知阁老想过没有,出了这么一个贪官,侵吞了那么多的田地和银子,而且其利益链从县到府,百姓有没有去告过状?如果有,官府知不知道?如果知道,为何从来没有被揭发过?这说明什么,说明问题绝不仅仅出在卓有才一人身上。此番我们只是揭开了这块伤疤,如果继续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它还会继续溃烂。”
徐阶的为人没有那么强势,但他也颇能审时度势,知道皇上有心反腐,且有意剑指严嵩,不管是想给他个下马威也好,还是想要彻底铲除也罢,总之,皇上要动严嵩。最关键的是,他是内阁次辅,严嵩倒台后,若不出意外,首辅之位非他莫属,所以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都得站在高拱这一边。见高拱与严嵩论辩,徐阶轻咳了一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启奏皇上,臣以为目前反腐成果固然可喜,但也不能放松警惕,高宪台的顾虑不无道理,不管浙江官场还有没有问题,反正再深入地调查一次是不会有错的。其次,姚顺谦尚未被找到。至少应该找到此人,查明他失踪的原因,才能结案。”
嘉靖帝本也没有结案的意思,见高拱、徐阶二人说得有理有据,说道:“卓有才等一干要犯,暂时关押在杭州,不必急着入京,让鄢懋卿、海瑞继续查。无论是死是活,都要把姚顺谦找出来。从杭州到严州各级衙门要予以配合,不得阻挠、干扰办案。”
见嘉靖的旨意已下,严嵩不得不应承,顺水推舟道:“海瑞的确是个干吏,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高宪台没有看错人。海瑞没在的这些天,浙江巡抚鲁则仕接替了海瑞未竟之事,在淳安抓沿河修缮工作,说明浙江上下是认可海瑞之举的。”
“哦?”嘉靖帝讶然道,“鲁则仕亲自去淳安了吗?”
严嵩微哂道:“是的。”
嘉靖帝道:“朕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鲁则仕进士出身,也是从底层一步步走过来的,今虽官至巡抚,倒是初心未改,甚好。”
从武英殿出来,严嵩与高拱并肩而行。由于严嵩年迈,高拱扶着他慢慢地往台阶下走,那画面甚是亲密和谐,但实则二人内心各自打着小算盘,甚至憎恨着对方。严嵩脸上端着笑,说道:“肃卿啊,你棋差一着,输了,却不服气,欲扳回一局。不过你还年轻,心气旺、好强,老朽理解,可你觉得再继续走,有把握吗?”
高拱依旧扶着他,认真地一级一级往下走,笑了笑,说道:“说句实话,我很佩服阁老,但权力也并非是无所不能的。”
“哦?”严嵩回头看向他,“那什么才是无所不能的?”
高拱道:“这世上没有无所不能的东西。荀子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后来辅佐唐太宗的名相魏征曾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唐太宗听了,深觉有理,常用此话告诫众臣。阁老博览群书,应比我更能明白此中的道理。”
“唔,有道理。”严嵩道,“居安思危嘛。多谢肃卿告诫,老朽定铭记在心。”
出了宫门,众人各自上车。临行时,严嵩似想起了什么,探出车窗,向刚要上车的高拱道:“肃卿,一路走好啊!”
高拱知道他是在警告,只作没听出来,回道:“阁老年迈,更要小心。”
两人相视一笑,分头而行。严世蕃与父亲坐同一辆车而行,说道:“父亲,高拱没有想要罢手的意思,我们要不要预防一下。”
“他不甘心,就让他查吧。”严嵩道,“只要韦光正和卓有才不开口,他就无从下手,早晚会死心的。目前,我们什么都不要做,以静制动便是。”
“朝廷肯定了当前反腐的成绩,皇上还特意褒奖了鄢宪台、鲁抚台、海知县等官员,希望大家能再接再厉,加强反腐力度,扩大战果。”胡宗宪看着底下的官员,“所以卓有才等罪官,暂不押送京师,由杭州府看管。”
鄢懋卿讶然道:“皇上的意思是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胡宗宪沉着脸点了点头。鄢懋卿问道:“主犯卓有才已然归案,且已承认,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主使的,案情清晰明了,还有再查的必要吗?”
