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两份绝命书(1/1)
当我在关天的安全屋翻看我妈的日记时,关天突然打来电话。
我按了接通。关天告诉我:“快离开那儿!”他呼吸急促,语气非常慌乱。
我直起身,嘶哑着问:“怎么了?这里不安全了?”
“别废话,马上离开!”关天咆哮,“马上!”
“去哪?”我的牙齿开始打颤,“去警察局吗?”
“千万不能!看到警察时,要马上离开!你离开房间后,从左手边的安全通道走。来到地面后,去镇海路地铁口!你面向地铁口的摄像头,别动!然后给我打电话。”
我挂断电话,冲向铁门时,我跌了一跤。我连滚带爬着冲出了铁门。
我刚拐过弯来,身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来人踹开了安全屋的大门。
我像受惊的兔子跳到了地面,灰色的天空拥抱了我。
我没命地跑向地铁口,我站在人群中,大口喘息着。
正值早高峰,熙熙攘攘的上班族们潮水般地涌入地铁。
我站在门口,找到了摄像头,拨通了电话。
我紧张地忘记了呼吸。电话通了,我连忙说:“到了!”
关天语气急促地告诉我:“别离开。”
关天喘息如牛,好像在奔跑。
“听着——我搞到了你说的那把军刀。你判断准确,军刀虽然被洗得很干净,但黄博士还是从里面检测到了血渍!比对后,确认是黄波波的血!”
我急问:“然后呢?”
关天冲我大喊:
“周兰的手机上也有两人亲昵的照片。她自作聪明地删掉了,被我恢复了。我这边刚发出逮捕周兰的申请,我的调令就来了。我现在正被人追。听着——我身边没有可信的人,暂时不能保护你了。再过十分钟,早高峰就没了,你会有危险。这帮人没有不敢干的事,你要提前离开那儿!”
我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水。
我失声喊道:“关天,你把我坑死了!我能去哪?”
“别慌。厦州烂了,但省城没有,我有来自福市的后援!听我说,你千万不能回家,韦齐一定在那里等你这个关键证人呢!”关天在电话里吼道,“找个信得过的亲戚或朋友,去他们那避避!”
我吓得喘不上气来。
“我——我不知道找谁。我外婆去世了,我没亲人,只有两个小学同学,但她们都离开厦州了。关警官,亲戚和朋友——我没有一个。”
这些话我从来不敢说,这次说出来,我陡然感觉这就是冰冷的事实。
关天吼道:“你不是有个养父吗?!叫郭洋的,去他那!”
“我从来没联系过他!”
关天的语气越来越激烈:
“鸡枞巷52号,他在那,去找他。只要坚持到明天,咱们就赢了!如果我没打给你,你给福市的余警官打电话,号码我发给你了!”
说完,关天的音量降了下来:“——你们是谁?我是人民警察!你们敢打——”
我刚想回关天怎么了,手机的听筒先发出一阵杂音,然后断了,像是落在了地上。
我靠在地铁外的栏杆上,惊魂不定,浑身颤抖。
鸡枞巷52号、鸡枞巷52号,我像痴呆一样念叨着这个地址。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语气错乱地说出了目的地。
车启动后,我总感觉有车在跟着我,一路上惴惴不安,不断地回头观望。
达到巷口后,我从出租车里走出,一路跑到52号。
我猛烈敲打院门,迎接我的是一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
她有一张斗鸡眼,大脸庞,眼睛小,嘴巴大,表情并不友好。她审视我一番,说:“你找谁?”
“郭洋。”我说出养父的名字。
“你是他什么人?”
“我——我是他的养女。”
那女人怀疑地问:“养女?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我要见他。”我眼泪汪汪地望着女人,哀求着,“请让我见见他。”
“他得了脑血栓,瘫痪了。”
我惊问:“瘫痪了?!”
“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跟死人没两样。”那女人告诉我,“你就是见了他,他也说不出话来,更认不出你。”
“让我见见他!求你了!”
女人摇着头,不情愿打开了门,放我进入院子。
在客厅里,我看到了郭洋。
他特别瘦,比稻草人还瘦,头发是白的,胡子乱蓬蓬的,看上去很久没有清理了。
面前的郭洋跟我模糊记忆中的高大养父判若两人。
“爸——”我嗫嚅着喊出声,“——你还认识我吗?”
郭洋对上我的眼睛,目光忽然变得柔和。
他的身体像手机一样振动,嘴唇翕动了几下,对我说了什么,可惜我听不见。
我凝视他,心里翻江倒海。
我要是有三岁之前的记忆就好了……
这样,我就有来自他的父爱了。
我痛恨DNA检测,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我也不会有这个痛苦的人生。
“小姐,人也见了,该走了吧?”那女人在一旁说。
我转过头来,哀求道:“阿姨,我能不能在您这住一晚?”