胡宗宪看了眼坐在末位的海瑞,说道:“海知县以为,有无再查下去的必要?”
海瑞起身,揖手道:“禀部堂,下官以为有必要。”
胡宗宪道:“说说。”
海瑞道:“禀部堂,卓有才说所有的事都是他一手指使的,只是他的一面之词,缺乏佐证。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判定他是主谋,有些武断,此乃其一。姚顺谦失踪后,至今没有消息。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皆为未知。卓有才说他逼走了姚顺谦,也是他的一面之词,在没有找到姚顺谦之前,亦不足为信,此乃其二。此外,下官还有一个疑虑,卓有才揽下全部的罪责,可能是受了逼迫。”
鄢懋卿闻言,那肥胖的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海知县是在怀疑我等的办案能力吗?”
海瑞道:“鄢宪台莫恼,下官并无怀疑宪台的能力。只是在权力的支配下,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们不得不防。”
鄢懋卿意识到自己可能表现得过于激动了,平息情绪后笑了笑,道:“海知县倒是考虑得周全。请海知县说说缘由,我等洗耳恭听。”
海瑞说道:“此案涉及土地数百亩,银子上百万两,卓有才把全部的罪名都担下来,反而是露出了破绽。如果说他贪墨了上百万两银子,下官信,但要把数百亩土地明目张胆地吞下去,他没有如此大的胃口,也无此胆量。即便有韦光正在他背后撑腰,他也不敢。他们的背后一定还有权势更大的人物在操控。皇上要求继续查,实在圣明。”
海瑞最后一句把皇上抬了出来,众人自不便说什么,若再坚持说没有查下去的必要,就是把皇上的意见否定了。鄢懋卿只得迎合道:“此话倒也有理,关键是怎么查,继续拷问卓有才吗?”
“拷问卓有才是没有用的。”海瑞向胡宗宪拱手道,“下官想要提走一人,请部堂应允。”
胡宗宪问道:“提谁?”
“莫非。”
胡宗宪怔了一怔,心想此人果然厉害,居然看透了在被逮捕的人之中,莫非是最容易突破的。那是个痞子,恐吓一下或是给他些好处,就会服软。真要是把此人交给了海瑞,很快就能查出卓有才一案作假的证据。如此一来,不但浙江官场会被搞得天翻地覆,连鄢懋卿也得吃不了兜着走。思忖间,胡宗宪斜眼瞟了下鄢懋卿,他果然是一脸的不安。怎奈朝廷的公函上,明确要求各级衙门须积极配合,不得阻挠办案,更何况,若执意不给人,那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胡宗宪左思右想,苦无良策,只得答应,“好,莫非你可以提走,但必须保证他的安全。若有不测,本部堂唯你是问!”