那女人皱着眉头看我,像打量一个傻子。“住在这?你是谁我都不知道。”
“郭洋是我的养父。”我着急分辨,“我只有他这个亲人了,需要他的保护。”
那女人一边赶我,一边说:“他都快死了,还怎么保护你?!你应该去找你的生父。再不走,我报警了!”
郭洋瞪大双眼,双手抖得更剧烈了。
他的目光从未从我身上抽离,里面好像有悔意、同情,还有亲情,迟到的亲情……
我被迫走向大门。
离开前,我回望郭洋,在心里说:养父,我们就此别过了……
隆隆雷声敲打我的耳膜。刚走出巷口,左手边,我看到一群人朝我大步走来。
我扭头走向右手边,七八名壮汉簇拥着一人逼近我。
我呆若木鸡,吓得不敢动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我围了起来。
中间那人走出人群,站在我的面前。
那人幽幽地说:“姚慧,咱们又见面了。”
厦贵坊的老板韦齐对我微笑。
我吓得后退两步。“别过来!”
韦齐停下来,脸上微笑不见了踪影。我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杀气。
“你想干什么?”我问。
“关天偷走了我女儿的包,里面有我女儿的私人物品,手机、化妆品和军刀等等。”韦齐回答,“我想要回来。”
“你找他要就是。”
“他不肯乖乖合作。”韦齐说,“所以我想到一个办法。”
“绑架我?”我嘶声道,“我只是一名服务员。韦齐,你太狠毒了!”
“为了厦贵坊,我什么都肯做。”韦齐一定是发火了,因为他额头上的痦子在抖动,“厦贵坊不能倒。该死的,你不知道这事有多大!”
“肯定不是好事!”我怒怼他。
韦齐示意,两个大汉压了过来。
“姚慧!”有人喊我的名字,“跑!”
我望向身后,一辆电动摩托车迅速赶来,骑手正是孙友强!
我拔腿便往巷子里跑,一群壮汉追了上来。
孙友强迅速调转车头,然后下了摩托车,朝我跑来。
他一边跑,一边喊:“骑车跑!我挡住他们!”
我多想投入孙友强的怀抱里啊!但我知道电动摩托车跑不快,我们俩人坐上去,肯定会被拦下来。
我和孙友强就这样错过了。
在擦肩而过时,孙友强还给了我一个自信的微笑。
我哭着坐了上去,发动了摩托。
当我回望时,孙有强一个箭步冲上去,打倒了一名高大的男子,又一记猛踹,踢倒了另外一名壮汉。
但两个人从身后抱住了他。
当我再次回望时,孙友强已被打倒在地,正在地上挣扎,三四个男人踢打他的肚子和头。
还有两人朝我这个方向跑来,其中一人还穿着制服,嘴里大叫着什么。
我哭喊着,拐出了胡同……
“嚓——”的一声,头顶划过一道闪电,把天空撕成两半。
落地滚雷接踵而至,疾风薅起我的头发。大雨突然降下,路上没了人,只有我一个。
我在风暴中大哭。
我无处可去,我没有亲人,唯一的朋友孙友强还被坏人捉住了。
韦齐一直想谋害龙飞,他会用同样的手法对付孙友强吗?
傍晚的天空黑若墨汁,肆虐的暴风雨惊醒了我。
都说我是迷途的羔羊,他们说的没错。
此时此刻,我惊恐地、漫无目的地沿着沙滩大道骑行。
当看到一个身穿制服的辅警时,我慌忙调转了车头。
我本能地骑到我的小学。我丢下电动车,翻过铁栅栏,进入校园里。
孩子们和老师都下学了,院子里静悄悄的。
一名保安从楼道里走过,我站在楼梯口,恰好躲过去了。好险!
我进入洗手间,关上门,锁上了。
我靠在墙上,大口呼吸。
等双手不再颤抖后,我拿出手机,数次拨打关天的号码,结果总显示无法接通。
我哆嗦着发了条信息:救我!