散了会,待海瑞走后,鄢懋卿急道:“部堂,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当日让卓有才写供状时,莫非也在场。”
胡宗宪的脸阴沉如铁,“有两件我们办砸了,一是该让莫非消失,二是该让姚顺谦的死尸出现。现在该消失的没有消失,该出现的没出现,肯定要出事。”说话间,看了眼徐渭,想看看他有没有办法。
徐渭却故意低着头,没有说话的意思。其实此时大家心里都十分清楚,既然此前没让莫非消失,那么现在让他消失,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只是徐渭不想说出口。海瑞说得没错,在权力的支配下,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吃人的官场啊,为了个人之私利,罔顾人命,没有是非,没有善恶,有的只是最原始的丛林生存法则,谁弱谁死。
“杀!”鄢懋卿终于说出了那个字,尽管他之前答应了袁昆,要保莫非的性命,然在自己的身家性命受到威胁时,哪还顾得了这许多?只见他狠狠地道:“海瑞临走时,部堂与他说了,若是莫非有闪失,唯他是问,正好,拿他问罪,让这个碍手碍脚的愣头青也一并消失。”
“这种事少个人知道,就少分危险。”胡宗宪朝徐渭道,“先生,你去见一见毛善农,让他去办,告诉他,办得干净些。”
徐渭踌躇了下,没有说话,低着头走了出去。看着他出去的样子,胡宗宪的眼里泛上一抹愧色,似这样一位书生,跟着他在官场混,委实委屈了,他应该去当官,不说像海瑞一样成为一柄利剑披荆斩棘,但至少可以像袁昆那样,躲在这个角斗场的角落,远离是非,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做违心之事。
只是啊,世事弄人,如徐先生这般的大才,居然屡考不中,胡宗宪喟然长叹。
从毛善农的府上出来时,徐渭情绪低落,怅然若失,失了什么呢?徐渭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依然是阴沉沉的。他忽然明白了,失去的是魂,一个读书人的魂。圣人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乃读书人的终极理想,而他如今在做的是什么呢?偷鸡摸狗、杀人害命,无恶不作,他还是一个读书人吗?还敢自诩为读书人吗?
进了总督府后院的厢房后,徐渭取出酒来,自斟自饮,一个人喝闷酒。胡宗宪放轻了脚步,走到桌前,慢慢地坐下,取了只杯子,倒满了后,陪着徐渭喝。
“胡部堂,你不该来这种地方喝酒。”徐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
“先生与我见外了吗?”胡宗宪的眉宇间浮上一抹淡淡的忧郁,“心情不好,就说出来。”
“为何要杀人?”此时,徐渭已有几分酒意了,眼里带着红丝,几乎低吼着问出了这句话。
胡宗宪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先生为何要替我去知会毛善农?”
徐渭愕然,连喝了三杯酒,没有说话。
“因为恩情,可是?”胡宗宪抬手饮尽杯里的酒,长叹一声,“我胡宗宪有今天,是严阁老提拔的。虽说我这个人不喜拉帮结派,更非他人眼里的严党,但无论如何,我都与他脱不了干系。古人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看着他有难,我能置若罔闻吗?”
“人情呐!”徐渭也长叹了一声,不再说话,不停地喝酒,似乎只有酒才能解他心中的忧愁。
二
海瑞没有走,不仅没有走,还走入监狱,与莫非住在了一起,无论杭州府还是总督府的人怎么请,都没把他请出监狱去。这出人意料的一招,着实把胡宗宪等人给难住了。海瑞严防死守,与莫非吃住在一起。就算想搞出些意外让莫非消失,也无从下手,况且他是都察院指定在严州府反腐的监察御史,且又是在皇上那里挂了名的,哪个敢在他面前动手?
莫非坐在海瑞的对面,看着他那张又黑又瘦的粗粝的脸,不由得笑了起来,“海知县,你放着官府驿站不住,淳安的大老爷不做,生生把杭州府狱牢当成了行馆别苑,究竟是为哪般?”
海瑞瞟了他一眼,发现此人虽贼头贼脑,但那脑子真没往正处用,问道:“你果真看不出来?”
莫非嘻嘻一笑,摇了摇头。海瑞沉声道:“有人要杀你。”
莫非闻言,笑容立马就没了,“谁……谁要杀我?”
海瑞叹息一声,道:“死到临头了,居然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你这种人干了这么多坏事,居然还能活到现在,端的是咄咄怪事。”
莫非把眼一瞪,“你不会是在唬我,想从我嘴里套什么话吧?”
“是吗?”海瑞看着他,“你以为卓有才担了全部罪责,这事就算过去了吗?朝廷的公函昨天到了杭州,要求再查。这件事如果再查下去,涉及的可不仅仅是你们这些人了。如果鄢懋卿果然包庇了某些人,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莫非不笨,似乎明白了一些,说道:“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卓有才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横竖是一死,为了家人他是不会改口的。韦德正、房子金那帮人,罪不至死,也不知道内情,他们是没有危险的。所以我的存在,让鄢懋卿感到了危险。”
“你总算是开窍了。”海瑞说道,“本县现在是监察御史,而且是皇上指定的查办严州贪腐之人,只有本县在你身边,他们才不敢对你下手。”
“原来你是在救我!”莫非吃惊地看着海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只有与本县合作,你才有活路。”海瑞道,“明白了吗?”
莫非半信半疑地看着海瑞,要知道他之所以有今天,说到底乃是拜海瑞所赐,他的话可信度有几分?谁知道他不是为了继续查下去,在花言巧语诓我呢?
“要尽快想办法,把海瑞从牢里弄出去。”鄢懋卿慌了。他知道莫非那痞子靠不住,现在跟海瑞时刻待在一起,随时都有可能把不住嘴抖漏出去。
“要沉住气。”胡宗宪瞟了他一眼,“海瑞在跟我们斗法。你若沉不住气,便正遂了他的愿。”
“现在叫我还如何沉得住气?”鄢懋卿气急败坏地道,“我本是下来肃贪的,反倒把自己卷进去了。此事你得管。我若是出了事,不光是你,严阁老也得受牵连。”
“把姚顺谦抛出去吧。”胡宗宪道,“现在只有姚顺谦能把海瑞吸引出来。”
“他……”鄢懋卿本想说他不是死了吗?转念一想,姚顺谦在本案中至关重要,不管是死是活,都会牵动海瑞的心,当下道,“要快……对了,八百里加急向严阁老禀告现在的情况,好让他有所准备。”
几日后,严世蕃拿着从杭州送来的急函,来找严嵩。严嵩拆开一看,没表示什么,淡淡地道:“让那莫非消失很难吗?”
严世蕃道:“按道理说不难,可那海瑞真是千古一奇人,居然住到监狱里去了,与莫非日夜守在一起,简直是如胶似漆,一步也不肯离开。”
“一帮蠢货,这么些事就把他们难住了!”严嵩把信函重重地甩在桌上,“利用姚顺谦的尸体引海瑞出去,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举,反而间接证实了卓有才担罪是有人在暗中逼迫,也同时告诉了海瑞,鄢懋卿可能是有问题的。而且海瑞既然赖在了牢里,他会防不到这一招,甘心上当?”
听了此话,严世蕃大吃一惊,“可现在通知他们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做好两手准备。”严嵩到底老练,临危不乱,想了想道,“如果海瑞没有上当,就制造一次意外,不管用什么方法,务要让莫非消失,无须顾虑海瑞的安危。既然是意外,他死了也活该,没人会追究,然后,再拉一个人下水。”
严世蕃的独目中寒光一闪,“谁?”
严嵩揭开茶杯,用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人的名字,严世蕃见状,微微一笑,道:“儿子明白了,拉人下水,把水搅浑。还有那海瑞,扛着正义的旗号张牙舞爪,儿子不相信他会没有弱点。”
严嵩欣慰地道:“你能举一反三,十分不错,速写信通知他们,要快,高拱揪着不放,现在已经不是演戏给皇上看的时候了,风暴已至,非死即活,让他们都打起精神来,不得再出错。”
海瑞在牢里磨了几天,依然没能使莫非松口,渐渐地失去了耐心,如此下去必然是要坏事的,他在行动,卓有才背后的人也在行动,不进则退,一旦失去了先机,别说莫非会死,他也逃不脱噩运。海瑞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道:“你有顾虑,不肯与本县合作,本县也不勉强你,但命是你自己的,好自为之。”说完,朝外面的牢役喊了一声,就要出去。
“你真要走啊!”莫非见他果然要走,开始害怕了,如果鄢懋卿真的想要他的性命,海瑞离开后,他必死无疑。
“不走又如何?”海瑞回过头,“难不成真在这里陪你聊天儿?”
“可……可万一……”莫非急了,“万一他们真要杀我,如何是好?”
海瑞冷笑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说到底,即便是你死了,本县也有办法把卓有才背后的人挖出来,你信不信?”