发完后,我看到手机电量只剩下5%了。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主意,我关上洗手间的灯。
暴风雨下,校园里的大榕树比我抖得还厉害,摇摇晃晃的,看上去要被连根拔起。
“悟空”号台风到底还是来了,猛然惩罚着这个世界。
我瘫坐在地,后背倚住了门。
我知道,如果韦齐他们冲进来,我不可能挡住他们。
我绝望了。
这时,我反倒沉静下来。
疾风透过窗户的缝隙灌入房间,我没感觉到凉,反倒感觉到了温暖、怡然、安宁。
我从小包里掏出我妈的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就着外面的闪电,我像朗诵小学课文一样大声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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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4日,星期天,台风
“贺伯”号台风到底还是来了。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三十一分,小宝贝正在午睡,骨瘦如柴的老妈好不容易偷得一天闲,正在沙发上小憩。
胰腺癌让我疼痛至极。
我筛糠般地抖动了一会,坐在了书桌后,写下今天的日记。
我写日记,都是在深夜。
等所有人睡着后,我会轻轻地起身,轻轻地坐在书桌后,安静地书写,用纸笔记录下自己的思绪和心情。
今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我把所有的日记都看了一遍,我的人生像坐标一样展开。
人这辈子,绝大多数时刻平平凡凡,得过且过,幸福的时光少之又少。
最感动我的,还是我和他的爱情。
我浏览当时的日记,我感觉自己好幸福啊……
爱情跃然于纸上,朗读时,激情涌动于心田。
当我读到我们坐在金黄的美华沙滩上,他搂着我的腰,我们一起望向温暖的夕阳时,我把持不住,捂脸哭泣……
无论我多么努力忘记这段纠结无比的记忆,忘掉这位负心人,但我就是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在女儿降生前,他就是我生命中的阳光,还是最温暖的那束……
外面的强风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看到小区大门上的广告牌被大风掀翻了,在瞬间冲入了高空,像根羽毛一样飘得无影无踪。
街上很快没人了。风暴太大,再勇敢的人也只能躲避。
我遥遥地望向沙滩。
暴怒的海涛堆积成山一般高,然后猛烈拍打海岸,潮水冲走了树木、船只和房屋,冲垮了桥梁。
我身前的窗户在吱嘎作响,看上去快支撑不住了。
我感觉整座小楼都在发抖。
我跟这小楼一样,在强撑着,现在撑不下去了。
我是一个被男人抛弃、不能挣钱的绝症病人。
我的生命是累赘,是对金钱的消耗,是对老妈的消耗。我的病还会把我的小宝贝拖下水。
老妈一直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勇气回答。
或许,勇气不在于面对血淋淋的真相,而是在于离开。
我的离开能减轻家庭的负担。老妈带着小宝贝,能勉强活下去。拖着我,绝不可能。
我最放不下我的小宝贝。
当我在离开和留守之间纠结时,每次我都会想起小宝贝,每次我都会泪如雨下。
这世界很残酷,既让我们开心地相聚在一起,又让悲痛地别离。
另外,它也不提前指出这点。等离别毫无征兆地降临时,你才发现自己已经彻底陷了进去。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即便是至亲,分离也是注定的,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但是分离好疼啊……或许是人间最疼的痛苦,远胜过我身上的癌症……
我手里的笔越来越沉,正如我的身体。
我松开手歇了一会,却很难再次拿起。
我两只手一起用力,才能继续书写。
女人这辈子啊,在错误的男人和正确的男人之间做选择时,就像选择迷宫里的两条路,一条是循环的死路,一条是通往光明的出口。
做出选择后,女人要么拥抱了鲜花和阳光,要么永远地困在了里面,与黑暗和悲痛为伴,最终孤独地走向死亡。
我给老妈、小宝贝和他分别留下了一封信,以寄托我的思念,还有爱,毫无保留的爱……
窗户外的瓢泼大雨很快变成了如注的暴雨,大路上的流水变成了洪水,像是大坝泄洪一样猛烈。
很快,街上会出现一名孤独的女子,一位绝望的妈妈……
她会顶风迈向美华沙滩,迈向爱情的圣地……
她会奋力步入大海,步入人生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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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后,我泪流满面,啜泣不止。
我妈就这样逝去了。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家里来了一群陌生人,乌泱泱的,大部分是穿制服的警察。
当外婆听到消息后,仰面跌倒,直接晕了过去。
我扯着外婆的衣袖大哭,一位叫李秀秀的女警察抱住了我,一直抱了我三天,才离开了我家……
在书页的最后,我看到我妈写给生父的绝命遗书。
这封信从未送出去。
我悲哀地想,无论我多么努力,我还是陷入了绝境,还是复制了我妈的人生,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留恋……
只能孤独地走向终点……
我直起身,呆呆地望向窗外,望向大海的方向。
是时候了,我心想,是时候步入大海了……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让我放不下的,就是我的生父了。
我拿出手机,看到电量只剩下1%了。
我颤抖着打下最后一行字:当你在国外逍遥快活时,我正重复母亲的道路,正走向美华沙滩。父亲,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我又看了一遍,点了“发送”。
恐惧感消失了。我打开门,冒雨走向美华沙滩。