莫非是见识过他的手段的,他自然信,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相信你能把那人挖出来,但是,就算你挖出来了,也动不了他。”
“哦?”海瑞眼睛一亮,“你知道那人是谁,是吗?”
莫非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圆谎,“我是猜的,那卓有才是何许人物,他背后那人势力一定更大、更厉害。”
“你看看这是什么?”海瑞从怀中摸出那道贴身藏着的圣旨,一字一字地道,“圣旨,皇上特加授本县为监察御史,让本县察百姓之冤屈,督官场之舞弊,肃国家之风纪。今天,本县就把话放在这里,不管他是谁,有多大的权、多深的背景,就算是拼却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把那人揪出来,绳之以法!”
莫非看着海瑞手里的圣旨,看着他冰冷如铁的脸,看着他的身上激荡着的浩然正气,莫非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也许这世上鲜有人能动得了毛善农,但海瑞可以,他身上有一股别人所没有的韧劲儿和执拗,他傻,他不懂人情世故,可谁又敢否认,不是世人太世故,因而才显得他特立独行呢?
莫非的内心开始动摇了,抑或心理防线开始崩塌了,鄢懋卿可以为了某一方的利益做假证,那么他更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尔反尔,杀掉自己;而海瑞不会,他代表了百姓的利益,不会受任何因素的影响,或许真的只有与他合作,他的性命才能有保障。
牢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淳安典史冯全和那铁塔一般的包仔出现在门外。二人见到海瑞无恙,皆欢喜不已,包仔更是抱住了海瑞,一边嘴里嗷嗷叫着,一边转着圈。海瑞仰首而笑,颌下的胡须抖动着,显然他也乐于接受这位赤胆忠心的家奴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劫后余生的喜悦。
冯全在旁边站着,直到包仔将海瑞放下来,才说道:“海知县,人已带来了。”
原来海瑞在入狱之前,便向冯全送了封信,让他带人来,能带多少带多少,总之越多越好。冯全不明白此举何意,但还是遵照吩咐,把衙门里的差役都带了出来,并召集了一百余名百姓。
“还有件事。”冯全粗眉一动,说道,“姚顺谦的尸体找到了。”
海瑞暗吃一惊,没想到他也死了,“在何处找到的?”
“桐溪。”冯全道,“应该是从上流漂下来的,老黄查验了尸体,是落水而亡,不过不是死在淳安。”
海瑞眉头一动,问道:“有何为证?”
冯全道:“最近本县区域内刚发过一次洪水,且连日来降雨不断,河水是混浊的,但呛入姚顺谦体内的水,是清澈的干净的水。老黄说,姚顺谦肯定死在严州以外的地方,死后被人抬到淳安,扔入河里的。”
海瑞闻言,脸色阴沉得可怕,现在他基本可以肯定,姚顺谦的尸体出现在淳安,是有人刻意安排的,目的是引起他的注意,并吸引他离开杭州。
看来是有人不想让他继续在杭州待下去了,海瑞回头看向莫非,道:“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姚顺谦公款私用,把朝廷拨下来的三十万两修堤赈灾款全部拿了出去,也没能逃过一死。如果你还有信心,相信自己能逃过此劫,本县也不勉强。”
“我跟你走!”这一次莫非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快步走到海瑞身边。
“解开他的镣铐。”海瑞朝狱卒吩咐了一声。因此前胡宗宪早有吩咐,狱卒应声好,把莫非身上的锁链解开了。
一行人走出监狱后,没作任何停留,快速地离开了杭州。按照海瑞的计划,中途不休息,星夜兼程,赶回淳安,以免节外生枝,可人算不如天算,当日入夜后,雨又开始下了起来,且越下越大,只得在富阳驿站歇脚。
后半夜,雨势更急,风声雨声汇作一股巨大的声响,犹如沙场点兵,气势磅礴,肃杀冷酷。
茫茫雨夜,伸手难辨五指,驿站内的灯早已熄了,里面的人业已入睡。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驿站门口,身子轻轻一纵,若夜猫也似,从墙外跃了进去,入得院内,见左右无人,继又往里走,到了前堂,并没见值夜之人,想来是因为这等天气,不会有官吏经过,驿站内没有安排人值守。
那两人悄悄地走上二楼的客房,各自走到一间房门外,卸下背上的包袱,从包里取出用油纸牢牢包扎着的火药,在门前放好了,然后又打开一只酒坛,在门口周围浇了一圈,一股浓浓的煤油味立时散发开来。想来这两人早就知道那两个房内住的是什么人,做完这些后,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取出火石,点燃了火药的引信,迅速离开。
刚到门外,便听到驿站内轰轰两声大响,炸药炸开时,点燃了煤油,火势大盛。那两人急忙躲到暗处,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里面的情形。
火光中,只见驿站内人影幢幢,厉喊声、呼喝声不绝。没多久,火势控制住了,如此大的雨,即便不救火,屋顶塌下来后,大火也会被雨水浇灭。这时候,只见有一人愤怒地喝道:“无法无天,真的是无法无天!居然敢在官驿内公然杀人,你们究竟是官还是盗?我知道你们没有走远,一定还躲在暗处窥视我们死了没有,那么我不妨告诉你,我们没死,不会因为你们的凶残,而感到畏惧,正义也不会死,宵小不绝,正义不亡。我海瑞对天起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们逍遥法外,继续为非作歹!”
外面的那两人看到海瑞,看到面无人色的莫非时,端的像见了鬼一般吃惊,他们不是入住那两个房间了吗,如何会没事?
海瑞早就料到了可能会有人来暗杀,但这也仅仅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毕竟这是一场反腐行动,针对的是官员。官者,公家治事之员,朝廷钦命之人,更是经过科考而入选的有学识、识大体的读书人,他们是这个社会的精英,读书人的代表,人中之龙凤,怎能与落草为寇的凶残强盗相提并论呢?然而今晚,海瑞彻底对他们失望了、寒心了,原来他们与盗匪无异。
海瑞的心头袭上一股悲凉,他闻着硝烟味,看着驿站内狼藉的景象,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此贼不除,国家不兴。他既然授了衔、封了官,那就要担起这个责任,除恶务尽,还大明朝的百姓一个清平的世界。
“走!”海瑞大喝一声,领着众人冒雨走出驿站,连夜向淳安行进。
莫非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担心地道:“他们会不会来追杀?”
“不会。”海瑞断然道,“明人不做暗事,那些偷鸡摸狗之辈不敢跳出来与我等见面。”
“他们是想制造一起意外,让我们消失。”冯全道,“现在我们在路上,这里面除了官差外,还有大批百姓,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大肆杀戮。”
莫非闻言,这才放下心来,瞟了眼旁边的海瑞,只见他阴沉着脸,微微发白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像一尊铁铸的雕像,发着寒光。此刻,海瑞清楚地感觉到,这场反腐最后的较量开始了,每一步都充满了凶险,那就来吧,一如此时的风雨,即便不断地敲打着他的身体,亦不能浇灭他心中如火的热情。
然而海瑞还是低估了对手,既然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对方自然会不择手段,从富阳出来,未及桐庐,有一段山路,雨夜天黑路滑,本就十分难行,走入那段山道时,便举步维艰了。海瑞本想在山上寻个岩洞躲雨,待明日天亮后再走,哪晓得在前方不远处,居然站了一批人,一个个像木桩也似一动不动地立在雨中,隐约可见手里有兵器。包仔护主心切,走到海瑞前面,“主人小心!”
海瑞眯着眼看着对面的人,那不可能是剪径的山贼,再勤快的贼人也不会在大雨之夜出来活动,他们是杀手!
冯全慢慢地抽出了刀,骂道:“他娘的,居然敢公然出来行刺!”
莫非虽是个地痞,平时也会耍耍狠,可到了这时候却(尸外从内)了,“他们……是来杀我的吗?”
海瑞道:“本县说过了,留着你对他们有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